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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爱亲情]涉世方知父母恩
作者:郭 佳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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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里,不知深浅的日子过久了。并不知道在外求人原来如此低声下气,母亲却一次又一次为我弯了脊梁——
       为人女二十多年,总算明白:天下不识母亲心的,多半就是小孩自己了。
       我的母亲聪慧好学,只是书念到初一,就遇上了“文革”。虽然凭她肯钻研,跟着资深的老会计也学了一手精湛的业务,可心里,总也忘不了堂堂高等学府。后来,和所有传统女性一样,结婚、生子、忙生活,这个梦想,就落实在了我身上。
       记忆中搬过几次家。可不论什么样的房子,来的什么样的朋友,第一件事,母亲就是带别人参观我幼小的书柜,指着满满的书说我“可喜欢读书呢”。旁人点头附会,母亲也总是很高兴的样子。受了这种鼓舞,小小年纪,我就懂得攒钱,然后换成书。其实买来的书,很多我没认真看过。不过,念书直到高二,我还算得文科班的种子选手,加之就读的是著名的省重点,大学似乎真的不远了。母亲逢人也总欣慰地笑着。只是有一件事,我乐得逍遥,就绝口不提。
       那时的数学老师刚从师范毕业,恃才傲物,推崇“你不学我不教”。说来羞惭,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又生来厌惧数学的人,小考小抄,大考大瞒,老师形同虚设。
       高三上学期全真模拟,监考很严,我现出原形,数学外的功课,倒还遥遥领先,数学,则仅考出20分,拉下整整一大截!班主任大惊失色,数学老师不和她沟通,造就了我这样悲壮的漏网之鱼。
       夕阳如血的傍晚,班主任沉痛地说要尽全力挽救我,第一件事要请家长来,并指定是请我的妈妈:“你爸爸,是太宠你了,来了,也起不到作用。”
       回家,只一句“老师请你去”,就冲进自己房里,死也不肯讲是什么事。倒是偷偷给爸讲了,为的是东窗事发,有个人站出来,水来土挡一番。果然爸说:“真是的,你是文科生,干嘛非考数学?”我心里暗暗着急,直怕母亲就没有这么明白事理。
       从学校回来,母亲一直流泪,我的心为之一紧。待许久,又没有责骂的话传来,神经又为之一松。很难说当时是不是还有些窃喜,毕竟这般大劫,居然过得风平浪静。只听父母商量,然后母亲把我叫到跟前,含泪鼓励几句,掏出家里半月开支,叫交给老师,单独给补补数学,又拿出些积蓄,叮嘱爸去买什么口服液给我补补脑子。不谙世事如我,也掂得出那钱的重量,心里堵得慌,却哭不出来。
       中国数学高考题海,其博大精深,又岂是短短几个月能对付的呢。何况我一遇数学,头脑就格外僵硬。大概数学老师也深知个中真义,所以因材施教,每晚把办公室一开,扔给我一本教参,让我自己看书、自己写笔记、自己做习题、自己订正答案。那阵子老师新交了女友,据说也念数学,负负为正,两人一起竟浪漫得很,所以老师外出,每每忘了办公室还有一个备受蚊子困扰的学生,在等他来答疑。
       其实,那时离高考还有十几天,纵是名师,也回天乏术吧。我自知大势已去,只不敢同母亲讲,由着她白白操心和担心。
       落榜,败在数学,31分。爸只挑些好话安慰我,又批评考试制度不合理,俨然我同条战线的难兄难弟。我却没有勇气把成绩拿给母亲。那毕竟是她一生最大的心愿。我虽稚小,良心还是懂得负疚的。我更没想到,对我的落榜,母亲竟然只说了一句:“考都考过了,别多想了,呵?”过许久又抬起头,满是歉疚地叹口气:“再早一点努力就好了。”倒像是母亲,犯了什么错。
       我很惭愧,就同母亲商量复读。母亲说,再想想吧。
       母亲又四处托人,总算让我念了委培,并选了当时比较热门的英语专业。所谓的单位委托培养,其实不过挂了名,不仅今后得自谋生路,每年还得自付高昂的学费。那时父亲所在的那个历史久远的国有大厂惨淡经营,工资尚难发放,沉甸甸的费用全压在了母亲肩上。
       那时的我,全然不懂油盐柴米的苦处,蹬着父母咬紧牙关买的漂亮的脚踏车——也算“考上大学”的礼物——意气风发地进了大学。由于不念数学,学语言的优势很快显出来。每逢发成绩单,总把全优生的奖状往母亲面前一伸,觉得很对得起那不菲的学费。
       其间也打过工,挣了些钱大部分交给家里,让父母买自己喜欢的东西。知道的人都称赞我,有要好的朋友,还说我对父母的孝,“犹如一面镜子”。我因此也很得意,其实钱,爸妈攒着,成了我的学费。
       母亲又有看杂志动感情的毛病,尤其是那些苦孩子求学的故事,每看必哭。我笑她天真,说那些都是编的。母亲却总叹气:“你懂什么。”而真正认识母亲,还在大学毕业时,我23岁,仍如孩子般任性,兼具象牙学子特有的骄狂,且并不自知。时逢就业矛盾日益突出了起来,国企转型、机关裁员,更有各种各样的“大学生”毕业。
       我校是重点师范院校,来要人的中学倒也不少。我踌躇满志地去应聘,却被有礼貌地拒绝了:“我们不考虑委培生。”
       我扭头就走,自尊心如鞭抽。
       我又自己上门去了一些学校,但都因“委培”二字如鬼附形被婉拒了。后来我才知道,教委不接收委培生是我们这一带的“行规”。
       我几经奔波,终于垂头丧气回了家。母亲因为从没接触过高校的分配,便多问了我几句。我心里烦,忍不住就吼了回去:“都怪你!叫我念什么委培!告诉你——没人要委培!”又咕哝道:“早知道,就去复读,不听你的!”泪噙了一眼,看不清楚母亲的愁容,却听得她悄然无息叹口气,替我掩上门,就走了出去。那声叹息重重压在我心里,连同连日来所感受的失落和委屈,化作泪水。倾涌而出。
       母亲于是四处活动,连点头之交也抱着试一下的心态,奉送我的简历。每一次有了一点儿眉目,母亲就很激动。事情蹊跷得很,每次又总没了下文。
       乃至毕业,证书又添三个:本科证、学士证、优秀毕业生证。可是工作,仍然毫无着落。有时,有意无意地就会说起过去的同学,靠家里找了怎样怎样的工作,当然无非是一些税务局、计经委、电信局之类的神话。母亲听在耳里,却总很内疚的样子,暗地里又四处求人。
       由于到处受冷落,我有些心灰意冷了。对母亲所谓的熟人,也产生了怀疑。因此有一天母亲兴冲冲地回来,拍手说巧,一位朋友的朋友是人才交流中心的某部长。我只是象征性地答应着。
       可是母亲竟很认真,拿着朋友的介绍信,请了假,催促我同她一起去。我虽不情愿,却不好泼冷水,还是一大早就出发了。
       部长很年轻,也很忙,高柜台前挤了一群人,有咨询的,有索简章的,有递交求职表的。母亲挤上前去。介绍信正面向下,捏在手里。人渐渐稀了,母亲左右环顾,顺着柜台挪到部长的面前,低微地笑着开了口:“同志,您好。您就是王部长吧,这个,您看——”一边双手呈上信,信封正面不知何时又朝上了。
       部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眼睛却锋利,只迅速一瞥我们母女,潦草的笑容就端在脸上。读了信,他顺手抽出一张求职登记表:“先填填这个吧,填好了,再过来。”母亲如获至宝地接过表。我不忍告诉她,那封介绍信,不过省了10元钱的登记表工本费。
       交表时,部长迅速看了,点着头说:“好,就这样吧,你的资料会输入电脑,有合适的单位,我们会通知你面试。”母亲絮絮地感谢着,年轻的部长已经有些不耐烦。换作以前,我会自以为是地笑母亲不够察言观色。可是那一天,我震惊了,前所未有的觉得心痛。在家里,不知深浅的日子过久了,并不知道在外求人原来如此低声下气,母亲却一次又一次为我弯了脊梁。
       回家路上,我神情恍惚,脚踏车勾住母亲的裤脚两人一起摔下来,烈日下,母亲穿着挂坏的丝袜,扛着动弹不了的单车,和我四处找修车的,竞走了许久才找到一家。见母亲如此受累,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母亲拭着汗,却高兴地说:“这下好了,输入电脑呢!该不成问题吧!”我微微笑着,泪浸上来,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会觉得母亲“无知”,而加以顶撞?我看着母亲,突然觉得她像个孩子,可是我付出的宽容和爱护太少了,不成比例。无知的,是我吧。
       后来去招聘会,因为把自己看得更清楚,要求也更为脚踏实地,工作还是很快就找好了。我做得很认真,虽然那只是一家小公司。白天上班,夜里念书,和母亲交流得愈加少了,可是她从未像那时这样离我近过。每逢懒散,就仿佛看见母亲独自挑起重压,却未曾舍得怨我半句。于是含了泪,加倍努力,第二年考上了名牌学校的研究生。
       最高兴的还是母亲,扬眉吐气,逢人便夸我上进、能干。“在教大学生的课呢!”有时也听见她这样教育表弟表妹:“学姐姐,靠自己,走出条路来。”母亲这次是真的错了,靠自己,我又何所作为呢?其实,我始终依靠着她,靠着她从未轻言却毫无保留的爱。
       (张志清、张友飞摘自《黄金时代》199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