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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花儿与少年
作者:邱 琼

《青年文摘(彩版)》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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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州城里兵变了,四城门上了锁了;我维的尕妹心变了,大眼睛认不得我了。
       北纬40°10′,东经92°48′,是我的敦煌。
       父亲在母亲去世第二年就辞了职,把我带到那里。他是一名志愿者,整天攀扶在脚手架上,一笔一画地修复被风沙和岁月侵蚀了面容的壁画。
       那时我还没有开始念小学,父亲每天一大早就去工作,我被锁在宿舍里,伏在小凳子上看《儿童识字》。
       我们住的地方离窟区很近,门口就是胡杨林,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隔壁妇人的咳嗽在风里传得很远。
       有天父亲过生日,他的伙伴都来了,点了罩子灯,喝酒吃肉,拿根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唱“花儿”。我缩在角落里烤火,自从来到北方,我就生了冻疮,用了很多药都不见好。
       花儿是大西北的山歌,像古时的诗经,有比兴,合辙押韵,唱的多半是缠绵的爱情和自由,炽热的词,直勾勾的表白,用粗犷的曲调唱出,有种原始的风味,它的词叫“花儿”,演唱称为“漫少年”。
       父亲最要好的朋友高伯伯趁着酒劲,正吼着“我维的尕妹心变了,大眼睛认不得我了”时,有人在外面敲击窗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丁岩,我那会唱花儿的少年。他推门进来,说他母亲近来睡眠很差,好不容易才睡着,希望哄闹的声音能够轻些。
       高伯伯连声道歉,丁岩也很客气,然后他看到了我的冻疮,咦了一声。次日晚饭时,他端着一酒盅黑色的粉末,递给父亲看。他说这是民间土方,涂在冻疮处,很快就会好。
       几天后,我的手就结了痂,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状的疤痕。
       和丁岩也就这么熟识了。
       马马马,盲婚哑嫁,隔山互念、遇水相忘的,亲亲的咱俩。
       我念高二时,丁岩25岁了。他和父亲做起了同样的工作。我们常常大半个月才见一次面。他时常说起他最热爱的诗人张子选,和我下五子棋,教我书法,在毛边纸上反复地写那首:向鱼问水,向马问路,向神佛打听我一生的出处,而我呀,我是疼在谁心头的一 尘土。
       丁岩是个古旧而放旷的人,喝陈年的烧刀子,写漂亮的字,听老歌,在晴朗的日子带我去看壁画,一路唱着花儿:“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不要割,就叫它绿绿地长着;尕妹是山泉阿哥是水,不要断,就叫它淡淡地淌着。”
       他说当年执笔作画的人们心中闪现的一定不是佛道,而是爱人的容颜。否则如何解释其中总会有一两个形象有微妙感呢?他们或奏乐或微笑或舞动,衣袂飘飞,眼神安然,那应该是爱人的眼神。
       我们背风而坐,身后是宝相庄严的佛像。夕阳把天际染成橙黄,人在那样的颜色里坐着,连呼吸都很轻。
       我考上大学离开敦煌,丁岩没有去送我。父亲说,丁岩今天要加班,他让你给他写信。
       好吧。我买来信纸,在黯黄的纸上写他的名字,想把我没能说出口的话都告诉他。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感情藏在我身体里,那么多年了,像一颗小沙砾,日日磨心,我不知道心房是否就是蚌壳,将它磨成了珍珠。更不知道将它呈递出去,是被弃之如敝屣,还是奉若神明。
       最终拣了不相干的话来说,说深圳果然就是我渴望的南方。或者默写张子选的诗给他:天亮前我梦见一白一黑两匹马,像寄自人间的两封信。那白马白如雪,黑马黑似夜,它们一匹是银子一匹是铁……
       可丁岩呢,干脆就不想对我说什么吧,我一个礼拜给他写两封信,他从没回过。
       你是肝子妹是胆,肝胆离开是万难呀。
       认识小路是在秋天。
       他问我:“你喜欢听什么歌?”
       我说:“花儿。”
       他就点头,说很多人都喜欢花儿乐队。
       我不打算解释,这个世上,丁岩之外的人,每一个都是别人。
       我和小路开始交往,去图书馆,他戴上耳塞听歌,我看小说。
       翻到一页,正是介绍西北花儿,有一首是丁岩唱过的:“正是杏花二月天,牵牛花拉上了房檐;你是肝子妹是胆,肝胆离开是万难。”
       我发起了呆,小路碰了碰我,慢慢地推过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牛皮纸,黑色字迹。
       “佛来自印度是受人拜的,你活在世上是让我疼的,疼不好,瞎疼。”
       他粗枝大叶,字写得一点都不好看,但他肯为我从无数杂志上收集张子选的诗,再把它们抄录到本子上。可你呢,丁岩,你连回信都不乐意。
       回校的路上,小路拉起我的手,如所有的情侣。
       走哩走哩者越走越远了,眼泪的花儿也飘远了,穷光阴把阿哥害苦了,尕阿哥他走到口外了,丢下呀尕妹受罪了。
       父亲继续参与第二期修复工程,寒假我回去过春节。在接站的月台上,我看到了丁岩。
       他说:“在深圳你每天都要冲凉的,你爸爸知道你一回来就要洗澡的,特地准备了一大桶水。”
       在敦煌,最奢侈的是水。到了深圳,水再也不是问题,我兴奋得在第一封信里就告诉丁岩,我一天要洗两次澡。
       可见他是收到我的信了,我打定主意不再说话,丁岩也闭上嘴,背起我的行李走在前面。
       父亲见到我很惊喜,说明矾刚丢到水里去,要等片刻才能让它将杂物都沉淀到下面去,又说这桶水是丁岩弄来的,得好好谢谢他,丁岩没坐两分钟就回去了。
       父亲说:“丁岩腊月二十八结婚,多年的邻居了,他对你又挺照顾,你别忘了送份礼物。”
       “哦。”
       我收拾完了床铺又去扫地,扫完地去贴春联,贴完春联后,不顾父亲反对,硬是将所有的厨具都洗了又洗,父亲说:“康乐,碗不脏,不用洗三遍。”
       “哦。”
       “青石头崖上的鸳鸯楼,手攀住栏杆者点头;尕妹是阿哥的护心油,千思万想的难丢。”
       他丢了我。
       而我呀,我是疼在谁心头的一 尘土。
       我在回敦煌的第9天就返程了,小路来接我,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去回想敦煌。
       小路这样好,我当然应该爱上他。学会灰心,其实丝毫不难,不是吗?
       大学一毕业,我就和小路订了婚,每月关心水电物业,粮食蔬菜,时间排得满满当当。我以帮导师做项目为由,每年都留在深圳过年。直到结婚一事摆上日程,才和小路回了一趟敦煌。
       父亲和他很谈得来,见他对壁画很感兴趣,当天下午就带他去石窟。
       父亲耐心地讲解着,小路流连忘返,随后,我听到一前一后两声惊呼:“快看!”
       一幅后唐风格的飞天喜乐图上有数十个飞天,姿态神情各有不同。或盘旋飞舞,或颔首侧立,花瓣彩带云纹点缀其间,浩荡飘逸。画面右侧有两名飞天,一名穿黑衣,另一名着红装,左手背上有一道清晰可辨的月牙形状疤痕。他们彼此凝视,眉眼都很年轻,神色欢喜荡漾,一望即知是两情相悦的模样。
       “是您画的吗?爸爸。”小路问。
       父亲摇头:“这里不是我负责的区域,不过,画者有私德。”
       画者有私德。作为敦煌壁画的修复者,你可以于壁画非醒目处,用你需要纪念的某张脸,替换飞天的容颜。
       这是一个秘密的权利。
       “那它是谁的作品呢?她简直和康乐一模一样,太神奇了。”小路看了看我,又看看壁画,笑开了花。
       父亲后来说,丁岩曾说,他是胡杨,我是蒲公英。
       我想我了解丁岩的意思,他是一棵扎根于敦煌的胡杨,我是随风飘荡的蒲公英的种子。蒲公英做不了胡杨近旁的植物,那么就化身为飞天,以另一种方式,相携相依吧。
       在中国敦煌,有一幅壁画,画的是23个飞天,其中两名,一名穿黑衣,一名着红装,彼此凝视,眉眼都很年轻,神色欢喜荡漾,一望即知是两情相悦的模样。而红装飞天手背上的疤痕被人用肤色修补过了,故此已经辨认不出。至于黑衣飞天,如果一定要追问的话,附近的人们都说,他很像某位壁画修复工作者。
       (木英摘自2006年5月10日九界文学网,全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