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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全球化了的我在哪里
作者:龙应台

《青年文摘(彩版)》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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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说说我的24小时。早上的早点通常就是牛奶面包,要冲凉,洗发精的品牌是国际通行的品牌。地板,不管是打蜡的,或是清洁剂,是美国的品牌。卫生纸,也是美国的。接下来要梳头发,要化妆。化妆品不是法国的,就是德国的、英国的,或者就是美国的品牌。衣服呢,也是一样,是全球的,同样的一个品牌。
       接下来是住和行,我在纽约住,或者是在柏林、在法兰克福、在香港、在台北,住的房子没有任何差别,全部都是公寓式的。行,坐车。坐车和用化妆品一样,完全都是品牌,全世界一样的。
       
       再下来是教育和文化。假定在下午3点钟,我到当代艺术馆去看一个新的当代艺术展览,那么很有可能展览的形式跟内容,跟我到北京或者香港,或者威尼斯,看的是一样的。晚上上床之前,如果说我睡不着,想要吃一颗安眠药,与纽约的朋友吃的也是一样的。头疼的时候,你吃什么治头疼的药?大概也是全球一致。
       到底什么东西代表全球?我刚刚描述的24小时里头,看不出有任何来自印度的影响,或者说来自埃及跟希腊的古文明,甚至来自以色列、阿拉伯文化的影响。99.9%都是西方的影响,是西化。
       然后,再细看西化的内容,恐怕80%以上是美化,是美国来的东西。它不只是物质层面,它同时是精神层面,它不只是技术,它更是文化的内容跟它的价值观。当文化成为商品的时候,它就不只是简单的洗发精的问题了,它正在影响你的价值观。
       现在,女性杂志以铺天盖地之势兴起,德国的、英国的、法国的、瑞典的女性杂志或者日本的女性杂志,进到我们的汉语世界来,指导你的脸要用什么样的化妆品,才会看起来样子好看。它不只是在帮你下美的定义,它还教你两性的关系。它也在告诉你如何教育下一代,告诉你女性的自我教育,和自我的定位,这些问题,都是很深层的文化的问题。
       我曾接到德国一个报纸副刊编辑打来电话说,你可不可以针对什么事件写一篇你的观点的文章,我们不希望总是西方观点,我希望你写一篇文章有你自己的观点。
       这个时候我就会被提醒:如果说我这个人一天24小时都在那个“同”里头,从洗发精到安眠药都用同一个品牌,我哪里会有一个不同的观点?我那个不同的观点从哪里来?
       讲汉语的人口,占了全世界人口的1/4。但是对社会文化所做出的贡献的有没有1/8都很难说。所以我觉得全球化以这样一个速度席卷全球,大家尤其是1/4的汉语人口,可能更有一种责任去追问自己:我到底给全球的文化体制的开放与健康,做出了多少贡献?做了什么贡献?
       如果所谓的赶上国际,就是把我们自己的内容都变掉,把别人的内容来填塞自己的火车,放到铁轨上去,人家为什么要你的模仿的次等的二流的东西?你要跟别人竞争,跟巴黎、跟伦敦、跟纽约竞争,把自己的老房子都拆掉,然后建出来跟它们一样高大的房子,来吸引他们?他们难道大老远跑来,是为了看和他们的建筑长得很像的房子吗?
       国际化也绝对不是要把英语变成官方语言,我听说已有地区开始用英语教课等等。这个是不是有点搞错了?
       从艺术到建筑,都找不到自己的表达了,民族音乐的表现,也是跟交响乐完全一样的表现方式。
       当代文学也是投西方所好。所以你就写性方面最大胆的文学作品,这个可以吸引西方的注意,然后你就输出去了。或者说你写的小说完全是反抗体制的,或者是把自己包装成异议分子,你也容易输出去。或者是说你这个作品专门来描绘社会与传统里的野蛮、流血,你也输出去了。
       但是这种做法对于人类文化上的贡献有多大?恐怕是没有的。你如果是投其所好,人家喜欢小脚你就给人家小脚,人家喜欢鸦片你就给人家鸦片,这不是国际化。这是继续让自己的文化被西方定义,而且去助长这种让西方来定义你的这个趋势。请问你,如果全国的人,包括最精英的知识分子,他生活的24小时,都是西化的内容,没有所谓的民族文化情怀,如何产生出自己民族的当代?请问文化的土壤在哪里?当那个土壤非常薄的时候,你弄出来的东西,除了小脚、鸦片,就是不三不四非常拙劣的艺术。而只不过因为你是神秘的,所以你的拙劣也被当做猎奇的对象来接受。
       不管是北京还是上海、台北、香港,都在被全球化席卷,这100年里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打来,好像从来还没有过一个机会使这个民族安静下来,很深刻地去思考自己到底要输出什么?
       其实,我们应该对整个全球文化的开放与健康有所贡献。因此全球化跟国际化排山倒海而来的时候,它对我们最大的挑战可能是,你到底找不找得到一个衔接的地方。也就是西方跟东方,现代跟传统,旧的跟新的衔接的那个点。找到那个点之后,大概就可以在席卷而来的全球化的大浪里头,找到自己真正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安晋摘自2004年1月14日《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