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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着]残破的影子等
作者:李国文

《青年文摘(彩版)》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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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在雨中漫步。突然淋雨变成了淋浴……
       Z拿着一张剪掉三分之一的旧照片,问我:“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
       照片不但泛黄,而且已经褪色,肯定是业余照相师的手艺,定影液没冲干净。不过仍能辨别得出来,是一座怪精致的小洋楼,镜头对准楼上的大理石圆柱。Z的先生,也就是我的老同学w,坐在柱座上托着下巴沉思,作才子状。那时,他真是才华横溢,诗写得好,歌唱得好,球打得好。当然,人也长得英俊,头发式样有点傻气,可那时连领袖人物都留这种中分头,也算是一种时代潮流吧?现在,他是一个年逾古稀,膝下儿女成群,子孙满堂的老头子,不过,中风过一次,遂卧床不起,至今已两年多了。
       “我的老学长现在怎么样?”
       “就是行动不方便,头脑还是蛮清楚的。”他妻子回答我。
       “不糊涂就好!”
       “一点也不——”Z说,“这张照片就是他想起来的。”
       猛然间,我还真想不出这张剪断了的照片是怎么回事了。
       剩下的大约还有三分之二的画面上,只有二十多岁的,留着中分头的W,和他背着的手风琴,和身后密密地爬在墙壁上的藤萝。那样子自然是很酸的了,所谓的“小资味”,真像诗人徐志摩说的那样,浓得化不开。
       “记起什么来了吗?”
       我很抱歉,经过一段人生漫长的坎坷路程以后,那个以为一切都美好的天真年代,已是遥远淡薄的梦。还能记起什么呢?
       “他说是你照的,那时,你有一台德国老牌蔡斯相机。”
       “我?”
       “是你——”
       我有些不明白了,不是说他不糊涂吗?怎么竟说我在五十年代,做穷学生的时候,会有一架相机?那可不是便宜东西。他记得我有,而我却不记得我有,那么,我们两个人当中,肯定有一个是真糊涂了。
       “他说你会记得,剪掉的三分之一,还应该有一根柱子和一个人。”
       “哦?”任凭我搜索枯肠,对这张照片,毫无印象。
       “他说底版你肯定会保存的,他要你无论如何给他找出来,放大一张,看在老朋友的面上,看在他没有多少天活头的份上——”说到这里,她眼泪汪汪。
       “别,别!”我最怕女人掉泪,连忙劝慰Z,“看你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不至于的。我就不懂,老先生平白无故想到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的,前些日子,他病危过,差一点点就过去了。要是闭上眼呢,也就一了百了了。可有一口气,活着,那千头万绪,是怎么也割合不掉的……”
       我不了解,Z太太的这番感慨和这张照片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忘得这么干净?”尽管Z责怪我,我也继续糊涂。
       直到她提到如今在美国的,也该是我同学的S女士的芳名,我才恍然大悟。
       哦!天哪!难怪这张三分之二的照片上的意大利式建筑物,我有点眼熟,想起来了,不正是租界地里s小姐和她富有的外公外婆家吗?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这确是我为w和S拍的正在热恋中的、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情侣照。不错,那剪掉的三分之一,还应该有一根圆柱,和倚柱而立的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如果记忆不欺骗我,亭亭玉立的S小姐那天穿着海军装,虽然当时的女学生爱穿这种蓝白相间、色彩鲜明的衣服,但S是富家小姐,衣服有的是,这可以说是特地为w而穿的。因为他爱大海,海是他的生命,是他全部的灵感。一开联欢会,才子w一甩中分头,跳上台去朗诵他自己创作的诗,一张嘴,准是“哦!大海啊大海”的。
       这种诗句,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倒牙的,还很崇拜这位才子呢!
       我终于记起那架相机,它的主人,正是那位穿海军衫的少女。我的老学长记得起这张照片,记得起是我照的,却忘了这架相机是谁的,看来这场病,还是让他有点儿糊涂了。
       Z很高兴我记忆恢复,忙追问那张底版的下落。他们太需要这张照片了,尽管我明知没有,但我答应找,Z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劲说谢谢。
       这太让我为难了,几十年,跌落浮沉,连命都险些留不住,怎么可能把底版一直保留到今天?连他自己,那位托腮沉思、背着手风琴的才子,马上就要和S小姐鸾风齐鸣了,终于在去结婚登记的途中,不能不犹豫她家的大资本家成分,怕受牵连,影响自己进步,在最后一刻动摇,终于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后来,S跑到国外了,W害怕背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剪掉了照片那根大理石圆柱和她的倩影,眼不见为净,他的灵魂也就得救了。
       那么,依此类推,凭什么以为我会珍藏这张天各一方的情侣合影的底版呢?W又如此痴迷地要这张底版做什么?不会是忏悔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悟了?
       “有什么悟的,”Z跟我倒不见外,“我们最小的儿子,好不容易办到美国去了,现在那里不景气,职业难找,钱难挣,S在那儿,是大人物,看在过去我们老头那段非常珍贵的情分上……”
       下面Z太太还说了些什么,我耳朵坚决拒绝听了,因为这不是泛酸倒牙,而像嗑瓜子吃了一个臭虫似的感到恶心。我对我这位老同学,从来是不赞一词的,不过,我现在真想问一声:“老兄,像这样子的活法,是不是太累太累了?”
       (高萍摘自《李国文小说自选集》,漓江出版社)
       父死,子死,孙死
       从前,有一位富人为了家族永远幸福,请仙崖禅师写些祝福语,并打算作为传家宝代代传下去。
       仙崖禅师展开一大张好纸,写道:“父死,子死,孙死。”
       富人看了,立刻发起火来,说:“我是请你写些祝福我家世代幸福的话啊!你怎么开起这种玩笑来了?”
       “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仙崖不慌不忙地说。
       富人急了,说:“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的儿子在你前面死,你将悲痛欲绝。如果你的孙子在你儿子前面死,那你和你的儿子都将悲痛欲绝。如果你家的人一代一代地照我所写的次序死,那就叫做享尽天年。我认为这是真正的幸福。”
       (刘昌松摘自《禅的智慧》,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