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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桌]隔膜与关爱
作者:■周国平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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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国平: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崔卫平: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徐 虹:《中国青年报》记者
       沟通的限度
       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
       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人与人之间有隔膜是最正常的现象,没有隔膜倒是例外,甚至是近乎不可能的奇迹。不过,虽然隔膜是普遍的,我们在许多时候却未必会感觉到它们,它们经常是以潜在的形态存在着的。
       所谓隔膜,是指沟通有障碍。因此,你感觉到隔膜,前提应该是你有沟通的愿望,你对那些你不曾想到要与之沟通的人是不会感觉到隔膜的。我这里所说的不包括你一接触就反感的那种人,因为那种隔膜太直接,你的本能立刻替你做出了判断,阻止你产生任何与之沟通的愿望。在与人交往时,人们会有一种嗅觉,嗅出眼前这个人的气味是否适合于自己,区别只在灵敏的程度。但是,在多数情况下,你对你泛泛接触到的人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好恶,你的态度是中性的,你对他们还谈不上什么隔膜之感。只有那些因为机缘而程度不等地进入了你的生活之中、构成了你的人际关系的人,你才会程度不等地产生和他们沟通的愿望,于是便有可能发现彼此之间隔膜的存在了。
       事实上,无论是谁,只要扪心自问都会承认,在自己的亲人、朋友、同事、熟人中间,真正能够与自己心灵契合的究属少数,不,哪怕只有一个也已经够幸运的了。这意味着人们完全意识到,在自己的各种交往中,隔膜是或多或少存在着的。不过,据我观察,大多数人并不为此苦恼,至少并不长久苦恼,多半是把这作为一个无法改变、许多时候也无须改变的事实接受下来,渐渐安之若素了。我觉得这种心态是健康而合理的。仔细追溯起来,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交往范围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你之所以与这些人有了比与其他人多的来往,是因为你出生在这个家族里,你从事着这个职业,你进入了这个圈子,如此等等。在你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一些有着自己的性格和阅历的人了,倘若你竟要求这些原本与你不同并且因为偶然的原因进入你的生活的人能够与你息息相通,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在什么情况下,我们才会因为发现了隔膜的存在而真正感到痛苦呢?当然是在我们内心非常在乎那个人、非常在乎彼此的关系的时候。这就是在爱情和亲密的私人友谊中发生的情况。这时候我们不但有强烈的沟通愿望,而且往往自以为已经有了沟通的事实,可是突然,不和谐音出现了,也许是对方的一句话使我们感觉不是滋味,也许是对方的一个行为使我们受了伤害,裂痕出现了。昨天我们越是感觉心心相印,今天的裂痕就越是我们疼痛,我们的隔膜感就越是尖锐鲜明。正是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最有必要做一番分析。
       排除掉那种纯粹因为误会产生的龃龆不说,这种亲密者之间的隔膜感缘何而生?我认为只有一个答案,就是隔膜本来就存在着,只是现在才被发现了而已。这有两种情形,其一是原来的沟通基本上是错觉,实际上彼此心灵的差距非常大,大到完全不足以成为情人和朋友,而现在不过是因为某种刺激,原来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作为当事人,这时候必定会感到异常的失望和沮丧,但我认为不必太惋惜,惟一令人惋惜的是你曾经为之浪费了宝贵的感情和光阴。只要你的确认清了巨大隔膜的存在,就千万不要去挽救什么,那样只会造成更大的浪费。当然,也用不着从此成为仇人,再大的隔膜也构不成敌对。相反,如果有一方偏不肯正视事实,仍然强求一种亲密的关系,倒很可能在对方的心中激起厌恶,在自己的心中激起仇恨。
       另一种情形是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原来隐藏着的某些不大不小的差距显露出来了。这并不表明原来的沟通是误解,应该说沟通基本上是事实,但是,与此并存的还有另外一个事实,便是:因为人类心灵的个别性和复杂性,沟通必然是有限度的。我们不妨假定,人的心灵是有质和量的不同的。质不同,譬如说基本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格格不入,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沟通就无从谈起;质相同,还会有量的差异。两个人的精神品质基本一致,灵魂内涵仍会有深浅宽窄之别,其沟通的深度和广度必然会被限制在那比较浅窄的一方的水平上。即使两个人的水平相当,在他们心灵的各个层次上也仍然会存在着不同的岔路和拐角,从而造成一些局部的沟通障碍。
       我的这个描述无疑有简单化的毛病。我只是想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完全沟通是不可能的,因而不同程度的隔膜是必然存在的。既然如此,任何一种交往要继续下去,就必须是能够包容隔膜的。首先,高质量的交往应该是心灵最深层次的相通,同时对那些不能沟通的方面互相予以尊重。其次,在现实生活中,两个人即使无法有深层的沟通,也未必意味着不能在一起相处。博大精深如歌德,不是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比较平庸的克里斯蒂娜基本上相安无事,彼此厮守了一辈子吗?当然,歌德一生中不乏深层的沟通,例如与席勒,与贝蒂娜,以及通过他的作品而与一切潜在的知音。歌德显然懂得,居家过日子与精神交流是两回事,隔膜的存在并不妨碍日常生活。你可以说他具备智者的胸怀,也可以说他具备凡人的常识。与歌德相反,荷尔德林用纯粹精神的尺度衡量世俗的人际关系,感觉到的是与整个外部世界的不可穿透的隔膜,结果在自闭中度过了凄凉的一生。
       现在人们提倡关爱,我当然赞成。我想提醒的是,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在我看来,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对世界、对他人有真正的兴趣和爱
       能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阳光的人是幸福的。能够感受到他人的存在、他人的欢乐和痛苦、悲伤和喜悦的人是幸福的。
       英国哲学家和随笔作家罗素(1872-1970)在他专门讨论幸福的著作《幸福之路》中首先讨论了什么导致人的不幸,他指出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过分地自我专注,把注意力仅仅集中到自己身上,过分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所作所为,过分看重自己对事情的主观感觉和强烈感受,因为所关注的对象十分有限,“永远没有变化”,扼杀了任何其他活动带来的乐趣,缺乏不能引入新的视野从而不断更新自身的愉快经验,结果导致无聊之至,烦闷之极,倦怠、厌烦,即厌倦这个世界,又厌倦自身,生活变成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罗素打个比方说,大多数人在监狱中是不会感到任何幸福的,这是人类的天性;同样,在思想感情上把自己紧锁在自身的囚牢之内,自动地把自己关闭在自身的四堵墙内,就像给自制造一座无形的、更加糟糕的监狱,因为连想飞出去的美好愿望都没有。他说他自己从小听惯了“厌倦尘世、我肩头重负罪孽”之类的话,五岁时,想到如果自己能活到七十岁,而目前才熬过了十四分之一,就觉得面前漫长的日子简直难以忍受,青春时代,他一度徘徊在自杀的边缘。这位口若悬河的演讲大师竟然有过这样的经验:由于顾忌演讲不成功而焦虑万分,乃至于在演讲之前,恨不能自己的腿被跌断。演讲过后,也因为紧张过度而精疲力竭。他后来终于发现,不管说得成功与否,都没什么大了不起,事情无论怎样糟糕,地球照转,于是他学会了对自身的缺点漠不关心,懂得了将自己的注意力日益集中到外部事物身上。尽管外部世界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与仅仅关注自身所带来的灭顶之灾毕竟不可比拟。他所提出的忠告是:“对于那些自我专注过于严重,用其他的方法治疗均无效果的人来说,通向幸福的惟一的道路就是外在修养。”
       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阳光的人是幸福的。感受到一阵清风越过高高的树顶或刮地而行,身边的树木和眼前延伸的草地轻轻摇晃着,渐次翻滚着,于瞬间之内,迅速呈现出从浅淡到深浓不同层次的色彩,无声而柔顺地显示各自的美丽和魅力,揭示出自然事物之间的呼应、关照与和谐的节律:早晨和夜晚,日出和日落,天空和大地,闪电和雨水,星光、月光和树影、花朵,于黑暗中啜泣呻吟又在光线下笑奔跑的种种生灵,还有森林里欢快的鸟群,草原上的马群,山峰上的鹰群,海中的鱼群,所有那些遥远的不知名的事物,我们生活于其间的现世与在岁月的深处闪光的往世,脚下可以霉烂的事物和结果证明是不可腐朽不可磨灭的灵性世界……如此丰富的世界是神奇的,在这样的世界中获得一次生命是神奇的。在这样一个神奇而有节律的世界面前,我们建立起了关于这个世界的基本秩序和价值,树立了那些一望而知的概念:善与恶、美与丑、真与假、诚实和欺骗、热情和冷漠、忠诚和背叛、友谊和背信、勇气和怯懦,对于生命的尊重和珍视,等等。这样一些基本概念和世间运行的万事万物一同存在,构成了我们所有活动的背景和基本前提,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是超越和凌驾于我们个人之上的一些东西,早在我们降临到这个世界之前,它们早已存在,我们对此只有抱以深深的敬畏。一个人如果还没有被一些花言巧语完全迷惑,在他自己身上,是找得出这样基本的要求和信念的。接受这样一些基本的秩序和概念,接受隐含在这个世界秩序之内的那些基本的限制,自觉维护和坚持它们,从而也使得自身得到一种保护和保证,这样的人生是坚实、宽厚和有力量的。
       能够感受到他人的存在、他人的欢乐和痛苦、悲伤和喜悦的人是幸福的。这样一个浅显的事实我们是能够意识得到的:不仅我们能够感受自己的疼痛,而且爱我们的人也能感受到我们的疼痛,反过来我们也能感受得到我们所爱的人的疼痛,甚至在不相识的人那里,我们也会产生一种恻隐之心和切肤之痛。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我们正常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扭曲或被剥夺。这说明尽管人们之间有着竞争、利益等种种矛盾对立,但同时在另外一个层面上,人和人之间仍然是互相连接和互相沟通的,人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和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处在同一地平线上,就像那位沉思的罗马皇帝奥勒留(121-180)说的,我们每个人“分享”着从善到恶的全部本性,与有着各种缺隐的人“休戚与共”。印度伟大的民族解放主义者甘地也曾说过:“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整体。让他人受苦就是折磨自己;削弱他人的力量就是削弱自己的力量、削弱全民族的力量。”他形容我们举起来的手可以“殴打别人,也可以为他们擦去眼泪。”这样一种能够包容他人的生命、将他人的生命纳入到自己的生命中来的做法,使得一个人拓展了他自己生命的疆界,拓宽了他自己生命的质量和内涵,消除了生命与生俱来的黑暗、逼仄、隔阂及由此带来的恐惧,和其他人一道,肩并肩地站到升起来的光明中去。写下这样一些句子的人,他的灵魂有一种弥漫而深刻的忧伤和喜悦,那是在他于某一瞬间发现到“其他人也有灵魂”之后: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时刻,莫名的感觉之风向我袭来,神秘之门向我洞开,我意识到墙角里的杂货商是一个精神的生命,在门口弯腰跨过一袋土豆的他那个帮手,是一个确凿无疑能够受到伤害的灵魂。
       昨天,他们告诉我,烟草店的帮手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小伙子,这么说他也是存在过的!我们,我们所有的人已经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对他的了解,同那些完全不了解他的人的了解相差无几。我们明天会更加容易地忘记他。但确定无疑的一点,是他有颗灵魂,有一颗足以结束自己生命的灵魂。……
       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幻想:他的尸体,装着他的棺木,人们最终将他送达的那个生冷洞穴。我的目光完全剥除他那件茄克,于是我看到那位裸身的烟草店帮手代表着所有人类。”
       ——费尔南多·佩索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