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被称为“儒家格言”的敦煌P.tib.987和988两个写卷是河西某汉文童蒙读物的藏译本,具体的资料来源此前尚不清楚。本文在石泰安法译文的基础上通过对校寻出了其中的一批典故出处,并认为这部书体现了唐宋之际西北俗文学的一种典型风格。
关键词:敦煌 藏文写卷 翻译 儒家格言
作者聂鸿音,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地址:北京市中关村南大街27号,邮编100081。
1992年,石泰安(R. A. Stein)在《法国远东学院学报》上著文介绍了伯希和从敦煌藏经洞携去的两个藏文写卷。【R. A. Stein,“Tibetica Antiqua Ⅵ, Maximes confucianistes dans deux manuscripts de Touenhouang”, Bulletin de L’Ecole franaise d’ExtrêmeOrient 79.1 (1992). 】这两个写卷分别编号为P.tib.987和988,是某种未知的汉文童蒙教材的藏译本,原书是汇集汉文典籍里一些名言警句串连而成的,石泰安称之为“儒家格言”(maximes confucianistes)。写卷的现存部分残损严重,书的初编者和藏文译者的文化素养也不很高,因此逐一寻找每条引文的来源成了彻底解读全书的一个巨大难题。石泰安在文章中成功地辨认出了其中的两段文字,一段说到姜太公渭滨垂钓,另一段是《论语·卫灵公》里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至于别的引文,他仅仅试着用法文做了大致的翻译,却感到无力考求其原始出处。本文试图在石泰安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其中一些名言警句的汉籍来源,并结合敦煌汉文本《太公家教》和西夏黑水城文献对原书的性质和编译年代谈一点初步的认识。
一
敦煌所出的P.987号和988号写卷是同一种书,只是前者的现存篇幅更小一些,除个别地方外,其内容大都已包括在988号里面了。我国的国家图书馆有这两个原件的照片。坦率地说,藏文并非我的专攻,转写和解读这样一件没有断词符号的古代残卷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本文的考据将只以石泰安的法译文为基础。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目前学界对藏文古籍所用儒学术语的理解水平远远比不上佛学术语,人们经常难以确定表达儒家观念的古藏语词与汉语原词的对应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石泰安对藏文原作解读的准确性。例如在写卷中有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藏文词,石泰安转写为ˇchos,并认为它相当于汉语的“道”,事实上与这个词对应的儒学术语应该是“礼”,这可以从P.988号残卷第23行的一段文字中对校出来。石泰安把这段文字译成这样:
Ce qui n’est pas le principe (ˇchos), je ne le regarde pas des yeux, je ne le dis pas de la bouche, je ne l’coute pas des oreilles. Pour (tout) ce qui n’est pas le principe (ˇchos), je ne suis pas branl par la pense. [若非道,吾不视之以目,吾不言之以口,吾不听之以耳。凡非道者,吾不为之心动。]【方括号中的汉译文是我据石泰安的法译文做出的,并参考了耿昇所译《两卷敦煌藏文写本中的儒教格言》[载《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11辑,西藏人民出版社(原书无出版年份)]。】
如果我们把译文中的“道”(ˇchos)改译成“礼”,那么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段文字来源于《论语·颜渊》里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只不过藏译本颠倒了“勿听”和“勿言”的顺序,而且对原句主语的设定也不正确。
对另一个反复出现的藏文词,石泰安转写为rcal,并认为它相当于汉语的“德”或者“力”,事实上与这个词对应的儒学术语应该是“义”,这可以从P.988号残卷第51行的一段文字中对校出来。石泰安把这段文字译成这样:
De ce point de vue mon corps et ma “force” (lus dax rcal), les deux, ne convientil pas qu’ils font un contrat (??). [是以吾之身与“力”二者不可得兼。]
很明显,如果把译文中的“力”(rcal)改译成“义”,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出这句话来源于《孟子·告子上》里的“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只不过藏译本对原文进行了节略,想表达的是“生与义二者不可得兼”。
由于原件保存不佳,所以我们很难从中找到几段较长的完整译文以考察其来源和翻译风格。在石泰安的解读中,最容易看明白的是P.988号残卷第27行至29行的一则故事:
Un homme ancien d’autrefois, appel Yan’ˇchin (chinois Yang Tch’eng?) ayant donn des richesses, lorsque (?) Yan ’ˇchin voulut ..., le propritaire des riches dit: “Disperseles (?) de sorte que personne ne sache.” Yan’ˇchin dit:“Il y a quatre (sortes de) savoirs; le ciel sait, la terre sait, tu sais, je sais. Comme il y a ces quatre, je n’en veux pas”...[昔有古人,名曰Yang Cheng(汉语“杨成”?),人遗之财,其时Yang Cheng欲……,遗财者曰:“所遗无知者。”Yang Cheng曰:“有四知:天知,地知,子知,我知。有此四知,吾不欲之。”]
文中提到的人名其实应该是“杨震”,而非石泰安猜测的“杨成”。这是所谓“四知”的典故,出自《
后汉书》卷八十四《杨震传》:
(杨震)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
同样的故事又见于《东观汉记》卷二十,只不过在杨震的话里少了“我知子知”。通过对读不难看出,藏文翻译所据的汉文底本与《
后汉书》或者《东观汉记》原文的差别很大,我们甚至有理由认为,原作者在写这则故事时根本就没有查阅真正的汉文史书,而仅仅是依照后世的传闻。大约最初在盛唐时代,民间开始把《
后汉书》的“天知神知我知子知”讹传为“天知地知子知我知”,并造出了“四知”这样一个不大贴切的总称。【杜甫有“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的诗句,见《杜工部诗史补遗》十。】这种说法在中古时期的河西流传很广,并且也反映在其他少数民族文字的译文里,例如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收藏有一部题为《德行集》的西夏刻本(инв. № 146),其中也翻译了关于“四知”的说法,西夏文原注云:“四知者,天知,地知,子知,我知也。”【参见聂鸿音:《西夏文德行集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6—10页。】这条解释恰与本文讨论的藏译本完全一致。
至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初步的印象,即这个藏译本所据汉文原本上的文句有许多都不是原始典故的忠实摘录,而大多是中古民间知识分子递相转述或者改写的结果,因此现在的藏译文可能多与传世古籍的实际文句不符。如果这个认识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在考寻每则引文的来源时就不必拘泥于汉文古书里的文句本身,而只求其大意相符就可以了。事实上在我目前能够大致确定其来源的引文中,藏译文和汉籍原文相符的情况是很少的,而且大都是很短的句子。例如P.988号第13行:
On ne doit pas de se quereller. [无使争讼。]
按本条似出《论语·颜渊》:“必也使无讼乎。”
又如第47行:
Plutt qu’un sac (?, sgroba ; sgrob?) plein de poussière d’or, il vaut mieux un rouleau de livre (yige bampho). [碎金满籝,不如一卷经书。]
按本条似出《
汉书》卷七十三《韦贤传》:“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
除此之外,比较多见的情况是藏文本的文句比汉籍原文要简略一些,不知是汉文原本的编者还是藏文本的译者对之进行了删节或者改写。例如第41行:
Le livre Leke (le Liki) dit:“l’homme suprieur (yabs) même s’il est pauvre, ne change pas de principe (ˇchos). L’homme infrieur (marabs), même s’il est riche, ne produit pas de got” (jouissance?; myan). [《
礼记》曰:“大丈夫贫而不移礼,富而不生兴味。”]
石泰安谓本条不见于《
礼记》。今按本条当出《孟子·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两相对照,可以看出藏文本不但误记了典故出处,而且还删掉了原文“威武不能屈”一句,又把原文的“淫”(荡其心)误解为“产生兴味”,最终使之变得几乎面目全非了。另外顺便说,藏文本的两句话颠倒了原文的顺序,这是中古北方少数民族翻译汉语“对仗句”时一种常用的处理手段,【参见聂鸿音:《〈夷坚志〉契丹诵诗新证》,《满语研究》2001年第2期。】下文译《
礼记》“以财发身,以身发财”亦同此例。
在某些情况下,藏文本似乎是故意要多写一些文字,以作为对汉籍原文的阐发,例如P.987号的第9行和988号的第51行均作:
L’homme stupide regarde (est coucern par) la richesse; il ne regarde pas le corps de l’homme. Si on a des richesses, (mais) pas de corps; si l’homme cherche des richesses (bcal), il les trouve (reddo) ; si les richesses cherchent l’homme (ou si on cherche l’homme par des richesses), elles (ou on) ne le trouve(nt) pas.[愚人重财不重身。得财不得身,以身求财则可得,以财求身则不可得。]
本条好像是从《礼记·大学》“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扩展而来的。《
礼记》这句话的意思本来是“仁义的人散施钱财以促成自己的声誉,不仁的人丧失自己的声誉去积累钱财”,【参见朱熹《四书集注》:“发,犹起也。仁者散财以得民,不仁者亡身以殖货。”】其中并没有什么“可得”“不可得”的问题,而藏文本却把“财”和“身”的关系完全理解错了,我不知道其前两句是不是受了“生与义二者不可得兼”的影响。
又如第59行:
Faire un principe (ˇchos) mauvais et un dit dsagrable, cela (?) franchit un chemin de mille li. [为礼恶,出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过之。]
本条好像是从《易·系辞上》“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扩展来的,前面加的“为礼恶”目前还看不出有什么来由。
以上不过是略举几个例子以见这部藏文小书的概貌。事实上我目前能够猜出其来源的典故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若要逐一搞清每条引文的出处以构成彻底解读这部著作的基础,还有待于藏文古文献学者和汉文古文献学者今后的共同努力。我想,作为这场努力的附带收获,学界寻找汉藏文儒学术语对应关系的门径也许会就此而打开。
二
在逐一寻找写卷中各条引文来源的时候,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突出的印象,即藏译本中大量的内容都和唐代汉文童蒙课本《太公家教》有关。【本文所用的《太公家教》为汪泛舟校本,见所著《〈太公家教〉考》,《敦煌研究》1986年第1期。以下有关《太公家教》的论述也以汪泛舟文为基础。】例如P.988号第39—40行:
Si on apprend dès l’ge d’un petit enfant (?), c’est comme le soleil qui se lève au dbut; si on apprend un vieux, c’est comme le soleil qui se couche. De plus, si on n’apprend pas (du tout), c’est comme marcher dans la nuit obscure. [少年学者,如始出之阳;老而学者,如日暮之光;全无所学,如暗夜之行。]
此言最早见于汉代刘向《说苑·建本》: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而《太公家教》作:
小儿学者,如日出之光;长而学者,如日中之光;老而学者,如日暮之光;老而不学,冥冥如夜行。
两相对照,可以看出藏文本删掉了原文关于“壮而好学(长而学者)”的一句,又把著名的“炳烛”典故误解成了“日暮”,后者明确显示出本书初编者手边的参考书是当时民间的《太公家教》,而不是作为原始典故出处的正统古书《
说苑》。
还有一个显著的事实能够确证P.988号写卷和《太公家教》的密切关系——在写卷第52行有一个段落符号,其下的原文虽然残损严重,石泰安的解读也不连贯,然而我们仍然可以认定那整整一大段都是从《太公家教》里摘录出来的,其间虽然稍有节略,但所录句子的先后顺序与原文并无二致:
Si on parle selon le dit (proverbe; gtamdu zerna) tir du livre de l’homme sage, appel ˇci’uyag, fais que les richesses soient craintes comme ennemi du corps. Fais que le vin (ou la bière; ˇchan) soit limin parce que c’est un poison du corps. Le sale et le mauvais font de mal la “force” (rcal) de la pense, loigneles. Les paroles violentes qui pnètrent l’intrieur (de la pense ... (?) ... les nogsig). Si des hommes se disputent ... Si tu vois faire quelque chose qui n’est pas le principe (ˇchos), montrele! Si tu ne tombes pas sur un compagnon et ... (?) ..., cartetoi (?) ! Si on ne s’carte (?) pas quand il convient de s’carter, c’est pareil l’exemple de l’oiseau (?) ..., poisson hameon ... (?) ... conseil mauvais d’un homme (?). Si au dbut on n’a pas rveill (?; sod) par un conceil, on n’apprend (?; slabs) pas plus tard par le regret. [据贤者之书《
周易》言之,则财为身敌,必须畏之;酒能毒身,必须戒之;浊恶害义,必须远之;忿恶之言……。若人争斗……。见人行事非礼,必示之!若不得同流,必避之!若当避而不避,则形同飞鸟……吞钩之鱼……。人之误计,初不三思,恨不学之晚矣。]
下面是《太公家教》相应的原文,括号里是被P.988号写卷节略的文字:
财能害己,必须畏之;酒能败身,必须戒之;色能致害,必须远之;忿能积恶,必须忍之;(心能生恶,必须裁之;口能招祸,必须慎之。见人善事,必须赞之;见人恶事,必须掩之。邻有灾难,必须救之;)见人斗打,必须谏之;见人不是,必须语之;(意欲去处,必须审之;)非是时流,必须避之。罗网之鸟,恨不高飞;吞钩之鱼,恨不忍饥;人生误计,恨不三思。
藏译文多出了“据贤者之书《
周易》言之”和“当避不避”两句,可以认为是出于串连上下文逻辑关系的需要而临时添加上去的。此外,藏文本对“色”的翻译我目前还搞不懂。
如果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太公家教》上,那么就可以有相当把握地进一步得到藏文本下列译文的解读基础。例如P.988号第12行:
Dans une maison d’herbe (?) il y a un homme sage. [茅茨之家有贤者。]
本句可以认为改写自《太公家教》的“茅茨之家,或出公王”。
第16行:
Un homme sage, quand il entend une agrable histoire d’ailleurs, il le dit (?). Si un homme a fait le mal, il le cache (?). [贤者闻人之美事,则当言之,闻人作恶,则当掩之。]
与此相关的意思在《太公家教》里有两处,一处作“见人善事,必须赞之;见人恶事,必须掩之”;另一处作“闻人善事,乍可称扬;知人有过,密掩深藏”。从译文本身我们还看不出来实际翻译的是哪一处,但本条源自《太公家教》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第17行:
... On ne coupe pas la tête un homme qui n’a pas fait de mal. [不斩无罪之人。]
本条前半句残佚,现存的后半句表明整条引文必然来自《太公家教》的“刀剑虽利,不斩无罪之人”。
第21行:
Ce qu’on ne veut pas dans son propre cur, ne le montrez pas (ne le faites pas) aux autres hommes. [己心之所不欲,勿施于人。]
石泰安已经看出本条是《论语·卫灵公》里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太公家教》里也有这样两句,我很怀疑藏译本的这一条不是直接来自《
论语》,而是从《太公家教》转引的。
第23行:
Même si j’ai fait bien et droit, je le (?) aux autres. Même si les autres ont fait le mal, je ... [若我为德行,则人称传之;若人为恶行,我……。]
本条似出《太公家教》的“身有德行,人自称传;恶不可作,善不可观”。
第38行:
Il y avait un homme sage appel Thekon (T’aikong) qui pêchait au bord d’une rivière et fut (pourtant) nomm ministre. (Un autre) appel Canu ... tait en train de ... et fut (pourtant) nomm ministre. [有贤者曰太公,钓鱼水滨而封相;又有曰相如……曾于市……而封相。]
石泰安认出了文中的Thekon是“太公”(吕尚),但没有认出Canu是“相如”(蔺相如)。按本条出自《太公家教》的“太公未遇,钓鱼渭水;相如未达,卖卜于市”,只不过藏文本的叙述比《太公家教》原文详细,这大约是因为文中涉及两个古人,本书的初编者担心学童看不懂,所以不得不多费一些文字来把相关的故事说清楚。
第59行:
Un roi sage ne loue pas un minister plein de calomnies. Un père sage n’affectionne pas un fils de peu de pit filiale (sriu). [贤君不爱邪佞之臣,贤父不爱不孝之子。]
本条无疑是《太公家教》的“明君不爱邪佞之臣,慈父不爱不孝之子”。
紧接下来的两句:
Un minister fidèle ne montre pas un esprit de rvolte (de contrarit) un roi sage. Un fils plein de pit filiale (sridu) ne montre pas un esprit de rvolte (contrarit) un père sage. [忠臣不逆贤君,孝子不逆贤父。]
本条似乎来自《太公家教》的“孝子不隐情于父,忠臣不隐情于君”,但两者之间颇有差异,其原因目前还不清楚。
从以上所举的例子,可以认定《太公家教》是P.988号写卷的主要资料来源,而这也将在我们判断写卷的编写年代和编写目的时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三
汉文古籍关于《太公家教》的记载最早见于唐代李习之的《答朱载言书》,宋代王明清在《玉照新志》中对它进行了初步介绍,并指出其作者是“唐村落间老校书”,即乡里的小知识分子。限于作者的文化水平,《太公家教》的遣词造句不免被当时的正统学人指责为“浅陋鄙俚”,因此书成之后仅仅在市井村落间流传,始终未能登大雅之堂,其成书年代和作者姓名自然也没有能够保存下来。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太公家教》只有敦煌所出的三十余种抄本,从卷尾题记明确提供的年代看,它们都是9世纪下半叶到10世纪上半叶的作品,最早的P. 2825号抄本不过唐大中四年(850)。据此我们可以相信,9世纪下半叶到10世纪上半叶的这一段时期是《太公家教》在河西地区极为盛行的时期,而本文所论P. 988号藏文写卷的汉文底本既然大量征引了《太公家教》,那么它也应该是在这段时间内完成的,换句话说,它最有可能是晚唐五代时初编的作品,而被译成藏文的时间也不会在汉文本成书之后太晚。
石泰安曾表示难以确定这个藏文写卷是吐蕃人自己编写的还是敦煌某种汉文著作的藏译本,但我觉得它很有可能是从一个现成的汉文童蒙课本译来的,其原作大约与《太公家教》或者敦煌所出的《新集文词九经抄》等属于同一类型。在迄今公布的中古西域文献里,我还没有找到有哪一部著作可以认为是这个写卷的原本,不过1909年科兹洛夫考察队在内蒙古黑水城遗址得到的一个西夏文刻本值得我们注意。这个刻本今藏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现存部分去掉重复可以拼配成32叶,照片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99年刊布,编者为之拟题为《经史杂抄》。【参见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编:《俄藏黑水城文献》第1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7—132页。】《经史杂抄》也是撮抄多种汉文名言警句再翻译而成的一部西夏文童蒙读物,具体内容虽然和本文讨论的藏文写卷有很大差别,但其性质和编译方式则看上去如出一辙,而且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而至今未能获得全文解读。就目前可以考知的情况看,《经史杂抄》里收录的文句至少来自《
礼记》、《左传》、《
周书》、《
论语》、《毛诗》、《
孙子》、《孝经》、《
孟子》、《
庄子》、【以上九种书是戈尔巴乔娃和克恰诺夫识别出的,参见З.И.Горбачева и Е.И.Кычанов, Тангутские рукописи и ксилографы, стр. 35.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восточ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63。】《
淮南子》、《
尚书》、《
管子》、《韩诗外传》、《老子》、《帝王世纪》、《
论衡》、《
周易》、《
孔子家语》、《
汉书》、《
楚辞》等二十余种。尤其有趣的是,其中居然也有六条引文来自《太公家教》,只不过没有一条与我们讨论的这个藏文译本相重复。据初步考察,《经史杂抄》原作的编录和翻译水平均相当低下,其引文或译文有时误合数条为一条,有时误析一条为数条,有时误记典故出处,有时经传不分,有时以他语舛入经文,有时误解原文语义,【参见聂鸿音:《西夏本〈经史杂抄〉初探》,《宁夏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以此造成的混乱程度与本文讨论的藏文本不相上下,只是其取材范围也许更广一些。众所周知,历史上西夏所受中原儒家文化的影响要远远超过吐蕃,西夏政府曾组织人力把大量汉文典籍翻译成西夏文,这些译作有不少都保留到了今天,资料的相对充足使得学界对西夏儒学译著的解读已发展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而时间略早于此的吐蕃则不然,如上所述,我们甚至可能连一些基本儒学术语的藏译规则都没有完全搞清楚。这样,当我们对现在这个藏文写卷感到难于解释的时候,自然不妨试用西夏同类书籍的研究成果来猜想它的成书目的和过程。
参照西夏本《经史杂抄》,我们是不是可以对敦煌P.988号藏文写卷做这样的初步估计:这是河西某汉文童蒙读物的藏译本,其底本是用汉文编成的,原作者的初衷是要从儒家典籍里选取一批名言警句汇编在一起,希望读书的学童在识字的同时也顺便领会作为一个“君子”所应具备的仁义道德。不过就像同时代的许多乡间小知识分子那样,这位原作者并没有条件受到规范的官方教育,也没有条件读到大量正统的儒学典籍,因而只好凭《太公家教》之类的民间记载和道听途说拼凑成了一卷书。从传统文献学的角度看,这卷书的质量很差,但是由于它篇幅短小、内容浅显,所以得以一度在河西民众中广泛流传。我们的藏文译者也许就是靠这样的书启蒙的,他对儒家典籍的熟悉程度和理解水平并不比原编者更高,因而当他着手把这卷原来质量就不高的汉文小书译成藏文的时候,自然不可避免地在原有错误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批新的错误,于是就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种样子。但是,也许就像低水平的《太公家教》恰好迎合了下层民众学习汉语的需要那样,这卷低水平的藏文小书也恰好迎合了下层民众学习藏语的需要,甚至还可能在当时河西地区的藏语启蒙中发挥过一定的作用,有过一段小小的辉煌。
〔责任编辑 华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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