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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自语[可能人生]
作者:刘华杰

《博览群书》 2000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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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有人评论我的文字为“自语”,并以“自语者戒”为题属文批评。但自语又何妨,他语就比自语佳?今日仍自语一回“可能生活方式”,也可能是多虑了。
       假如纽约曼哈顿岛停水、停电一周,你能想象会是怎样一种景象吗?权贵和富姐还会那样潇洒、那样盛气凌人吗?
       假如全球石油供给中断,所有机动车全部抛锚,人们不加思索的诸多现代化目标还有诱惑力吗?
       这些并非杞人忧天,也非出自穷人的嫉妒心理。停水是可能的,停电更是可能的。石化燃料有用完那一天,而到那一天人类还不会全体灭亡,这基本上是定论。
       你也许有机会目睹几个亿万富翁带着一身臭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一伙仍然效忠的侍者搀扶下,摸着黑,缓缓从楼梯上步行下来。因为停水,他们没有洗澡、刷牙;因为长时间停电,摩天办公大楼宛如月夜的坟场,他们更无法乘坐电梯。你也许有机会目睹到,街上堆满了大奔、劳斯莱斯、宝马,而车内空无一人,车子任你拥有,因为长期没有燃料,这些曾作为豪华与地位象征的“工具”已成为累赘。这时,自行车再度流行,人之双腿也将再度成为(being ┳呗返南轮?
       可以预言,许多习惯于高度现代化生活方式的人们,将无法适应水、电、油的突然中断,幸存的将是乡野村民和土著。现代化对于人类只是一个不小的插曲,人类还将生存下去。
       但是上述场面成立有不少前提条件:第一,目前的现代化趋势进一步加剧;第二,现代化还没有达到特别彻底,世上乡村或土著居留地还没有全部被消灭。还有其他条件。
       第一个条件容易满足,或者说自动满足,多数人向往现代化,不遗余力为之奋斗。在可预见的未来,在北京、上海等地,更多的良田会消失,更多的钢筋水泥会占据、充满城市空间,摊大饼式的城市发展思路照行不误,等等。
       第二个条件暂时能够满足,如果城市化的速度没有达到某些乐观派的步调,如果农牧民没有全部被剥夺土地、森林和草场。
       那么按此推论,现代化将根本上就是罪恶,我们何不直接鼓吹蒙昧,直接回到原始社会?
       其实这都是极端的演绎。
       “现代化”本无所谓特别赋予的神圣价值,在许多情况下对于后来者,它只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因而也就不是什么选择,而是被迫。现代化无所谓好无所谓坏。
       如果现代化是一种具有必然性的东西,我们也就只有研究其机制、服从其规律的份了。但事实上,现代化仍然是一个不确定的过程,一个偶然与必然共同作用的过程。现代化总体上是一种单纯化、单调化的过程,但其中微观上仍然具有不同的可能性。如果主观上充分意识到现代化的悖论,作为主体的人类有能力适当改变现代化进程,至少可以控制速度,局部调整发展方向,以多样性扭转单调性。
       在欧洲的某国,几个月前举办了“无汽车日”活动,人们尝试骑马或步行外出。最近我国一大城市也举办了“无车日”(这个名称不准确)活动。这些活动并非只是好玩,而有着极好的警世作用,提醒奔命于现代化的众生,别忘记了本能的行走能力。行走是“直立人”的本能,长时间、长距离行走也是原始人的本能,但在现代社会中它只作为竞技体育的一个不起眼的项目存在,在其中行走者经过训练,以一种近乎可笑的非自然的方式(一种现代化的方式)沿着指定的道路前进。有讽刺意味的是,体育名星、奥运奖牌得主身体状况并不好于平常百姓,也谈不上长寿。
       我在《中华读书报》上写“难忘阿米什”文,也是出自对现代化的反思。令我高兴的是,这篇普通的杂文引起了一点反响,有读者认为这确实是个问题。还能期求什么呢?只要大家感到现代化并非极乐世界,现代化进程有着潜在的危险或者陷阱,进而参与重塑现代化的进程当中,如果现代化原则上不可避免,这不是很好吗?可是,这番议论进展太快速了,期望太天真了,积习与惯性怎能如此容易动摇,即使动摇了,到“重塑”也还有相当的征程。
       我觉得,当下首要的任务是“看”。看这世界上有什么,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也要追溯历史,看历史上生物、人是怎样进化的。这“看”便能提醒人,便能展示可能人生。
       说来惭愧,1998年出国前我从未听说过美国还有阿米什(Amish)这样的人,他们在高度现代化的社会中仍然过着简朴的生活,保存着传统。当我“看”到他们,走在他们的土地上,走进他们的家庭,走进他们的农场(是场而不是厂),甚至走进他们独特的教堂(他们没有平常意义上的独立教堂,礼拜是在各家轮流进行的),我真的震惊了。我后悔以前怎么不知道。回到学校,我立即上网调查,迅速搞清了阿米什人的历史、风俗和分布情况。回国后在为报纸写文章时,突然想上网查查中文网页中有关阿米什的报道、评论。遗憾的是,我采用多种办法,只查到很少的几条,人们只是作为旅游观光项目之一简单地提到阿米什(译名不统一,如阿曼什人、阿曼人等)。
       在知识分子当中,从来就不缺少探索“可能人生”的智者。用“智者”一词可能有美化之嫌,其实我并不想赋予其一般的含义,智者仅指代有效“个体”。现代社会少有“个体”。“个体”是独一无二的,而现在许多人都充分相似。有一次,与一个朋友聊天,他突然对我说,“不要以整体的方式述说观点,而要谈个体。”这话好似当头一棒,让我猛醒,他当时是个小商人,我是一个哲学博士生,我却感觉我们的身份倒转了。他的语调并不高,也许并没有“突然”的场景起伏,我当时反应也算自然:保持了几秒的沉默。是的,“个体”多么重要,尤其从哲学的观点看。个体是多样性的载体。个体过分相似,多样性就成了无源之水,而多样性对于物种的进化和文化的平衡发展是极为重要的。
       在这种意义上我敬佩梭罗,那个进入森林实践自然主义的梭罗,那个写《瓦尔登湖》,那个早就引起大作家徐迟注意的梭罗。也更敬佩抛弃荣华尘世的李叔同(弘一法师)。李叔同毅然离开眷恋他的爱妻,近乎残酷,不近人情,但他的独行、敢为天下先还是要独立评价的。他们为了见证信念,为了探索可能生活方式,走自己的路,成为人类中合格的“个体”。敬佩他们,并不意味着同意他们的见解,不意味赞同他们具体的生活方式,只因为他们为大家提供了存活的逻辑可能性,这可能性是群体多样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过,从哲学的角度,对边缘人生,总是要尊重和保护的。在当前情况下,更需要的是宽容。在宽容前提下才谈得上“可能人生”,否则只有现实人生,即只有被中心认可的当下人生,一种被感觉推着走,走到哪都不知道的人生。从报上读到某人对梭罗的评论,不以为然。他误解、误读了梭罗《瓦尔登湖》的含义,以为是要人效法犬儒主义,把蒙昧当成理想追求。梭罗式的“个体”经验对人类并不具体指导意义,大家伙也没必要离开城市占领乡村,去模仿梭罗。这仍然是现代化的理解。《瓦尔登湖》扉页上有一段话:“我并不想为沮丧写一首颂歌/倒是要像站在自己的栖所报晓的雄鸡/劲头十足地夸耀/哪怕只为唤醒我的邻居。”
       梭罗的个体实践对人类有某种提示意义,它只告诉人们那样也行。少数志同道合者可能去尝试,但别人完全可以另辟蹊径。即使没有具体的实际行动,思想上有那根弦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因为那有助于培养宽容。
       我个人厌倦都市,向往到农村大山里生活,但下不了决心。这也只是一种个人的心态而已,恐怕难以实现。我还会像小时候那样在山沟穿越灌木、爬山上树、溪流戏水?即使去不了农村,儿时美丽的回忆(也许是小农意识)也有助于些许平衡现代化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