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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园]看得见的音乐(小说)
作者:邱华栋

《中外书摘》 2005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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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袋装婴儿》
       ■ 邱华栋 著
       1. 那些剧场的工作人员已经搭好了一个台子,有一面很大的白色画板被竖起来。那块画板可能是拼起来的,长十二米高二米半,法国画家吉拉尔德需要在乐队演奏完《黄河》之前画完那幅画。这就叫做看得见的音乐,你一边听音乐一边看他画画,他的画就是被你看见的音乐,实际上吉拉尔德画的只是他自己看见的音乐,他画的是他内心的东西。现在,指挥已经走上了指挥平台,这是一个年轻人,他穿一套白色的礼服,他开始指挥了。
       2. 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坐在剧场第七排,他们离乐池很近,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这是在保利大厦国际剧场,这家剧场是北京比较好的剧场之一,它的舞台灯光布局非常丰富和细致。剧场大约有两千个座位,现在,人们都来了,他们坐满了整个剧场,他们都是来看音乐的,但是,他们都能看得见音乐吗?
       3. 那个丈夫,他在低头翻看着今天晚上的节目单,他看到今天要演奏的第一首曲子是柏辽兹的《罗马狂欢节》序曲,第二首曲子是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而第三首曲子就是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这是一部交响曲,一共分为十个部分:一、黄河船夫曲;二、钢琴协奏曲《黄河》第二乐章《黄河颂》;三、黄河颂;四、黄河之水天上来;五、钢琴协奏曲《黄河》第三乐章《黄水谣》;六、黄水谣;七、河边对唱;八、黄河怨;九、保卫黄河;十、怒吼吧,黄河!他在翻阅这张节目单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自己内心的音乐是躁乱的,那个指挥已经在指挥乐队演奏了,而就在来剧院之前,他刚刚和妻子吵了一架。
       4. 为什么她不同意离婚呢?她说是为了孩子,为了自己的女儿,因为离婚对她们的打击太大了。可我呢?对我的打击难道就不大吗?问题是我们的关系已经快完了,他说,他和她的关系完全就像是一部交响乐,从序曲开始,一直到今天差不多也有八年了,最早的时候他们都是音乐学院的同学,他学习钢琴而她则是一个小提琴手,他们从那时候就恋爱了,大学毕业他们去了巴黎自费留学,因为巴黎是世界艺术之都。所以所有的艺术家都要到那里,最开始,他们住在一间只有六平方米的小阁楼里,因为他们是穷学生,租不起更大的房子,但那时候他们的生活要求很简单,他们同居了,他们过得很幸福,多年以后回忆那最穷的日子,他们仍旧觉得那是他们最为幸福的时刻。虽然他们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他们总是忘不了早晨一觉醒来,在阳台上(它特别小!)对早晨的阳光拉动小提琴的那一时刻,那一刻阳光是最美的,最明亮的,像他们的心情,像他们的生命。
       5. 但现在,八年以后,他们拥有了很多东西,有了四处房产(在巴黎市区和市郊各一套,两处在北京,其中一处还是复式公寓)、两辆汽车(一辆白色普通型桑塔纳,一辆银色的皇冠),在巴黎还生下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她们相差只有一岁,也就是说他们连续生了两个孩子,因为在巴黎,他们丢掉了音乐的本行——它在热闹而又冷酷的巴黎换不来钱,他们开始做生意,把巴黎生产的化妆品向国内倾销,做贸易。他们在巴黎和北京之间来回跑,她是他们夫妇合开的公司的董事长,他是总经理,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夫妻店,他们渐渐地赚了不少钱,即使是和巴黎的法国人相比,他们的生活也是相当不错的了。但是现在,他们的关系不行了。
       6. 如同所有有裂痕的夫妇一样,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中间也出现了其他的人,其他的男人和女人,一开始是他,他和一个法国女人,一个香水代理商有过一夜激情,但是不凑巧的是,这件事被她知道了,但是她没有大吵大闹,她怀恨在心,她伺机而动。后来,大约这件事发生一年以后,他发现她在北京有了一个情人,他愣住了,他最接受不了的是那个男人在他看来是一个流氓无赖,而她,他妻子却仿佛是正经女人遭遇“垮掉派”那样,爆发出了可怕的激情。那个家伙是一个小白脸,用了什么手段迷住了她,他弄不清楚,总之这一回是她爱上了那个家伙,欲罢不能,不能从那感情的漩涡里拔出来,她给那个人钱,还给他买手提电话,总之她不仅给他精神和肉体,还给他钱!仿佛是高处的水向低处流一样,她把感情都流了过去!
       7. 因此,有些事情必须要坐下来讨论,比如他,为什么会有一夜情?是法国女人身上那极具诱惑力的法国香水的气味吗?他为什么能跨出这一步,从而使他们夫妻关系,迈入了一个新阶段?比如她,为什么引而不发,韬光养晦,但在回国内做生意时,心甘情愿地委身于北京的一个小混混?谁的更严重?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爱了吗?似乎不是,那么,问题出在哪里?面对两个历来知情的聪明女儿,他们内心有愧,却无言以对。但是破碎的热情已经破碎,维系他们的是孩子和夫妻店公司上的生意。后来,他认识了法国驻中国大使馆的一位法语女教师。他们也投入了热恋,情况就是这样,他和她像是两个被某种时代氛围所抽打的陀螺,在情感的漩涡中自己转动个不停,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安静地呆在一边,他们疯狂地旋转着,却离对方仍是伸手可及。
       8. 吉拉尔德上场了,因为《黄河》开始演奏了,吉拉尔德是一个小个子,他穿着一件白底蓝色的竖长条短袖衬衫,一条牛仔裤,他手里拿着一把大刷子,他走到那块巨大的画板前,端详着白色的画布,他低头蘸了一些什么,然后甩上了白色的画布。大家看见那白色画布上出现了一道蓝色的色块,长方形还带着尾巴,这就是看得见的音乐的第一笔!然后,吉拉尔德开始画了,吉拉尔德像是一个油漆匠那样围着那块画布干上了。他又瘦又小,头发花白却又很长,真的很像一个油漆匠、一个法国油漆匠。在前排观众席中,坐着法国前总统戴高乐将军的女儿、巴黎市市长、中国文化部一位副部长、法国航空公司总裁一干人,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会,而他们,他们这对夫妇坐在中排座位区的第二排。他现在发现,他内心的音乐与正在演奏的音乐是不一样的,他内心的音乐远比《黄河》要低沉,杂乱。大约在和那个教法语的法国女孩相处了一年之久,他们分手了。因为他发现妻子走得比他还远,因为她都要把公司的业务葬送了,他才突然决定从这爱的游戏中脱身而出,他与那个法国女孩断了联系,但是妻子却无法与那个小白脸断了联系,她说她无法,于是他说那我们离婚吧!她想了一下讲:不,因为我们有孩子。
       9. 于是他们决定和孩子谈一谈,因为两个女儿都已经上小学了,她们非常懂事,他们和她们谈起这件事时根本就不用过多解释,因为孩子们似乎明白,爸妈的关系不行了,他们要分手了,这是一个现实的境况。如果我们离婚了,你们跟谁?你们愿意跟谁呢?他们向她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结果是一个愿意跟他,而另一个愿意跟她。这两个女儿之间的关系也很亲密,但是她们和他们的关系上却有亲有疏,或者说,一个稍重,而另一个稍轻。她们似乎对他们的分裂并不吃惊,也并不显得悲伤,仿佛她们觉得这事儿迟早要发生一样。这反而使她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在一个没有母亲或没有父亲的环境中度过的少女时代,这整个少女时代的成长会对今后的生活发生多么大的影响?对这一点她没有把握,因此她对他说,我不要离婚。
       10. 那么赶到那个老问题上了,如果不离婚,又无法和好,这感情的裂缝和伤痕是那么巨大,他们该怎么办?现在他们彼此背弃、彼此恩怨难解,该怎么办?一开始他们选择了分居,因为这时他们都从巴黎回来了,把公司总部设在北京,因而,他开着那辆桑塔纳,住在市郊的一幢复式公寓中,而她则带着两个孩子(她一个也不放!)住在城里的公寓里。每周六他都去看孩子,孩子跟他很亲,她们喜欢妈妈,但她们都不喜欢和妈妈混在一起的那个比妈妈小几岁的男人,那个小白脸。这种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他妻子终于和那个小白脸的感情冷却下来了,她想叫他回来,因为毕竟孩子们需要他,而她又不可能和那个男人结婚,那个男人不喜欢她的两个孩子,而孩子们也不喜欢那个人,他们是敌人。所以,她清醒了一些,后来他回去了,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一开始还有些别扭,他们都尽力不去触碰对方,他们就这样过着无性的同床生活,因为,在他们的身体中间,还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气味、声音、身体与液体,这使得他们相距如此之近,却又相距无比遥远。
       11. 吉拉尔德疯狂了!因为《黄河》交响乐进入了波澜壮阔的演奏部分,在这种音乐的催发下,吉拉尔德像一只敏捷的猴子,手中的大刷子上下飞舞,他把蓝色、黄色和白色颜料涂、甩、抹、刷到那块巨大的画布上去,使颜料布满画布。但是他,怎么看也不觉得吉拉尔德在画着一条河,因为吉拉尔德用的底色竟然是蓝色的,这与那条河带给他的感觉不同。黄河所经过的北方几省的地貌,大都是那种土黄色,没有一点蔚蓝,为什么吉拉尔德要用这种蓝色来确定他整个画幅的底色和基调呢?如同他妻子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个北京小混混?她一定是不对劲儿了,倘若她是一夜激情,那他就算知道了也无所谓,但是她不是,她动了感情,她对那个男人动了感情,尽管他们现在又在一起了,因为两个孩子的原因,可他们中间的那种离心倾向仍旧很严重。忽然,吉拉尔德在梯子上颤抖了一下,似乎没有站稳,差一点儿掉下来。这时候,她腰间的BP机(按在震动键)似乎响了,她对他说,我得出去一下,我得打个电话。
       12. 吉拉尔德又站稳了,这是一个顽强的家伙,他已经把那些颜料涂满了三分之二的画幅,而交响乐队区正在表演的是黄河对口唱。他盯着吉拉尔德的画看,他似乎看出了吉拉尔德画的河边的几棵芦苇,但这幅画太抽象了,仍旧不像一条河,尤其不像是黄河。妻子出去回电话,有十分钟了,还没有回来。到第二十分钟的时候,他有些坐不住了,他也走了出去,剧场里没有人走动,大家都看着吉拉尔德在画画,而交响乐《黄河》的演奏即将进入高潮。他一个人朝外走去,他觉得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多等一会儿,既然妻子去打电话,那就让她去打好了,他可以在这里等着,甚至一直可以等到《黄河》演奏完毕,如果她还没有回来,那再向她发火也不迟。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和她这几年在一起,他的脾气一直很好,他几乎没有冲她发过脾气,因为他是个好脾气,所以他们开的公司她是董事长,而他是总经理,他归她领导。他一边向外走去,一边想她会给谁回电话,是谁能把她叫出音乐厅?一定是那个人,一定是那个小混混,她答应不和他来往了,可他还在纠缠。可问题是,我现在要走到哪里去?我走出剧场找她吗?
       13. 他发现自己来到洗手间,洗手间里没有人,他拿出了手机,他拨通了妻子的手机号码。那边她接了。“我等了你二十分钟,你怎么不回来?你一定是回他的电话了。这件事情总得有所了断,你为什么总是摆脱不掉他呢?”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是,我是和他在一起,我们在外面瑞士中心酒店门前的小树林里,他说他有话要和你说。你也出来一下。”他说:“我和他没话,我想要你回来。要不你就跟他走,别再缠着我了。我厌烦这种局面。你现在就回来。”沉默了一会儿,“你还是出来吧。”他很生气,挂断了电话。洗手间里没有别的人,他站在洗手池的大镜子对面,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他觉得自己的脸色这会儿很难看。然后他走了出去。
       14. “我知道你会出来的。”他的妻子站在一棵树下对他说。这个时候月光很好,可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才晚上九点钟,四周真的没有什么人,那个家伙也站在那儿,他看见了他。他对他说:“你好。”他没有说话,他把脸转向妻子:“我要你跟我回去,音乐会还没有结束。我们得把音乐会听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她怀孕了。怀了我的孩子。事情就是这样。”那个家伙对他说。他一看见那家伙就觉得自己讨厌他,他穿着一套黑色的牛仔服,身上有很多口袋和很多银色的拉链,这些银色的拉链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他听他这么说,血液沸腾了,但他对她说:“你要怎么样?把胎儿打掉?”她看着他,这一幕多少有些滑稽,她发现实际上自己也没有什么主见,因为她的心也非常软,心太软!她捂住了脸,哭了起来,她这几年还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这使他有些动心了。“别哭,我还是你丈夫,我现在还是你丈夫,对不对?”她一边哭,一边点着头。那家伙说:“她决定和你离婚,然后和我结婚,就是这样。叫你出来是为了告诉你这个。”那家伙说。他把脸从她身上转向他,他看见了他一副挑衅的样子。然后,他向他扑了过去。他们扭打在一起。过去他发誓自己不打架,因为他被音乐软化了,可现在他朝他扑了过去,他们扭打在一起。忽然,他摸到了那个家伙腰间的一个硬东西,那完全是一个硬家伙,他掏了出来,那是一把匕首,他杀了他,用那个人自己的刀。后来是他一个人站起来,手上的血在月光下看上去完全是漆黑的,像黑色的油漆。他向她走去,因为另一个人躺在那儿不能动了。“我把他杀了。咱们回去吧。音乐会还没有结束呢。”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她尖叫了一声,她还要尖叫,但他把刀也刺向了她,因为她尖叫了,因为她瞪眼看他完全不像是妻子在看他。
       15. 他从那片小树林里出来,向保利剧场走去。他冷静下来了,他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他刚才杀了两个人。他看了看手,上面那月光下显得漆黑的血被他擦掉了,仿佛没有了,但实际上它曾经有过。他走过有不少汽车驶过的马路,又走进了保利剧场,他依旧回到原来的那个位子坐下来,只是他的身边还空着一个位子,他知道今天晚上那个位子不会再有人坐了。他坐下来听音乐,发现乐队已经演奏到最后一章“怒吼吧,黄河!”他听得非常激动,这音乐让他激动,他流了一身汗,他现在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杀了人,因为他过去没有杀过人,而且,实际上为感情这种事去杀人完全不值,他犯傻了。可有时候人又是非理性的,这一点他也知道。他就坐在那里等音乐会结束。吉拉尔德已经画完了那幅画,它依旧是蓝色的,他坐在画布下休息,像个老农,因为吉拉尔德画累了。现在,杀了人的他看着这幅蓝色的《黄河》,他多少有些看出来它像一条河了,他觉得今天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得为此付出代价了。音乐演奏完了,很多人起立鼓掌,吉拉尔德也向大家致意,很长时间,人们才散去,也许他们都看见了音乐,但他觉得他还是没有看见。他看着人们在散去,可他坐下来想是去公安局自首还是回家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打了一个电话给公安局:“我杀了一个人。”“那你愿意自首吗?”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去和你们谈一谈事情经过。”“那你来吧。”那边说:“你来吧,坦白从宽的。”他挂断电话,站起来又看了看那幅画,他觉得它仍不像一条河。他不该用蓝色,也许欧洲的河都是蓝色的?就像我不该杀了两个人。要是他不冲我做鬼脸,要是她不尖叫,我根本就不会杀他们。可现在,这一切结束了。他向外走去,确信自己的生活将发生改变,而这种改变完全是瞬间的事。
       16. 实际上,在洗手间里,他往妻子的手提电话上拨号,根本就拨不通,她并没有开机,他洗了一把脸,走了出来,来到了门外,来到了保利大厦的门口,抽起了一根烟。他继续拨妻子的手机,但是仍旧打不通。时间已过去快半个小时了,她还没有回来。她是去回谁的电话了呢?他和她的关系岌岌可危,充满了猜疑和不信任,但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这种关系就得维持下去吗?他有些焦虑,于是他想象着他打通了她的电话,他和他似见面了,就在瑞士中心酒店门前的小树林里,他们发生了口角,他想象她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他后来怒不可遏地杀了他们,他想象他回到了剧院,又看完了演出,然后给公安局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去投案自首。他在抽一根烟的功夫里想了全过程,然后,他决定一个人回去,而且一个人回郊区他的家,他决定不等她了,因为她去给别人回电话了。他走向自己的汽车,钻进去,发动着,一个人提前离开了。他觉得他根本就没有看见音乐,他的心更乱了,他的车汇入了涌动的车流,一路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