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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哈”了一下,没有成“佛”
作者:木 心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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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素履之往》◎ 木心 著
       钟声,不属音乐范畴。当大教堂的巨钟响起,任何音乐都显得烦琐多余。音乐是人间的,巴赫、莫扎特的曲奏全是人间事。从来闻说天国充满音乐,充满人间之声的会是天国吗?音乐是路,钟声是桥,身为精灵者,时而登桥凭眺,时而嬉戏路畔。精灵一跃成天使,一跌成魔鬼,他们调皮在不跃不跌,偶作跃跌状,逗天使着急魔鬼发笑。然则天国一定是要在那里的,才有路有桥可言,天使魔鬼也一定是不可缺少的,才显得精灵的调皮大有余地。
       尼采在最后十年中,亦未有一句粗话脏话——使所有的无神论者同声感谢上帝。一个人,清纯到潜意识内也没渣滓,耶稣并非独生子。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莎士比亚至今没有妹妹,耶稣已经有过弟弟,最爱耶稣的正是他。
       那是一片出不了尼采至多出个张采的老大瘠土。借禅门俗语来说,金圣叹、徐文长,允是出格凡人。李、庄二子,某几位魏晋高士,堪称“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的东方史证,所以,没有意思得颇有意思,就中国言,尼采哲学死于尼采诞生之前。
       愚蠢的老者厌恶青年,狡黠的老者妒恨青年,仁智的老者羡慕青年,且想:自己年轻时也曾使老辈们羡慕吗,为何当初一点没有感觉到?现在,他与青年们实际周旋时,不能不把羡慕之情悄然掩去,才明白从前的老辈也用了这一手。然而即使老者很透彻地坦陈了对年轻人的羡慕,年轻人也总是毫不在乎,什么感觉也没有。
       音乐神童、数学神童……从来没有哲学神童。
       思维是后天的,非遗传,非本能。思维不具生物基础,思维是逆自然的,反宇宙的。
       人家总在乎谁在台上演,演得如何。我却注意台下是些什么人,为这些人,值不值得演——因此我始终难成为演员。
       无论由谁看,都愿上台演——我不做这样的演员的看客。
       无论由谁演,都愿在台下看——我不会对这样的观众演出。
       找到了我愿意看的演员,而找不到与我同看的人,观众席空着,所以那位演员不登台,所以我又成不了他的看客。
       这便是我的有神论及我的无神论两者之间的酸楚关系。
       富人比穷人有钱,穷人比富人近乎自然,例如虎豹,一生就只一张皮,鱼呀,花呀,都是穷的,孔雀亦是穷的,蜜蜂、蚂蚁算得最知囤积的了,也有限,因为它们不事商业。
       大致与孟德斯鸠的“人在悲哀之中,才像个人”的这一说法相似,人在贫穷之中,方始有点点像个人,而这“悲哀”、这“贫穷”都要先作界定:“悲哀”,不是痛苦欲绝,“贫穷”,并非衣食住行发生致命的磨难。
       痛苦欲绝的悲哀是不自然的,艰于维生的贫穷是不自然的——整个自然界是漠漠茫茫的悲哀和贫穷,人,若求其为“自然之子”,就得保持适度的悲哀,适度的贫穷,而这等于在说,要先从痛苦艰难中摆脱出来,然后才好谈那种使人差强像个人的漠漠的什么,茫茫的什么。
       往常是小人之交甜如蜜,君子之交淡似水,这也还像个话,甜得不太荒唐,淡得不太寂寞。后来慢慢地很快就不像话了,那便是小人之交甜抢蜜,君子之交淡无水,小人为了抢蜜而扑杀,君子固淡,不晤面不写信不通电话,淡到见底,干涸无水。
       少小时,听父辈叙谈,每涉什么“愚而诈”、“殁后思”、“小取”等等语汇,似懂非懂,我自身尚无阅历经验,只是那“愚而诈”,似乎煞有介事,然则到底也不求其解,听过就忘了。
       其解又如何呢:
       一、唯其愚,故只能用诈来谋利益。
       二、愚相、愚言,是行诈的本钱。
       三、见愚人来,不戒备,被诈去了。
       四、百事愚而一事诈,其诈必售。
       五、受了愚人之诈,还以为他是好心办坏事。
       六、诈者以愚著名,故能愚及诈及。
       七、愚者亦有苦闷,每逞一诈,乐不可支,于是乐诈不疲。
       八、愚者平时少作为,忽有机会施诈,便悉心以赴。
       九、世无纯愚者,所谓愚者也具一分智力,此智力用在正道上收效不彰,用在邪道上倒事半功倍。
       十、无数次“诈”的总和,还是“愚”。
       总此十解,犹不足言甚解,盖智者往往不败于智者之诈而败于愚者之诈,乃知愚者勿可轻也,且愚人多半是福人——君子远福人。
       “我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坐在楼梯口睡着了,忽然觉得被人抱起来,一级一级上去,迷糊中知道是爸爸,他的胸脯暖暖贴着我,烟草的气味,鼻息吹动我的头发,可惜楼梯走完,进房放在床上,脱鞋盖毯,我假装睡,又睡着了。下一天傍晚,估计爸爸即将到家,我便坐到老地方去,闭上眼,一动不动……
       “‘这孩子真糊涂,怎么又睡着了?’
       “小人被大人用指节骨击在头上,叫做‘吃火爆栗子’——我的悲观主义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说:“没什么,你爸爸缺乏想象力。”
       都有一份纯真、激情、向上、爱美、生动憨娈的意境,亦即是罗曼蒂克的醇髓,几乎可说少年青年个个是艺术家的坯、诗人的料、英雄豪杰的种。
       青春将尽,天赋的本钱日渐告罄,而肉体上精神上开支浩繁,魔鬼来放高利贷了。这个人人难逃的律令,人人全然不知,像感觉到童年,童年已逝的道理一样,青春也不自识,更不自识,因为从童年到青春是柔润发旺的进程,而青春既尽,急转戾燥干涸,其势趋下,畴昔的纯真激情向上爱美都是天然而然,过后都是天不然而不然,唯少数中之尤少者,将坯炼为器,料提为品,种开花结果,于是其纯真益粹,其激情愈湛,其向上尤峻,其爱美至挚——原来天赋的本钱可以用得如此阔绰,似乎有什么秘诀,秘诀在于“知青春之宝贵”,而那些向魔鬼举债的人呢,没有觉悟青春之宝贵,反使鄙薄青春,斥为幼稚胡闹不值一顾,自诩从兹脚踏实地,那实地往往是沼泽,再也无能振拔。
       清明,练达,是指获得了第二度青春,在更高的层面上占有青春的优越性。
       青春是一种信仰,几乎可以作为一种伟大信仰来对待。
       “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者谓之君子,才胜德者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恶岂不多哉。”
       司马温公固健辩,庸讵知后世竟有:
       行政干部无才便是德,
       技术干部无德便是才。
       呜呼,温公有知,资治之鉴,至于难通矣。
       门外汉有两种,入不了门,又不肯离门而去,被人看在眼里,称之为门外汉,如果不在门前逗留,无所谓内外,汉而已。另一类是溜进门的,张张望望,忽见迎面又有一门,欣然力推而出——那是后门,成了后门的门外汉。
       后门的门外汉绝不比前门的门外汉少。“哈佛大学”的新解是:有人在此“哈”了一下,没有成“佛”。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1月版
       责任编辑:刘瑞琳 曹凌志
       定价: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