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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在镇里飞
作者:塞 壬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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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五年,我不停地游走在东莞的常平镇、厚街镇、虎门镇之间。两年之后,我将那一段经历用了一个飞字,飞翔、飞奔。它说出了姿势和表情,它传达出自在、自得甚至有某种轻快的信息,有逃脱的快意。原生,孤独,无人惊扰,像深山里的野花。旁若无人地开着。我说了飞奔,这风尘仆仆的表情,照见一个人的倦容,照见一个肉身的姿势,她很低很低,几乎贴着地,但内心飞翔。于我,它如此熨帖,如此契合我的气味,仿佛我从来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不需要脱胎换骨的激情,不需要所谓的死去再复活,甚至不需要意义。它全然不是那种带着大城市的优越感跑到这里来撒野、希图获得陌生经历、体验新鲜感、寻求艳遇和激情的有闲人的无聊目的。“我真不知道你呆在那种偏僻的小镇子里干什么,那些地方到处破破烂烂的,你在冒险……”我的朋友在电话里大声地质疑。我正想跟他解释,话没有说完,一股突如其来的荒芜感涌上来,所有将要说的话都滑脱了去。我掐掉了电话。
       对话因隔阂而中断。这是在东莞的常平镇,我卸掉了广州的手机卡,换上了东莞的新号码,我不打算把它告诉那些朋友,他们已无法进入我现在的生活,他们属于过去。一个人就这样失踪,我似乎有点迫不及待,竟这么迅速地切掉外界通向我的所有路径,我几乎是扑向了东莞的镇,我喜欢自己这样无蔽的敞开之状,飞翔或者飞奔,透明、轻快,看见自己,辨认自己,然后说出并领会。
       常平真是一个充满寓意的地方。它在广深线的中间,一头连着广州,一头接着深圳,两端连接着我的过去或者未来,它们在两端无限延伸,遥远,我只能眺望。我在离常平火车站不远的地方租了套小公寓,二十五楼,临街,繁华的商务地段,香港人的后花园。我原本在广州一家定位高端的时尚杂志社工作,啊,每个月的广告任务压得让我窒息,市场过多的同类媒体摊薄了广告份额,价格战,抢单,炒单,给回扣,请客户吃饭,做媒体策划,催款……我陷入了这可怕的漩涡,月复一月,这漩涡裹挟着我飞快地旋转起来,我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失,像一头驴子围着一口石磨,机械,呆板,浑然不知疲惫。我要让自己慢下来,再慢下来,我要感受到光,色彩,大地,诗歌,春天,童年,梦想,爱,或者恨……我得让自己解脱出来。于是我跟老板说,我想在东莞设立一个办事处,拿百分之三十五的广告提成,其他一切费用自理。老板爽快地答应了,他没有理由拒绝,这对杂志社没有任何损失,我还是极有可能把东莞的市场做起来,扩大杂志的影响力。当然,我这样决定更重要的理由在于,我对自,已业务能力的自信,对东莞广告市场的自信。一个人操作一个区域的业务,有绝对的自主,从另一方面说,我逃离了广州写字楼残酷的办公室打卡、守时制度,逃离了压抑、方格型的办公室,逃离了监控。此外,同事之间的业绩攀比都快让我崩溃。
       逃离广州,飞向东莞的镇,我成功了。我时常在落日前临窗眺望着常平火车站,目光延至广州或者深圳,就像眺望一个人的过去。我刚洗完了热水澡,时间在缓缓地流动,窗影的明暗也在缓缓地变幻,落日洒上餐桌,洒在花瓶的瓷上,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仰起金黄的脸,看着从广州或者深圳来到这里的人,他们从站台走出来,全都一脸疲惫,拉着行李箱,步子滞重而迟缓。跟我当初来时一模一样。很快,镀了一层金黄的列车在暮色里把现时驶向过去,广州或者深圳。在那里,时光被回溯,那个人再一次一寸一寸地抚摸被扔在那里的时光,那些还没来得及被遗忘的往事,爱情的碎片,没有结尾的诗歌,一些人的面孔,一些庞杂的事,它的缘起和它的终结。她用自由换来了孤独,这孤独在慢慢向她围拢。
       我似乎对工作没有倾入太大的热情,但必须得踌躇满志地定下计划。每个月如果不签下两万块钱的单,我在常平的生活将会很吃紧。但我要感知的,却不是一个赚钱的过程。在东莞的镇里,该会有一个怎样的我会被呈现出来?手机死寂着,常平在注视着我这个外来的人,我依然没有跟它真正贴近。夜晚无端地失眠,望着天花板的裂痕,想像它消失的走向。下楼来,迎面的喧哗带着浓烈的气流把我卷入其中。隔着临街的大玻璃,香港人在日本寿司店或者韩国烤肉店跟美貌的大陆女孩聊着天,她们的领口开得很低,都涂着很深的眼影,它垂着,似乎正要掀起一场大水,时间被一种慢轻轻抽打。夜晚的常平,像一条腥香的脏裙子,隐秘的华丽,锐利的性感,颓败的旺盛。胃口不好。我找了一个热闹的大排档坐下来,这是一条不宽的巷子,年轻的妓女们在那里扎堆。她们都耸胸,露着大腿和肚脐,涂着银蓝的、银粉的眼影,她们吸着烟,雾气缭绕,一个个霸道的样子,叽叽喳喳的,那样的热闹。啊,在我看来,她们都只是一群小姑娘。我点了麻辣烫,左边和右边很快就坐上了这样的小妓女。左边那个坐在一个男孩的腿上,他很帅,是那种有点坏的帅。那小妓女坐在他腿上,手里拿着一串鱼蛋吃着。她穿着极短的牛仔裙,两只脚悬着荡来荡去,大腿白得晃眼。她用方言跟旁边的小妓女们对骂着,声音脆生生的,很好听。旁边的那些个也跟着哈哈笑,听得出来,她们亲昵的程度。她移了移屁股,跟我正对面,那腿还是一荡一荡的,我滑眼一看,看见她穿着丁字内裤,她的地狱之门。那丁字内裤陷进那个缝,它非常饱满,而且干净。我一下子感觉到的干净,没有别的可以取代。我甚至想象,她跟那男孩发生的性事也是干净的,像两个孩子那样干净。很快就起风了,有点冷,一种荒凉的感觉向我袭来。风吹冷了面前的麻辣烫,我吃不完,耳边依旧是她们娇脆脆的调笑,余音不断地在耳边萦绕。我迎着风,慢慢往自己的公寓走,一路的喧哗。一路的霓虹灯,水红暗绿,明灭闪耀。常平的夜晚,让我忧伤。冰冷而漆黑的公寓等着我。
       虎门镇的一家地产公司对我的杂志表示有兴趣。从常平到虎门要坐两个小时的车。201路车,途经寮步镇和厚街镇。我从未见过比这更脏的汽车了,塑料座椅靠背是黑得光亮的污垢和灰尘,车厢的地上扔着用过的纸巾、饮料瓶、瓜子壳、水果皮,还有斑斑痰迹,晕车人的呕吐物用黑塑料袋装着。打了结,搁在椅子脚边。拥挤的人,很多来自乡村,男人黑糙的脸,油脏的头发,一绺绺地耷着,袖口一圈黑渍的衬衣皱巴巴的。破旧皮鞋的鞋边沾着泥土。他们一靠近,一开口说话,乡音伴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们把行李塞在车的过道里,看形状,那些蛇皮袋子里装着他们的被子和衣物,红色的塑料桶放着茶杯、毛巾、肥皂、牙膏等各类杂物,胡乱插进去的衣架和拖鞋伸出桶口。有的妇女抱着孩子,孩子一般都是睡着的,脸很脏,有鼻涕抹过的痕迹,都干了。那妇女长着大大的奶袋子,粗粗的腰身,坐在她后面,我看到她蓬乱的枯发,用打了结的红绒皮筋扎着,没有翻平整的衣领子被压在旧外套的领子下,她扭过脸来,一脸的雀斑,微微的龅牙。坐在她身边的时尚少女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挪了挪身体,竭力地想挪出点距离来。车厢里充斥着汽油味、烟味、人的浊气,还有病人的汗,臭脚。有人吃方便面,有人放阴屁。这
       些来一自乡村的人,远离土地,背井离乡,此刻,他们跟我一样,从常平去虎门,为着生计。车厢里呈现出的那些物的信息,散发着他们生存真相的气息。201路车,记录着真相的表情,他们在城市如此突兀地存在,生腥,怪异,像卑贱的尘埃,城市根本无视于他们。
       我是晕车的。车一启动,胃开始翻涌,我一阵阵地感到恶心,涌到嘴里是大口大口的清水,我极力地控制着不把食物给呕出来。头痛,是那种刚刚患上感冒且又疲劳过度的痛,太阳穴里面的神经痛得一闪一闪,不太尖锐,但一直持续。长达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几乎是一个病体,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睑,无助也无奈。没人认识我,无可参照,在谋生计的路上,照出了一个病体,它是多么弱!我注意到车上的人,像这样晕车的非常多,他们用黑塑料袋捂着嘴,随时准备着呕吐。有的人吐了,把头垂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一脸的病容。我从来不会认为,这样的病容仅来自晕车的生理反应,我深深地相信,生存的场,在残酷地伤害着太多的人,这病容分明是悲伤的表情。一路的颠簸,骗子和小偷都会出没其间,在这样的车厢里,弥漫出特有的匪气来,一个狭小的空间,肮脏、动荡、危险、疾病、不安、焦虑……它们真实地隐在空间里,不,它们都是有着体积的实物,醒目地摊晾在这空间里。
       一伙一伙的骗子在车厢里表演拙劣的把戏,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衣冠楚楚,散发着猥琐、闪躲、狡黠的尖锐气质,他们用眼角迅速扫过车上所有的乘客。然后高声地宣布有人买健力宝中了五百万,由于急需要钱用,现在要把奖券转让云云……这把戏早被别人拆穿很多次了,没有人上当。团伙里有时还会出现一两个妇女,她们仰起一张姿色褪尽的扁平的脸,拍着你的肩膀,说着老乡老乡,机会不要错过,便宜转让,然后信誓旦旦,说自己就是受益者……惯于疲惫,太多的人,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过,骗子见没戏,马上集体下了车。而车继续往前行驶着,摇摇晃晃,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有些情侣相拥昏睡,还有熟睡中的中年男人,那可见尘粒的阳光照在他张开的大嘴上。我是不敢睡的。我如何能相信眼前的这一切?这危机四伏、可疑、可怖的一切,如何敢想象醒来后会是在什么地方?如何敢把自己的肉身彻底地交付出去?我看着那些熟睡中的人,他们婴儿般的表情,对于这个世界,他们也许已不屑去怀疑了。小偷会对他们下手吗?不,小偷紧盯着像我这种满怀戒备的人。去客户那儿做采访。包里有数码相机、手机和钱包。我把包牢牢地抱在怀里。晕车,我靠在椅背上,低垂着头。上车的时候。我尽量选择女性作为我的邻座。一脸愁苦的表情,内心警觉,两个小时,紧张、焦虑,一秒一秒地挨,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地名、站牌,一站一站地数,国际假日酒店过了,华润超市过了,家具会展中心过了,虎门近了,更近了。我不止一次地看见有人到站后。一下车就遭到抢劫,原来在车上那人就被小偷盯上了,在车上没法下手,那人一下车,小偷们迅速变成了强盗。我清晰地记得,那个人被那帮强盗撕开衣兜,花花绿绿的钞票飞舞开来。好看极了,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揪紧——我真的害怕。
       从这个镇到那个镇,采访、派送杂志、送广告投放策划案、进行广告谈判、审稿、定稿……我都得乘坐这样的巴士,几乎每天。这样下去,我的身体很快就会垮掉,那可怕的历程,胆战心惊的分分秒秒,不幸的遭遇迟早会降临到我身上,我像一个猎物,在明处,清澈如水。我眼前不断出现受害人绝望的喊叫,那样的悲伤让人心碎。
       我联系到厚街一个写作的朋友,跟她说好每月在她那儿住三至五天。至于虎门镇,它有着比较大的业务量,本身有一个不错的广告市场,我最终决定在虎门租了间单房。每月在虎门呆上半个月。常平,厚街,虎门,一个人的飞翔,一个人的孤独。二〇〇五年,一个肉身隐退的干净的魂灵在镇里飞。
       我很快在厚街签下了一个大单,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电话打过来。说是酒店的副总要跟我谈谈广告。慌忙间。赶紧化了淡妆往外跑。天变冷了,风很大,呼呼地吹着,目之所及的事物都变了形,街道、商场、行人和车,还有广告牌上明星的笑脸。就像多年前堤坝上的露天电影,风吹鼓了布屏,里面一张张变形的脸。我也变形了吧,我的身体倾斜,笑容也倾斜,心里头有一股甜东西不停地往外溢,我像个孩子一样,那甜东西一路洒落,一路洒落。到了酒店,前台小姐安排我在会客厅等候副总。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从过道那头一路走过来,她就像是从最安静的地方来的,没有声息。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没有化妆,一张干净的脸,唇角的表情安详,目光温暖坚定。她把茶移到我面前。我看见她白皙的手上淡蓝色的脉络。我震惊她从头到脚安静的气质,仿佛来自最沉最静的地底。我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那样一副拙态,是那样愚蠢。我一路坐车而来,怀揣着跳动不止的喜悦,一路的喧哗,车声、风声、人声的鼎沸,我似乎还在喘气。坐在她对面,我脸上的那种急切的喜悦一定还没有来得及收拢。而她把那种沉静的气质带过来。先是进门那棵发财树安静了,那茶几安静了,接着那一排排的转椅安静了,会议桌、资料柜、窗帘都安静了。她一坐定,整个屋子安静了,尘埃都落定下来,茶水静如平镜。她看着我,开口说话,我慢慢镇定下来。她说,她看了上期杂志我对酒店的采访,很喜欢我的文字。我听着她说着如何喜欢我的文字,我看着她的脸,突然开始致幻,她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清楚。我突然听见自已说。我想给副总您约一个专访,请您一定不要推辞。她的脸微微地红了,但没有拒绝。广告很顺利,她签下了半年,六万块。我想为她写什么呢,写她让我看到自己愚蠢的躁动,以及浅薄的喜形于色?我给她约专访。应该说完全不是因为业务上的关系。是的,这么些年来,躁,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我从来不认为她那样的气质是先天的,它恰恰是经过时光打磨后沉淀出的深厚的、内在的大静。它跟智慧有关,跟性情有关,但跟养尊处优却未必有关。这样一本时尚杂志,我去写一个女人的气质,她的主张,她所传达出的信息,还有什么会比这种东西更性感的?
       签了单出来,在冬日的艳阳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可以一个月不用那么拼命了。我请厚街的朋友去吃饭。她住在厚街一个工业区的附近,那儿是一个热闹的街市,它竟然跟广州的棠下一样,有一条肮脏的河,常年散发着腐臭。食肆就在那里,一溜大排档,昏黄的灯,从来都是午夜的倦意,有时起风,它吹鼓了挡风的布帆,它把人们的喧哗也吹得四处飘荡。工厂里下了晚班的打工仔,在那里请他们的姑娘吃饭。低档的饭馆,女服务员伸出手,黑黑的指甲盖,她们穿着低腰牛仔裤,露出一箍肥糙的皮肉。再往前走,是水果摊,橘子黄黄的,码得很高,远远望去,它们身上闪闪点点,像是被淋湿了。摊主隐在光线不好的暗处,待你走近,他们才冒出来,随后,他的身边还会冒出一两个脏孩子,安静地睁着大眼睛看着你。
       后面就是一个小型的小商品市场,它散发着潮湿、腐臭的气味。市场里摆着台球桌,一群小青年围在那里打球,我看到那脏兮兮的白手套,指套都脱了线,但这不要紧,关键是要有周润发的味道。也有女孩子打球,穿着低领的T恤,趴在桌上半蹲的架势,露出两个圆球一样的乳房。俗气的性感,模仿地拽。再往里,更阴暗了,那里五块钱的T恤,十块钱的文胸,还有很多假皮包和成堆的拖鞋,一扎扎卖臭干子、炒粉、糖水的摊子塞在过道里,穿着低胸露背,化着浓妆。皮肤不好的女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我们找了家还算像样的湘莱馆,两个女子,点了一桌子菜。喝了酒,我对着这个在镇里唯一有交往的朋友说了很多胡话。她说我的脸滚烫滚烫的,目光有些疯狂,她说她走进不了我的孤独。反之。我也一样。两个写文章的女子,没有相惜,那太矫情。淡淡的距离,静静地相守,却有相知的温情。
       我在虎门的时光,似乎没有专心去做业务。不,应该说,我从一开始并没有一门心思地去赚钱。我打量着虎门。相比常平和厚街,虎门有一种别样的气质在吸引着我,南派时装之城,到处都是制衣厂,空气中有棉丝绒气息的工厂,塞满了各个角落。那些旧楼房,仓库、住宅、作坊像虱子一样多,那里面时而传来孩子尖厉的哭声。焊死的防盗窗,漆黑的安全通道,锈蚀的、滴水的管道,此外还有更多永远潮湿的地方,趿着拖鞋,头发蓬乱的干瘦男人在楼道里来来往往。在服装的海洋里所有东西全被淹没了。我看到疯狂的鸣笛声,堵塞,匆忙的身影。南来北往的人,推着架子车,要是谁挡着他的道,他就大声诅咒。窒息的卖场,浩瀚无边的货物,装卸,通道,停车场以及发臭的运河,它们混合着烧烤的油烟气味,它们拼命地抽打时光。大笔的现金交易,人流,物流,它让一个注视它的人茫然,不知所措,并再一次被卷进这混乱的漩涡。虎门没有闲暇去理会一个写文章的女子,它要忙着交易交易交易。我在虎门做的两笔单非常干净利落,没有周旋,没有太多铺垫。长长的空白留给了我,我成了闲人,这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和距离去观察自己。
       我并不急于回常平的公寓,我领着在广州已分手的男友去游虎门鸦片战争博物馆。他出差在此地。
       他一下子把广州的气息和记忆带给了我。我疑心自己呆在虎门不走的原因跟他有关,但不愿证实。走进鸦片战争博物馆,一个突然安静、阴暗下来的建筑物,类似少林寺的藏经阁,阳光从楼道的窗户泻下来,尘埃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散发着隔世的气息。它的门楣正斜对着一池静水,两对假鹤,几弯垂柳,正像一个倦怠的美人打着哈欠。即使在中午,这建筑的内部阴沉,外面却阳光猛烈。鸦片战争博物馆,一个被突然抽离时空,一个惹眼但却又被遮蔽的建筑,走进去,就走进了迷宫。立在门边的大圆柱被幻象成勃起的阴茎,向内,是一处骚幽,它凹陷,随着梦境陷落。它暗示着一种色情的气息,我和他都被这暗示指引。他拽紧了我的手,我感受到他灼人的温度。我们一出来,阳光突然打开,四周响起洪亮的宋祖英的《爱我中华》,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在宣誓,在这明亮的上午。
       我相信两个人连在一起的那一刻,命运是相同的。我们如何才能连在一起呢,两个身体,在摸索,在拼命地寻找各自想要的,我们连在一起了,变成了一个人,那一刻,我们是一个人。之后,我们的身体分开,继续彼此孤独,像左耳和右耳。一股强烈的悲伤涌上来,我紧紧地抱住他,想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他轻轻地说着,跟我回广州吧,回广州吧。啊,广州,我曾经彻底失去过自己,爱情无法让我获救,它太弱了,它无法医治孤独。我在深夜沉默着。哲学式的沉默着,这样的沉默在常平,在厚街,在虎门。我停不下来了,我着迷并深陷于这孤独的内心之旅,并开始依恋着它。我要感知的,是在飞的某一瞬间,重新看见自己。就像在匆匆的一瞥中。惊见真实的脸。而在混沌中看见它的人,不顾一切地追随着去。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