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秋风辞
作者:雷平阳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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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吨书
搬家时,民工们的汗水
透过一个个纸箱,打湿了我的书
这些浑身汗臭的家伙,站在客厅里
双手对搓,一脸愧疚。我没有说什么
但气氛明显有些不对。其中一个
年龄稍大,极不自然地对着我笑
“同志,你的书足足有四吨啊。”
其他几个开始应和:“是啊,是啊
从来没见过谁有这么多的书。?”
我还是没说什么,把受损最重的那些
放到了露台上,那儿有昆明
最灿烂的阳光。也许是因为,我的动作
过于迟缓了些,还是年龄稍大那个
他说:“同志,太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把搬家费减掉三分之一?”
其他几个一样地应和:“是啊,是啊
应该减去,都怪我们汗水太多了。”
……我没减他们的工钱,他们走时
都夸我:“同志,你是个好人。”
边说边往门外走,其中年龄最小那个
(估计只有十耳岁)不留神,脑袋
碰在了防盗门上,咣的一声
草 原
大地之心正对着蓝天
这些青草,共用了我的血汗。
和我一起,用一滴马泪
替换了大海。它们的幸福和悲伤
我一眼就能看见。此时,它们正在变黄
——它们刚从去年羊群的舌尖上归来
光 荣
在蒙古大草原
爱上一只蚂蚁,是一种心胸
如果爱上成吉思汗
则是一种光荣
光荣之中,最令人
绝望的那一种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
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
波涛加工厂,漫步在
蔚蓝色天空的广场。从来没有
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
我用了一片汪洋
无 题
突然就厌倦了:这些自由的
时光。像脱轨的火车埋身于草丛
没有奔跑、方向,胎记上洗不掉的言辞
生了锈,落了白霜……
我想有一座无名的山可做教堂;有一条
隐形的河流,可用来思想;有一株草
可让我看见妥帖的墓床
但一切都被皮肉的画卷,瞬间改变
听命于自己的骨骼,听啊——
它们正在疯狂地膨胀,手中的铁锤
敲得我的肺腑噼啪作响
秋风辞
有人在我的梦中,不停地绕圈
苍茫的云南忽近忽远。那是令人赞叹的
黄昏,落日的火,烧红了山峦
我问绕圈人:“能否停下,让我在寒冷
抵达之前,多收集几筐火焰?”
他缄默不语,低着头,继续绕圈
瘦弱的身体里,仿佛正在建设
一座秘密的小电站
废墟酒吧
它隐藏在郊外,同往常一样
今夜只有我和守吧人。她是一个哑巴
侧着身子,瘪着脸,收着胸
她希望自己能躲进一片黑夜的云朵
我们无声地坐着。我想象冲的残垣断壁
矗立在四周。对了,到处都是裂口
到处都埋藏着落日和风景;对了
倒塌的横梁上,还走动着雷霆
风干了的雨珠,敲打着墙角
满是尘土的小手鼓;对了,到处都
弥漫着凌乱的雾气,到处都是
记忆中荒芜的睡眠……
令我们恐惧的一切,包括那只
闪电般的乌鸦,它也用头颅
把旧报纸戳出了一个黑洞,露出了
尖尖的嘴,以及发红的眼睛
确实,这是一座废墟,它所有的东西
它本身,都是远处的人们
在远处完成的,而不是重现的记忆
今夜,随着酒汁的增多,我儿子爱上了
阴影中的哑巴,甚至想顶着星空
在草丛中和她做爱。但是
我很清楚,我要发出的,将是
绵绵不绝的哀求、恐惧和悔恨
而她的体内,一支哗变的马队
随时准备着替她发出啸啸叫鸣
或许我真的应该回家
我的妻子刚刚怀孕
昨天晚上,她曾一个人
迎着风,对着学府路上的冬天
哭泣。她多么幸福,她多么孤立
听汤世杰先生讲
一条河水从中间流过
河水是中心,北边是河北
南边是河南;一座山峰在中间矗立
山峰是中心,东面是山东
西面是山西;一个湖泊在中间
荡漾,湖泊是中心,南侧是湖南
北侧是湖北;云南在云的南端
诲南在海之南,云是心,海是心
儿千年前,“孔子过泰山侧”
孔子也配不上泰山,这颗
伟大的心脏,也只能跳动在
泰山的侧面,泰山是中心
孔子是郊外……他讲话的时候
动了真情:“以前,大地才是中心
村庄和城市,一直都是
山河妁郊外。”我当时就很冲动
很想站起身来,弯腰向他致敬
甘愿做他的-郊外。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
汤世杰先生在讲话牛忆及归化寺
——“文革”期间,庙寺都被毁了
一些虔诚的僧侣,把佛像
安放在残垣断壁之间:信仰
并没有因为废墟而改变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藉此在阴岭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了?
何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灌木丛
我想把威信县的灌木都分出
男女。男的系根白丝绸;女的涂上
红油漆。我知道它们不交媾
不以交媾的方式生儿育女
但我还是想分
假如这不是什么
浩大的工程,我们就可以知道
铺天盖地的孤独与寂静,有多少
系上了白丝绸;有多少涂上了红油漆
有多少从不惧怕,天空和大雾
一再地压低:有多少,是男性
有多少,是女性……
战 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责任编辑 朱 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