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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巴士上的蜻蜓
作者:[美]刘荒田

《青年文摘(红版)》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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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间的巴士,静而慵困。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空落落的座椅上,我一如既往,读着闲书。今天的一本,是张岱的《西湖梦寻》。人既少,便可以稍稍放浪形骸,脚搁在前面座位的椅背,身子也倾斜,把旁边的位子也占领下来,可惜,这种超然维持不了多久,车驶近金门公园时,上来五六位半大小子,都是白种,闹哄哄的。
       我把眼光从《西湖总记》中的“明圣二湖”收回,看了他们一下:哟,一律“崩克”,发式已是气象万千:或鸡冠型,或水瓢状,或刺猬样,还染了刺眼的蓝色、紫色或红色。其中一位,把大半个头颅剃净,在背后拖一条荡气回肠的辫子。耳环,鼻环,唇环,臂上的刺青,皮手套,印满了怪诞图像的皮夹克,长短靴子,更是惊世骇俗。我的下意识反应就是,把肆无忌惮的脚收拢,身躯坐直。我这是自居下风,论放达,论霸道,论威势,我算老几?太岁们在此,是当仁不让的统治者。好在他们没有多少侵略性,只在车后头围成一堆,大声谈笑。我想,为了安全,也为了专心于学问,还是挪挪位子,远离这些望之发憷的接班人为好。
       不待我起身,车后起了惊叫,我以为“崩克”们干仗了。转头一看,原来是巴士在停车站打开车门那一刻,飞进来一只蜻蜓!“崩克”们少见多怪,便尽情起哄。好在这些在发式、服饰和言谈方面均十分之前卫的人物,从小爱护动物,倒没有谁来扑打蜻蜓。于是,不凭票而登上人类交通工具的小动物,悠悠然飞翔。从我的肩膀掠过,一阵嗡嗡的微响。啊哈!蜻蜓,我的童年一刹那复活了:夏日午后,毒辣辣的太阳,小镇旁边的桉树林,嗡营的苍蝇,叫卖“凉粉”的尖嗓。水塘草基上,一顶太大的笠帽,一根钓竿,浮萍,荷叶,水蜘蛛闪电式的游弋。我喜爱的大陆诗人匡国泰,在湖南隆回“如梦的青山”里,吟咏过令人陶醉的“鸟巢下的风景”。这是他笔下的蜻蜓:
       绿色的
       小型直升飞机
       在村庄的上空盘旋
       荷叶是一些临时停机场
       乌云盖下来
       在雨前超低空飞行
       视察大片旱情。
       此刻,“直升飞机”在“崩克”们的大呼小叫和其他乘客的惊愕中,徐徐地盘旋,降落在我跟前。蜻蜓,该是从金门公园飞来的吧,然而我在公园内跑步,蹈哒,已有十年历史,何以从未见过,它较之我在故土所习见的,小有不同。它的颜色稍为暗淡,纤细的腰身,间绕着黄黑两色的斑纹,翅膀和尾巴的线条简练直截,一如今年女性服装的潮流。我儿时常常逮来玩,像放风筝一般放过的那种呢,身躯上多了红绿诸色,十分斑斓,也肥大些。不管两者的差异多大,眼前的乃蜻蜓,倒是毫无疑问,这不就够了?我不再追随张岱的梦之旅,我倒要作这“直升飞机”的乘客,飞过时光隧道,回到童年。一如张岱,在离开杭州西湖二十八载后,借着一支笔搜索旧梦中的旖旎。
       我笑了,凝神看着蜻蜓。它降落后,一动不动,也许被陌生的“停机坪”弄糊涂了吧?这是一块带着深深防滑纹路的铁板,而不是金门公园的花旗松,不是爬着牵牛花的篱竹,不是田田荷叶间,那秆高标清韵的莲花啊!何况它来得不是时候。故乡的蜻蜓,是雨的使者,黄昏雨来之前,它们就在低空聚合,在荷塘上。在稻花上,开起大会,作着密集的航空表演。这里呢,正是旧金山的夏季,没有雨,连乌云也没有。“崩克”们追着蜻蜓,移到我的附近来。仍旧不坐下,只是围着蜻蜓议论:“什么玩意儿呢?老师没有教过嘛!”“我说杰克,我们该喂它吃点什么。你的饼干吃完了吗?”“可怜的,你干吗到这里来呢?树林里不好吗?这里不再接受移民了。”蜻蜓仍旧在作着沉思,不予理睬。他们先后围成圆圈,蹲了下来。以蜻蜓为花蕊,颜色和式样各异的少年头,成了怪异而迷人的花瓣。位置还是太高,不方便说话,干脆一个个在过道上伏下,用手肘支地,仿佛在与这野外来客谈判,司机从后视镜看到这一幕,只摇头笑了笑,不加干预。蜻蜓还是没有反应,却也没给吓跑。它,至少比我儿时所遇到的同类幸运。那阵子,我拿线拴过蜻蜓,还拿它喂蚂蚁,看蚂蚁如何把一段色彩缤纷的尾巴搬进榕树下的洞穴。我曾残忍地收拾过这些无辜的小生命。那等惨痛的经验,这里的蜻蜓从古到今一定很少有过,于是没有把对人类的恐惧和提防遗传下来,一如深山的鸟雀会站到人的头顶和胳膊上一般。这时候,“崩克”们不再可怕,他们又回复单纯的,天真的本色,眼睛流出圣洁的光辉,一张张被耳环、鼻环装点得又恐怖又丑陋的脸,居然如此可爱。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儿时伙伴的模样,穿破烂衣裤,用力吸着长鼻涕的孩子,在拍“公仔纸”时,在小心地给从屋檐掉下来的小燕子喂食时,在田间拾稻穗时,神态也是这样的啊!我真想俯身凑近,把这些营养和体力都过剩的大孩子搂在一起,说一句:“我爱你!”仅仅为了他们对蜻蜓的仁慈,泄露了深深埋藏着的童真。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崩克”们已作了决定。就在巴士将要在公园边沿的丛林旁停靠的一刻,其中一个,极为庄重而小心地,用手把蜻蜓捧起来,在伙伴们的屏息护送下,缓缓地,一步步走到打开的车门前。用力把手往外一张,把蜻蜓放飞了。不多的几个乘客不期然地齐说一句:“好!”“崩克”们骄傲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互相捶打着取乐。
       我紧盯着窗外,蜻蜓慢慢飞走,盘旋了几圈,在绿叶间消失。我又埋头在《西湖梦寻》里,张岱有两个西湖,一个是梦中的,一个是现实的,梦中的“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张岱所隐喻的,乃是生命中永恒的遗憾。童年,该是人生风景线上最美丽的“西湖”吧?于是,在忧患中年追寻它的痕迹,重温它的情节和情调,结果还不是跟张岱一样?一种命定的失落感而已。
       然而,此时此际,我比张岱幸运多了,为了蜻蜓。
       ·寄自旧金山·
       (孙红生摘自2000年2月23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