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标题 全文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奥斯卡是个黑白混血儿，活泼好动，只要他眼睛睁开来，恶作剧就层出不穷。我刚到柏林时，他还包着鼓囊囊的尿布，口里叼着奶嘴汽水瓶。像螃蟹那样踅着走路，并不妨碍他觑空便撒丫子到我的各个房间去探险。
       他会皱起小脸，横着拐出卧室到厨房向我诉苦：NEIQUT!我一看他小手攥的原来是舔得湿漉漉的药片“克感敏”。我猛地明白了他说的德语“不好”还有“不好吃”的意思，扔下倒了一半的果汁，火速冲到卧室：天哪，不但我的维生素胶囊被一一嚼过，“三九胃泰”吐得到处都是，甚至面霜也被旋开，有滋有味地品尝过了。我的第一行动便是找出安眠药(谢天谢地，它的位置因为在“克感敏”之后得以幸存)，踮起脚尖放到柜子顶上，然后蹲下来准备收拾这一地狼藉。
       忽然听见烤箱隆隆地响开了，我赶紧奔回厨房，正看到奥斯卡下巴淌着色彩斑驳的口水，双手背后表示无辜，一脸却是极有创见的洋洋得意。我急忙将烤箱熄火，打开一看，里面计有话梅数颗，胡椒粉一瓶，还有我家传的珍珠耳环一枚。大概是从我的枕上拾得，试试咬不动，便塞到烤箱里烘成奶糖?这还没完，我根据奥斯卡若有期待的眼神，又顺藤摸瓜从洗衣机里掏出一把长柄塑胶梳子。
       我对奥斯卡的母亲西米夸奖她的孩子，当她办完事来接孩子。我说：这孩子知道把耳环放在一目了然的烤箱里，而不是扔进正指示90度热水的洗衣机里，真是聪明得很!
       但是当奥斯卡捏着糖果纸。歪起小脑袋，奶声奶气问：舒婷，你的垃圾箱在哪里?他眼睛里那好像给总统投一张选票的认真劲儿，要多可爱有多可爱!虽然下一分钟，他已趴在阳台上，把我的水壶和扫把．雪片似地扔到楼下；在商店里，在大街上，只要听到音乐，种族基因立刻使他手舞足蹈，坐进汽车他常常要求西米：妈妈放嘭嘭嘭!他喜欢的音乐一无例外都是摇滚乐。这时他浑身对旋律的感应是那样心醉神迷，让人恨不得在他神采飞扬的小脸上啃一口。然而趁我不留神，奥斯卡抽冷子抓起我的眼镜往车窗外扔，我已练得眼明手快，每到千钧一发都能化险为夷。
       却也有猝不及防的时候。
       那天西米带了奥斯卡来帮我翻译邮局的通知，我去厨房泡一壶西米喜欢的中国茶。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我以为奥斯卡终于把屋顶拆了!还好，只是推倒了电视机。
       这台电视机的支架是极简易的三脚小架，本就摇摇晃晃。电视机和我住的公寓一样都有些年头，亏得德国电器耐用。但它却是我旅居异乡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最亲密的伙伴，是我的信息窗和时间表。我控制了沮丧，面不改色陪奥斯卡绕着几乎裂成两半的机器废墟继续捉迷藏。晚上隔墙传来欧洲足球杯的火爆之声，我才四顾彷徨魂不守舍。
       西米电话召了一个维修工，大概是无牌游匠。开机只要5马克。通常至少20马克。那工人检查了破电视机之后告诉我，修好的费用比重新买一台新的还贵呢。对暂住柏林的我，再添置一台新电视是太烫手了。
       西米是单身母亲，还没工作，经济本就不宽裕。我再发愁都不能显在脸上。
       过了几天，西米未经预告在楼下摁门铃。西米是想要给我一个惊喜。我一开门，就见到她笑吟吟怀抱一台电视机。原来西米给奥斯卡买了德国的“第三者责任保险”(过失保险)。这种保险类似汽车保险，但不是强制性的。西米只要给保险公司写信说清这件事(价值500马克以下的都不调查)，并把账单附上，保险公司就照单付这笔账。
       我后来请教了留学生，几乎有孩子且收入正常的中国家庭都买了这种保险。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你的孩子骑车时，会不会失去控制撞伤老太太；或者你在上班时忽然下大雪，邻家孩子在你门口摔断胳膊，这些非恶意所造成的责任事故若不是由保险公司付费，至少令你倾家荡产。
       怎样证明你没有恶意呢?如果下雪那天正好是周末，你在家，又没有及时自扫门前雪的话，你只好付孩子的医疗费，可能还有精神赔偿费什么的；如果你没关好水龙头，漫出来的水湿了楼下的书籍和地毯，保险公司将替你赔偿楼下住户的损失。因为你自己的书籍和地毯也淹坏了。当然，保险公司不会替你自己重购书籍更新地毯的。
       那么又怎样证明是奥斯卡打翻电视机，而不是我自己，西米是否可能站在朋友的立场，借保险公司的账单送我一份人情呢?朋友说，这就是德国人的社会公德和自律了。
       我想想，是很有道理。因为西米通过《二手货消息报》，真是煞费苦心才找到一部旧机子，和我的废机同一个早被淘汰的品牌。只是因为实在征集不到同样18英寸的，她买这台21英寸的旧彩电时，就一直觉得良心不安哩。
       保险公司甚至懒得找我这个事主核实。
       没过几天，奥斯卡又大呼小叫跑进来。我发现他已不裹尿布了，肇事的速度也许更快?但这次他远远对着电视机仰身后翻，嘴里怪喊一声“轰”，然后拍拍胸脯，十分坚决向我保证他再也不敢了。
       不免有些失望。
       因祸得福的我，贪心不足暗地指望奥斯卡再来一次革命行动。即使不能因此换台29英寸的，至少有个遥控器，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起身换频道吧?
       (王小康摘自《柏林——一根不发光的羽毛》，花城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