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走进雪山高原两代守山人的情感世界
作者:徐 剑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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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周怀珍
又到了每天“828”观测和取样的雷打不动的时候了,早晨八点,中午两点,晚上八点,44年间风火山的观测站的几代守山人,从未缺失过一个观察数据。
那天已是风雪黄昏,夜的黑帐正在从遥远的楚玛尔平原落下,周怀珍穿上皮大衣准备出门,新分来的徒弟孙建民说:“师傅,雪这么大,还是等明天雪停了再去吧。”
周怀珍摇了摇头,说:“这是风火山观测站第一代人定下的一条铁律,我当时举过手,发过誓,‘828’雷打不动,纵是下刀子也得去。”
孙建民说:“我陪师傅去。”
周怀珍说:“外边太冷,你初来乍到,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路熟一会就回来了。”
掀开厚厚的棉帘子,周怀珍的身影钻入了风雪漫天的绝地里,数据观测点最远的在一公里多远的对面半山坡的路基上,要穿过河谷,再爬上一片山坡,四野茫茫,长驱的漠风吹起雪雾弥漫,他惊叹这天的落雪,将风火山的沟沟壑壑、山山岭岭化成了一片如蒸在笼屉里的白馍。周怀珍朝着莽原走去,一步一步地走入旷野之中,终于找到了几个数据点,照表格所需,抄下了一行行数据,转身再往回走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高一脚浅一脚,四处是雪,不知何处是坑哪里有沟,正往山下走的时候,突然一个跟头,摔进了雪窝里了,一下子被雪埋到了胸部,一点也动弹不得。他想喊,可是这里离观测站房子还有几百米远,雪风又大,谁也不会听见的。自己最终也会凝固和葬身在风火山的冰雪之中吗?
回望自己留在风火山雪野上的足迹,周怀珍的一生,似乎都是与冻土连在一起的。
这个出生于甘肃天水的汉子,是50年代中期招入当时的西北干线工程局的一个处(即铁一院的前身),当了一名普通的测量工,所从事的工作就是扛着棱镜拉链子,摆镜子,让一条条开往西部的铁路从自己的脚下走过。随后参加了德令哈到海堰专线的定测。1958年青藏铁路第一次定测,就跟着苏联专家搞地质普查,首次发现了在冰层之下存在着一个永冻层,但是范围有多大,永冻层究竟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冰层以下三四米就是冻土层。于是他们就在风火山钻孔了,钻了七十多米,仍然是千年冻土层,第四普查队则在唐古拉打了一个200米深的孔。苏联专家早晨开车上山,晚上再回格尔木,一看从孔中取出来的冰块,惊叹道,你们这个冻土,我们俄罗斯大地没有,西伯利亚的冻土是高纬度的,只是季节性,而中国却是高海拔低纬度的。永远的冻土,全世界绝无仅有。
苏联专家走了,中国人研究冻土的观测站却在风火山上矗立而起。周怀珍刚从铁一院调到铁科院西北研究所,就上了风火山观测站。
周怀珍与王建国、李建才坐在一辆苏式卡车上,从兰州出发,颠颠簸簸地沿着在慕生忠将军开拓的青藏公路,有路无路的荒漠上走了四天三夜,从梦幻般的青海湖一掠而过,越大柴旦,过盐湖,抵达昆仑山下的最后一座城市,像一个小镇的格尔木市,然后朝着天路上昆仑,往格尔木以南三百公里外的风火山缓缓驶去,从拂晓时分一直走到了夜晚,头痛欲裂,胸闷呕吐,凡此种种下地狱的感觉都经历了,几顶棉帐篷,就开始了风火山守望的日子。第一任是一个叫宋锐的工程师,他一般是开春之后的五月份上来,到了十月份就下去了,将风火山一个漫漫冬季寂寞的日子留给了周怀珍和他的两个同事。
冬季来到了风火山,日子漫长而又寂寞。风火山观测站两边道班三分之二的人员都轮换下山了,唯有周怀珍他们三个则要守着风火山。从这年的十月一直到来年五月份,不会有人上来,此时的青藏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也就稀少了,除了一两周可以看到总后兵站部的兵车南行外,整个冬天几乎看不到人影。青菜运上来要吃过一个冬天,几天之内就烂完了,吃不到一点青菜,每天就是萝卜干泡饭。有一年冬季,煤烧完了,向道班上去借,道班上的煤也耗尽了,只好扒开积雪,拾牛粪来取暖。而此时风火山的地表温度下降到零下30度,区区一小堆牛粪,只能给屋里带来一丝丝暖意。
……
黄昏将逝。而今天掉入雪窝时周怀珍却孤立无援了。他有点后悔,当时应该叫徒弟孙建民跟着自己一块上来的。现在茫茫雪原,孑然一身,如果碰上雪狼,那真的就葬身狼腹了。
周怀珍觉得意识在一点点的流失,谢天谢地雪风将他冻醒了,唯有自救,方可活命。他摘下了手套,将身边的雪一点一点地扒开,为自己挪开身子开出一条雪道,可是此时的风火山气温已经骤降至了零下30℃了,赤手扒雪,不啻是将手让锋利的锐器割下,开始手冻得发红,发胀,后来则麻木了,等半个小时后,周怀珍为自己扒出一条生之路时,他双手的指关节,全都冻僵了。回到宿舍,没用任何医疗设施,等过了几天到沱沱河兵站要药时,指头已畸形,恢复无望了。
来年的五月,铁科院西北研究所的科技人员上来了,这时周怀珍他们三个人可以轮流换下去休几天假,到兰州的家里处理点事情。
妻子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看到守山的丈夫回来了,像一个野人,连说话都不利落了,冻掉了第一骨指的秃手,泪水哗地出来。做了满满一桌菜,到街上买了老白干,要给丈夫接风。这时在风火山从不流泪的周怀珍热泪纵横,抱愧地说:“对不起啊,嫁了我这个守山郎,真的做了牛郎织女了,孩子你拉扯着,就连买米买煤的事情,我都帮不上啊。”
一看丈夫落泪了,周怀珍的老伴倒不哭了,她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说:“孩子他爹,我不知道你在风火山上做什么,但是能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守着二十多年,你是个真男人。我这辈子嫁给你,无愧也无怨。”
“谢谢!”一个普通家庭妇女的话,却让周怀珍动情动容。在家小住了几天,他又上山,此去又是经年才返。
一个老人与一座寒山。周怀珍守到六十岁的时候下山了,前后加在一起,他在风火山上守了22年,而他的徒弟孙建民则守了26年。
徒弟孙建民
孙建民是1978年被师傅周怀珍带上山的,那年他刚好23岁。
一个人守着一座冷山,身后默默地跟着一条黑狗,蛰居在风火山上,远眺日出日落,风起风静,雪落雪晴,日复一日抄着各种观测数据,数着自己每天的日子,一数就是二十七载,比他的师傅周怀珍还多呆了五年,人生已近知天命之年,大半辈子的岁月,都埋在了风火山的冻土里边去了,有关一个男子的青春期的躁动、情感、婚姻、家庭,乃至性,是如何在冷山之上从容应对的,不能不引起了我无尽的遐想。
见到孙建民时,黄昏将至,风火山乌云笼罩,天空好像要飞雪了。
“看看你和职工住的地方?”我突兀提出了一个要求。
孙建民苦涩一笑,说:“我可是二十七年没有在风火山洗过澡,那味道你受不了。”
“男人嘛,味道就该特殊一点,才与众不同,那才叫男人。”我揶揄道。
“哦!”孙建民转身回望了我一眼,有点讶然。
不过,走进孙建民的房间,我所有心理准备都在一瞬间坍塌,一股难以抑止想呕的异味迎面扑来,既有刚进藏包时浓烈的膻味,还有很久不通风房间腐蚀味混杂其间,再加上身上衣服久不洗濯的油腻,一个刚踏进去的人,哪怕多呆几分钟都会被窒息。
偌大房间空空如也,有个氧气瓶摆在床前,房间里除了睡觉的床,几乎没有别的东西,桌子、床头柜、沙发、衣柜等等,统统与家的温馨有关的东西,似乎都与风火山无缘,可是孙建民却将观测站视为家,在这里呆了二十七年。
退出他的房间,我们找了一个小会议室坐了下来。我单刀直入进入采访,询问我第一个问题让他有点突然,当初为何当了风火山的逃兵,跑回兰州呆了三个月,并不想再来了。
孙建民愣了一下,回答却大出我所料:“想女人!”
看着我惊讶的神情,他突然有点痛快的感觉,然后话题委婉一转,说:“作家,决非我故弄玄虚。我说的是大实话,那年我都快三十了,在风火山上守了八年了,一个八年抗战啊,还光棍一条。再呆下去,恐怕要在风火山上做和尚了,所以我不告而别,搭着青藏兵站部的军车,先逃到格尔木,然后再逃往兰州,我当时连头都不回一下,发誓不想回风火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毕竟我将一个男人最美好的青春都掷在这座山上了。”
“后来怎么又上来了?”我反问道。
“感动!”
“为何感动?”
“过了一些日子,周怀珍师傅从风火山上找来了。见面就向我道歉,说:“对不起啊建民,我这个师傅不合格,只会将你当作风火山的一头牦牛使,对你的个人问题关心不够。找对象的事情,我发动大家都来给你做红娘。”孙建民似乎沉落到了一段早已经褪色的往事,说道。
我禁不住捧腹笑道:“周师傅也够爽的了。”
孙建民感激地说:“他那个热情劲,整个就是我们西北人的古道热肠,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都掏给你,还嫌不够。把单位上的老老少少都发动起来了,只一句,帮我的徒弟找对象。”
“对象找到了吗?”我好奇地问道。
“找对象又不是到市场上买东西,看中了就能成交的。”孙建民的目光投向了风火山的窗外。
“那你为何还是跟着师傅上山了?”急于想得到一种答案。
“师傅带我去看了两个人。”孙建民已经平静得多了,说,“那两个人的事情,让我最懂得了什么是风火山人。”
那个夏天兰州城的血色黄昏,师傅带着徒弟相了一个又一个对象,一看小伙子一表人才,工作又是铁路上的,但再问常年在风火山上守山,对方的家庭和女子就不干了,悻悻而归。两个人从外边走到了铁科院西北研究所的大门口,师傅指了指蹲在门口修自行车的一个人,问:“孙建民,你知道他是谁吗?”
孙建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只听别人说他是哑巴。”
师傅的语气很平静:“他是我们风火山上张子安的儿子,老张与我在风火山守山观测冻土有好几十年了。”
“师傅,你说修自行车的哑巴是张子安的儿子?”孙建民反倒惊诧万状了。
“是啊,”师傅说得非常肯定,“你听别人讲过他儿子是如何哑巴的吗?”
孙建民摇了摇头,说:“我一参加工作就跟着师傅上山了,与张老铁人在一起,他从不摆家里的龙门阵。”
一说起门口这个哑巴,师傅的心情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了。他说:“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当年我与张子安,就是被称为张铁人的在风火山收集观测数据,大伙最盼望的事就是送东西的车子上来了,四五个月来一趟,不但有米有菜有肉,最重要的是每个男人心情快要崩溃时,有一封家书,一封慰藉心灵的家书。张子安老家在四川,媳妇是乡下的,他先收到的是一封信上说一岁的儿子病得好厉害,身子烧得像个火球一样,哪样办法都想尽了,就退不下烧来,让他请假早点回来,带到县城或者地区的医院看看。信很短,尽是错别字,猜着读。意思明白了,再后则是两封十万火急的电报,一封说儿子病情危险,命在旦夕。再一封说儿子死了。老张读着读着便坐倒在地上,眼泪就落下来了,伤心欲绝,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伤心,就像风火山的棕熊失去爱子一样地悲嚎。未接到家书的人开始好失落,一看张铁人这样,庆幸自己没有收到信。
“到了夏天,勘测和科研的大队伍上山了,张子安有个把月的假,回老家去看看妻子和爹娘,刚跨进家门,只见一个咿咿哑哑的孩子在叫,妻子出来了,他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妻子说我们的儿子啊,张铁人问我们的儿子不是死了吗,怎么变出一个小哑巴了。妻子抹着眼泪说:‘子安啊,你咋搞的,给你写信拍电报,就没有一点音信,孩子在我怀里死了,我就找来了一个木盆,把他放了进去,抬到家门前的这条江里了,他爸爸就守在江的源头,喝的都是同一条江水,生不能父子相聚,魂总可以顺江而上吧,找他的父亲去吧。刚顺水飘出不远,婆婆于心不忍,扑到江水中一把抓回来了木盆,将小孙子抱回去,放在竹床上,也许命不该绝,第二天早晨居然活过来了,但却成了一个哑巴。’
“‘儿子!爸爸对不住你。’张子安将儿子搂在怀里,亲了一个遍,吓得小哑巴哇哇乱叫。哑巴没有上过学,长成少年时,张子安将他们母子接到了兰州,让他跟着修自行车的老板当伙计,干了许多年,现在自己谋生讨口饭吃。
“你知道吗,有一年大雪将风火山的门口冻住了,怎么也推不开,快到了八点钟正式观测时间,张子安抱着仪器,穿着棉大衣从窗子里滚了出来,他说,哪怕天上下刀子都要观测啊。”
张子安离自己那么近,孙建民没有想到他的故事居然绕过风火山的高天流云长江大河一样,让他震撼不已。
走进了西北研究所的家属院,周师傅说:“建民啊,我还想再带你去看一个人,一个小女孩。”
谁家的小女儿?孙建民茫然不解,师傅真是与众不同,像翻阅一本风火山的历史话本一样,带着他一页一页地走进人的情感世界。
周怀珍告诉他是风火山上的第三任站长朱良恩的女儿啊,人家老朱可是文化人啊,南京的大学毕业后,从江南支边到了大西北,后来当上风火山第三任观测站站长。有个春节就在山上与我们一起过的,把一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妻子和六七岁的小女孩扔到了家里,那小姑娘啊,又照顾母亲,收拾家务,做饭给妈妈吃,还得去上学。到了春节的时候,妻子的病犯了,女儿实在没有办法,写了一封信,恳求爸爸下山来帮帮她,她实在应付不了母亲的病情。
信捎到了风火山,朱良恩一句话不说,低头抽了一个晚上的闷烟。第二天照样主持和分配工作。
到了夏天,朱良恩临时回去开会,到学校去接女儿,给女儿买了好多好吃的。女儿把东西扔在马路上,背过身去朝着大路往前走,不理爸爸。朱良恩追了上去,一个劲向女儿道歉。女儿哭了,说爸爸:“我和妈妈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风火山上啊!”朱良恩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不下来呀?”女儿不解地问道。
朱良恩回答说:“我带班,怎么能下来啊!”
妻子的病时而好时而坏,时而清醒时而错乱。朱良恩回到兰州时,恰好她的病相对稳定了,她指着丈夫对女儿说:“我写信,你爸爸不下来,女儿自己写,恳求你爸爸,他也没有下来啊,风火山的男人都这样,生活在魔山上,都成了六亲不认的风火魔王了。”
朱良恩只有苦笑,他无法给妻子与女儿作出解释……
……
“我怎么在山上没有听过这些故事啊?”孙建民遽然问道。
“风火山的男人啊,都是一群爷们,爷们自然有爷们的侠骨柔情,谁会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没有看过朱良恩凡在办公室里提起这段事情,就一句不吭啊。那是一种男人心痛,痛彻肺腑啊。”周师傅一句话将男人情感世界托了出来。
暮色中的兰州城万家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孙建民望着家属楼前而却步,说:“师傅我不上去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跟你上风火山去。”
“你相对象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啊。”周怀珍感叹地说。
“以后再说吧!”孙建民觉得与张子安、朱良恩比,他那点儿女情长终身大事,实在不值得一提。
孙建民跟着周怀珍上山了,从此再没有下来了,一守就是二十一年。
坚守到第二年大队伍上山来了,可以暂时替换周怀珍几个下山了。周师傅带着孙建民他们下山回兰州休假,到格尔木城里要住旅社,由于将近十个月没有洗过一次澡,头发披在肩上,长长的,浑身一股难闻的膻味,熏得人都有点呆不住了。他们三个人在山上,一年就是四立方水,从纳赤台拉过来,二百多公里的路程,水比油还金贵,根本舍不得用来洗澡。服务员一看他们的打扮,便将工作证扔出来了,说不给你们住。
“为啥?”周怀珍有点茫然不解。
“你们像座山雕,不能住我们这里。”
周怀珍苦涩一笑,连忙将旅社的经理找来了,说明情况之后,得到老板允诺,才找到了暂时栖身之处。
“那年下山,你的婚姻大事终于瓜熟蒂落了。”我仍然关心的是孙建民的婚姻。
他摇了摇头,说:“连旅馆里的服务员都将我们看作座山雕,哪个姑娘会嫁我。”
我沉默,不知该问什么好,但是我仍然想知道孙建民的婚姻大事。
或许他早已经窥透了我的心思,说,他的第一次婚姻很失败。一直到了31岁时才结婚,那段婚姻对他来说既是一种幸福更是一种痛楚,有点不堪回首。他从未对前妻说过一个不,毕竟婚前婚后,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反倒感激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前妻所给予他的幸福时光,但是分多聚少,尤其是有了家有了孩子之后,全部的家务都压在一个女人身上,一年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个月,换成哪个女人都难以坚守得住的。因此,当妻子向他提出离婚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突然了。
心痛了好久时间之后,孙建民才有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
“你的第二次婚姻幸福吗?”
“幸福这个词多奢侈。记得你们有位作家说过婚姻就像穿鞋子,合不合适,夹不夹脚,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孙建民的回答一下子变得像个风火山上的哲学家和诗人。
我已经明白了孙建民的意思了。
2000年6月,孙永福副部长上山来到风火山视察,看了风火山观测站四十年间留下来的1200万冻土数据,感叹地说:“风火山观测站对青藏铁路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