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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太平洋警察是大姑
作者:蝶舞沧海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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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恨死那个叫汪贵儿的女人
       14岁那年夏天,我挨了一顿打。半大的女孩了,还被父亲当成小毛孩一样拿棍子抽,不知有多丢人。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恨死了那个叫汪贵儿的女人。
       汪贵儿与我母亲之间一直有过节。在母亲的教唆下,我从来不叫她大姑而是直呼其名,一开口就尽挑恶毒的字眼。她给我的糖果我用脚踩,送我的花裙子我拿剪刀铰坏。急了她就恼羞成怒地说,瞧你跟你妈长得一个样,心也不和咱家亲,可别忘了你随我们姓汪!
       和汪贵儿的明争暗斗,父亲发现一次就教训我一次。我是叛逆的,父亲越训我就越要去故意激怒她,这样的恶性循环将我和她孤立成了水火不容的局面。
       我挨打的导火索是我考上高中后。父母当时不幸双双下岗,哥哥又考上了大学,微薄的收入再也供不起我们了,他们决定去深圳打工。哥哥大学住校,而我就成了问题。父亲有五个兄妹,他想把我寄宿在谁家里。那天一屋子的姑姑叔叔,拖儿带女挤得热热闹闹的,却个个都巧妙地兜着圈子,张推李让。
       汪贵儿是最后一个赶来的,气喘吁吁,说是给爷爷奶奶送菜和打扫去了。母亲哼了声,做戏给谁看呢!汪贵儿岂甘示弱,叉腰瞪眼回敬母亲,你连戏都没做过吧?要都像你这没良心的,我爹妈怕是早就饿死冻死了!母亲脸红脖子粗地冲了过去,两个女人又吵成一团。
       最后的结果,是汪贵儿一锤定音要了我。我听到父亲在隔壁房间里对母亲说,唉,我就知道会是大姐揽下这事。这些亲戚真乖滑,他们了解大姐的秉性,心照不宣都等着她来主动拍板呢。
       我坚决不去,我嚷着去了她也不会给我好果子吃。父亲就动了手,他骂我小小年纪就没心没肺不识好歹。那是我14年来最疼痛的一次挨打。父亲咆哮着说,小兔崽子,就算你大姑对你妈有意见,她对你却是真心的啊!
       最终我妥协了。不过我谈了条件,如果他们不付足生活费,那我宁愿辍学了给大排档做小工去,我可不想因了这一点恩惠而看汪贵儿脸色。父亲答应了。
       我让你笑不出来只有泪
       父母走了,我一下子孤单起来。寄人篱下,我不再有狐假虎威的嚣张。偶尔汪贵儿会主动和我搭讪,我不睬她,她说几句也就觉得无趣,闭了嘴。
       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早上眼角还糊着眼屎就先去厨房做早餐,常穿皱巴巴的睡衣上街买菜,去超市购物后站在收银台前脱鞋子取钱,她的钱永远放在你难以想象的地方。
       她已经46岁了,45岁时从农药厂退了休。她一辈子与有毒化学物质打交道落下了职业病,身体并不好,她却没有自知之明,踌躇满志到处找工作。屡屡碰壁后她只好去做钟点工,半天累下来20元,她乐得眉开眼笑,仿佛这能证明她能耐似的。而她的丈夫,依然有稳固的单位收入,每天西装革履,看上去要比她至少年轻十岁。有天我从地段偏僻的同学家出来时,看见她的丈夫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亲密相拥进了旅店。那一刻的感觉,竟没有什么诧异。我甚至想,我要是她丈夫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我回去找她。哎,和你说件事儿。我几乎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她激动地抬头,切土豆片的刀一抖险些划了手。我在心里幸灾乐祸,乐吧,我马上让你哭。
       我发挥我有限的学历所能达到的语言巅峰,把见到的添油加醋讲出来。她呆了半晌,然后那肥胖的、穿着廉价大花棉睡裤的身体顺着墙角一直滑下去,浑浊的泪水把几绺凌乱头发糊在脸上,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剽悍。
       几分钟后,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操起菜刀就披头散发冲出了门。她被好心的邻居们拦住了,便不分场合在街头捶胸顿足。什么事一旦撕破了脸反而没顾忌,她的丈夫回来后就提出离婚。她本是向众人扬言即使他道歉也不会原谅他的,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倒打一耙,这个结局太让她意外和措手不及。看着男人提了行李要出门时她慌了,她一把拖住了他:你只要每月给这个家生活费,以后……以后我不管你了。她这句话说得很艰难,说完就扯着嗓子哭了。
       汪贵儿的婚姻就这样保全了下来。此后她的虎劲少了许多,再看不到她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的样子了,屋子里空前地沉闷。
       刀子女人豆腐心
       我成了汪贵儿的出气筒。她把对她男人的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每天拉着张苦瓜脸守在我旁边,逼着我多吃饭,逼着我啃书本。她的理由是:你不吃我白食,我也不占你便宜,你爸妈给你寄多少钱我花多少,咱们谁也不欠谁。
       高二上学期,我给母亲打电话,寒暄几句后母亲问起汪贵儿的情况。我幸灾乐祸地说,老偷偷哭呢,她以前不是老气得您哭吗,现在轮到她自个儿了,活该!那头却好一阵沉默,许久,我听到母亲幽幽的声音:孩子,请原谅妈妈,你大姑是个好人,咱们一家人都对不起她啊!
       我这才知道,父母在外一直不景气,还要负担上大学的哥哥,我的生活费他们一直打着白条。自我入学后所有的学费生活费,全是汪贵儿给我担的,为了我,她停了给北京读研的儿子寄钱,让他自食其力。因为我的有言在先,她一再叮嘱父母别让我知道,怕我叛逆的个性不接受。母亲说:“你大姑是脾气多么刚烈的一个人,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的,所以这些年来我不孝顺你爷爷奶奶,她不像别人睁只眼闭只眼图个和气,非得不依不饶地和我较真儿。她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而现在,你大姑为了你,她刚烈不起来,凭她的病体和那点退休工资她供不起你,所以她才肯吞下她丈夫给她的屈辱啊。也只恨爸爸妈妈太没用了,害你姑过这样的日子……”
       我雕塑一般定住了。母亲敢讲出这些真相,敢冒着破坏她在女儿心目中形象的危险,这对于好面子又有心计的她来说该受到多大的感动才可能。
       挂掉电话,汪贵儿进来了。依然是冷着脸,依然是没有温度的语气:磨蹭什么,快吃了饭做作业去,你妈又寄钱回来了,让我明天去给你买个英语随身听。
       我转头看着她,一直看着,看到她不知所措。然后我慢慢走过去,慢慢抱住她有着难闻的老年暮气的身体,把头伏在她肩上。这是我有生以来与她最煽情的一次身体接触。她显然不习惯这种方式,在空中晾着两手,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只是不停地问,干吗呢你这是?今天没发烧吧,啊?
       大姑,谢谢你。我喃喃地说。她一下子就不再挣扎,然后,我的后背被一双手紧紧搂住了,我们听见彼此温暖的心跳。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吐了口长气,汪贵儿也跟着我吐了口长气。开学没多久,我就得到汪贵儿离婚的消息。
       大姑爱你没商量
       后来,哥哥结婚了,我也有了不错的工作。都过得很光润,只有大姑,还一个人住在爷爷奶奶遗留下的老房子里,窄小,冷清。她不肯去北京的儿子那边,听说儿子的女朋友是北京人,她怕自己累赘。她也习惯了住在这个亲人相邻的小城,习惯了给大家操心,仿佛没有她,整个大家族就会乱了套。她还是那样,只要听说哪家有了矛盾就颠颠跑去劝和。她给这家那家侄子侄女侄孙们做的布鞋和小衣服,根本就没人穿,她却依然乐此不疲。
       那天去看母亲,娘俩的话题突然转到汪贵儿身上。很多往事在一瞬间升腾起来,突然想流泪。我想起汪贵儿这样博爱的女人,世上又有几个呢?她恨不能把自己分成很多块,每一块都为身边的亲人操心,她不求感恩回报,也不怕遭到厌烦,她坚持她的,忘我地爱着血脉相连的人们,这已然成了她的一种原则和习惯,与生命同在。
       2005年五一假期,我特意回到小城把我的电脑给了大姑,接上了宽带。她惊讶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我这老太婆咋会用这玩意儿呢?我说,这样你就不孤单了,以后想笑时可以搜小品相声看,想哭时搜有白血病的韩剧看,还可以和你儿子QQ或MSN,没准儿还能来一段网恋找个老伴呢。我教她拼音输入法打字,她学得很认真。她问我给她取什么网名,我大笑着说,太平洋警察,成不?成!她也大笑。
       丫头,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将来死的时候不喝孟婆汤啦,下辈子还做你姑。她坐在了电脑前,边说边笨拙地在键盘上瞎鼓捣。30瓦灯泡和显示器的光亮下,她的满头白发闪着细碎的光芒,勾勒出一幅苍老风霜的剪影。而她那么快乐和满足,简单的表情像个没受过苦难没经历岁月的孩子。
       大姑,我亲亲的大姑。我在心里叫着,鼻子猛地一酸,这一次,怎么忍也没忍住,热热的泪水哗地流了满脸。
       (沈建摘自《女报·情感》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