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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鸟儿的故事
作者:(香港)朱 贝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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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差不多有三十多年没有好好听过鸟儿歌唱了。我指的是大自然的鸟儿,在天空翱翔的鸟儿。至于动物园的鸟儿,笼子里面的鸟儿,它们的歌声。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不是味儿。
       这多少年来,我都是生活在大都市的石屎森林中,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阻断了我和鸟儿的缘分;为生计而不停地奔波,也逐渐把鸟儿的美妙歌声淡忘了。然而想不到前年搬了新居,竟然又和鸟儿续起前缘来,可惜时间只有短短几个月,就被外来因素所破坏。
       新居露台对面约百米处,是一座并不险峻,但却相当美丽的山岭。从阳台望过去,山上的景色尽收眼帘:左边是一大片石壁,几块巨型的怪石突兀其间,颇有点古朴威严的样子;而最令我喜爱的则是右边那一片不算太小的树林,郁郁葱葱,婆娑可爱,使人精神为之一振。我高兴地对妻说:“得其所矣!”
       2有一天我正在熟睡中,突被一种异乎寻常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睁开惺忪的眼睛,见天刚朦朦亮,黑暗尚未全部褪去。我竖起耳朵想听听是什么东西在叫:“的……哒……的……哒……”多么清脆悦耳!这不是黄鹂在歌唱吗?我不知多少年没有听过这歌声了!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事实不是,“的……哒……的……”,她不又在唱了?接着又传来一种叫声:“嘟”——“嘟”——“嘟”,短促的一声,然后停三五秒钟。又再一声,如此循环不停,歌声沉实苍凉。这是鹧鸪在唱呀!我兴奋得完全清醒了,立刻跳下床,奔向露台。声音是从对面树林中传来的,这时听到的已不单是黄鹂和鹧鸪在唱,还混杂着许多别的鸟儿的叫声,演出了一出没有指挥但又和谐悦耳的大合唱。啊!树林子的主人们在迎唱新一天的到来呢!
       在这个临近黎明的音乐会中,黄鹂可算是最杰出的了。她是惟一的花腔女高音,忽高忽低,有快有慢,竭尽宛转俏丽抑扬顿挫之能事。怪不得老杜吟出“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名句,怪不得另一位诗人杜牧在《江南春》一诗中如此推崇黄鹂:“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黄鹂的歌声配以鹧鸪的富有节奏的男低音,实在是珠联璧合;而其他的鸟声刚好是这独一无二的双重唱的和声,听得我心旷神怡,完全陶醉在其中了。
       然后我一边欣赏,一边往树林子张望,想找到我仰慕的音乐家。可惜毕竟有一段距离,而歌唱家想必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加上枝繁叶茂,即使用上望远镜,我始终无法一睹芳颜。我只看见一对鹰儿,时在树梢飞起,在树林上空盘旋、戏耍,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鸟儿在树梢之间不停地跳下跃上。只有歌后黄鹂,和那深藏不露的鹧鸪王子,不肯显身,但却在殷勤地歌唱。
       从此后我每天一清早就起床,在露台上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呼吸那特别清新的空气,静听鸟儿们的欢乐歌声。这时我觉得精神无比舒畅,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喜悦。我仿佛年轻了许多,回到可爱的童年时代。
       3江南的农村,山明水秀,沃田千里,果树成林,正是各种鸟儿生活栖息的天堂,也是鸟类学家和爱鸟人的天堂。我有个当中学教师的表叔,他懂得许多鸟,我小时候常跟着他到果林或稻田看鸟(他是光看不捉的)。他第一次教我认识的鸟,就是玲珑小巧的黄鹂,他还同时教会我王维的二句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后来他又带我去看白鹭。每逢稻香袭人季节,水田里不时会飞起一二只白鹭来。这是一种捕食小鱼的水鸟,颈和腿都出奇的长,翅膀很大,全身洁白,头顶有一撮细密的绒毛般的白羽,模样儿挺俊的,可惜叫起来实在不敢恭维,根本无法和黄鹂相比。当然表叔还教我认识许多别的鸟,如无名氏的“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的布谷鸟(杜鹃),李白的“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的水鸥;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水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雀儿;如鸟中长者啄木鸟,鸟林高手鹞鹰等等。可惜后来我浪迹天涯,一混就是三十多年,和鸟的缘分也告中断。表叔则不同,依然在家乡,依然爱恋着鸟儿,常常带着学生去野外观鸟。听说这也成为“文化大革命”中他挨斗受批的罪行之一,责他“玩物丧志”,“充满封建阶级的没落气息和资产阶级的腐朽情调”,给他扣上“误人子弟,妄图把学生引离无产阶级革命轨道”的帽子。
       表叔他大概不会想到,童年时代受到他熏陶,现在时隔数十年,远在南国都市一角的我,每天清晨又幸运地沉浸在听鸟的乐趣中呢!
       4然而好景不长。三个多月后的一天,突然来了三条大汉,在紧挨树林子的山坡上,披荆斩棘,掘土平地,潜建起一座简陋的木屋。“糟了!”我大为紧张:“鸟儿会不会被这班不速之客吓跑呢?”但愿他们是知音人,会喜欢林子里的音乐家。一天、两天过去了,鸟儿们照样歌唱,黄鹂歌后和鹧鸪王子依然十分合拍,歌声迷人。我心里放下块石头,暗自庆幸可以照旧享受美好的早晨。不料到第三天,我的愿望破灭了!
       因为深夜赶稿,这天我起床迟了点儿。首先令我惊讶的是,听不见歌后和王子的叫声。我奔向露台,向树林子张望,连平时那些不知名的“唧唧喳喳”的鸟声也大为减少,而鸟影另一只也见不到。怎么回事?定睛细看,终于明白过来。只见那三条汉子全在木屋外边,一个正用柴草举炊,腾腾浓烟直向树林上空散去:另二条汉子刚从树林子走出来,每人旁边各跟着一条狼狗,向着主人摇尾伸舌。当我发现其中一条汉子,手上握着一根鸟枪模样的玩意,我的心里凉了半截,千万不要……我再向第二条汉子看,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他手上不正提着一只倒挂的鸟儿吗?只是距离稍远,看不清是什么鸟。我奔回房内,拿出望远镜,倚在露台的栏杆上观察。一幅可怕的景象,赫然在镜中显现。那汉子手上的死鸟,背腹黑白相间,头顶棕色。“这不是鹧鸪吗?”我叫出声来,心里无比地惋惜。“王子遇难,再也听不到它唱了!”这时我更担心黄鹂的命运,歌后千万不要再落入他们的毒手啊!“她轻盈灵敏,反应快速,不会让这班凶徒得手的。”我安慰自己……
       一阵阵连续的狗吠声,把我从默想中惊醒。原来汉子们的两条狗,对着林子发威,大概它们又发现什么猎物了吧?
       “狗东西,助纣为虐!”我恶狠狠地骂起来。
       5从这以后一连几天,我没有再听见黄鹂和鹧鸪的歌声。王子殉难了!歌后飞走了!飞去哪里呢?失去了唱伴,她该是多么孤单和悲伤!她惨被赶出家园,前途该是多么崎岖艰难!
       我为鸟儿们的不幸遭遇而叹息。妻同情地说:“这么喜欢鸟,何不学人家,去买只来放在笼子里唱!”
       “我不喜欢听笼子里的鸟声。”见妻张着眼睛,我没好气地补了一句:“你也不会喜欢听监狱里的囚犯唱歌吧?!”
       妻子耸耸肩,不出声。
       逐渐地我脑子产生这个念头:这三条汉子在政府空地潜建木屋,已是犯法;猎杀小鸟,亦是犯法;在树林旁生火举炊,极易酿成火灾,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必须予以揭发,让政府来驱逐他们,树林子才会安全,小鸟才会回来,也许黄鹂歌后会再重回故园呢!
       于是我立刻投函给一家报社的读者服务栏。还真有效!第四天下午,我正在露台喝茶,突见对面山坡上出现十几个人,一个个戴藤帽,穿工作服,一看就知是房署的事务队员。我心中暗喜,那信起作用了。那三条汉子外出未归,剩下两条看家狗对着事务队员狂吠。只听事务队员们一齐喊打喊杀,狗儿吓得夹着尾巴蹿进林中。然后他们摧枯拉朽般,顷刻间将一间木屋拆得四分五裂。丢弃在山脚之下,扬长而去。
       我以为这一来汉子们准得走了。谁知他们回来后,重新捡破烂搭棚架,照样住下来,大有“你拆你的。我搭我的”之态。
       我给房署有关单位打电话,回答是:“我们只负责拆屋,驱人是警署的事。”我投诉汉子打杀鸟儿,回答说那属渔农处管;我说汉子们在林子旁煮食容易引起火灾,又答说那得跟消防处说……想不到事情这么复杂的,我无奈地放下电话。
       “你无事找麻烦,还是读书写稿,做你的本分去吧!”妻子向我唠叨着。
       看来还是得听她的话。然而无论怎样,我总忘不了黄鹂和鹧鸪的歌声。我经常怀念小歌后:不知她现在何方?她那轻快美妙的歌声里面有没有添上忧郁?
       (李海青摘自《马鞍山的早晨》,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