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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我和潘满子的面包房
作者:玄 圭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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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我第一次看见潘满子,是在静穆而清凉的北京图书馆大厅。那时我正和男友一起,看李奥帕德的《沙郡岁月》。有尖细而暧昧的声音突然传过来,那么多安静的人随之齐刷刷地朝我们看过来。抬头见金发金短裙金色短靴的姑娘,笑岔气似的,她吊着我身边男人的脖子,黑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仿佛有日本流行鼻祖滨崎步的夺人气势。
       男友仓皇挣脱她的手为我介绍:“表妹潘满子。”我微笑招呼,她又把手臂换到我脖子上来,逼人的廉价香水味:“ 嫂子好漂亮好有气质哦!”我所有的兴致,因这场不幸的狭路相逢而消失殆尽。我们陪她买书,潘满子出手阔绰,买《时尚》买《瑞丽》买许多女人服饰搭配化妆的书,她说还要买诸如怎样制服赢得男人的工具书。
       我故意把男友拉到一边,问潘满子读哪所大学,男友不屑地说:“初中都没混毕业,现在在发廊打工。”我一个人退到一边去,烦躁和不快迅速蔓延上来。我不是看不起乡下姑娘,但我喜欢的她们,应该干净整洁或者勤劳朴实。
       那天潘满子坚决要请我们吃饭,是一家火红鲜艳的重庆火锅城,潘满子的样子和声音在人声鼎沸中照样出类拔萃。她汹涌澎湃地在红油里涮香菜和黑木耳,用尖细的四川话跟漂亮的男服务生拉家常。仍然有许多人拿那样的眼神看她,满子熟视无睹,而我和男友因此很不快乐。
       潘满子那一天却绝对是快乐的,因为她来北京一年多还没见过亲人。18岁的她水灵、泼辣,在男人的目光中收放自如。问男友,为什么潘满子来这么久不曾联络我们?他说那丫头在北京打工半年就给家里寄了5万块,乡里人都指着家人脊梁骨说坏话呢。我当然明白,从看到潘满子的那一瞬间起,这个张扬得有些过分的丫头,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跟人们昭示她是怎样的女子。
       既是如此,不联络也罢。我是一路传统着洁癖着走过来巴不得耳根清净的良家女子,眼中糅不得丁点儿尘埃。潘满子若不是男友的乡下亲戚,我倒还可以和她再交往接触,她和她的素材,也许能供我写个精彩故事吧。
       2 ………………
       过了不久,潘满子却找上门来。是12月末的北京,她金黄的头发全被绾进了一顶漆黑的绒线帽子中,黑色的呢子大衣,鲜红的高跟长靴,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嫂子,他们说我这样穿像30年代旧上海的风尘女。”屋里温热的暖气熏得我昏昏欲睡,潘满子这句话,却让我的心遽然疼了一下,突然地,我有种如鲠在喉的悲哀。
       我想起,昨晚给乡下婆婆家打电话,刚说到潘满子,婆婆说潘满子的弟弟在学校打架被抓进去了,潘满子一下子又给了家里3万元。这钱用来向派出所赎回弟弟。潘满子家有四个孩子,她上面有两个姐姐,弟弟是惟一的男孩儿,全家人的星星。
       满子大大的手袋里,充斥着气味凛冽的湖南腊肉、鲜红的干椒、五彩斑斓的蔬菜,她进屋后直接钻进我们厨房。她的表哥不在家,满子显然和我还有些生分。我见她伸出手,清瘦而凛冽,指节粗大,这是一双所有命理书里说的那种苦命的手吧?不阴柔、不怕冷,但灵活而勤劳。我突然对这个姑娘产生莫名的怜惜,我问:“在北京很苦吧?”她不看我:“是呀,心里很苦。”话刚出口,眼圈也随着红了。
       我转移话题,夸她的名字取得大气而不一般,没料到满子哈哈大笑,原来她父母取这个名字,意思是女儿生到这里盆“满”钵“满”万万不能再生了,于是“满子”。而果然,潘满子为父母带来福音,她的后面,是一个无比金贵的弟弟。这个弟弟一落地便迅速敛尽三个姐姐的锋芒,四个孩子的恩宠,父母全安排到惟一的儿子身上去了。
       满子出生家里罚了款,满子读书成绩差影响弟弟前途,满子自小就爱和男孩子玩长大了准没出息。14岁满子辍学,把机会和学费留给小她一岁的弟弟,先在镇上姑妈的餐馆打杂,后来到县城跟人家卖衣服,再后来,来到她表哥的北京。在长安街上某个隐蔽角落的发廊,17岁的满子和她的青春徐徐绽放,那时,家里拿她的1万块,为弟弟买了重点高中入学资格。
       在我狭窄而寒冷的厨房里,当满子麻利而得意地准备她拿手的火锅时,她像我曾经采访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告诉我许多小时候以及家乡的事情,关于北京,她很少提及。
       3 ………………
       那一顿火锅辛辣而热烈,我被辣椒和满子的故事呛得双眼迷离,又一出重男轻女的闹剧,想想也并不是太悲怆的结局。而女孩满子,她在其间力撑整个家族:她挣钱为家里盖房子,她挣钱把大姐二姐体体面面地嫁了,她挣钱为父母的心肝儿子一次次交昂贵的学费杂费甚至是犯事儿后的赎取费,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这是命是责任是她的骄傲。纵使她为这些采取了多么卑微的方式。所有这些,都是存在于她皮肤深处的,于我来说是故事,于满子来说,那是一些秘密。
       她要走的时候已是黄昏,在我的卧室里细细画眉涂唇,不理一旁拿严肃探测眼光关注她的我的妈妈。其间有好几个电话打过来,她千娇百媚地一一接了,在应对男人这方面,看来满子已经足够大胆和老练。
       我跟满子说,辛苦就换个工作吧,女孩不要太委屈自己。她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说做到弟弟考上大学她就会歇下来,找个距她家乡很遥远的男子,然后去他的家乡开个小小的面包店。
       我第一次在男友面前夸赞满子,他惊诧地看着我:“之所以一直没要她到家里来,是怕你嫌弃。”我说都一样是女人,何况她是你的表妹,何来嫌弃?你们男人才最薄幸。男友笑岔了气,但看得出,他为我能接受并夸赞满子,感到很欣慰。
       这之后满子隔三岔五地过来,大约是避讳我母亲的锐利目光,满子的服饰和妆容渐渐变得随意家常。她喜欢跟我说话,像长久被压抑话语权的怨女,话题也渐渐涉及她的现在。白天披头散发昏天暗地地睡,夜幕降临便粉黛妖娆地活跃起来。满子说在北京,她就像红油火锅里那层漂浮着的美丽的油,外面热烈火红,然而内心却备受煎熬。她渐渐也可以那么平和温婉地告知我那些曾被我当做鄙夷摒弃她的理由的阴暗故事。而当我真正听了满子的絮叨,我发现自己的心有点疼,这个傻而憨直的丫头,她居然开始牵扯到我的灵魂思维。
       4 ………………
       后来去男友老家,专门见了满子的弟弟,他穿着姐姐满子买的一身正宗耐克,面容清秀青春昂扬的男孩儿,甚至还会在母亲干瘪苍老的怀抱里撒娇。我问及他的毕业摸底成绩,他毫不羞怯地答:“大学肯定没戏,混完了我到北京投奔三姐去!”我想到北京的满子,此刻已是黄昏,她该在细致地换衣服精致地描眉涂唇吧?而她的父母弟弟,正在她为他们修的气派小楼里热情地看北京的新闻。他们关心北京的一切:大会政策天气温度物价交通高考招生。他们跟我询问,满子在北京是不是找到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他们是不是开了一家大面包店?
       也许就因为换来家人在狭小乡村里如此得意的荣光,满子便愿意在北京隐忍和奋发,尽管她隐忍和奋发的方式,常常会令自己那么疼那么不知所往。
       回到北京,我倾尽所有积蓄,在安静清净的杏石口路,租下了两间房。打扫干净装裱完毕,我给满子打电话:“我有两间房子,如果做面包房的话,现还缺少面包和一个合作者……”她在电话里,欢呼雀跃地喊:“嫂子我要跟你合作!”晚上满子席卷她所有家当,浩浩荡荡地开进我家里。
       我以为这场赌博似的“阴谋”,因了满子的爽快成全,终会轻松得逞。但是当满子得知自己的存款只及面包店的三分之一时,这个丫头执意要回去,她还想倾一口力气,把弟弟以后几年的学费生活费挣够。我不可以阻挠她,对于她这样坚持的孩子,我惟有给她足够的自尊。第二天傍晚,我送她回去,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却能看出她的愧疚和不快乐。回家见她的许多衣物和日常用品,已经散淡地留在了我们面包店里。我知道她会回来。
       那天,将头发剪得短短的满子,穿粉红的工作服,戴精致的小帽子,乐呵呵地站在面包房前,那么晶莹的青春气息轻轻荡漾。我们酣畅而激动地拥抱,满子说她那么幸运地遇到了我,所以她现在很幸福很满足。我说:“如此,我也非常地幸福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