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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水仙花心起舞
作者:须一瓜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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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阿丹是个轻度弱智。他哥哥说,政府民政机构的检测报告单上,阿丹的智商指数是八十九分,就是说,差一分才跨进正常人的智力指标。哥哥有时怀疑,可能搞错了,也许错得还不止一分。你可以到过去的中山大道、现在的慧光大街打听一下,一提起兄弟名剪城,不,不一定要提起名剪城,只要提起一个叫阿丹的,全城几乎每个女人都知道那是个一流的美发师,一个真正知道女人的美的男人。
       其实阿丹已经四十多岁,但是,因为弱智,他的面貌一直都像三十左右。阿丹有着惊人的美貌,如果他低垂着眼帘专注地伺弄头发,或者戴着墨镜,简直找不出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比他更有魅力。那些眼里只有好莱坞男星的时尚女人,在阿丹面前,也难免手足无措,他的帅气散发出金属般的、逼人的光芒。只有你和他的眼眸对望的时候(阿丹几乎不看人),你可能会因为它们过分的单纯空洞,感到无所适从而隐约失望。
       但这并不妨碍阿丹,并不妨碍兄弟名剪城一流的专业名望。慕名到那里没有预约的人,就像栖在两大排沙发上的大鸟,脖子披着围披、湿着头发,一双双眼睛老跟着阿丹。阿丹是从来不理会店里有多少客人的,他有可能在楼上睡觉,有可能在剪发厅那只他专用的人造革旧沙发上,玩那把从小放在口袋里的牙剪。那把镀镍脱落的小号牙剪,永不疲倦地在他手上飞速翻转,每个指头在两个柄孔和剪口辗转穿插;他也可能把那把牙剪藏在贴身口袋里,而专心致志地看着美发厅一角电视里的糟糕的电视剧,有时笑得人仰马翻,有时悲伤,抽噎的动静,电吹风都压不掉;或者他只是安静地在沙发上咬自己的手指,他只咬右手虎口前段的食指侧面,那里的肉已经发紫隆起,因为从小到大,他都喜欢咬那块肉,入睡的时候,他必须噙着那块食指才能入睡。
       十四岁之前,在阿丹没有得到那把小牙剪之前,一直有傻瓜丹的外号。据说是三岁的时候,从窗台上掉下落下的残疾。阿丹也读书,不爱说话,经常把同学名字叫错,成绩糟糕,但老师说他乖,就没有让他留级,反正那时候也无所谓读书。
       比阿丹大七岁的哥哥是通过一次次用针刺破手指,把微量的血挤到尿样里,获得肾病病历证明而逃避农村插队生活的。他躲在城里,就学了理发手艺。两年后,广交朋友的哥哥的美发店小有名气,但十四岁的阿丹偶然到哥哥店里时,他哥哥的专业命运才开始了彻底的改变。一开始,阿丹只是站在一边,咬着自己的手指看。洗、吹、剪、烫、焗,什么都看,看得很着迷,碍手碍脚的,碰来碰去的,正在操作的哥哥无数次地把他推开,但他一下子就忘了,又咬着手指靠近前来。他最喜欢看使用牙剪,也许那种明明剪了头发还有那么长的感觉,让他感到惊奇有趣。哥哥就塞了一把小牙剪给他,让他走开。
       从第一次走进哥哥店里,阿丹再也不愿意离开了。他感到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好玩了。在理发店,阿丹还是什么都看得眼珠子要掉下去,手里还把玩着那把牙剪。他也玩别的剪刀,或者蹲在地上剪掉在地上的头发。阿丹并不认识多少字,但是,他能把发型杂志一看一整天。还有小工说他一个上午只看一个女人头。一年后春节前的一天,因为太忙,哥哥对依然不识相的傻瓜丹气急败坏,狠狠把他挨近前来的头打了一下。阿丹摸了摸头,说,我做。
       哥哥只想快点把这个二百五弟弟支开,扫了一眼等候的顾客,挑了一个看上去好说话的生客,说,把她头发吹吹干。阿丹就过去了。忙得不可开交又谈笑风生的哥哥根本就把阿丹忘记了。一个多小时后,那个生客笑吟吟地过来交钱,做哥哥的大吃一惊。那女人完全换了一个人,一个刀法极其精致的头发,剪制了一个非常少见的样式,尤其是额前层次清晰的斜发,处理得非常大胆别致,就像报纸上登过的那个罗马尼亚女明星。确实太适合那女人的脸型气质了。女人一边等找钱,一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种满足的、自己给自己的笑,哥哥太熟悉了,这是女人对发型的最高褒评。留给你这样一个笑脸的女人,一定就是你的回头客了。
       一个准确的发型,能发掘一个女人百分之九十的美丽。哥哥突然悟出了书上这句话的经典含义。哥哥打量着又在咬手指的阿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也许是凭着他高大的身材,也许凭着他的偶然发挥,赢得了意外的结果。但是,看来不只是哥哥惊奇,哥哥手上正在做的女人,从围裙下伸出食指说,我做她那个发型合不合适呀?那些本来等候的客人,包括熟客,有两个竟然起身悄悄过来对阿丹哥哥说,我时间比较紧,要不我的也让你弟弟试试?
       二
       请阿丹做头发的女人都知道,阿丹不会马上开剪,他经常是咬着自己的手指,上上下下地看,有时绕着做头发的人走,他斜着眼睛环看理发椅子上的女人。阿丹慢吞吞地走,女人们通常会忍俊不禁,阿丹哥哥会用手势嘘止她们,然后,阿丹像陪女人照镜子一样,站在女人后面,一直盯着镜子。然后,他会笑一笑,知道他习惯的人都会跟着笑笑,不知道而没做出反应的,阿丹会再笑一笑。其他人就会提醒说,笑笑啊,他要看你合适的发型呢。
       一年后,也就是十六岁的阿丹,已经在美发界声誉鹊起。二十二岁的时候,他获得了华东区第一届金剪刀奖,成为最年轻的获奖者。这之后几十年,只要是公平公正无须交纳赞助费的美发大赛,阿丹总是赴赛必夺魁。八十年代后期起,这个海滨城市开始有模特大赛、精英大赛、选美大赛等区间赛什么的,那时,兄弟名剪城几乎被那些省内外慕名而来的佳丽们挤爆。
       可是,二十七年前,也就是阿丹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一件事,阿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但他心里永远揣着它。阿丹哥哥直到阿丹死去,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做哥哥的只是在弟弟死亡之夜,梦到了阿丹在他怀里说,不种了……不种了……哥哥在梦中问,什么不种了?弟弟说,不种了……水仙……
       梦是残缺不全的,一会儿是漫天盛开的水仙花,一会儿是阿丹的小牙剪在春天的天空、在漫天的绿枝上如魔如幻地翻转。一会儿是阿丹吃吃的笑声,一会儿又变成呜咽的小提琴声。然后做哥哥的被整个屋里到处弥漫的水仙花香呛醒了,睁开眼睛,什么香味都没有了,四周黑暗而静谧。此时隔壁,阿丹的魂魄正随香远逝。哥哥什么也不明白,在这梦醒时分,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想到,每年春节前种下五个精挑细选的水仙球,是弟弟从十七岁起就开始的习惯。有一年有一球花蕾本来很多,不知为什么患病,花蕾未放前全部蔫枯了。阿丹竟然有一周拒绝工作。后来母亲发现他把那个早夭病死的水仙,连根带叶地藏在枕头底下。母亲生气地把那东西扔了,阿丹竟然蹲在空了的垃圾桶面前,孩子一样哭泣了很久。大家知道傻瓜丹的智力底细,并没有人见怪,也没有人安慰他。
       三
       距离当地六十公里有个大江南钢铁城。当地人叫它“江钢”。那里完全是个独立王国,六七万人的大工厂里,工人上班、买菜、看电影、孩子上学———从幼儿园到高中,反正,那里什么都齐全。它就是一个功能完整的城市,在那个富饶的城中城里,人们经常穿着统一的豆灰色咔叽布工作服,有着比城外人更高的福利,比如不停地分冻猪脚猪排猪肚白糖绿豆水果,还有电影票、冰淇淋票、溜冰票。
       阿丹的哥哥由于插队结识了几个干部子弟,他们很快因为父母的平反而陆续上调,离开农村,而阿丹哥哥也通过小聪明,不断地伪造肾出血证明,也回到了城市。阿丹哥哥喜欢那些干部子弟,尽管不在一个城市,他总会坐短途火车去找他们玩。在八十年代初,阿丹哥哥就算是凭手艺先富起来的人,人家一个月挣三四十元的时候,他有时半个月就挣一千多。但是,他把钱都慷慨地花在那些干部子弟们身上。他一出现在那个城市,就意味着免费的狂欢,所以,干部子弟也真心和他成了好朋友。因为这样的原因,他们带他走进了那个钢铁城,走进了那些美丽动人的女演员中间。
       一个六七万人的大工厂,能进宣传队的都是顶尖的人物。如果不是容貌姿色过人,那必定有超群的技艺,最最不济的也要有后台。那批几乎是半脱产的演员们,无论在“江钢”城内城外,都是绝对的明星人物,尤其是女演员,分明就是城内外女人们服饰发型的时尚风向标。只要是她们上身的,很快就会在“江钢”城内的女工中流行起来,城外的女人就会学习,很快城外的女人也就都流行开了。
       阿丹哥哥基本是个风流倜傥好色之徒,手艺精,为人机灵慷慨。“江钢”的女演员们很快就都把他钦定为自己的发型师。女演员们本来和那些干部子弟就是权势与美貌相得益彰互相欣赏的关系,阿丹哥哥很自然就成了其中一员。他有时会买两张火车票带上阿丹,后来那边的女人发现阿丹的手艺并不差,就会主动要求带上阿丹。阿丹哥哥也乐意有个帮手,有时他在那里和众朋友通宵歌舞狂欢,阿丹就在毫无怨言地勤奋工作。对于兄弟俩来说,娱乐和赚钱都没耽误。
       阿丹是讨人喜欢的。那些生性浪漫轻狂的女演员们,一高兴就摸拍少年阿丹俊美的脸,发型满意了扑上来就死抱。阿丹的脸经常被她们弄得都是口红。阿丹是羞怯的,涨红着脸,假装没感觉地不断玩手上的小牙剪。有的女演员见状,就刻意过来用肩头撞他,一脸坏笑地猛烈撞他,阿丹被撞倒了,但坐在地上他也不停地翻转手上的牙剪,目不斜视若无其事。人们就哄堂大笑。这个时候,总是阿丹哥哥哭笑不得地把阿丹从地上拉起来。
       说不上是什么复杂情感,未必是吃弟弟的醋,阿丹哥哥有时候就是觉得那些泼辣放浪的女演员会把阿丹给吃了。那时候,兄弟名剪城在当地已经是声誉日隆,兄弟俩双双离开去邻城工作嬉戏,已经不被本城女人们答应。慢慢地,阿丹哥哥把阿丹留在家里的时候多了,由母亲负责看店收费,加上雇用的师傅配合阿丹,倒也撑得住几日;再后来,那些干部子弟下海的、出国的、发财的,那个固定团伙渐渐地散了,女演员们也在日益繁忙的个人生活中,黯淡了姿色,黯淡了扎堆的激情。不过,阿丹哥哥时不时还会过去,有时是某子弟结婚了,某女子小孩满月了,某子弟回国了,某子弟出狱了。反正一年年友情还丝连着。阿丹是早就不再去了。
       四
       从十七岁的那个春节前,阿丹开始养五个水仙球。开始家人以为他是一时玩兴,就按他的要求,买了五个荷叶造型的薄瓷白盆。阿丹哥哥还送了他一把雨花石。阿丹每天给五个水仙球浇水,晒太阳。那年冬天阴雨绵绵,天气阴冷。人家说,你要是不浇热水,春节开不了花呢。阿丹就小心翼翼地每天浇热水,水温都必须用温度计试过,正好三十三度然后才浇;一听说出太阳,扔下做一半的顾客的头,狂奔回家,把花盆一一抱到阳台太阳底下晒。
       春节的时候,五盆水仙花都开始开了。家人以为可以每个房间分享一盆,客厅可以安排两盆。不料,阿丹回来勃然大怒,把水仙花一盆盆都抢进自己卧房,还把门反锁了。后来家人就看到,阿丹的桌上有两盆,茶几上有一盆,还有两盆竟然放在枕头边。母亲趁他上班,赶紧把枕头上一左一右的花盆移到桌上,但是,阿丹一回家,就怒不可遏地放回原处,而且因为愤怒手重,把花盆里的水都晃荡出来,结果,枕巾床单湿了一大片。母亲只好在阿丹不在的时候,把花盆里的水偷偷倒掉一些,以减少危险程度。而且倒水的时候千万要注意,每一盆花每一天所处的位置不同,一旦放错,阿丹一眼就看出。天知道,他是怎么区别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水仙花。有年春节前,因为家人不慎错误放置了水仙花盆,他打开煤气灶,几乎要放火烧掉自己的手。
       事实上,家人的担心是多余的,二十多年来,和他同床共眠的水仙花,从来没有洒出来水过。枕巾和床单总是洁白干净的,枕边,水仙花总是郁郁葱葱,美丽的黄花清香阵阵。一年一季的水仙花花开花谢,阿丹都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它们中间,而且微笑,就是说,在每一个水仙花睁开眼睛的冬季,他总是在花丛中纯洁地睡去,恬静地醒来,每一个冬天,阿丹的头发和眼睛都充满着水仙的芬芳。
       虽说弱智,但阿丹有钱有貌,举止又从不讨人嫌弃,所以,看上阿丹的人家还不太少。家人怕阿丹被欺负,还挑了又挑,力图找个智力正常的厚道人,好把阿丹一辈子托付给她。亲戚所在的一个外省女孩,符合这个条件,眉眼也周正。人家只是家境太穷,才这样选择。没想到,一到冬季,阿丹的枕头边雷打不动的水仙花,还是吓跑了那个富有牺牲精神的厚道女孩。
       阿丹哥哥说,我们改种别的吧。三角梅好不好?
       阿丹咬着食指。哥哥说,可以让它爬到房顶上。不然种玫瑰?种太阳花也可以,天天开花。
       好不好?你选一个,大哥就去买,保证你喜欢。
       阿丹咬着食指走开了。哥哥追过去,茉莉?也是白的花,香啊,香得不得了!
       阿丹说,种水仙。
       哥哥说,为什么?
       水仙。就是水仙。
       五
       八十年代初期,女人们都喜欢烫头发,大大小小的女人,总是被烫成一块块方便面。脸蛋标致的女人,经得起方便面的折腾,倒也还是标致,普通的女人,时尚是赶上了,看上去却个个老气横秋,人人顶着一个僵硬的方便面。阿丹从操起剪刀起,就不轻易让手里女人的头发处于不自然状态,阿丹拒绝方便面。不管是冷烫还是热烫,不管是优质还是劣质的烫发水。他总是喜欢用剪刀,发卷设计得非常节制。事实上,全世界的美发最见功力的境界,也就是剪刀。而剪功是最基础的,也是最难掌握好的。一把炉火纯青的剪刀,奠定了一流美发师傅的重要根基。这些,阿丹根本不用读那些美发专业书籍,他不用,从一开始他就直赴要害,真正理解头发的生命本质,并在实践中以他的天赋直觉和不可思议的领悟力,让一个个平凡的女人扬长避短点石成金,让女人们像昙花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地开放。剪刀在他手上,就像被施了魔法,而女人在他手里,统统成了工艺品。
       阿丹快满十七周岁的一天,是那年的国庆节前夕。哥哥带着阿丹坐短途火车到了“江钢”。阿丹哥哥已经不记得了,这样的活动在当时实在很经常,一是友情越来越习惯,二是那里央求他们做头发的女孩越来越多,密集的时候,不到一个月就要去一趟。阿丹哥哥有时是单独去的。预约的头太多,他就会带上阿丹,或者那边有人指定要阿丹做。反正一边玩一边顺便赚钱。
       这一次,阿丹已经不记得哥哥是为什么带他上去。那一天的上午,他背了个装美发工具的帆布简易包,里面有剪刀、头梳、薄围裙、锡纸、冷烫精、定型水、蜂花护发素什么的。到的那个中午,阿丹为一个女孩修剪了一个被当地师傅烫坏的头,花了很长时间。大概女孩的头发被前师傅糟蹋得太厉害,阿丹有点不高兴,摔了一次女孩自己家的金属小电吹风。哥哥在旁边一直哄他。天刚黑的时候,哥哥就带他和一大堆朋友到闽江饭店吃饭,人很多,动不动就一起疯笑,有个涂着很多发蜡的人,站到了椅子上,有人还拍桌子笑。阿丹觉得耳朵痛。吃好饭,一个扎着一条斜辫子的女子在门口等他,那身红白条相间的收腰毛衣,在夜灯中非常醒目。阿丹知道这个女子,但是,和其他工厂宣传队女演员一样,阿丹叫不出她的名字。他想叫也老记不住。哥哥把工具背包交给阿丹,对那个女人说,茄子,你最好是信任他,不要指手画脚,他不喜欢。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什么发型最适合你了。
       穿红白毛衣的茄子,把阿丹领上一辆已经等在门口的旧吉普车上。开车的小伙子开车的时候,屁股一直扭动,头发油油的,耷在耳朵边,从后面看那头像一颗咸橄榄。茄子摸了摸阿丹的脸颊,你喜欢坐吉普车吗?开车的家伙故意扭动了几下身子,夸张了地面的崎岖。茄子伸手打了他的肩头。阿丹说,一个橄榄开汽车。
       开车的家伙放声大笑,猛踩油门,把驾车弄得像驭马疾驰。茄子紧跟着也哈哈大笑了,她在跌跌撞撞的奔驰中喊:一个———橄榄———开———汽———车———
       阿丹没有笑,他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他看着车外“江钢”城内城外远远近近的灯火和高高低低的锅炉烟囱,眼里眨巴着困惑。他当然不知道,这一颗橄榄驾驶的吉普车,正把他带往一个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梦境。
       六
       “江钢”宣传队的女演员,有十几个,可能更多,其中有三五个和市里那一伙干部子弟经常玩在一起。阿丹从来都无法记住她们的名字,正如他读书时,无法记住同学们的名字一样。但是,二十年来,阿丹哥哥只要一说“茄子她们”,阿丹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几个美丽迷人的女人,她们穿越了时间,她们在笑,在舞蹈,她们的声音永远像星空一样辽远而闪亮。
       吉普车停在一个像是干涸的堤坝上。前面是个无人的水泥灯光球场,旁边是个独立的院落,院落里面有很多柳树,外面有铁栅栏。吉普车没有开进铁栅栏大门里,车灯照着铁门上的一个长木牌子:技术资料处。橄榄掉头把车开走了。茄子把阿丹带进了那个青砖小楼的二楼。院子和小楼都很昏暗,只有二楼的楼梯口有盏小盘子式的吸顶灯,昏黄得很,灯罩里面都是污渍一样的小虫。她开门的时候说,黑不黑?明年我就搬家了,我们分到了一个小三居。不容易呀,分房子都是打破头的事。你不知道。因为他是技术专家。不过,专家出差了,你见不到啦。
       开了灯,天花板上有四条雪亮的日光灯,看得出,这是个办公室改的宿舍。一大间,长长的,起码有十米长,宽有五六米,最里面是一张大床,然后大衣柜、办公桌、梳妆台。两只三人位的红木沙发环在墙边,中间很空荡,水泥地上铺着仿木纹的塑料地毡,猛看以为是木地板。门口乱七八糟地扔着很多塑料拖鞋。
       茄子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阿丹把工具一样一样掏出,然后噙着食指在看她。那是一种小动物一样专注而清澈的目光。茄子眯起一只眼睛,逗他。阿丹视若无睹。大约看了六七分钟,阿丹抖开围裙给茄子围上。茄子注意到剪刀大大小小有三四把,阿丹一出手就是用最大口的牙剪,咵咵咵,手张刀合,两寸多长的头发在牙剪口簌簌滑下,整个头发长度没变,但剪下的头发迅速铺了一地。刚才平整划一的齐肩长发,立刻有了微妙的参差。阿丹换了把非常小的剪刀,时快时慢,但动作干净利索,完全是胸有成竹。
       阿丹在最外沿的头发尾梢,用了超大的发圈。茄子忍不住叫起来:那不是固定发型用的吗?阿丹皱起眉头,照样在上面涂抹冷烫精,加封锡纸。茄子以为要很长时间,但是,时间不过十分钟,不知道阿丹是凭什么感觉时间的,他忽然就像冲刺一样,双手齐上,很粗暴地把每一个发圈猛烈摘下,啪、啪、啪、啪,满地都是卷发器,好像延迟一秒钟都很致命似的。
       洗净。吹。开始吹头发的时候,院子下面传来杂乱的歌声,还有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茄子说,来了!她们!阿丹置若罔闻。打闹声和疯疯癫癫的歌声已经从楼梯那边灌了过来,拉拉杂杂的脚步声临近了,这些声音在门口奇怪地停了一下,只听门砰的一响,随着门被推开,四个妖娆女人像被倒出垃圾通道的垃圾,哗啦一声,通通堆在门口。歌声又在垃圾里响了起来,有一个人爬了起来,是唱歌的那个,她翘着下巴,向上举着双手,像迎接太阳一样对着天花板灯条吟唱;又有两个互相牵手,站起来,稳定了一下,然后像四只小天鹅用漂亮的舞步,一起跳了过来。最后一个趴在地上伴奏哼唱———丹、丹、丹、丹、丹低得低得丹,丹—低—得—丹!丹、丹、丹、丹、丹低得低得丹!丹、丹、丹、丹———
       她们变成四只小天鹅了,手拉手,交错腾挪着八条长腿,就在阿丹身后转圈。
       阿丹傻了傻,笑了,停了手。他从来没看到过人的动作可以这么好看。尽管她们一个个散发着酒气醉意蹒跚,但毕竟是专业人员,可以穿着随便的家常服,把舞跳得如此有韵致。也许正是醉意,她们跳得格外投入。做头发的茄子也是个好热闹的家伙,她们一跳她就格格格开始疯笑,忽然,她意识到阿丹停工,马上推他:哎,快做啊!
       一个穿蜡染中式夹衣的纤细女人不扮小天鹅了,她要喝水,她说渴,其他几个都不跳了,纷纷说要喝水。说渴的女人叫飞雪,但是,另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拼命摇手,叫喊要酒!还要酒!大家叫她洋小气。茄子只好起身,她把开水壶和茶具拿过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叫蜜蜜的女人,做梦似的闭着眼睛亲吻阿丹的脸颊。手拿电吹风的阿丹拧着脖子,眼睛使劲地歪过去看灯,显然是不知所措。茄子嘿嘿笑着又去酒柜拿出一瓶葡萄酒两包花生和鱼干片。
       阿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几个醉美人。他永远也无法分辨谁是飞雪、谁是洋小气、谁是茄子、谁是蜜蜜和蜻蜓,但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里毛毛虫一样,温暖地爬动。阿丹偷偷地笑了。坐回椅子的茄子用胳膊肘动他,示意赶紧快吹。脸颊发红的洋小气把酒杯端了过来,她要阿丹喝,阿丹猛烈摇头;茄子就把嘴张开,洋小气就把全部的酒,从茄子的嘴里倒了下去。一会儿,蜻蜓又把一大杯满溢出来的酒端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却因为步子不稳而一路洒出。阿丹好像怕酒洒光,紧张地低头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茄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又喂阿丹,示意她们一人一口喝光。阿丹每喝一口,如醉如仙的女人们,就发出夸张的惊叫。这一杯才尽,又有人颠颠倒倒地端上一杯。阿丹似乎有点心神不定,但,即使这样分神,他还是为茄子做出了个非常古典的美丽发型,中分,额前的头发在耳朵后上方,各夹起一束,两小束头发的发梢在妩媚地曲卷着,层次感极强的披肩发,尾梢带着弹性十足的微弯,似卷非卷,动感十足,每一阵风过,每一个步幅的跳荡,它们都在轻盈地颤动,甚至飞翔。
       这个发型强化了茄子非常光洁饱满的额头,使她的脸获得了超凡脱俗的光。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美丽新发型的陶醉,在梳妆台镜子前她夸张地左右摇动身子。忽然,她起身到红木沙发那里,再过来,一只提琴已经在颈窝。不知是哪个醉婆,把四条雪亮的日光灯条通通灭了。浓密的黑暗很快被三个大窗洒进的清白色月光所驱赶。窗上的钢条格子,横横纵纵清晰地倒映在地板上。一个轻盈美妙的身影过去,如纱的月光就被清影穿破。
       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赤足站在迎风的窗口,干净的长发被月光吹拂,灌进窗口的夜风,带着星光和琴声一起在屋里飞旋。蜜蜜和蜻蜓在如诉如歌的琴声中开始曼舞,飞雪也加入了,洋小气是最后加入的,她开始有点步子飘摇,很快就稳定了。阿丹开始还能分辨这个衣服和那个衣服身影的不同,但是,很快就无法分辨了,先是一个美丽的身影没有了上衣,后来晃过两个凝脂一样的妖娆身影,再下来有人把衣服砸到阿丹脸上,等他拨开衣服,眼里已经全是月光下的赤裸仙女。玉雕一样的身子,纯洁妙曼在月光里翩然起舞。阿丹从来不知道,人不穿衣服的样子,原来是这么的好看;从来不知道,人的手脚比划起来是可以这么让他舒服。一个个身影轻盈灵动,举手投足美丽得让人不敢呼吸。她们雪白的颈子、肩胛、乳房,她们紧致的小腹、后背,她们纤秀的腰肢、大腿,甚至膝盖和脚趾尖,通通在说话。它们在琴声里诉说,有时候在凝神,有时在倾听,有时候它们婀娜舒展,在夜色中竞相开放。它们在和月亮说话。月亮听得懂,阿丹也听得懂。阿丹眼睛都僵直了。
       一个精灵一样的身影,飘到他身边,两条纤美的胳膊像风中的水仙花瓣一样,满含春风轻轻地左轻轻地右,它轻轻地拂动着,阿丹的上衣扣子被解开了;又一个凌波而来的丝绸般的清影把他牵进了舞蹈者的中间,引导他起舞,让阿丹像他口袋里的小牙剪一样,旋转飞扬;又一朵花瓣一样的妙曼精灵接近了他,阿丹的上衣被彻底脱落了。他感到好像是月亮上吹来的芬芳。阿丹有点慌张,但他很快被这些春天的花瓣淹没。芬芳中,它们娇媚、纯真;它们野蛮、激烈;它们温柔、依偎;它们热情、固执。
       如水的琴声渗透在皎洁的月光里,琴声一样的月光,弥漫在月亮和尘世之间的万丈清辉中,然后向天堂飞翔。洁白的凌波仙子在清波中婉转千姿,如梦如幻,芬芳四溢。阿丹脸上和手上、身上,起伏的是和女人头发完全不一样的细腻滋润,波涛汹涌着令他战栗的阵阵温柔。
       十七岁未过的少年阿丹,青春的火山骤然苏醒,终于爆发出对这些陌生而美丽生命的最高礼赞。
       七
       七年后,二十四岁的阿丹在家人的安排下完婚。人们选择了一个水仙花休眠的季节。新娘是个农村的郊区女孩,容貌十分清秀,智力也正常,但是,初中的时候,这个女孩发生了一起车祸,现在,她只有一条真腿,还有一条腿,从大腿根部起,只是一根机械腿骨架,不过穿上裤子鞋子,几乎看不出来,只是走路的时候,膝盖有点僵硬。
       没有人告诉阿丹美丽的新娘只有一条腿,家人也许以为这不是阿丹会关注的。只要避开水仙花开季节,就可以美满行婚;或者家人跟阿丹说了,阿丹记不住,因为未见那条腿之前,阿丹永远也无法明白什么叫意外,什么是义腿。
       令人错愕的是,阿丹在新婚之夜嚎啕大哭。新娘不知所措。家人赶来,新娘也开始流泪。家人十分惭愧,觉得弱智阿丹不解风情,很对不起人家正常女孩。很久很久以后,新娘的家人才告诉阿丹家人,你们家的傻瓜丹,要新娘子脱光衣服跳舞,新娘告诉他腿坏了,不能跳;他强扯硬脱,结果扯出新娘的那条钢筋义腿,当场他就惊吓了。新娘子绝对没有欺负他,反而还安慰了他,可是他自己看着看着,看着看着就大哭起来。
       这样,没有坚持到水仙花发芽的季节,新娘就回娘家了。因为阿丹不许她脱下长裤,只要无意中看到新娘裤脚提高露出鞋子上面的不锈钢小腿骨,他就恐惧,甚至惊叫。他不许她和他一个床睡觉,后来根本不许她来他的房间。更严重的是,在美发厅,有两次他竟然去翻看美丽女人的裙子,还有一次是要求一个漂亮女孩把牛仔裤腿挽起来,这还好,但翻女人裙子实在很要命,阿丹哥哥不得不当着所有顾客面解释说,阿丹受到过假腿重大刺激,他害怕有这样的顾客进店。庆幸的是,阿丹已经在美发界建立的非常名声,大家还是愿意持理解心态,甚至开玩笑说,幸好自己不是阿丹不欢迎的残疾人。
       阿丹哥哥花了很长时间教育弟弟不能随便翻看女人的裙子,阿丹被教育得咬紧牙关,有时竟然泪眼汪汪。哥哥只好和家人商量,同意那个秀丽的残疾新娘回娘家长住,每月给足生活费。算是白娶了个媳妇。
       八
       兄弟名剪城的十几个洗头女孩和学徒都知道,二老板阿丹是不能随便招呼干活的。如果他不愿意工作,他会一整天坐在他自己那个专用皮革旧沙发上,咬着手指看电视。他喜欢看音乐节目,最喜欢小提琴的声音。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师傅,不知道二老板习惯,把正在拉小提琴的音乐频道给转了,所有的小工一愣,都扭头看阿丹。阿丹正在一个要拉直头发的顾客头上忙碌。当时他似乎僵了僵,并不抬头,像是被突起的广告声镇住,也可能在困惑,然后,又继续梳起一束头发。大家以为没事了,正要松弛,其中一个师傅还准备过去告诉那个新师傅二老板的习惯,这当儿,阿丹手里拉直头发用的电夹板,忽地飞了出去,因为受制于插头的制约,电夹板飞行不畅坠砸在一个正在焗油的女宾后背,再翻砸到那个要过去提醒新师傅的老师傅脚面。
       阿丹对女人头发具有天生的诠释能力,很多女人会有意识地巴结阿丹,尤其是一些美貌嘴甜的女人;一些女孩子,干脆丹哥长丹哥短地叫,有时只是路过店里,都会在门口嘹亮地嗨一声,或者进来拍拍阿丹的背。阿丹咬着手指,看着那些如花的女人,眼睛里都是笑。人家拜拜走了,他还会到门口目送到很远。有时阿丹会连续工作一整天,还有几次,陪朋友来做头发的女人,自己并不做头发,阿丹却请求甚至强制陪客做头发,不做就不让出门。应该承认,这些女人,在阿丹的手里从不吃亏,阿丹比她们自己更认识她们自己,她们像一块普通的未琢的玉石进来,阿丹定然让她们翩若惊鸿地出去。
       阿丹有时在街上跟随女人。而且他的跟,从来不鬼鬼崇祟躲躲闪闪,就是全心全意地跟。有一次竟然一直跟到咖啡厅,还就那么直截了当地坐在那被跟的女人对面。女人看到他外形俊美,眼睛里又纯真无邪,全无人间烟火气,大部分对他就比较放松,甚是有些微好感。不少女人会说,你为什么跟我?
       阿丹有时说,好看呢。有时什么也不说,掏出他随身带的小牙剪在自己手上飞快地把玩。有时他抬手就触摸调理对方的头发。这个发生过严重误会。所以阿丹哥哥要求弟弟把兄弟名剪城的名片盒带在身上,并反复告诉阿丹三大纪律:第一,不要跟追女人;第二,人家问一定要说明自己的身份;第三,千万千万不能擅自动女人的头发!
       事后,做哥哥的对弟弟行为的解释是,说好看呢———是衷心赞美女人的那个发型;玩牙剪是告诉对方他的身份;摸女人头发是———对女人错误的发型痛惜和不堪忍受。兄弟手足相连,阿丹哥哥以为自己完全理解弟弟阿丹,但实际上,他只认识到阿丹内在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其实,露出水面的那些,并非难以抵达隐秘的水下世界,只是,阿丹哥哥还是忽视了一颗弱智心灵的执拗和丰富。
       九
       那颗突然死亡的水仙花,是在阿丹结婚的前两年发生的。事情发生后,阿丹一周拒绝到店里工作,怎么哄他都不行。每天,他只守在其他四个未死亡的水仙花盆的旁边,严禁家人接近。有个要结婚的姑娘,急着让阿丹做新婚美丽发型,听说水仙的事,特意送了三个非常饱满的漳州水仙花球来,还是通通雕刻好了的,切口上还敷着棉花。但是,阿丹看了看,通通拒绝了。姑娘还以为阿丹不识货,一直启发说,收下嘛,这是极品水仙呢,你看看,花蕾有多少啊!
       阿丹哥哥估计他不认识被雕刻后的曲卷水仙花,就劝说,阿丹,你知道吗,现在雕刻过的才是最时髦的,就像女人烫头发。哥哥一说完就知道错了,因为,不是特别的脸部线条,阿丹从来就不轻易让女人头发乱卷,何况水仙花被割的一侧,结着痛苦而不自然的枯黄色疤痕。这似乎让一颗弱智的心灵难以承受。
       姑娘又送来了没有雕刻过的水仙,阿丹拿在手上看了看,转来转去反反复复看了又看,还是拒绝了。天知道他在看什么。但阿丹总算肯跟那个姑娘回到店里,慢慢地开始恢复了工作。那个时候,阿丹二十二岁。
       半个月后,“江钢”那边传来噩耗,茄子和她丈夫回湖北过年时,飞机失事,双双丧生。阿丹哥哥没有想到要告诉弟弟,也没有带阿丹去。反正此行也没有心情去做头发业务。他和那些朋友到茄子父母家,帮忙处理后事。回来也一直没有想到要告诉阿丹,不是怕阿丹难过,他根本也没有想到这事需要跟阿丹说说。两个月后的春天,那伙干部子弟坐火车下来,约好去看新发现的樱花谷。一大拨人在店门口的交谈中,阿丹才第一次听到茄子———那个在月亮底下拉小提琴的茄子,已经在两个月前死掉了。
       没有人注意到阿丹有什么反应。阿丹无声地看着哥哥上车和他们一起去樱花谷。车子已经发动,一个阿丹叫不出名字的美丽女人———也许是蜜蜜,也许是洋小气,也许是飞雪,或者蜻蜓,反正不是茄子———下车,过来塞给阿丹一顶灰紫色相间的格子鸭舌帽,就上车了。车子绝尘而去,阿丹在店门口看着车子跑了很远,拐弯,直到看不见,他的眼睛就泪汪汪起来。店里的洗头工和师傅、做头发的女人,谁也不敢说话。大家默默地看着阿丹的泪水,在眼睛里亮晶晶地转。
       其实,阿丹哥哥对五年前每一次的外访活动,没什么明确记忆,对于十七岁的阿丹终身难忘之行的本身,或者之前之后,他几乎没有记忆,那次之后有没有带阿丹再去过,也许有,也许再也没去过,这些都已经模糊淡忘,不过,能肯定的是,慢慢去得越来越少了,当时他自己也忙着盘整个新的大店面,跑变更手续,跑装修材料,购置新的设施、美发洗发器具什么的非常忙;另一方面,朋友们也可能因为开始全民经商,各自奔忙的时候多了起来。相聚自然就少了。
       然而,酒醉者是有记忆的。那一个月光皎洁、仙乐飘飘的委婉月夜,所凝聚的迷离美丽的梦幻时刻,镌刻在每一个醉意朦胧的女人的心里。那个单纯如乘着月光来的美少年,和四五个妙曼妖娆的身姿,联奏了一曲激越浪漫的生命交响,诞生了一个无法言传的美丽神话。那一年,茄子她们在二十七八岁间,台上台下,都还是扶风摆柳的丰盛青春。
       不约而同地,那个月夜之后,她们没有人再请求阿丹哥哥带阿丹来为她们做头发,一个也没有,一次也没有,谁都没有提过。这些,阿丹哥哥都忽略了,应该说,比较正常地忽视了。这些天性孟浪奔放的美丽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们究竟顾忌什么,她们彼此也只是有时在似曾相识的月光下面,相视凝眸,互相都读出了对方眼里的无语记忆,但是,她们又都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回忆的醉梦纱窗,好像这样才能呵护那一刻至纯至真和生命的无邪,只有这样,才维护了少年那颗毫无人间烟火气的月光心灵。
       没有人和阿丹解释这一切,也没有人陪他回忆这一切,更没有人知道傻瓜丹,刻骨铭心地记忆着这一切,并在每一个如水的月夜,或者在水仙花瓣的触摸下,独自重返那个记忆深处,重温着那个超凡脱俗的皎白月光。也许那颗弱智的心灵以为,在那样的月光下,在那样的小提琴声里,一定随时妙曼着凌波仙子的芬芳和美丽。
       十
       那是什么?阿丹说。
       琴啊。阿丹哥哥扭头看电视说,他在拉琴。
       什么琴?
       哥哥说,小提琴。
       对,掉下去了。
       什么掉下去了?哥哥说。
       茄子。掉下去就不能拉了。
       哥哥想了想,一时没明白过来。
       我看见她们了。飞啊,飞,她就从月亮那里掉下去了。她死了。
       阿丹哥哥这就明白阿丹在说“茄子她们”的茄子。
       这是什么琴?
       小提琴。
       对。小提琴也碎了。
       自阿丹哥哥他们一伙从樱花谷回来,这是阿丹第一次主动地和他谈茄子。那时茄子刚死了几个月。哥哥不太清楚死去的茄子爱拉小提琴,也从没有看过茄子她们的文艺演出,只有一次,那是“江钢”工会举办的新时代女工时装表演会,他为她们每一个人专门打理了头发,顺便看了看时装演出,心思多在发型上。看到她们的美丽,心里有缔造者的满足感。其实,快满十七岁的阿丹自那次回家,已经问过多次店员一个问题:那是什么———只要在电视上出现小提琴,阿丹必定要问。后来他不需要看,只要一听弦起,就知道小提琴声。但是,他一直不能记住它奇怪的名字。那是什么琴?小提琴。———那叫什么?小提琴。———那是什么琴?小提琴。
       我知道她会掉下来的,因为那个水仙死掉了。
       你说茄子吗,阿丹?
       嗯。
       阿丹哥哥感到意外。这一次之后,他才知道弟弟远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么弱智空心,他是有记忆的,虽然,他还不能知道阿丹的记忆有多么辽远深厚,但是,他渐渐发现,只要他和阿丹谈“茄子她们”,阿丹的眼睛就会闪闪有光泽。后来还发现,阿丹消极怠工的时候,只要讲述“茄子她们”的事,阿丹就会重新开始恢复工作。多少年来,店员不时会看见这样的情景:阿丹在一名顾客的身边忙碌,哥哥坐在旁边的美发椅上,娓娓叙说“茄子她们”的什么轶事,弟弟在专心致志地工作,时不时插问一句两句。哥哥如果有事中断叙述,弟弟可能也会中断手上的活,哥哥只好再回头,把说一半的事情慢慢说完。
       十一
       当叙说“茄子她们”的故事开始并成为习惯,茄子早已魂归云外,但是,阿丹还是需要这个符号。也许是因为他无法识别她们中的每一个人的具体名字,也许他就是喜欢把她们看成一个共同体,也可能只有这样,她们才肯从在他十七岁的记忆里,随时翩跹而出,美丽万分地回到他身边。所以,阿丹哥哥时不时还是要用“茄子她们”这个词。
       茄子她们啊,最近有麻烦了。发愁。那个洋小气的儿子恐怕要去上海治疗了,六七岁的人,干瘦得像个小老头,嘴唇都是黑的,牙又蛀掉了,真可怜。我们要给她一点钱,帮助他手术。心脏这个器官啊,对我们人来说,最重要了,它的位置在这里,对,右边一点。枪毙人杀人都是打这里,所以它非常重要。她儿子满月的时候,我带你去过她家嘛,吃满月酒那次?唔,你可能没去。那小孩真是漂亮啊,叫君君。漂亮得不行,跟洋小气就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医生护士都抢着抱他,又乖,不哭。到幼儿园,更是人见人爱。走在大街上,女人们都爱过去摸君君的脸,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后来看看不对啊,小嘴怎么整天跟涂了紫色口红似的呢?再一查,不行嘛,心脏有问题!先天性心脏病。他那么小,又不能做手术,要等他长大。洋小气惨了,白天不敢哭,怕小孩看见,晚上睡觉的时候偷偷哭,茄子她们说她天天哭啊。现在那个眼睛啊,几乎我每次看到都是肿的。原来她的眼睛多么漂亮啊,月亮湖一样不是?
       阿丹点头,或者不点头。阿丹手上的活不停,哥哥知道他在听。哥哥还要自问自答,以后怎么办呢?只能做手术。上海那里才会做得好,但是,就是上海专家做,风险也是很高啊,可是,不做更是死。要多少钱呢?起码几万。茄子她们钢铁厂的效益现在已经开始不那么好了,你知道吗,东西也发得少了,所以,茄子她们希望我们能多帮助洋小气一点,对不对,阿丹?我们要多尽点力。多工作。
       阿丹哥哥觉得不能老说一个人。他有意识地报告她们每个人的不同情况。
       茄子她们去杭州旅游啦。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知道吗,那可是个好地方,出丝绸,喏,就是女人身上穿的那种,风一过去,飘飘的,穿在身上,滑滑的。就像摸得到的风一样。还有龙井茶啊———是绿茶,和我们这的铁观音不一样。飞雪买了一把很漂亮的纸雨伞。飞雪现在有钱了,你知道吗,她老公开了一个大酒家,我们上去就在那里吃饭唱歌,那里的小妹都是闽东找来的小姑娘,个个都是水灵灵的。
       都穿像风一样的丝绸吗?
       不穿,穿酒店统一的红旗袍,黑布鞋。
       不是。茄子她们都穿风一样的丝绸吗?
       飞雪穿。冰蓝色的;蜜蜜和蜻蜓那天一起吃饭的时候没有穿,后来肯定有穿吧,我回来了,没有看见。女人都是喜欢丝绸的。
       像风一样。
       对呀,摸得到的风。很美。
       不穿也是的。一半不穿也是的。
       阿丹哥哥想了一下,笑起来。对,阿丹,是这样。女人穿不穿,都是美丽的。
       不穿,一半不穿,只穿围巾,就能飞到月亮上去。
       对对!仙女一样。
       十二
       这个女人的鼻子多像蜻蜓啊,阿丹,别玩剪刀了,她在等你给她做个像蜻蜓那样的头,阿丹?茄子她们的蜻蜓,你记得吗?来吧,我们过去看看。童花头,大眼睛,尖下巴,漂亮的鼻子有点翘。你看她鼻子多像蜻蜓啊,她已经等你半个多小时了,来,人家还要上班呢。她的侧面太像茄子她们了。
       阿丹终于把手上翻转不息的小牙剪收起来,慢吞吞地走到那个女孩身边。他看着女孩。女孩是有一个俏皮的鼻子,高高的鼻梁下,颧骨线条细腻。蜻蜓是什么样的?阿丹思索了一下,在阿丹记忆的纱窗后面,究竟哪一个迷人的身姿,有着这样俏丽的鼻梁?其实他是模糊的,纱窗后面,只有月明风清,好多绰约的纤姿、交错在琴声中,影子一样地飘舞。
       女孩和阿丹哥哥对望而笑。阿丹噙着食指,开始空洞而专注地看着女孩。
       阿丹哥哥在阿丹身边坐了下来。
       有一次啊,阿丹哥哥说,蜻蜓到市区的马尾大市场买黑木耳干什么的,走着走着,碰到一个妇女。那妇女问蜻蜓,听说这有个老中医,外号叫神医,有这个人吗?蜻蜓说,我不知道啊。后面就有个男人过来说,找神医?他是我外公呀!你们有什么事?
       那个妇女说,啊,我儿子病得快死了,肝病,别人说,只有求老中医神医才可能有救啊。
       男人说,对不起,我外公最近身体不好,已经不再给人看病了。
       那妇女一听就哭开了,我求求你哪,我的儿子在大医院,已经花了五六万哪,家里的牛都卖了,听说你外公是神医,心肠又好,求求你让我们见他一眼。我身上带的是卖血的钱哪。求求你啦,小兄弟!只看他一眼,他要不肯我马上走。那妇女当街跪了下来。蜻蜓就说,小兄弟,你就好心救人一命吧!人家实在也可怜呢。
       那男的不忍心,就说,好吧,我带你去试试,但你们千万不能强求。那妇女擦干眼泪,对蜻蜓说,好心人,你陪我去看看吧。都说这个神医救了好多已经买了寿衣的人。蜻蜓好奇就去了。这一路走去,妇女问了蜻蜓丈夫儿子父母等的家庭情况,一路叹息自己命苦。
       到了那地方,那个男人不让蜻蜓她们进屋,而是先进屋去请示外公。后来回话说,外婆不同意,对不起了。那妇女又跪了下来,哭哭啼啼不肯回去。蜻蜓就帮她说。终于那外婆同意让她外孙把情况说说。结果,里面的老神医一下就说出那个病小孩的所有情况,和妇女手上的病历一样。真是神哪!那妇女对蜻蜓说,你这么好心,不如也问问孩子丈夫平安吧。蜻蜓就求问了。没想到,那传话的男子非常惊惶地出来,说,我外公说,你孩子胃里有东西,丈夫脑血管里也有不好的阴影,肯定经常头痛。今年冬天怕是难过关。
       蜻蜓吓着了,但不太信,那男子说,唉,你们走吧。我外公说,人各有命啊,只是你可以提醒你丈夫不要一天到晚吃牛肉,这样他的头痛会少一点,最好多吃点洋葱,唉,多一天算一天吧!你那孩子呢,别再一天到晚喝可乐了。我外公说,你也别骂孩子,不是他爱喝那东西,是他胃里的坏东西闹的。这东西不除,恐怕凶多吉少!好,你们请回吧!
       蜻蜓吓呆啦!真是名不虚传的活神仙哪。怎么连她丈夫患头痛病、孩子胃口差爱喝可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蜻蜓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哀求老神医快快帮忙,那妇女也帮忙央求。男子说,我外公说,很难,一家两个,来得太急太凶,他的药力恐怕追不上,还坏了他的名声。你们还是到大医院去吧!
       这期间,阿丹在全神贯注地剪,他一层层精致地剪,夹子一层层往下撤,看上去他好像没有在听故事,但是,阿丹哥哥知道,他在听。那个要剪蜻蜓曾经的童花头的女孩听上瘾了,连连发出惊疑: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她老是忍不住地扭头,阿丹生气地打了一下她的脑袋。
       后来很简单,阿丹哥哥笑着,蜻蜓打的回家,把家里所有的金银首饰等贵重物品,价值八千多元的东西,全部收了赶去交给那男子。那男人说,他外公抱病替她焚香念咒,把那些贵重物品用红布包好,在香火上过来过去。最后,男人说,若要两人平安,必须把东西放在外公那里过香火一夜。回家后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破了劲道,不仅祸不能除,还会祸害帮助她的人。
       女孩听出名堂来了:骗子!
       阿丹哥哥说,真聪明喔!是,就是个大骗子。第二天,蜻蜓按时间去取回宝贝,人家早就跑得没影啦。
       我更早就知道了。阿丹说。
       你知道什么?女孩问阿丹。哥哥替弟弟说,他知道蜻蜓要上当吃亏了。
       对。阿丹说。
       十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季季、一年年地过去了。阿丹哥哥肚子大了,头发微微稀疏,他的儿子也小学毕业升初中了,兄弟名剪城的美发厅的规模已经是当年的十倍,四个纵路延伸的、三十来面的椭圆形的高档大镜子,把名剪城四壁日夜映射得皇宫一样辉煌,天花板上也全部是菱形相拼的镜子。一面面墙上,不是大幅欧美模特靓照,就是兄弟名剪城自己做出的精粹发式或者获奖现场照片,一幅幅也是放得很大,每一幅上都有小射灯,下面还有当事人的亲笔签名。
       高档大气的装潢装修和始终领先时尚的一流美发水准,成为兄弟名剪城保持着美女集散地的称号,美发师已经越雇越多,但是,阿丹依然是最有号召力的天字号招牌,不过,几乎全城爱美的女人都知道,要碰上那个帅得不可思议、身怀不可思议绝技的名剪阿丹做头发,完全看运气。有的女人刚踏进门,阿丹就拨开众女人拉她到理发椅子上;有的女人连续来了一周,才苦等到了阿丹亲自动手。当然,这些情况有的是连续不凑巧阿丹正在忙碌,也有的是碰到阿丹正好在怠工期。这样阿丹哥哥就要使出浑身解数,让阿丹工作起来。店里的资深师傅们猜测,那些不用排队的女人,是因为长得像阿丹哥哥的美女朋友,阿丹哥哥自己观察,好像这些幸运女人,还真是像了当年的茄子她们。
       阿丹从不开口,但阿丹哥哥知道,阿丹的耳朵随时在寻找和倾听“茄子她们”的轶事,而问题是,这么多年来,哪有说不尽的“茄子她们”呢?何况,他和那些城里的朋友的往来越来越少,即使偶尔去了,朋友们也未必事事想起曾经风华正茂的女朋友们。再说,人老了,故事只可能越来越少。只有阿丹还是青春帅气,一把衰老脱漆的小牙剪,经历了几十年岁月,依然在他手上翻转不停。他的眼睛迷离而单纯。也许他始终不能理解,牙剪剪过了,头发为什么总是不见短?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阿丹哥哥开始兑一点点虚假的东西安排到“茄子她们”头上,毕竟这十几二十年,时间跨度实在太长了。渐渐地,阿丹哥哥关于“茄子她们”的故事中,真的、假的,虚虚实实起来。
       洋小气家的君君是在第二次手术的时候,死在上海的手术台上,那年,君君十四岁。洋小气差点自杀。但是,阿丹哥哥没有这么说,只是说,洋小气非常难过,大家劝她再养一个。阿丹说,茄子她们哭了吗?
       哭了。茄子她们都哭了。
       一直哭吗?
       是啊,一直哭。
       眼睛会肿的。
       是啊,她眼睛肿了。茄子她们劝她。我也劝她。洋小气哭着说,上海的医生说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就是奇怪,个个都特别聪明漂亮,天使一样,所以走了特别揪人哪。
       眼睛肿了,不好。阿丹说。
       对啊,难看。
       十四
       还记得我告诉你飞雪的老公开了大酒店的事吗?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她老公的内裤上,有一根一尺长的樱桃红色的长头发。飞雪自己是黑的,也没那么长。
       09号。阿丹说。哥哥愣了一下,说,对,09号,樱桃红09号。那个后颈翻卷的,你去帮一下好吗,他们总是掌握不好那个剪刀的角度,你只要做几个给小丁看就行了。阿丹,我们过去试试?
       09号。
       对,那么奇怪颜色的长头发。太奇怪了。我们过去做几个就好,人家是冲你做来的,我跟她说了,你累了,但最后你会出手卷的。对吗?阿丹?
       阿丹若有所思,慢慢地从那个老沙发上站了起来。哥哥把他从小休息室,引到了灯光辉煌的美发大厅,引到那个慕名而来的一个女老板模样的人旁边。洗头工正在按摩她的浑厚的后背。女老板一看到阿丹,就指着墙上一个翻翘如底朝天倒置的香菇发型。
       09号。
       对啊,说到那根09号樱桃红色长头发了。茄子她们说,肯定是其他女人的头发啦。但是,她们不好说什么。过了几天,飞雪又发现了一根!这次是在老公的衬衫上!一样的颜色,一样的长度,茄子她们断定说是同一个人。怎么办呢?飞雪的头发已经不多了,就像……就像……喏,那个人,头发掉了,有点看到头皮了……
       阿丹工作的手停了下来。他调整目光去看哥哥指示的、第二排镜子那边那个头发稀疏能看到头皮的女顾客。那女人至少有四十五岁了。看着,阿丹似乎茫然无措,又无助地看着门口的车流。阿丹哥哥忽然觉醒了,阿丹对年轻美丽女性的偏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从来都是这样,其他师傅可能把大款富婆摆在第一服务位置,阿丹不,衣服再考究,再有钱再有势,对于阿丹,通通没用。那些云卷云舒进进出出的美貌的女人,阿丹倒也不特别献殷勤,也许是他不会表达,但是,谁都能感到,阿丹格外的安静和耐心。
       为了不影响阿丹的工作情绪,哥哥赶紧去找了瑞丽杂志,里面都是日本美容美发彩页。他找到了一个比较像年轻飞雪的精美女人,过去给阿丹看。喏,飞雪的头发是这样长,那根09号樱桃色的头发,像这个人的头发,到肩膀下来一寸。当然不是一个人嘛,那怎么办呢,阿丹哥哥自问自答,茄子她们说啊,离婚!———就是跟她老公分家,她老公先是不肯,后来同意了,说他因为投资开关厂,亏了本,酒店都抵押出去了。飞雪说,我怎么不知道啊,她老公说,现在如实告诉你,反正现在离婚就是没钱,要,只有债务可分。所以呀,阿丹,飞雪的日子就很不好过呢……
       她的头发呢?阿丹说。
       不是樱桃色的,阿丹哥哥说,她和以前一样,黑色的。
       变少了吗?
       不,没变。阿丹哥哥说,茄子她们和以前一样,又多又黑,非常……漂亮。
       十五
       阿丹哥哥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已经成了水仙花专家。每一年,阿丹关注的重点,就是阿丹哥哥学习和研究的中心。早些年,阿丹只在意有没有人会偷偷触动移动他的水仙;后来是渴望得到更漂亮的养花盆子,有没有更美丽的雨花石陪伴他的水仙花;再后来,他比较关注水仙花的叶子和花茎的比例;关注花期如何延长,品种的差异;关注拍摄水仙花最好的光线和角度;怎么塑封和保持每一年的水仙花照片;近年来,阿丹的疑问是———
       为什么没有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水仙?
       每一年春节前四五十天,家人就会把阿丹的水仙花盆洗净,但阿丹必定要重洗。他用棉花棒,每一个缝隙、每一个雕刻纹路地清洁过去,包括雨花石的清洁也不能含糊。阿丹哥哥儿子的女朋友看到阿丹像钟表匠一样精细地忙碌,就会发笑。女孩说,听说水仙花是天上掉下来的,对吗?
       阿丹通常是不说话的,阿丹的侄儿,也就是女孩的男友就会替叔叔说,水仙传说是个司泉女神和一个漳州男子所生的,天上的女神仙和人间男子共同战胜了天上的邪恶,造福了失水的人民。胜利的时候,水仙花的种子在甘美的泉水上飘来,它们开出了人间从未有过的神奇的花,人们出于对女神仙的崇敬,就把那个神奇美丽的花叫水仙花。
       阿丹说,变成白龙啦。
       侄儿想了想,说,对,那个勇敢的男子变成了白龙,才帮助女神仙战胜了妖怪。
       单瓣的水仙,有六个白玉一样的花瓣,像个白盘子,盘子中心有个金黄色的小碗,小碗中心就是花蕊了。闽南人叫这种水仙为金盏。复瓣的水仙,也是白色,只是白色的花瓣,十几瓣卷在一起。阿丹只种了一年的复瓣水仙,从此就都是种单瓣的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丹还有一个习惯,从来反对雕花,但是,他非常感兴趣怎么使叶子长矮,突出花茎。阿丹哥哥经过拜师学习,终于掌握了这门技术。第二年后,阿丹自己就完全掌握了控制叶子的所有物理方法和化学方法。他能准确地使用抑牙丹比例,盐控也掌握得很准,温度、阳光、温度,更不在话下。他的水仙绿叶子,又矮又壮,几乎不超过十厘米高,只有别人水仙花叶的一半高。而那些凌波玉立的亭亭水仙,白中透绿,每一朵都被调理得灵气逼人,好像每一阵阳光,每一阵月光过去,她们都在起舞,美丽的韵律,在每一瓣花瓣间微妙地传递,她们在传递一个无法言说的神话。
       前年开始,也就是四十岁的阿丹向他哥哥提出一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个要求。他说,为什么我不能天天有?四十岁的阿丹,可能终于忍受不了花谢的惆怅。阿丹哥哥给他做了解释,说明了水仙花对气候的苛求。做了多次的解释,但每一次解释完,阿丹就说,为什么不能天天有呢?哥哥说,真的不能。
       能。
       哥哥说,不能。
       阿丹就看他日益枯黄的水仙。
       水仙要清盆了。每一年都有这个时候,受阿丹眼神的影响,阿丹哥哥也觉得这是一个感伤的时刻。
       十六
       阿丹生命终结的符号,来得迅猛而利索。周三,阿丹家人给阿丹过了个不轻不重的四十二岁生日。周五早上,阿丹刷牙后牙龈流血不止,鲜血顺着牙缝红得刺目地流,阿丹紧紧闭上嘴,过了一会儿再张开,满满一口腔鲜血殷红,旁人看了惊恐。阿丹有些不高兴,把牙刷塞进去,狠狠地狂刷一气,刷得嘴角下巴鲜血长流,下半张脸甚至脖子,都红了,整个人活像嗜血的怪兽。
       血怎么也止不住,含茶水啊,含冰块呀,躺下啊,通通不行,血就是不断地从牙缝里涌出来,白牙红血的,越来越多人感到害怕了,他们感到阿丹的脸色苍白。阿丹哥哥说,去医院看看吧。但阿丹拒绝。他不喜欢去医院。家人就弄了很多清凉补血的东西给他补,以为是上了虚火。
       接下来,阿丹刷牙依然时不时大出血,实际上还有便血,因为不喜欢医院,阿丹不再让人看到。两周后,阿丹发出剧烈的呕吐声并再次被家人发现满嘴是血。母亲哭起来。阿丹哥哥从朋友的聚会上赶来,一摸发现了阿丹在发高烧。不由分说,阿丹哥哥强制把阿丹送进医院,挂急诊。
       急性白血病很快被确定。住院。化疗。阿丹非常苍白虚弱,不时处于高烧中。一个多月后,阿丹出院,病情似有好转,医生交代不要去公共场合,最好不要让人探视病人,严防病毒感染。但是,阿丹哥哥只是挡住了单位的大小几十号员工,没有阻止“茄子她们”。实际上,“茄子她们”是阿丹提出的,也许,他已经接到了命运的暗示。
       茄子她们。阿丹说。
       哥哥说,嗯。
       阿丹看着哥哥。哥哥说,她们挺好。哥哥又说,很久没她们的消息了。你不在,店里很忙,我走不开。
       阿丹说,打电话。
       阿丹哥哥说,大家都忙呢。不打了。
       阿丹就不说话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阿丹来到哥哥房间。阿丹脸色苍白地要哥哥到他房间来。阿丹的电视里,是一台音乐节目,一个外国女孩在浪急风高的悬崖边拉小提琴。小提琴声凄厉清凉,夜已经深了,阿丹哥哥赶紧把喇叭调低,把阿丹哄上床。
       次日,阿丹哥哥给“江钢”城那边的朋友打了电话,要到了蜜蜜的宅电。电话拨通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让她们来看阿丹的意思,实际上,二十六年来,他是第一次给她们打电话,虽说是圈内朋友,但以前都是别人招呼联系,圈外人看他们是好友,圈内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相对客气。他只是想在电话里,把阿丹多年对她们的惦记聊聊,潜意识里也觉得是帮助阿丹做点什么,收集点“茄子她们”的新信息给阿丹。
       令他意外的是,三天后,茄子她们———除了二十年前死去的茄子,她们都来了。带了一个大黄色塑料袋的苹果奶粉蜜饯什么的。她们真的老了。
       阿丹哥哥犹豫着不想带这四个五旬老太太回家,不是她们看上去衰老肥胖而显得不那么整洁干净,而是因为医生的确说了,对于这种病人,接受外人探视是危险的,随便一个感染就非常麻烦。他委婉地说明了医生的意思。
       但是,四个疲惫而更显得邋遢松弛的“茄子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只看看!远远地看看也好!那么乖的孩子,多少年没见了!阿丹哥哥只好同意。
       在回家的路上,“茄子她们”走在他身边,走着走着,他不由感慨时间的冷酷。当年,和摩登漂亮的她们走在大街上是多么引人注目的啊,尤其自己为她们做了头发后,那种混杂了创造者和男人的心理,实在是个结实而美好的骄傲享受。近三十年的时间,已经把那几个风姿绰约的天使,彻底变成了头发稀疏、眼袋浮肿、腰身肥胖而衣着普通的老太婆。而且,奇怪的是,眼睛,原来那一双双弧线漂亮的清澈眼睛,都变成了三角形或眼皮耷拉的眼睛,目光尖利或者迟钝,黯淡的眼睛流露出犹疑谦卑畏缩,毫不自信的光。每一个脸上都布满色斑;蜜蜜和洋小气涂了粉底和胭脂,但是,说不出的别扭。也许是粉底打得太白,浮起,超出了衰老的皮肤所能承受。飞雪涂了老式的口红,只有蜻蜓素面朝天,可是,当衰老全面来临,女人是荤荤素素都担不起了。其实,这十几二十年间,阿丹哥哥三年五载还是偶尔能看到“茄子她们”一下,也知道她们在和自己一起衰老,但是,现在,自己和她们走在大街上,当年美好的虚荣一去不返,还是隐约失落。
       还没上楼,就听到楼上的小提琴声。阿丹哥哥说,阿丹放的。看来今天精神不错。他天生喜欢小提琴,经常放,有时很吵人。
       “茄子她们”互相看了一眼。
       十七
       阿丹面对着窗口,戴了顶掩饰化疗的帽子。哥哥已经淡忘,那灰紫格子相间的帽子,是“茄子她们”送他的鸭舌帽。
       阿丹哥哥轻轻叫了声,阿丹。阿丹慢慢吞吞地转过身来。茄子她们再次感到阿丹苍白而年轻的脸。时间对当年的少年是宽厚的,阿丹苍白而俊美,目光也战胜了冷酷的时间,一如当年那样的单纯明净。阿丹哥哥没有让“茄子她们”进屋的意思,所以只在门口说,阿丹,你不是老想知道茄子她们的事吗?你看,她们来看你了。她们知道你生病了。
       阿丹的目光在迟缓地移动,在门口四个陌生女人脸上身上移动。不知道是哪一个轻声在叫,阿丹。又一个声音在更轻地呼唤:阿丹!声音没有太衰老,阿丹的目光换了,好像是沿着他依稀熟悉的声音通道,在寻找更多的熟悉。
       茄子她们无声地看着彼此,又看苍白异常的阿丹。她们的目光各自湿润了。
       阿丹垂下了眼睛。
       阿丹哥哥说,好,让他休息吧,到我客厅那边喝茶去。
       她们叹着气点头转身。忽然听到阿丹后面的呼喊:是———小———提———琴!
       阿丹哥哥停下脚步,对“茄子她们”笑了笑,又转过身大声说,对,这是小提琴。她们都听到了。阿丹,是小提琴,很好听。
       进来。
       阿丹哥哥停了一下,说,不能的。医生说,不可以。
       可以。阿丹说,可以。
       真的不可以。
       脱了衣服就可以。
       阿丹哥哥有点尴尬,但是,“茄子她们”都听到了,她们回到阿丹门口。
       可以。阿丹说,就是可以!
       门内门外,两边的人僵着。
       阿丹,你还是上床休息吧。茄子她们说。一个声音说,又有几个声音附和。
       门里门外像两军对峙。阿丹哥哥尴尬地笑了笑,要请茄子她们走。
       阿丹低垂着眼睛说,跳舞的人,比走路的人好看。阿丹把提琴声突然调到最大,几个女人都站住了。
       一个阿丹熟悉的声音,就像穿过了二十年,它轻轻响起,它有些微的、外人难以觉察的颤抖:我们跳个舞好吗?我们跳吧,阿丹,祝你早日健康。
       阿丹终于被那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他点了下头。阿丹哥哥在摇头苦笑。
       有一个“茄子她们”在音乐中舒展了身姿,另外一个把挎包交给阿丹哥哥,也跳了起来。第三个在旋律中摇晃身子,像是打拍子,第四个没有动。她们在客厅起舞,舞台中心就是阿丹卧室的门。不再是二三十年前的月光,也不再是二三十年前的翩翩裸舞,她们身材虚弱肥胖,衣着沉重,脸上不再闪耀着二十年前青春和希望的光芒,但是,她们的举手投足再次唤起了阿丹遥远而不变的记忆。阿丹用手蒙住自己的脸。阿丹哥哥不知所措地发现,弟弟的泪水从指缝里流了下来。
       次日凌晨,阿丹被发现死于床上。医院最后开出的死亡证明是,死于颅内大出血。同夜,阿丹哥哥梦到阿丹反复对他说,不种了,水仙……不种了……不种了……
       阿丹哥哥把这个梦境,理解为弟弟对人世的最后诀别。
       这是一个准备养殖水仙的季节,春天就要来了。一年一度,多少水仙花的美丽梦想,都装在千家万户准备种下的水仙球茎中,但无论多少深情缠绵,它也只是一季就谢了。
       这一年,阿丹家不再种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