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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子身上最让人心动的品质是什么?有人说是天真，有人说是诚实，有人说是兴高采烈，有人说是粉嫩的屁股。我以为，是乳臭未干。
       我曾经看黑泽明的自传《蛤蟆的油》，看前面三分之一的时候，觉得非常好，兴致盎然，到处向人推荐。但到一半以后，那股劲头没有了，知道这个人，这本书，也就这样了。
       前面三分之一，是黑泽明的青少年时期。他乳臭未干，还处于生长之中。也就是说，一个人还未完成，还有无穷多的可能性。黑泽明自己在这本自传里也说，他喜欢乳臭未干的人物。他还说，自己就是那种永远都乳臭未干的人。然而，从自传上看，即便是黑泽明这样永远乳臭未干的人，到一定的时候，也不得不凝固了。你清楚地看到，他停止了生长。这时，事情就变得没有意思了。某种激动人心的东西消失了。
       一个东西在向上爬升的时候，是最接近生命本质的。它敞开着，尽可能扩大自己向外伸展的有效面积，生机勃勃。你永远不知他下一步会去向何方，他拒绝停顿，拒绝凝固，拒绝完成——他乳臭未干。
       有些有幸的人，终其一生都乳臭未干，也有些不幸的人，一生下来就老了。
       我认识一个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就懂得看人眼色，懂得行使江湖套路，懂得有谋略地告密。这样的孩子，在今天似乎越来越多。我怀疑有一天我们这个世界将不再有孩子。
       这些生下来就老了的人，我们可以称之为早熟者，也可以称之为早夭者。这是一些被成人世界戕害的孩子。他们的眼神很精明，他们出口很老气，他们的神情很熟悉——熟悉是因为我们见过，我们每天在成人世界里见到它们。这些神情不是出自孩子内在的表达，而是出于一种模仿。
       就成长而言，人与其他动物最不同的地方在于，人在刚生下来时只是一个半成品，也许连半成品都说不上。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看《动物世界》，小鹿小羊们刚从妈妈肚子里掉出来就开始趔趔趄趄走路，随即奔跑。多让人羡慕啊!相比之下，人真是糟糕，人生出来后要被妈妈抱上整整一年(等到他能稳妥走路，要差不多两年以后了)。这一年是意味深长的。在这一年里，婴儿的大脑前囟门才闭合。而要到十三四岁，人的头骨骨缝才能真正咬紧，大脑长成最终的大小和模子。在这之前，人的模板都还在生长之中，没有人能预计最后的模样。大脑在人出生后继续生长，生长的材料，就是他周遭的世界。也就是说，人不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比如子宫)形成他的大脑，而是在一个开放的世界里，通过吸收周围的世界来完成的。换句话说，一个过早闭合大脑的孩子，智力让人担心。
       羡慕动物立地成熟的人类不知道，动物的早熟，恰是它们低级于人的原因，因为它们的大脑在子宫里就停止了生长。
       成人们希望他们的孩子向动物学习。他们怕输，他们只争朝夕。
       有一年，我看到一群三四岁的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在广场上抑扬顿挫地念《给南联盟小朋友的一封信》，我惊讶于那些表情和腔调的熟悉，那是在成人们的官僚会议上才可以见到的表情。孩子们在撒谎。这些撒谎的孩子，已经可悲地失去了生长的可能。
       给孩子画一个尽可能大的圆，让他尽可能地延伸开自己，尽可能把生长的可能性保留到最后。
       正是那些乳臭未干者，为这个世界带来新的元素。
       方良//摘自《现代育儿周刊》，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