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少府之任蜀州》是王勃素负盛名的诗篇,然此诗有两处重要异文,选注家们多未考辨。一处是诗题中的“蜀州”,一处是“城阙辅三秦”中的“辅三”。本文经详细考证后认为,“蜀州”应作“蜀川”,“城阙辅三秦”应作“城阙俯西秦”;“州”和“辅三”是后人的误改。
关键词:蜀州;蜀川;辅三秦;俯西秦;异文;考辨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04(2008)02—0093—03
《杜少府之任蜀州》是王勃素负盛名的诗篇,几乎所有的唐诗选本都要收选,然此诗有两处重要异文,选注家们多未考辨。本文不揣鄙陋,略谈己见,以就教于方家。
一、诗题中的“蜀州”应作“蜀川”
这首诗的题名,旧本如明张燮编《王子安集》、清蘅塘退士编《
唐诗三百首》以及《
全唐诗》,均作《杜少府之任蜀州》,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据《
文苑英华》补一“送”字,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解放后新出的一些选本,如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选的《唐诗一百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选的《
唐诗选》等,也都沿袭旧本,或作《杜少府之任蜀州》,或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另有一些选本,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组、北京市维尼纶厂选注小组合编的《唐诗选注》、王莹选注的《中国文学作品选》、暨南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编选的《中国历代诗歌名篇选》等,虽将诗题改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但在注释中或不置一词,或并存二说,或谓蜀川即蜀州,“治所在今四川省崇庆县”。这就在读者中造成了混乱,到底应作“蜀州”呢?还是应作“蜀川”?抑或“蜀州”、“蜀川”异名同实,二者均可。
据杨炯《王子安集序》,王勃去世于高宗上元三年秋八月,即公元676年秋八月。再查唐李吉甫《
元和郡县图志》“蜀州”条,在睿宗垂拱二年也就是公元686年之前,历史上根本没有“蜀州”这个地名。“蜀州”是“垂拱二年割晋原等四县”建置的,在此之前它是益州的一部分。《旧唐书·地理志》对此也有明确记载:“蜀州,垂拱二年分益州四县置。”建置蜀州在公元686年,而王勃则早在此前10年就已离开了人世,显然,他是不可能知道并以之称呼在他生前并不存在的这个“蜀州”的。因而,旧选本作“蜀州”有悖常理,错误是明显的。
那么,作“蜀川”如何呢?考察唐人诗文,我们可以知道,“蜀川”是唐人泛称蜀地的习惯用语之一,如王勃《春思赋》中“蜀川风候隔秦川,今年节物异常年”。称蜀地为“蜀川”。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迢迢芊路望芝田,眇眇函关恨蜀川”,王维《送崔五太守》“剑门忽断蜀川开,万井双流满眼来”,白居易《蛮子朝——刺将骄而相备位也》“人界先经蜀川过,蜀将收功先表贺”,罗虬《比红儿诗》“马嵬好笑当时事,虚赚明皇幸蜀川”,也都用“蜀川”来泛称蜀地。甚至于皇帝的诏书也是如此,《旧唐书·毕构传》:景云初,毕构“授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充剑南道按察使,所历州府,咸著声绩。在蜀中尤革旧弊,政号清严,睿宗闻而善之,玺书劳曰:‘……卿孤洁独行,有古人之风,自临蜀川,弊化顿易。”’因而,以常理推断,诗题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是合乎逻辑的。
按常理推断如此,考之版本源流,亦以“蜀川”为是。此诗最早见于何书,已无可稽查,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早记录这首诗的版本是《
文苑英华》。《
文苑英华》卷二百六十六虽然将此诗的题目标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但在“州”字下有个小注:“集作川。”《
文苑英华》编撰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那么这个“集”字应指唐或五代十国时期流行的王勃文集,最晚也不会晚于宋初。据此,我们可以推定:这首诗的诗题本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蜀州”是后人的误改。改者可能不知道蜀川乃唐人对蜀地的一种泛称,而认为唐代地名中无“蜀川”而只有“蜀州”,“川”、“州”字形相近,疑“川”为“州”之误,故将诗题中的“蜀川”径改为“蜀州”。后人也未细审,以致以讹传讹,习非成是。
也有学者说,王勃虽卒于上元三年,不会知道垂拱二年建置的蜀州,但诗题中的“蜀州”是指旧蜀郡。“唐高祖武德初,把隋代的郡一律改成州,故这里的蜀州是指以成都为首府的旧蜀郡。”对于这种说法,笔者也不敢苟同。首先,高祖武德初年,唐王朝虽然把隋代的郡改成了州,但并未把蜀郡改为蜀州,据《
元和郡县图志》“成都府”条载:炀帝大业三年(公元607年)隋罢益州为蜀郡,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唐又改蜀郡为益州。由此可知,唐并未把蜀郡改为蜀州,只是恢复了“益州”的旧名而已。再者,在《王子安集》中,王勃称呼蜀地时,或称蜀都、蜀郡、蜀城、蜀中、蜀川,或称巴蜀、三蜀、西蜀,或称益州、梓州、绵州等,唯独没有一处提到“蜀州”。不仅王勃,翻开《
全唐诗》,和王勃同时或其之前的人,也没有一人一处提到“蜀州”二字。这个事实很能说明问题。这表明,在历史上没有“蜀州”这个地名之前,根本无人,也不可能有人幻想出“蜀州”这个地名用以指称“以成都为首府的旧蜀郡”。因而谓“蜀州”是指“以成都为首府的旧蜀郡”也是不能成立的。旧选本作“蜀州”是后人的误改,这一点当无可怀疑。
二、“城阙辅三秦”应作“城阙俯西秦”,“城阙”即城门楼
这首诗的首句,通行的选本均作“城阙辅三秦”,《
文苑英华》所引集本作“城阙俯西秦”。我认为,就像“蜀州”本作“蜀川”,“蜀州”乃后人的误改一样,这句诗本应作“城阙俯西秦”,“辅三”亦是后人的误改。
启功先生说:“唐宋人宴集,特别是送别宴会,常在城门楼上。”此言不虚。岑参《陕州月城楼送辛判官入奏》:“送客飞鸟外,城头楼最高。”月城楼为陕州的城门楼。杜甫《阆州东楼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县,得昏字》:“曾城有高楼,制古丹雘存。迢迢百余尺,豁达开四门。”阆州东楼也即阆州的东门城楼。韩愈《岳阳楼别窦司直》、贾至《岳阳楼重宴别王八员外贬长沙》,岳阳楼为岳阳城西门城楼。刘长卿《重阳日鄂城楼送屈突司直》,鄂城楼显然就是鄂城的城门楼。正因为送别宴会常在城门楼上,所以王维《观别者》才有“都门帐饮毕,从此谢亲宾”之词,王建《送人游塞》才有“城下路分处,边头人去时”之语。这首诗也是作者在城门楼上为杜少府饯行时写下的诗篇。“城阙”就是城门上的望楼。《说文解字·门部》:“阙,门观也。”《释名》:“阙,在门两旁,中央阙然为道也。”《诗经·郑风·子衿》:“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唐孔颖达疏:“此谓城之上别有高阙,非宫阙也。”余冠英《诗经选》为此作注时亦谓:“城阙,城门两边的观楼。”由此可知,“城阙”的初义就是城门楼。这个意义后来一直还用。唐胡曾《咏史诗·夷陵》:“夷陵城阙倚朝云,战败秦师纵火焚。何事三千珠履客,不能西御武安君。”诗中的“城阙”很明显是指城门楼,所谓“夷陵城阙倚朝云”,是说战国时楚国夷
陵城的城门楼高耸入云(当时楚国的都城是郢)。《清史稿·卷五百·陆宇传》:“初,司马兵败,枭城阙,宇思收葬之,每徘徊其下。”这里的“城阙”很明显也是指城门楼。所谓“枭城阙”,是说斩首后头颅悬挂在城门楼上,而王勃此诗中的“城阙”也正是用它的城门楼义。黄金贵先生在其《古代文化词义集类辨考》一书中谈到“阙”本指城门两边的高台和角楼时举了两个例子,先秦的例子是《诗·郑风·子衿》“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后代的例子就是王勃此诗的“城阙辅三秦”。
“俯”在诗中是俯视的意思。“俯”本身虽没有俯视的意思,但在诗文中和“望”等表示瞻望的词对用的时候,往往就有了俯视的意思。韦应物《再游龙门怀旧侣》:“霭霭眺都城,悠悠俯清澜。”“俯”和“眺”对文,很明显是俯视意。苏轼《词九首·上清辞》:“时游目以下览兮,五岳为豆,四溟为杯;俯故宫之千柱兮,若毫端之集埃。”“俯”和“览”对用。《超然台记》:“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俯”和“望”对用,很明显也都是俯视的意思。在王勃此诗中,“俯”和“望”对文,也是俯视的意思。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唐诗选》谓“俯”是“俯临”,“俯西秦”就是“长安城阙俯临西秦(指长安西去凤翔一带)”,因而得出“似不如概言三秦较为浑括”的结论是错误的。
“西秦”就是长安一带秦国故地,是杜少府赴蜀首先要行经的地方。战国时期的秦国位于函谷关以西,故人们称长安一带秦国故地为“西秦”。梁简文帝《长安道》:“神皋开陇右,陆海实西秦。”称长安一带秦国故地为“西秦”。陶翰《送孟大入蜀序》:“襄阳孟浩然,精朗奇素,幼高为文,天宝年始游西秦,京师词人,皆叹其旷绝也。”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尔向西秦我东越,暂向瀛洲访金阙。”刘禹锡《洛中送杨处厚入关便游蜀》:“洛阳秋日正凄凄,君去西秦更向西。”罗邺《长安春夕旅怀》:“几年栖旅寄西秦,不识花枝醉过春。”也都称长安一带为“西秦”。
“城阙俯西秦,风烟望五津”,写的是王勃站在长安城门楼上送别杜少府,于风烟弥漫中深情目视杜少府赴蜀的旅途,从旅途的起点“西秦”一路望去,一直望到旅途的终点“五津”。这一“俯”一“望”,一路目视,既体现了他对朋友旅途的深挚关切,更体现了他同朋友依依不舍的真诚友谊,把惜别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往情深。这同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用目送朋友的帆影远去,一直到融进天际来表现深切的离情,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可谓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通行的选本在解释这句诗时,几乎都谓“阙”是宫门前的望楼,是都城的标志。“城阙”就是城郭宫阙,只有都城才得被称,因而,“城阙”就是都城,就是长安。这种解释是不足为凭的。在唐代,“城阙”一词还没有成为帝王的专属,并非只能指城郭宫阙,只能作国都的代称。唐李吉甫《
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十一:“灵帝末,刘焉为益州牧,初理绵州。后遇天火,焚烧城阙,府库荡尽,遂徙理成都焉。”绵州既非唐代都城,历史上也未做过国都,只是汉代的一个州治所在地,也称“城阙”。唐杨汉公《明月楼》:“吴兴城阙水云中,画舫青帘处处通。溪上玉楼楼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宫。”吴兴也只是三国时期吴国和唐代天宝年间的一个郡,它的城门楼也称“城阙”,便是例证。
通行的选本在解释这句诗时,一般都谓“城阙辅三秦”就是“城阙以三秦为辅,是写长安的城垣、宫阙被辽阔的三秦之地所辅(护持、拱卫),气势雄伟,点送别之地”。这不仅从语法上来说是很牵强的,如施蛰存先生所说,是“违反语法的曲解”,而且从情理上分析也是不经推敲的。我们每个人恐怕都有离别、送别的体验,当自己的知心朋友因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故土,到一个人地生疏、环境较差的地方,在送别之时往往是劝朋友要心胸开阔,不要依恋故土,而不会对朋友喋喋不休地夸耀故地。并非像张燕瑾《唐诗选析》在分析此诗时所说的,这里“城垣高耸,宫殿嵯峨,更有三秦环护四周,不愧是历史名城”。再者,从诗的感情脉络来说,如果首句仅仅是赞美长安,点明送别之地,那么下联“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所宣泄出的深切离情就显得过于突然,而给人以矫揉造作之感,即使天才的诗人也不会这么写。只有首句作“城阙俯西秦”时,这在城门楼上的一“俯”一“望”,一路目视,才能体现出他对朋友旅途的关切和二人之间的深厚感情,下联所宣泄出的浓烈的离情别绪才显得水到渠成。因而我们可以断定,通行的选本作“城阙辅三秦”是错误的。推测致讹的原因,可能是出于后人的“好意”。我们知道,王勃这首诗是首不太成熟的五律,不像后期律诗那样,中间两联对偶,首联不对偶。它是首联对偶,颔联不对偶。一些“好心人”可能认为,“西秦”和“五津”对得不太工整,长安一带历史上有“三秦”之称(项羽灭秦后,分关内为雍、塞、翟三国,王秦三降将,故有是称),如果将“西”换成“三”,对得不是更工整吗?于是“西秦”就被改作“三秦”了,“城阙俯西秦”也就变成了“城阙俯三秦”(清蒋清《王子安集注》谓杨本就作“辅三秦”,不知蒋所见杨本是何时版本。启功先生在《也谈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诗》一文中说,有的版本作“俯三秦”,不知这个“有的”是何时本子,是否这个杨本?)后来可能又有人认为,“城阙”就是城郭宫阙,只有都城才得被称,“城阙俯三秦”就是“长安俯三秦”,这样显不出长安的尊严和气派。“三秦”在汉代又有“三辅”之称(汉以长安为都城,把三秦地区划分为京兆、冯和扶风三郡,治所都在长安城中,俗称“三辅”),长安是都城,自有受“三秦”夹辅(拱卫、护持)的资格,于是“俯”字就又被改作了“辅”,“城阙俯三秦”就变成了“城阙辅三秦”。这样改来改去,本来很有诗味、很好理解的一句诗,就被改得面目全非,诗味索然,甚至难于索解了(目前人们还在就这句诗打着笔墨官司)。
最近翻阅杨钟《唐诗赏译》一书,发现杨先生对此问题似乎也有所察觉,他在给这句诗作注时,没有像通行的注本那样把“城阙”注为“城郭宫阙”,而是注成了“城门前的望楼”。在翻译时,他也没有照通行的讲法把这句诗译为“三秦一带辅佐着长安京城”,而是译为“长安城楼一望茫茫原野”。这表明,他内心清楚按通行版本是难以讲通的,于是把“城阙”译成“城楼”,“辅”译成了“望”(实际上辅字绝无望的意思),这和我们的观点已经很接近了。但可惜的是,他没有进而指出诗句正文上的讹误。这也许是受通俗性读物的限制,只能从俗,不能深究的缘故吧。
(责任编辑 党春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