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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悉尼奥运断想(之二)
作者:郑也夫

《博览群书》 2000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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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牌子·票子·乐子
       奥运期间关于奖牌,特别是金牌的议论,不绝于耳,不仅在电视中,而且在校园、街头、公共汽车上。我感到相当多的人最热衷的就是牌子,得了牌子兴奋,没得牌子失落。牌子关乎国家荣誉而非旁观者个人利益,固钦佩这些人的爱国情怀。但钦佩之余,仍觉得可以淡化一点金牌意识,重视一下游戏本身的乐子。
       游戏与胜负同乐子是什么关系?两国的观众自然都站在本国选手一方。如果比赛结束后必是一国高兴一国愁,那几乎可以说该游戏对这两国观众总体上没有增加乐子,用学术语言说,是“零和博弈”,即一方的获得是另一方的丢失,总和为零。战争即使不是两败俱伤,也是零和博弈;争夺财宝是标准的零和博弈。而游戏显然不是这样。有这个游戏和没这个游戏的差别是它可以在总体上为观看者增加乐子。既然如此,对败绩一方的观众也该有乐子,尽管可能不及胜利方观众们的乐子多。乐子在很大程度上是独立于牌子的。每个项目均设一块金牌,但它们给观众的乐子等同吗?而不管乐子大小,奥运的牌子是以它为基础的。完全没乐子的项目应该取消。
       和牌子堪可一比的是票子(钞票)。二者的共同特征是吸引人们趋之若鹜。二者的不同特征正在于与乐子的关系上。对多数人来说,挣票子的乐子在于其结果,有了票子可以消费、享受,挣票子的过程对很多人无乐趣可言。牌子正相反,竞争奖牌的过程本身是有趣味的。票子与牌子的差别其实就是工作与游戏的差别。工作注重的是结果,游戏重视的是过程。过程无趣味的游戏不是游戏,是怪物。既然游戏和为它设置的奖牌的性质是这样的,就别像工作结束后付报酬、数票子一样,将数牌子放在第一位,唯此唯大,首要的还是沉浸在游戏过程的乐子中,有牌子更好,没牌子也不改其乐。
       为中国男人撑门面的人 看到占旭刚举起207.5公斤,拿到男子77公斤举重金牌时,心情要算中国拿到九枚金牌时唯一激动的一次。本来,男人的激动心情不是廉价的东西,更不需要挂在嘴上。
       我以为中国男人在奥运一直不算十分体面。大约只有在体操、跳水这些技巧和乒乓、羽毛这些小球上作作文章。大球不能染指,那些角斗体能的——我以为堪称真正的男子汉项目上,比如游泳、田径、举重,只有一个突破口,就是举重。
       中国女子要体面的多。她们拿的不也多是跳水、小球之类吗?女人展现出柔美、技巧就够了。但是男子光是体操和小球是不行的。举重成为唯一可以为中国男子撑门面的项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偏偏在这个项目上中国女人大出风头,一连拿了四块金牌,如果没有世界举协的限制,大有卷地毯、大包圆的架势。但我看到这些却有点怏怏不快。如果举重项目中国男人一块金牌没有,能说明中国举重的实力吗?那不是只说明了中国人窥测方向的机巧,男人不行女人补的智慧?
       占旭刚相貌堂堂,棱角突出,横眉立目。在奶油小生在公共空间占压倒优势的今天,看到这样的汉子,觉得舒服、充实。我以为梁山好汉武松、杨志,乃至李逵,其实就是这种模样和风采。连环画和电视剧对人物的形象实在是太夸张了一点。真正的武士是雄强、壮实而又精干、收敛的。中国能演武士的演员太少。占旭刚从事的武人行当练就了其体魄和神情,他不可能不是这样。
       他一个人为我们平衡了一个世界。
        9月20日
       鱼与熊掌
       奥运会在同一时间中展开的比赛项目太多,而电视台的频道有限,所以只有少数的场面能在第一时间播出。什么东西直播,什么东西放录像,乃至打字幕,自然是见仁见智,众口难调。但因电视台是为观众服务的,该听听观众的议论。
       先说比赛和发奖仪式。本国获金牌的发奖仪式是否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播出,我觉得是个可以商榷的问题。有些比赛非常重要,且正处在千钧一发之际,搁置在第二时间将乏味许多,刚巧撞上了本国的“金牌仪式”,怎么办?我以为,仪式应该向这样的赛事让步。因为后者在价值的转瞬即逝上超过前者。另一个比较价值高下的维度是经济学家所说的“稀缺”。如果一个国家只能拿到非常稀少的几枚金牌,发奖仪式将极大增值,应该考虑直播。而如果获得的金牌很多,相比之下比赛的关键时刻变得更宝贵,应该优先。英国划艇五届金牌获得者雷德格雷夫对目前的仪式形式很不满意。我有同感。前苏联曾在一届奥运会上获得45枚金牌,幸亏那时电视不发达,不然苏联观众将觉得那仪式是何等单调和冗长。
       再说比赛与比赛。本国有望拿金牌的项目、本国参赛的项目、本国未参赛的项目,是否一定是直播的先后顺序。我觉得未见得如此。优先顺序应该以通过抽样调查得到的观众的观赏愿望为基础。有些项目不怎么好看,却有望拿金牌,观众不一定愿看全过程,但密切关注其结果。这样的项目迅速通报结果就行了。还有的项目与金牌无缘,但很好看,应享有一定优先权,不能第一时间播出,也应比较快地播放录像。比如男篮,不仅好看,且能让美国和欧洲强国认真地与我们打一场是非常难得的,不播放或不较快地播放,对不起观众。在比赛直播的优先权上不能太功利。爱国也不是一定同形式主义联姻的。
        9月24日
       女垒的魅力与危机
       奥运女垒打得难解难分,煞是好看。但看它真要耐心,因为得分太难,耗时太长,动辄就是三个多小时,超过了马拉松。
       垒球的魅力来自何处?来自这一游戏的内在特征。毫不夸张地说,它是最富团队精神的游戏。因为它的分工最细致:投手,接球手,内场手,外场手,游击手,棒手。没有其他球类项目有这么多分工。这么多分工组合在一起自然要求最好的合作精神。足球不是也有很多分工吗?前锋,前卫,中后卫,边后卫,门将。但除了门将外,那都是战术上的分工,而不是规则要求的不能替代的角色分工。足球分工合作不好,只是战术水准低。垒球不掌握分工,根本就不能玩。垒球的分工是规则所决定的基础的分工。其团队精神也是基础的,必需的。本届奥运女垒精彩的另一原因是强队旗鼓相当。本以为是日中美三足鼎立,不想东道国一支楔子打进来,三强成了四方,更将佩寄制的魅力展示得淋漓尽致。
       但女垒的危机也是显然的。得分难不要紧,比耐心也挺好。但不能太难,如是将打跑观众。垒球得分原本不是这么难的。现在越来越难,是因为投手的水平猛涨。极少有制度可以一劳永逸。棋类的规则似乎更持久,但围棋取消“势子”,不断修改先手还子数目,说明了制度也是流水不腐。但游戏规则的改革有个原则,不能伤筋动骨,不能改成一个全新的游戏。我以为垒球的改革很简单,适当限制投手,比如三个坏球(现在是四个)保送棒手上垒。
       1963年我进中学时,学校仓库里还有不少垒球器材。但我们从未染指过,因为垒球人均占用场地太大。都市拥挤的空间已无法开展垒球。我以为应该在我国中小城市的学校中开展这一运动。没有了群众体育,只怕连球迷和观众的群体都将萎缩。
       9.25,奥运中最长的一天 1945年6月6日,联军在诺曼底登陆。此前军方的一位人士说:“不管成功与否,这都将是最长的一天。”从此这一句式不胫而走。奥运远未结束,但看过9月25日的比赛,我敢说,这是悉尼奥运中最长的一天。
       我是狂热的田径热爱者。但同时我还是个相对主义者,知道萝卜白菜本无高下。但田径在奥运的崇高地位却不是主观的。奥运之火是从希腊燃起的,古希腊人挚爱的运动正是田径。速度、力量、耐力、灵活,体育的四大要素的最直接的角逐和最完美的展示都发生在田径场上。田径是奥运的皇冠。9.25这一天田径场上决出了九块金牌。我们看到了刚毅的迈克尔·约翰逊无可争议地摘取金牌,看到优雅的爱德华兹跃过18.70米,看到四年前败给王军霞的萨伯的新长征,看到加勒比海小国的加西亚力挫杰克逊和约翰逊两位大国明星,看到了逐走佩雷克夺取金牌后毫无笑容的弗里曼。万米决赛更是荡气回肠。可怜的特加特第二次在奥运上败给盖布尔塞拉西。盖氏的实力与经验无与伦比,但我仍然认为,这次的胜利不是来自他的妙算,而是他的坚韧感动了上苍。
       这一天其实仅有这些已经足够过瘾,而对于我的同胞中那些不热爱田径的人来说,这一天也同样是漫长的一天。平衡木与双杠各拿一金。乒乓高峰对话中成熟的孔令辉压倒了中年的瓦尔德内尔。敝人天性不以成败论英雄。因此偏爱那两场没有奖牌的中西对抗。男篮战胜了欧洲冠军意大利。略打一点折扣的是意队已经出线,此战不关生死;但意大利是重视荣誉与尊严的民族,此胜无容置疑。我相信中国女垒姑娘如果上届拿了金牌,多数成员不会再来悉尼。为了上届的遗憾,她们来了悉尼,胜了宿敌。上苍却与她们开了个玩笑,胜了不要非胜的一场,败了非要不败的一场。她们今生今世注定与金牌无缘。这世界是功利的。好在还有少数不重功利的表现主义者。他们在向你们的出色表演,致以深深的敬意。
       翌日田径休战一天,其他金牌也最少。果树尚有大年小年,况人类乎。
       田径明星剪影 格林像个顽皮的孩子。他没有刘易斯洋溢在外的王者风范,没有克利斯蒂深藏内心的自尊与傲慢,也没有枭雄本·约翰逊的一身霸气。他几乎是百米王中最无风度的。
       琼斯长得有些像奥蒂,但显见逊色于后者。奥蒂是一尊雕像,是古典美在当代的复活,她有着罕见的贵族气质。她28岁才踏上奥运的跑道,那是很多女运动员退役的年龄,她却从此一路风尘跑了12年。坎坷的岁月几乎没有为她打上烙印,她是个奇迹。琼斯天赋甚好,少年得志。她也是阔少了,但至少在气质和作派上比辛吉斯强。跳远将永远是她的暗礁,她好像缺少自控能力。
       迈克尔·约翰逊相貌奇特,非常耐看。剪影家和相面师见到这样的相貌是不肯放过的。他是刚毅的象征,他是战神的化身。就声誉和人望而言,他很可能是这两届奥运田径选手中的第一人。
       爱德华兹是田坛上的一个异人。三级跳是需兼备速度与力量的领地。这里的选手几乎个个是巨人,是赳赳武夫。爱德华兹却是优雅、潇洒、文质彬彬。早生的华发更使人觉得他不属于这个领地。而他却是这个领地中不世出的王者。用伯乐相马经解释爱德华兹或许是贴切的:千里马不是每每可以从外表认出的。
       肯尼亚人动用了他们全部的中长跑智慧,也没能阻挡住这位埃塞俄比亚人的步伐。盖尔布塞拉西,身高1.66米,体重55公斤,其瘦小身躯中蕴藏的伟力令人惊叹。他的男子万米跑的纪录,大概只有上帝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打破。他是本色的平民,和蔼可亲。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能力。但我还是认为,这次他赢得幸运。在最后二米处,0.1秒战胜对手,在万米比赛中是空前绝后的。我特别钦佩非洲人的竞赛道德。领先的选手在准备放弃领跑地位时,向对手主动让出第一道。我还没有在白种人、黄种人中看到这样的举动。非洲人是最文明的竞赛者。
        9月25日
       金牌的含金量
       悉尼奥运金牌的含金量是多少?物理意义上的含金量不是问题。搞清金牌重量和多少K金就清楚了。如果一个小偷搞到一枚奥运金牌,将之熔化了,要么因为不这样出不了手,要么他是白痴。也就是说金牌的价值高于其物理意义的含金量。
       本文所说的“含金量”正是物理之外的价值。每一枚金牌的含金量一样吗?中国体操队临阵换将,宁可牺牲吊环金牌,也要拿下男团金牌。澳大利亚人对弗里曼这枚金牌格外重视,因为它含有尊重土著的政治含义。
       多数人不会认为各枚金牌价值等同。那么这种判断是主观还是客观呢?有主观的成分,也有客观的成分。借用一句体操评判的术语“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剩下的看法就比较一致了。我以为以下几个因素决定了含金量高下不等。
       第一,团体项目的金牌高于个人项目的金牌。每届奥运都要比较各国金牌。因为含金量的不等,有人曾提出另一种计分法:足球金牌50分,篮球40分,排球30,单项金牌7分,等等。
       第二,“含尖量”。我同意团体金牌含金量高于个人金牌,却不同意足球高于篮球。足球和网球中很多顶尖高手不重视奥运,奥运的足球网球不是二者最高水平的赛事。拳击中的尖子都是职业拳手,他们统统未参加奥运。奥运这些项目的含金量较低,因为尖子越是齐备,该项目金牌的含金量才越大。
       第三,普及程度。田径的金牌一向备受瞩目,因为参加奥运田径比赛的国家多,这还不是全部原因。更因为在国内开展这一项目的国家更多,哪一个国家学校体育中没有田径,即使未参赛奥运只是因为水平问题,这同未参加曲棍球、马术、女子举重不是一个概念。
       前些年奥运增加了一些小项目,其中包含鼓励一些小国(他们擅长此项)参赛积极性的意味。近来又控制了。因为不控制会越来越多,还因为小项目的吸引力小。
        9月26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