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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月色撩人
作者:王安忆

《收获》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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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现在,他们的餐桌上,就有她的一个位子。他们都是她的朋友,大朋友,年龄在她之上二十、三十,甚至接近四十岁,是她的上代人,对她怀着上代人的喜爱。在这样慈悲的爱意中,她暂且安定下来。
       她,一个叫提提的女人,是谁拾到他们餐桌上来的?事情已经有些模糊了。似乎是,一个人拾起她,交给第二个人,再传第三个,最后,到简迟生这里,落了座。听起来,很像是豌豆公主,被皇家卫队拾起,交给大臣,呈上国王。简迟生,坐在提提旁边的那个就是,体魄魁梧,将一张扶手椅坐得满满的,全白的头发剃成平顶,于是,显出特别粗壮的脖颈,几乎与腮长在了一起。面部的轮廓还是清晰的,皮肤没有松弛,而是绷紧了。眼睛里也有光,这是一双北方人的单睑的长眼,退回到三十年前,这光是相当锐利的,如今却柔和了,有了一些笑意,同时,这笑意将嘴角牵动起来,整个脸部都温存起来。
       坐在餐桌那一侧的呼玛丽越过桌面看这张脸,在有意布暗的灯光下,这张脸又增添了几分暧昧,她不禁感到惊讶:这是他,简迟生吗?他竟然也会有这表情,什么表情?温柔。他从来不曾给过她温柔,却给了这个小女人。可是,她一点不忌妒,她从这温柔里窥出了软弱,是的,简迟生可是软弱多了,他原本是多么骄矜,不可一世——是与呼玛丽在一起的,她拥有他最热血的生命阶段,她也是以最强悍的一段与其相对。那时候,他和她,谁能比啊!青春,这就是青春,轻浮的,夸张的,如涌的活力,一点不懂得量入为出,于是,透支了。
       后来,她去了日本,看见樱花,听日本人对樱花的解释,她觉得就像她和简迟生的爱情,一下子绽开,一下子谢落。她又想到,汉语多么美丽,将花的败落称之为“谢”。真的就是一个“谢”字了得,谢天地,谢彼此。只是,她觉得樱花无论花形与颜色都太孱弱,过于娟阁气了,她和简迟生却是如同火山爆发。不过,在樱花盛开的那几日,她还是被感动了。那樱花漫天满地,只有一个字可形容——此时,她又感到汉语的不足,不得不借用比喻,那就是“雾”。也是相当壮观的,它是积少成多,以量取胜,正当越积越浓之时,陡地收住。如那些品花人所说,有的花开相好,有的则败相好,而樱花没有败相,不等凋敝之意来临,刹那间,幕落了。
       这个开设在最时尚的商业广场里的餐馆,老板是台湾人,七十年代中后期,台湾被逐出联合国时,留学美国的一代人。正值台湾经济起飞,他们有充裕的可兑换美元的新台币,却陷入身份认同危机,精神迷惘。其时,美国接嬉皮后续,兴起雅皮风尚,是将现代艺术概念赋予物质主义。这是一个微妙的和解,以反叛的姿态臣服,对资本化社会进行诠释的同时,这诠释再被资本化社会起用,于是,冲突被消解。在台湾的漫游者接受雅皮文化的背后,有着另外的亚洲的痛楚,是嫁接的意思。这位台湾老板学的是艺术,在这家餐馆里充分地运用现代和后现代的概念。整座餐馆统是用透明半透明的材质装潢,晶莹剔透,与其相对或者说相佐,灯光极弱,暗藏在吊顶和地坪里,投向透明的四壁、桌椅、碗盘杯盏,以及杯中的酒,以反光照明,所以,又是扑朔迷离。惟有人脸是清晰的,浮在暗光中,显得很白,很小,又很突兀,就像面具。于是,餐桌上的人也成了这现代艺术场景中的细节部分。
       奇异的是,即便抽象成面具,这些脸部依然呈现出差异,但因过于表面化,这差异不是作为性格,而是作为形式呈现出来,同时呢,又将性格的因素夸张和固定了,就像中国京剧里的脸谱。还是有一种生气,从这图案中散发出来。
       提提的那一张脸,极白,极小,好像从聚焦处迅速地退,退,退往深邃的底部。依然是清晰的,平面上用极细的笔触勾出眉眼,极简主义的风格。看起来相当空洞,可是又像是一种紧张度,紧张到将所有的具体性都克制了,概括得干干净净。
       她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芭比娃娃,呼玛丽想。大街上尽是这样的小女人,闭着眼睛指一个就是,时尚潮流淹没了她们的个性,连气味都是一种,所谓国际香型,需要有加倍的激情才能突破覆盖,露出脸部的特征。现在,这张脸来到了他们餐桌边,这张后现代的餐桌边,就像简迟生的小娃娃,魁伟的简迟生一把就可将她裹人怀中。只有呼玛丽知道,他的魁梧其实来自松弛,内瓤耗得差不多了。在这一幕抽象的画面里,简迟生却是以立体的造型进入呼玛丽的眼帘,就像先前所描述的——那是出于了解。她知道,简迟生的力度不可抵挡地松懈下来,他只够拥呵那些体积小材质轻的,比如芭比娃娃,这种大和小的悬殊造成保护与倚赖的假相。她想他当年,从头到脚,紧得像一张弓,他可不打算呵护谁,而是处处为敌。他轻视女性,与其说是出于男权思想,毋宁说是物理性的力学概念,因为女性不能与他同等量级。渐渐地,他需要女人了,需要越来越年轻的女人。
       后来,当他们俩再度成为单身,有好事者为他们撮合,简迟生抱歉地说,他只能够接受年轻女人,这是男人的臭毛病!呼玛丽能说什么呢?简迟生已经拒绝在先,她要再拒绝就像是负气。事实上,经历过这个男人最辉煌的时期,很难再承受他的衰微了。
       在他们这张餐桌前面,一幅垂地的竹帘子,如同绢一般细和薄,后面是丝竹乐队,真正的丝弦和竹膜,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幽微的光将人和乐器的影投在帘幕上,声和形都是绰约的。在这花月朦胧中,却间杂着一些尖锐的噪音,时不时地穿透出来,这个东方主义的夜宴便有了破绽。餐厅的音响传声也做了特别的装置,无论来自哪个方向的声音都是送上穹顶,再均匀散布,与立体声效果背道而驰,立体声是为制造真实,而这里是为制造不真实。呼玛丽看见简迟生低头俯向身边的小女人提提,这张纤巧的小脸被埋在简迟生的身影之中,而她就此循到噪音的源头,小女人在发飙。她忽然感到一阵快意,这一个悬浮的夜晚就此而有了实在感,许多真相在假相之下兀自活动,消长着成因。这小女人不满意呢!那一张小瓷脸里憋着火,就是这火才让小瓷脸有了生气。可不是吗?在她小小的身子里储着许多能量呢,却压在简迟生的梢上。这会儿。小女人提提也在呼玛丽眼帘里立体起来,也是出于某种程度的了解。被后现代解构了的存在又自行结构起来。
       要是追根溯源,引来提提的人就是在她斜对面的那一个,脸在幽暗中拓开较为宽阔的一面,头发向后束成马尾,额上留出一个发尖,着一身黑,更显得脸白,是一种牙白,密度更大,占位就深邃了一些。当目光渐渐凝聚在上面,他的五官便鲜明地进入视觉,漆眉星眸皓齿。你难免会心惊,一个男人如此的美艳是令人不安的。这美艳还不在于长相,更在于一种眼风,你简直不敢看他,那眼睛里的光一波三折,摄人魂魄,哪里来这样的尤物!“尤物”这两个字就像为他而造,一般以为尤物都是女性,这实在是成见,真正的尤物是没有性别的,而且,没有年龄。你就说不出来他在哪一个年龄段上,二十?三十?四十?五十?都不是。他在你的注视下渐
       渐放出光芒,将其他的脸都映暗了,因为其他的脸有现实感,而他是超现实的。他扶在餐盘——那是珠润玉滑的玻璃盘,他扶在盘边的手也显出来了,纤长的五指,不是女性的,女性的太孱弱,质地也太稀薄;也不是男性的,男性的就粗糙了。他的手,敏感而有力度,这样的手能做什么呢?做什么都不合适,是专被供养着赏识用的。就是这般虚无的美,像一个深渊,引人坠落,坠落。
       他的名字叫子贡,和孔子的弟子同名。这名字给他增添一派古风,穿越几千年,忽又显得很现代,那就是没有时代局限的意思。子贡是这张餐桌上的过客,夜宴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就要离席。他先与他的左右邻座贴了贴脸颊,又用眼睛向四方宾客告辞,然后站起身,似乎只是在一瞬间里,消失了。幽暗迅速将他留下的空隙弥合了。
       子贡快步滑过玻璃地面,地面下是一盏盏的灯,犹如步步生莲。楼梯也是,要换了常人就要眼晕了,都不敢举步,可子贡却像猫一样溜了下去。穿行过餐桌之间,及时地接住一个从托盘上掉落的空酒杯,那小服务生显然是新来的,黑制服上的折叠的线还硬挺着,不等他说出“谢谢”,人已经到了门外。在这水晶宫前站了片刻,判断一下方向,径直走去了。他还要去赴另一场夜宴,那场夜宴才刚开始呢!
       人潮涌动,全是美艳的男女,不知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光,在人群中折返。新铺然后又做旧的卵石地,砖壁的市井式的建筑,瓦楞下是一面一面橱窗,橱窗里立着没有面目的模特,像梦魇似的。无法想象,就在这方城池之外,是万籁俱寂的千家万户的睡眠,这里则是城市的夜游症。子贡走出这城中之城,走到清寂下来的街边,那里停着一串亮着空牌的出租车。一辆车悄然过来,门开了,屈身入座,车门关上,旋即,街灯如同静流,从车窗外驶过。子贡的脸掩在车内的黑暗中,这不夜天就好比熄了一盏灯。
       方才储留在视网膜的景象,还有一霎的拖尾,是提提的影像。绷着一张小脸,里面积蓄着愤怒。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即便是在无人看见的时候,他依然做出这么个戏剧化的动作:都没搞清楚谁是谁呢!她就硬上,真是鸡对鸭讲。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一下,觉着很妙,当然,有些猥亵了。所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子贡纠正着自己的言行。然后,他又一次回忆在汉堡,走在火车站那一带,有几个光头男人对他喊,喊什么?喊他“小灵耗子”。他喜欢这喊法,小灵耗子!他是一只小灵耗子。谁都知道他是“小灵耗子”,只有提提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凭了一股子外乡人的蛮劲,硬上。
       车灯像流萤,扑面而来,到了跟前又分开向后去了。这暗香浮动的夜晚,他都能听见窃窃的笑语。这才刚刚拉开帷幕,而方才那边已近尾声,还当是夜晚的主人呢!那是前朝夜生活的遗老了,他们不知道,时代在发展,夜生活也在发展。不过,他尊敬他们,就像尊敬传统。他们有过辉煌的历史,同时,不可避免地,也有历史的局限性。比如说,他们就无法深入夜生活,接触到那里面的核心,而他能够。
       车在一幢三十年代欧陆风格的庭院前停下,他付了车资下车。庭院坐落在僻静的街角上,铁栅栏门虚掩着,他一闪身,身影到了砂石地面上。庭院里是一幢石砌小楼,窗洞很深,有塔型的窗檐,门开在侧边,他登上台阶,推了进去。挑空的穹顶底下,是黑橡木的桌和椅,不铺桌布,可见粗大结实的榫眼榫头和木板的拼缝。正中一架木梯,通向二楼周边廊下的楼座,壁龛里点着烛形灯,就像一座中世纪的城堡。乐队,在木楼梯前的一方空地上,正在调音,萨克斯管像蛇一样扭动着上行和下行。他来得正好,有人在叫他:子贡,子贡,是外国腔的中国话。他在中国人里算得上高,可在外国人中间却只是中等,那一堆人显得黑影憧憧,是由几张桌子,以及几伙客人拼起来的。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但来到这里,就是朋友。子贡落了座,沿着桌沿由近及远地打招呼,此时,他说的是德语。喊他的是他的德国朋友,出门在外,听见自己的母语,是多么亲切啊!他们个个把子贡当成自己的亲人。他要的饮料送到了,歌手也唱起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中国男孩,发出“娃娃腔”的中性的音色,这也是中世纪风的,类似阉人歌手。唱完一支,又唱一支,掌声响起,再响起。在这缩小体量玩具样的哥特式穹顶下,穿行着细若游丝的声音,泛音呈光谱状一波一波荡漾开来。
       左邻右舍争着与子贡碰杯,白色的泡沫从巨大的啤酒杯沿淌下来,好像圣诞节的雪。子贡不喝啤酒,他喝汤力水,他不能让身材走形。这些德国人肥大的肚腩,还有垂挂下的眼袋,缺乏光泽石灰白的肤色,就是啤酒的作用。外国人就是这点好,他们不会逼你喝酒。而且,他们都知道这城市有一个喝汤力水、说德语的中国男——他们介绍子贡给朋友,朋友再介绍给朋友的朋友,一传十,十传百,子贡是他们在这个陌生的远东国度里的一点熟悉。说起来也很奇怪,出国不就为的见识没见过的人和事?可结果怎么呢?都在努力寻找自己认识的东西。掉过头来也是,中国人到了国外就找中国餐馆。这个中国男,对他们德国,尤其是汉堡,很熟悉呢!有时候,一个黑森州,或者巴伐利亚人,听他谈汉堡,听得就像是个乡巴佬。问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他就回答,我们和汉堡是姐妹城市啊!这回答很外交,也合乎德国人审慎的民族主义口味。
       谁能知道他心中的汉堡呢?
       汉堡在记忆里是阴晦的。在那最晴好的日子,湖面上闪着白帆,就像是个璀璨的梦魇,倒是灰暗的火车站更接近于现实,因是他能够理解的。他发现,全世界的火车站都如出一辙:人迹混杂,肮脏拥挤,气味难闻,充满了各种犯罪,而且,有一股戚容。在那里,聚集着人世上所有的无归所的日子。那一对中国夫妇,严格说是中国丈夫和混血妻子,他们还在那个小旅馆里?混血妻子——老实说一眼看去就是个中国女人,中国的北方女人,粗糙、笨拙、操劳,挟一股豪气。她的那一半犹太血统,似乎完全被中国遗传掩盖了,其实是这两种血缘中的东方格调在某一点上相合了。她坐在迎门的柜台里,那深褐色的木制柜台以及护墙板,都已经陈旧了,柜台上的绿灯罩台灯、拍纸簿、打字机、铅笔,也是旧的,好像是连同这一爿旅店一起从上一个店主手里盘下来的。中国丈夫穿一身西装上上下下地照应,应当说他算得上清秀,可却气色不佳。不知因为生计辛劳,还是受白种人的衬托,汉堡的中国人大多是萎黄的脸,就像是种族的标志。但无论是混血妻子粗糙的脸抑或中国丈夫萎黄的脸,都含有着沉静的气质,表明他们来自知识阶层。经过柜台走进狭窄的走廊,不要上楼梯,而是向左,有一扇门,门里是早餐间,餐台上有一口巨大的稀饭煲,盛着滚烫的黏稠的大米粥,扑鼻的粳米的香,几乎让人落下泪来。
       住店的大多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客人,因为没有语言的障碍,真是有宾至如归的心情。早餐过后,出门之前,客人会在早餐间停留一时,和老板和老板娘聊天,主要是听,听这夫妇俩讲述生平。看见中国来人,夫妻俩也感到亲切,大
       约这也是他们选择开旅馆的原因之一吧!混血女人的母亲是犹太人,二次大战希特勒排犹,他们举家迁往父亲的家乡北京。刚出生的她,完全是在北京长大,其实就是个北京人。她会说德语,因为要与母亲对话,是当方言来说的,到德国的前夕,她还不能阅读,就像一个德国的文盲。她在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父亲被当作特务批判,又送去郊县劳动,染上了痢疾,仅一天一夜,泻到脱水,来不及送回北京,就死在生产大队的赤脚医生诊所里。在此期间,德国对二战时期流亡的犹太人优惠补偿,特许带家眷回国。母亲未必对自己的国家有什么眷顾,她的大半生都是与一个中国人度过,可这个中国人已经逝去,北京也成伤心地,而且,女儿和女婿——他们是大学同学,夫妇俩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河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团圆,工作和专业又都不对口,为孩子们的生活计,她带着女儿女婿,一并回了家乡汉堡。聊天时,犹太母亲静静地坐在一边。三十年生活在北京,似乎磨灭了她的异族血统,她的脸相也像是中国人,中国老人。只是在她这样的年纪,中国女人不会穿着得如此盛丽——她一袭长裙,脸上化了妆,就像要去参加舞会。她很少说中文,是不是能听懂?对了陌生人说家中的事,于她大概是不惯的,可是如此传奇的一生,她都不相信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么一遍一遍地诉说,就像是在说服她承认下来,所以,她倾听的表情是相当专注的。
       那时候,他总是在火车站一带游荡,在流动的人里面,他似乎有一种归宿感。这家挂着中文招牌的旅馆,是他经常出入的,有时是借用厕所,有时是问路,还有时是借打气筒给自行车瘪了的轮胎打气,再有时,只是坐坐,聊聊天,就这样,他听来了关于他们家庭的故事,以及其他更多的,怎么说,称得上是隐私吧。
       汉堡,在他记忆中,并不是个日耳曼人的城市,而是壅塞着中国人的脸,男女都穿着定制的浅灰色的西服,八十年代的西服,跨肩松懈,腋下鼓了出来,后背阔而平,垂出一些僵硬的褶,看得出中国剪裁平面的观念,而西服是立体三维的——穿着中国式西服的中国人从旅行车里鱼贯而下,带着谨慎的表情,将好奇与惶惑压抑在心里。就是这些中国人的脸,构成了汉堡的印象。与此相反,在这里,这个中国城市,却换上了日耳曼的脸——年轻时就像爱神,渐渐上了岁数,肤白便成了岩壁般的粗砺的白。
       那个德国律师,也是个犹太人,看起来挺落魄,粗线呢格子的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公文包的皮面皲裂了,布着网状的裂纹。他那个小小的,只他一个人的事务所,专为中国人、土耳其人、越南人等等的外国人承办移民和避税的案子。他来到这间火车站的中国旅馆,就坐在早餐间里,用手拈着盘子里的灌肠,一片接一片填进嘴,听老板和老板娘询问关于纳税制度里有哪些可趁之机,他呢,为他们作翻译。他毕业于外国语学院的德语系,来到德国才发现,他学习了四年本科,不过是在学习德国普通话,除此,学什么都要从头来起。当然,德国普通话给了他另一种方便。这样,他做翻译。他们的德国母亲在中国生活数十年,结果似乎是中国话没学会,德国话也生疏了,而他已经是他们家的朋友。这个清秀的年轻人挺得他们的好感和同情,甚至,差不多成了他们的早餐客。那一大煲粳米粥,配一点台湾腐乳,如何的美味——同样的奇怪,当他回到中国,粳米粥唾手可得,他却成了西餐爱好者——很快,不久,他们便知道了这年轻人的危险。
       和律师谈话的第三天,年轻人向他们夫妇提出一笔交易,那就是让他在旅馆做一份工,当然不是劳力的工,而是,比如接待啊,做账什么的,他朝门口柜台的方向歪一下头;倘若他们不能给他这份工,他就向税法部门举报他们逃税的行为。他说话的神情相当平静,甚至称得上和悦,就像商量一个挺好的建议。他的眼睛坦诚地看着他们,他们这才看出这年轻人长着一双女性的丹凤眼,萎黄的脸色掩盖了他的俊俏,这俊俏是可怕的。怎么办?他们来到这国家不久,还没有,也许永远不可能融入社会,他们只能沿着边缘走,规避着严厉的法律,同时,也丧失了保护。当他们向他索要身份证件办理用工手续时,方才发现他的护照已过了签证期限,不得不表示爱莫能助,他们不能雇用黑工,触犯移民法。他向他们笑了一下,这一个笑可称得上妩媚,他说:你们不已经违法了?从此,进门处,那褐色护墙板前边,柜台里面就换作一个年轻男人的俏丽面孔,为这家陈旧的小旅店添上一点暧昧的东方情调。
       那“娃娃腔”一直在唱,如此纤细的声音却没有一点撕裂和喑哑的迹象,听久了,就觉得不是人声,而是一种兽类,小小的、软软的、一点威胁也没有的,却是叵测的。这就是夜生活。说是夜生活,其实已是凌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星月与太阳正作交割,留下一个三不管地带。太阳系所有的行星都远离地球。
       “陶普”画廊在这城市嶙峋的建筑群中的一个犄角上。“陶普”这名字来自英文“TOP”,是这幢楼的顶层,而这幢楼却几乎埋没在楼群里面,但是,通过楼群的缝隙,却正面向江对岸,于是,对岸的灯火从水泥壁的隧道里,穿越而来。亮度没有削弱,反因为逼仄通道的挤压变得锐利,同时也改变了形状和质地,抵达陶普的窗户——陶普的窗户被外墙上交叉的黑色钢筋凌割了,留下一格一格不规则的窗洞,被对岸渡来的光染成红、白、蓝、黄的色晕。这很好,陶普就成了一个大魔术盒子。你看不见魔术师的手,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奇迹发生了。
       魔术师收进一条手绢,放出来的却是一只鸽子。许多人这样地进来,却那样地出去。趁着窗外映着的色晕,这些色晕渗进来,经过各种几何形状的窗格子,进来以后又交错纵横,盒子就变成一个五彩盒子。地上有一些积木块似的桌和椅,墙上呢,有巨幅的画,也是色晕,简直分不清画里和画外。也有一些精致的小东西,豆大的人形,瓷和陶土做的,搁在一面墙的壁架上。壁架上下排列有上百个小龛,放着小东西,好像千佛洞。当然,小东西不会有佛的庄严,而是谐谑的。你细细看过去,个个都在窃笑似的,做着鬼脸,一刹那间,失去了人形,成了一些碎颗粒儿。画廊的壁就是魔术盒子里的机关。所以,虽然没有人,可是,其实,众声喧哗。
       这是艺术啊!人和人生的蝉蜕,里面空无一物,却是透明的,象形的,残余了生物的体温,疼痛的记忆。你说它不够肖真,是因为人和人生都在趋于变形,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品《变形记》里不是写了,一个人最后留下了一条虫的干瘪的壳。就是这个意思!艺术的本质并没有改变,还是蝉蜕。可有一件事情不容忽视,就是魔术。自从魔术的因素参加进来,艺术的本质没有变,结果却有了大变化,那就是蝉蜕有了生殖力,它繁衍下一代,下一代再繁衍下一代,子子孙孙,没有穷尽。生态学有一种说法,说的是一个物种濒临灭亡之际,反映出来的恰是疯狂地繁殖。可是,当你看见如此旺盛的产出,怎么能相信这话呢?就是这样,蝉蜕源源而生,将空间占领。你忍不住要算一笔账,就是世界上总
       共有多少面墙,可以容纳这些存放在壁上的蝉蜕,也是爬墙虎的一种。然后,你发现不用发愁,空间也在繁殖,数学里说的“立方”,就是空间繁殖的概念,也是空间繁殖的方式。在实有的世界之上,还有着理论的虚拟的世界,那是无限制的存在,这就是艺术的寄生所在。
       所以,你别看这魔术盒子挤在密匝的水泥丛林,蜂巢似的一个格子,其实内里有着无限的容量,那巨幅的图画中心,看进去,看进去,深不见底,千佛洞则是一千个深不见底。不规则几何图形的窗玻璃上的色晕,就像雨后的虹,却是干涸的,渐渐稀薄了似的,是晨曦的效果,最初的晨曦起来了。你知道了吧,夜生活的最深处是晨曦。晨曦微明,魔术盒子回复到本来面目,壁上沟壑复为平面,千佛洞里的小人形规矩下来。灰白的天光里,“哗”一下注满成亿计的尘埃粒子,均匀布开。灯熄了,这城市裸露出坚硬、粗砺的质地,就像礁石从海水中突兀出来。你这才知道,魔术师的手已经来过了,又走了,玩意儿都变出去了,或者是收进夹层里了,空空荡荡,可是,玄机处处。
       魔术盒子空着,门外挂着“CLOSE”的牌子,耐心等着。那浮尘粒子其实也挺有看头,随了光的移动、强弱,它们显出不同的形状。什么没有形状啊!最微贱的菌种,也有着形状,是被生命撑出来的。也不定是什么时候,这浮尘粒子忽就哗然起来,推挤起来,打了皱,又抻开,涌到这,涌到那,有人来了!声音起来了,摆桌子摆板凳,杯盏相碰,清脆得就像杯中凛冽的酒。声音从壁上折回来,四面都是回音壁。还有一些气味,不是被人带进来的,而是原有的,是另一种浮尘,物质的密度更大,要重一些,被翻动了,就喳喳然地起来了。外壁上黑色的金属架子上,有飞禽的小脑袋朝里张望,在它们看来,这建筑就像一个巨型的鸟笼,里面是巨型的鸟。它们这样的生灵,最能敏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了。好了,舞台正在布置,下一轮的魔术将要开场。
       二
       子贡就是在陶普画廊认识了提提。那一晚,陶普画廊举行行为艺术展,只一个作品,题名:最后的晚餐。这个私人画廊,老板很神秘地隐在幕后,由一个操弄文字的人主持,因名字里有个“潘”字,人们称他潘索,从英文“PENCIL”过来,听起来就像是“蜡笔小新”的前辈。潘索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自由思想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艺术先锋,到了本世纪初一浪接一浪的思潮兴起然后退潮,形成然后瓦解,二十年里积累起的价值资源被挥霍得差不多了,而他已经及时地奠定地位,拥有了话语权。这是时运里一个很微妙的悖论,就是说他在八十年代对传统的激烈反叛,正好够用于土崩瓦解的今天,承当权威的角色。似乎时代在转换中,忽然打了一个盹,后来人们经常用的“一不小心”的说法,大约就来自这里——“一不小心”,潘索从上一个时代囫囵到了下一个时代。陶普画廊因有了他,而有了革命的身份,足以吸引天才的年轻人,陶普的资金实力,也让它有耐心等待天才的甄别、筛选然后最终实现价值。关于那个投资者,人们有许多猜测,有说是瑞士银行家,有说是纽约苏荷区的经纪人,也有说是中国权力高层人物,总之,与美协美术馆等等体制内的机构没什么关系,也和大众传媒系统没什么瓜葛,可是,在艺术人的圈子里,却相当活跃,并且颇具影响力。
       九时不到,陶普已聚满了人,大多是艺术家和策展人,也有领馆的外交官,因和潘索有私交,以朋友的身份前来助兴。人们手里端着葡萄酒杯,有两个小妹托了干果盘穿行其间。此时,这间画廊就显得局促了,几乎只能贴壁而立,时常有碰翻酒杯的事发生,乱一阵又各归其位。展厅的正中则很奢侈地空着一大张长桌,堆着十来把椅子,长桌和椅子都是黑漆木制,直角直线。人们调侃道,莫非这就是展品?“最后的晚餐”——副题为“主客均逃逸”,有人加上一句戏谑。这时才发现,潘索不在场,哪里都没有他那个猫头鹰似的大脑袋,宽阔的前额里不晓得藏着多少奇思。不在场也不要紧,陶普里的气氛已经够好的了,人们喝着葡萄酒,忌酒的人喝饮料加冰块,聊着艺术和生活。于是,又有人猜想,会不会这就是作品,每个人都在其中,那么,为什么要称“最后的晚餐”呢?很快,也许就在明天,至多后天,大后天,他们又会聚在这里。可是,当然,明天的晚餐就不是今天的晚餐了,哲学家不是有一句名言:人不可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这样说来,每一次晚餐就都是“最后的晚餐”了。想到自己就是作品的细节,不由觉得很滑稽,有一点被愚弄的感觉,可是也很兴奋,这简直是脑筋急转弯的题!
       说话间,两个小妹开始打理餐桌了。将椅子翻下,排在长桌的一边和两头,呈现出受观看的格局,古典主义格局。一数,正是十三把椅子。人们安静下来。排好椅子,再摆放餐具,每个座位前放一个大白瓷盘子,两边是刀叉。盘子在亚光黑漆的桌面上扣下一轮瓷白,分外耀眼。小妹们的装束原来也是黑和白,黑衣裤外面罩着白色帆布大围裙,就像作坊里的工人。发完餐具,餐桌后方的冷光灯亮了,灯下贴了壁是一道阶梯,正方形的黑木块搭成,通往房屋的半腰位置的平台,稍事停息,从台阶鱼贯而下一队人,一律裹着一袭白色斗篷,顺序步入席间,正好十三个。坐定,小妹们上菜来,每个盘里扣一大勺泥状的食物,十三个人埋头吃起来。斗篷的帽子罩了他们的脸,只看得见嘴动——张大,送进一团泥,再又合上。盘中的泥状物越来越少,直至全无,叉和刀还在盘上刮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声。于是,人们笑了,一直紧绷着的气氛松弛下来。最后,十三个人一并将刀叉放下,褪去斗篷的帽子,露出脸来。原来,坐在耶稣位置上的就是潘索。最意外的是,犹大位置上竟是个女孩,就是提提。
       提提,十九,还是二十岁,一张精瘦的小脸,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两根乡俗的小辫,搭在窄细的肩头,直着腰背,套着白色的大斗篷,就像坐在一顶帐篷里。她抿着嘴唇,眼睛亮着,左右转动,完全是小孩子的得意和高兴。有人发问说:为什么犹大是个女人?不知谁回答道:因为女人的本性就是背叛!紧接着一片嘘声起来。一个外国人用发音夸张的中文说:中国文化里是不是有一种对女性的警惕,比如,红颜祸水。就有中国人反驳说:基督教文化不也有性别歧视,犹大的儿媳妇她玛,不是诱奸犹大乱伦?犯下了他的第一宗罪,之前,他还是仁义之士呢!于是,就起了这样一种猜测,“最后的晚餐”中那一个女人其实就是她玛,是犹大的变体。那么,耶稣是不是耶稣呢?倘是变体,又是谁?接下去,其他使徒的身份也都可疑起来。这时候,潘索探身向提提,双手握住她臂肘的上方,像提一个布娃娃似地将她从斗篷里提起来,放到他——耶稣的位置上,提提的空斗篷在椅面上撑持一时,然后颓然坍塌下来。
       你们说,潘索向着人们,你们说,现在她是谁?不等人们明白过来,潘索下结论道:她可以是任何人!先是静了一下,然后就有人紧问上来: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你?潘索说:也可以是我,甚至可以是你!那人没有被搞晕,坚持问:
       可事实上就是她,不是我,也不是你!人们都笑了,事情本来到此可以结束,但潘索却不,他是那类,在任何争辩中都要说最后一句话的人。他说:是的,事实上就是她——他伸出手,端住提提的脸,使她面向所有人,是她,毫无疑问,有没有听过歌剧《费加罗的婚礼》?里面有一个角色,伯爵的侍从,一个年轻人,可是历来都是由女性扮演,唱女中音声部——那是出于音色的考虑,有人应声道。潘索笑了:这不结了?还是他说最后一句话。餐桌顶上的射灯应声而灭,一阵桌椅碰撞,“使徒”们离座散席。他们走到人群中,饮酒聊天,依然套着斗篷,“最后的晚餐”还在继续。
       潘索未及离开餐桌边,就被人包围住了,在暗了灯的影地里,他的两个大圆眼镜镜片忽而闪烁一下。嫌斗篷妨碍走路,他将下摆提起来,在腰间打个结。他的行为举止,有一种孩童般的稚气,显得很可爱。还是那个外国人,说中国人警惕女性的,又提出新问题:在中国的京剧里,男性扮演女性,是出于什么样的用意?潘索有点怕外国人,他们知道一点,就抓住不放,穷追不舍,最后不知把你逼到哪里去!他敷衍道,在旧式社会里,男女不能同台,所以,只能由男性来扮女角。可那外国人却没那么好打发,他说,他看过一本中国清朝人写的书,《品花宝鉴》,写的就是男人欣赏男旦的故事,这其实是中国男人的趣味,这趣味意味着什么呢?你说!潘索真有一丝胆寒,本来对中国戏曲没什么热情,这外国人又扯得更远,这就是西方式的逻辑思维,推雪球似的,豆大的一点可推成雪娃娃。但是潘索并不是怕事的人,相反,他亢奋起来,将腰间挽的结紧了紧,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他说:我倒有另一种看法,男性演女性可以更客观地表现,女性往往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美,因为没有审视的空间距离,中国有一句古诗,叫作“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旦把话说得复杂,外国人就全同意了,很赞赏地点着头。潘索这才得以脱身,从暗处走出来,向小妹要了一杯酒。
       潘索有一张明朗的脸,眉宇宽阔,额头饱满,嘴呢,轮廓很好,有点像北魏石刻的观音,无论多么表情肃穆,依然有着宁和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不止是来自脸相,更是由内涵决定,或者说,聪明人自有好脸相。他有着极好的天赋,感受能力超强,思辨能力也超强。倘若他生在古代,就是哲人,都能通天地,可惜如今的世界太多的物质,壅塞了人的耳目。而他又气场大,元气旺盛,特别能吸纳,吸纳的就都是二手货。今天就是一个二手货的世界。因为思想的锐度大,进入到了事物的较深处,他就常常感觉到受阻。思想被囚在牢笼里,左冲右突,撞不开一丝缝隙,于是,他体验到了思想的黑暗。怎么解决呢?就是回到感性的最表层——官能中来,在官能的快感中他暂时缓解了思想的焦虑。所以,他在是思想者的同时,还是一个感官主义者。很幸运,他具备了很好的感官条件,身体好,胃口好,耳聪目明,能辨声色。幸亏有了这些,否则他就将坠入虚无,而现在,他前脚蹈入,后脚及时收住。也是有这些,他就有了一个人性的弱点,就是避苦趋乐。因晓得思想的艰苦且无结果,便在感官上更倾向。但是他又不能闲置思想于不用,思想于他,渐渐也成了一种官能。那么,就在虚拟的游戏中使用思想,实现思想的价值。这游戏大体上说来是这么一回事,就是整个过程都是严格的逻辑推论,和最古老最经典的哲学方法一致,但是,前提却是莫须有,于是,事情便悬置起来。
       要说,现代艺术真是应他而生,要没有现代艺术,潘索到哪里去做他的思想游戏?现代艺术,特别适合运用潘索们的思想才能。或者,甚至可以说,现代艺术就是由潘索们设制的。陶普的幕后老板真是有眼光,也有运气,从茫茫人海中将潘索大浪淘沙似地淘了出来,给他一个大游戏场,任他嬉耍玩乐。这里也有一个奇妙的悖论,潘索们的思想游戏是在虚拟的前提下发生,可是它却又必须依仗现实的物质形式——没有比现代艺术更具有消费性的了,这老板实力非凡。
       好了,潘索要了一杯酒,正喝着,提提从身后解开他白布袍襟的结,钻进斗篷,抱住他的腰,从腋下伸出小脑袋。就像一只出壳的小鸡仔,抖一抖身子,湿淋淋的绒毛一下子干了,张开了,放出纯洁的纤细的柔嫩的光。谁都看出来,这孩子正得潘索的宠呢!谁也都知道,不定什么时候,这孩子就会失宠。倒不是说,潘索逢场作戏,而是他是个大食量的人,一个提提远不够填的,十个、百个提提也不够填。如此广种却决不薄收,每一次他都能收获极大的激情。没有一次是肤浅的,全是深刻的情感,还有情欲。所有这些女性就像是灵感一样从他思想中闪耀起来,焕发出灿烂的光辉,没有一次是稍逊色一点点的,全都势均力敌。可是,谁能与他对抗呢?方才说过,他是有超常天赋的人,事实上,他所选择的,或者说受吸引的,也都是有一定天赋的,孱弱者压根儿不会进入他的视野。就好像拳击手,总是要和同一量级的人对峙。然而,差异在于,她们几乎是聚集了之前和之后,整整一生的激情的量,而他,只是一个阶段的激情,就够打个平手了。潘索的女性们,在这一阶段里,消耗了她们所有的能量,成了个人壳子,也是蝉蜕。在她们极其漫长的余生,这余生几乎可说就是她们的一生,因为这个阶段是极短暂的,转瞬即逝——在她们的余生里,当然还会发生感情事件,那又是什么呢?和艺术一样,是蝉蜕所生殖的,蝉蜕的蝉蜕,它们只是在外形上有着感情的特征。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串的皮影似的人壳和爱情壳子。所有这些女性的命运,都不能为后来者提供前车之鉴,总是有奋勇者投入潘索的怀中,应该这么说,是被潘索攫来怀中,而她们束手待毙——潘索的蛊惑力就在此,在他是瞬间,你却相信是永恒。
       提提的脸挨在潘索的下巴颏儿,显得格外的纤巧和青白,鼻梁上横着淡蓝色的筋脉。老话说,青筋包鼻子,往往是小孩子生病的前兆。自从提提跟了潘索,就总是处于生病的前兆中,却终于没有生病,好比箭在弦上,悬而不发。看上去,储量已经掏空的样子,可是连潘索都感到惊讶,这孩子的内储掏空又生出,掏空又生出,似乎有一个神秘的泉眼,无穷无尽。很少有人能跟上潘索汹涌澎湃的能量,他总是超出一个,再超出一个,而他感觉到提提拼力不让他超出,她紧紧地跟定他,这让他感动,又为她难过,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他终于是要超出她的。事情开始时,他就知道了结局。
       在西南最繁荣的商业区,商厦拥簇中的美食广场,这一家日本料理“味千拉面”的餐桌,从店内铺到店外,就这样还排起等座的长队。穿一身红的小姑娘们穿梭在客人的吆喝下,脚不点地,应接不暇之间,却有一个,经过店门前,对着“味千”娃娃,那大红卡通人站住脚,面对面的,好像要做找朋友的游戏,然后歪头一笑,摸摸它顶上黑漆染的头发,又脚不点地走过去。这个动作让潘索的眼睛停了一下,他认定这个女孩子的身上会发生故事。后来的几天,他连着去“味千拉面”,因不是星期六和星期日,生
       意略要清淡些,气氛便也松弛许多。他每次去只要一样,猪手汤面,他喜欢,熬白的浓汤里调进大量的蒜茸,他是一个口重的人。吃着猪手面,看那女孩子往来于桌椅之间,受店长和客人的训斥,而她总是一副好心情,显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她的眼睛特别大,一回头,看着你,就又睁大一点,含着呼之欲出的惊喜,好像遇见了老熟人。当知道你不过是向她要一个醋瓶,她转身就去取,送来时,微翘着脚尖,摇摇地走过来,勤快里带着些讥诮,好像说:不就是个醋瓶吗?潘索不知道他是为吃猪手面来,还是为欣赏这女孩。有一次,他只是有事从美食广场穿过,距“味千拉面”十数米远,就见溶溶的红光里,那女孩在向他热切地招手,他不忍拂她的好意,只得走过去,坐下,吃了一碗猪手面。埋单的时候,他对女孩说:其实我已经吃过饭了,看见你招手,忍不住又吃了一顿。女孩笑着收下面钱跑开了。他看见她跑到她的伙伴跟前,笑得弯下腰去,她的伙伴都回头看他。潘索晓得是在说他的笑话,不由地也笑了。这个女孩的快乐很有感染力。后来,他又来到“味千拉面”,却没看见女孩,向其他小姑娘打听,她们告诉他,那女孩不过是趁假期替人顶班,现在学校开学,就回去读书了。这样,潘索就知道,女孩其实是个学生,在市里一所大学读专科,名字叫苏提,大家都喊她提提。
       这还不算是开始。其时,潘索有女朋友,一个绘制卡通的电脑操作工。潘索并没有认真想过,他自己是做艺术这一行,但他的女朋友却都不是艺术家。似乎,潜意识里是抵制艺术家,或者抵制女艺术家。关于这问题,将来会有机缘高手相逢,专门展开讨论。这个绘图员,原来是做文字输入的,打着一手飞快的五笔字形,打得生厌了,潘索把她安排到朋友的工作室做电脑绘图。这女孩子连高中都没有考上,读的是技校,也和电脑无干系的,但是却奇怪地很与电脑通缘,一旦上手,学什么是什么。这般看来,潘索的女朋友学历也不高,但是,却有点奇才。潘索和她经历了爱情的高潮,趋向平静,这一段平静虽然缺乏激动,但有一种甜美。怎么说,有一件事情带有隐喻性,那就是吃饭。最初的约会,他们吃的是鱼翅,第二次是龙虾,然后大闸蟹,再然后牛排,接下去就是猪排,最后是鱼香肉丝,什锦砂锅,两人面对面坐着,端了碗埋头扒饭,有一种亲情生出来了。原来他们只是平常的饮食男女,在这茫茫人海间相携相执渡人生。同时,危险也在迫近,事情又要跌入窠臼,窠臼就是日常生活。那是潘索所惧怕的。他曾有过一次婚姻。那时他还年轻,对婚姻充满好奇,他带着实验的心情进入婚姻。实验很快就完成了,诞下一子,体尝了为夫为父的情感,还有什么可期待的?除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是,退出婚姻。令潘索感到沮丧的是,每一次的开头都很特别,但结局都是一样,总是落入窠臼。不过,沮丧不会攫住潘索太久,很快,他就又崛起,怀着新鲜的希望投入下一次的开始。生活总是厚待他,为他制造契机。
       就这样,事过一年之后,他走在淮海路最喧腾的一段,竟又看见了那个叫提提的女孩。她站在临街的门厅,门厅里一道楼梯直上二楼,楼梯边的墙上张贴了餐厅的广告,写着“加州牛肉面”的字样。因是在二楼,路人通常注意不到,就专派人在楼下门厅里大声宣扬,提提就是干这个的。
       这一回,她穿的是绿衣绿裤,因是天冷,外面罩一件羽绒服。她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背靠墙,嘴里嚼口香糖,大声对路人喊叫:加州牛肉面,物美价廉,天下第一面,过口不忘,保准再来!她一迭声地叫嚷出一串,然后陡地收住,停一时,再起来。她的叫嚷恶狠狠的,好像对每一个路人有仇。她的脸还是原先的,精巧的小脸,可是那时的快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怼的表情。她下巴颏抵在胸前,抬着眼看面前的世界。这一排街面,都是餐馆,门前立着女孩,大声宣讲广告词,此起彼落,其中就有一个提提。潘索看见提提,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小姑娘将要发生故事了。
       当他过去招呼她时,有一瞬间怔忡,她想:这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很快她认出他来,眼睛一潮,哭了。他也有些触动,这一年的时间倏忽从眼前经过,有些苍狗白云的意思。他抬手摸摸她的头,江南的暴冷天里,四处冰凉,她的小小的头颅却是温暖的,痒痒地刺着他的手心。她侧起脸,将眼泪擦在他手心里,脸是冰凉的丝滑。他喜欢她这个动作,有一种稚气的性感。他期待她再来一下,可她的脸却离开手心,向着街面又吼出一串:加州牛肉面,物美价廉,天下第一面,过口不忘,保准再来!他乐了,笑出声来,她也笑起来,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吗?他们其实还是陌生人呢。
       他们站在门厅里聊天,耳畔是各类餐点的宣讲声,间或提提也要来上一段“加州牛肉面”,鼻腔里壅塞着加州牛肉面浓重的香料味,隔壁丸子汤锅的胡椒味,还有卡布基诺咖啡味,意大利匹萨的番茄酱味。中间,楼上下来一个年轻男孩,戴着厨师的白高帽子,下到楼梯半途,探身看提提,被提提的眼神逼回去了,过一时,又下来。潘索一眼看出在男孩俊朗的外表下是平常的资质,和提提不能同日而语,随即将他放在一边。又过了一天,潘索再来到加州牛肉面馆,将提提带走了。
       提提在上海就读的是内地企业委托办班的两年制大专,读完回原地安排企业内就业,照理是很好的出路,事实上也是企业专为职工子弟安排。提提却不喜欢那个专业,也不喜欢自己生长的地方,她喜欢上海。两年读完,她放弃就业,滞留下来。父母为逼她回家工作,断了供给。提提早就有防备,打工加节省,攒了一些钱,是给自己预留的失业金。提提的两年制大专文凭,有和没有差不多,所学的技术,又很狭隘,只能用于单一门类里的基础工种,但提提有一个优点,她对职业没有成见。出于一种多少是盲目的自信,她相信眼前的都是暂时,前景一定是远大的。所以,倒也不难找到工作,像“味千拉面”,“加州牛肉面”,还有“振鼎鸡”,“沈记靓汤”——听起来就可知道,都是餐饮业,从打第一份工开始,就定了终身。一方面是不稳定的漂泊的生涯,另一方面又是千篇一律,从一而终,不会有预期之外的可能性发生。这些打工的经历,不止是辛劳,也还含有着难为外人道的痛楚,这就是提提脸上怨怼表情的来源。然而,潘索的出现及时挽救了提提的信心,她想,可不是“暂时”的!二话不说,收拾起东西就跟潘索走了。
       潘索将提提带到陶普画廊,做一名小妹。虽然也是扫地抹灰,端茶送水的活计,但却是换了人间。画廊里的作息和餐馆里的差不多,或者更甚,就是乾坤颠倒。一个上午都是没人,午后也大多没人,偶尔有人推门,显然也是无意撞上,表情茫然地绕一周,又退出去。向晚的时候,潘索会过来,带着一张睡意朦胧的脸。事前,提提就煮好一大壶咖啡,他一杯接一杯喝完,仿佛枯树浇上了水,一抖擞,活了。然后,潘索约的人也陆续到了,有时寥寥几个,有时则满满地挤一大桌。他们来到这里,只做一件事情,谈话。提提感到很惊讶,他们的谈兴如此高涨,
       可以一径这么谈下去,忘记了时辰。谈饿了,就让提提打电话叫外卖,或者一起出去吃,也叫上提提。
       往往已经是宵夜的时间,从陶普过去两条马路,是著名的食街,人声鼎沸。晃晃的灯下,立着招徕生意的人,以女孩为多。提提不由会想起自己,不久前,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可是现在,她却是和潘索的朋友们在了一起。潘索和他的朋友们随意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围桌坐下,继续谈话。他们谈的什么,提提并不能懂,但她很喜欢。喜欢这些费解的、拗口的字词,被他们熟稔流利地说出;还喜欢他们飞扬的或者颓丧的神态,因为他们飞扬与颓丧的原因全为她所不懂,这不懂的东西有一个命名,就是艺术;她喜欢艺术。晚餐的时间也很漫长,应该说他们又忘了时辰,直到四下里的客人都走净,四下里的餐桌也收拾净,厨房显然熄了火,小姑娘们打着瞌睡等他们离去。外面的喧嚣也已偃息,窗户上寂寥地映着霓虹灯,这已经是个不夜天了,可他们比不夜还不夜。等他们终于走出饭店,还要回陶普喝一轮茶。走在安静下来的食街上,提提又要想起打工的生涯——餐馆打烊,最末的班车开走了,只得步行回住处,路面在路灯下水洗似的明亮,她的小影子行行地过去,向着未来——现在,就是那时的未来吗?
       他们在陶普喝茶,有喝多的会突然唱起来和哭起来——他们喝茶也能喝醉呢,唱起来和哭起来,互相揪着衣领和搂着脖子。最惊人的是陡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扑向壁上的画,操起一把水果刀,向画布刺去。马上就要触到了又软弱下来,任凭水果刀从手里落地,“哨”一声响。人应声坐到地上,然后躺下来,直直的一条,等人要去拉扯,地上的人却已响起鼾声,睡熟了。这时候,连提提也困顿了,她趴在吧台上,下巴颏儿抵着手背,半合着眼睛。那些拗口的字词还在耳边飞行,人影在墙上打架。她盹着了,只一小会儿,再睁开眼,人都没有了,灯光静静照着空空的画廊。桌上倒翻的空杯子,咖啡和茶的污渍,烟缸里的烟蒂烟灰,分明表示这里曾经有过激烈的活动。
       提提伸一个懒腰,头脑清明。她从吧台后面走出,将杯盘一个个收起,桌子擦净,椅子摆正。她又去开了窗,从外墙上黑色铁架之间望出去,望得见江岸的轮廓线。隐隐地,有一点音乐传来,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忽然,有什么从铁架的相交处扑刺剌飞起,把提提惊一跳,原来是只栖脚的飞禽,向着灯光处飞去,连禽类都乱了时辰。到下半夜,提提才歇下来。她歇息的地方在储物间里面,收拾出五六平方,用花布帘子拉上,放下一张钢丝床。画布的浆水味,中国画的墨臭味,颜料的醋酸,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气味,透过帘子充斥了这小空间。提提大大地吸了一口,再小口小口地吐出来,没有吐完,就沉入了梦乡。
       潘索将提提安置下来,除了必要的吩咐,就不再与她多话。他就好像一时趁兴将提提带回来,然后就忘了。甚至有一次,他对着吧台里的提提,还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多少是令人失望的,但是同时,不消说,也让人放心。提提原先以为潘索对她抱着那种兴趣,她们做餐饮的女孩子,再怎么淳朴都懂得男人的这种兴趣,而且,小心里面,也懂得如何利用这种兴趣,很多机会是来自于此呢!此外,她们还能有什么机会?现在,提提隔了吧台,望了笼罩在香烟的烟雾中的潘索,他的铮亮的脑门在烟的氤氲里闪现,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这一天的中午,潘索去画廊。他平时极少在这个时间出门,这一回的例外是因为到机场送人。那个电脑操作手,终于去了深圳,在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动画工作室。送走女朋友,潘索就去了画廊。出租车停在步行街口上,他下车走路穿过,就是陶普画廊所在的大楼。一出车门,阳光就灼了他的眼睛。他是个长期生活在夜晚和室内的人,没料到太阳会有如此的锐度。他渐渐移开遮阳的手,睁开眼睛,景物如此鲜明而且立体,忽然间,有一股欣悦从心中生出。商厦刚开门,步行街上已经有些熙攘,有一辆冰淇淋车停在路边,还有观光电瓶车从石子路面驶过,车型是卡通式的,车身上也是卡通的人物图案,带着孩童的喜气。潘索走在街上,身心很轻松,觉得什么都很新鲜,左顾右盼,就被前方一幅图画吸引了眼睛。
       在步行街的水泥地桩上,立着一个人,摆出夸张的姿势,引身向上,双手在背后拧成麻花,形成一座雕塑,而且是现代雕塑。雕塑下面,还有一个人,一个男孩,仰头看着。停了一会儿,雕塑活动了,跳下水泥桩,越过街面,跳上对面的水泥桩。这一回的雕塑换了造型,是抱膝坐着,全身蜷成一个球。男孩看了一会,也跳上一个水泥桩,趴成一个蛤蟆。“球”滚下来,再换一个基座,站一个大字。“蛤蟆”起身也换一个基座,来了个鲤鱼打挺。两人追逐着向前跑去,跳上跳下,就像两头矫健的小兽。潘索不由被他们吸引,尾随而去,那“现代雕塑”跑过步行街,跑入一丛楼群,男孩追了几步停住,然后折返身向回跑,正和潘索打了个照面。潘索觉得面熟,那男孩也像是认得潘索,很警觉地绕开走了。潘索忽想起是在“加州牛肉面”的门厅里,几次下楼探身看提提的男孩,这样,他才发现,“现代雕塑”是提提,她一径跑去的正是陶普画廊。
       所有关于提提的印象都回来了,原来她是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女孩子。他还发现提提所扮演的雕塑,全出自画廊中的画和圆雕的造型,难怪会这么引他注意,她模仿得真有那么个意思。潘索站在太阳地里兀自笑了。接着,提提新的印象被摄入了。晚上,人们离去之后,提提挥动手臂驱散缭绕的烟雾,不时跳跃起来,两脚都离了地面,好像那烟雾是飞翔的鸟类。她的影投在四壁与天花板之间,犹如一个精灵。潘索站在门口看了一时,拉开门走了。走在空寂的过道,电梯行行地上和下,带走了最后一个人。很奇怪地,他觉得陶普画廊有一种魅,就像童话里的娃娃房,等人走净了,娃娃便活过来,快乐地玩耍,干下许多淘气事。第二天再去,看见提提,就觉得她的平静是佯装的,是假正经。千真万确,她眼睑下的皮肤泛着青蓝,分明是一夜未睡,光顾着捣蛋的痕迹。潘索又一次地想——这是一个会发生故事的娃娃。
       三
       提提到陶普画廊三个月,第一次有大老板那边的人过来。事前潘索就关照,第二天要早起,果然,上午十点钟光景,潘索就带人到了。来人是女性,约摸三十岁出头,穿一身意大利CRAIG灰色条纹两件套装,妆容清爽。发式是短发齐耳,梳平,额前有两缕染成栗色,用一枚墨绿的小发卡拦住,与她纤巧的瓜子脸型很相配。潘索因是奇人奇相,有特别的气场,在她跟前还不至于土俗,那两个跟着的画家,一派刻意求新的风格,此时不禁显出粗陋,而且神情萎顿。即便是潘索,态度也有了几分谨慎,多少是谦恭地,陪老板的代表看壁上的画,作着注解。老板的代表很少说话,只是听和看,脚步移动时,鞋后跟才发出“笃”一声轻响。很少有的,画廊里生出一种肃穆的气氛,看了一周,然后围桌坐下。那女人说话柔声细语,音量很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去添茶的时候,有零星字句进
       了耳朵,却也不明白意思。但是,显而易见,一些严肃的事情在悄然进行。
       谈话进行得并不长,中午十二点就结束了。吃饭的时间,老板的代表却谢绝了潘索的邀请,坚决地辞去了。从这点看,谈话不甚顺利,有一些不可通融的意思。潘索们送女人下楼,复又上来,三个人坐在椅上,摊开了手脚。方才的紧张这时松弛下来,松弛过头,形骸都散了的样子。就像是干了场出力的重活,筋疲力尽,喘息了一阵,那两个开始骂人。骂了一阵,出了气,便笑。忽然想起了抽烟,才发现已经禁烟一上午了,于是,再骂。眨眼间,画廊里云遮雾绕。潘索进门就趴在桌上,等两人安静下来,就听见他的鼾声。他哪有这样早起的,等于是熬夜。那两人兀自吩咐提提叫了外卖,正吃着,又来了几位。潘索还在睡,保持着这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有人建议将他放平在桌上,无奈搬不动他,他就像长在椅子上了。又好像他是醒着,故意抵制大家,只得随他去了。大家一松手,他倒动起来,手脚并用爬上桌子,将两个盘子碰在地上,翻个身,仰天躺着。整个过程中,鼾声一直没有间断。这样,潘索躺在桌上,庞然一大物,其他人围桌而坐,好像在吃他。看起来很滑稽,将刚才的严肃性缓解了。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四五点,窗外炸响一声,哪一家商厦在搞促销活动,放了一个热气球,正好在陶普窗外爆破。停在金属架上的麻雀鸽子惊起,犹如一片云样掠过。潘索的鼾声戛然止住,他坐起来,说了句:我不是不赚钱,我只是赚得比较慢。然后,头垂在膝间,又不动了。不动了一时,他爬下桌子,上厕所一趟,回来之后,没有上桌,而是钻到桌子底下,在人们的腿之间躺下,又睡着了。
       潘索再一次醒来,人都走净了,四周十分安静,窗外照进薄薄的光,染在他身上,他就像浸在水里。他睁开眼睛,看着上方的黑暗,心里一片空明。有一些市声从墙缝和窗缝里渗进来,更加衬托出陶普里的静谧。他渐渐认识到他的环境,是在桌子底下,他甚至辨出在他顶上,桌子背面的一个漩涡状的木纹,从暗中浮出来。他侧过脸去看周围,却看见离他很近的一张脸,在薄光里几乎是平面的,像一张纸面具,但是有轻微的温暖的鼻息。五官也从暗中浮现起来,有了立体占位,于是,变得生动了。是提提,她伏在地板上看他,眼神好奇,带着探究和疑问。他向她龇牙做了个狰狞的兽脸,她笑了,因为这是一头和善的大兽。她笑出了牙齿,牙尖上有细细的锯齿,是一头小兽。他一伸手揽住她,拥进怀里。她与他一起躺在桌子底下,脑门抵着他的下巴,他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除此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嗅着地板的蜡香,还有这个人的体味,辛辣得呛鼻,很奇怪的,含着一丝沁甜。她试图也去亲他,可他是那么厚重和结实,而且庞大,她的亲吻简直轻如鸿毛。结果,她是在他下颔啃了一口。
       天亮时分,他回家去了,她爬出桌肚上了自己的小床。傍晚光景,他再来的时候,就好像没有发生过昨晚的事情,态度正常。他与她,并不因此而有一点亲密。提提在吧台里边,手肘撑在台面,托着下巴,看那个坐在桌边的人,抽着烟斗。烟草的气味弥漫开来,她又嗅到了他的体昧,辛辣中带一丝甜。她这才发现,陶普里四处都是他的体味。当潘索偶一回头,正看见提提转头向着空中嗅着鼻子。他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一个玩偶之夜,他真的是与这娃娃度过了一个夜晚。这一晚,他留下了,但不是在桌子底下,而是在提提的小床上。他们玩的是正常男女之间的那一套游戏。这可说是祛魅的一夜,两人都脱去了神秘性,变成可理解的了。
       过去一段日子,潘索才想起,提提和他并不是第一夜。他不禁也有些好奇,这个精灵娃娃,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游历人间,她是在哪一个节骨眼上度过她的第一次呢?潘索是个明朗的人,又生活在艺术的世界里,他对人世间其实耳目蒙塞,他根本无从想象提提那一类人的生活,他们是通过虚拟的形式进入他的认识。对世界写实性的一面,潘索不求甚解,略微碰壁,思想便转移开了。就像前面说的,他的思想是在虚无与感官的两极,中间的现实一段是越过的,所以,一旦脱离开玄思,他立刻进入肉欲。每一次新鲜的经验都带给他盎然的情绪,而和提提,在盎然之外,又生出惊喜。这女孩子有一股特别的生气,几乎可以和他打平手呢!他不知道,这其实就是粗鄙。在她那个纤巧的小身体里面,藏着连她都不自知的野心,勃勃然鼓胀着,一旦叫醒,就会冲击出极大的力度。
       在最初的时候,这种积压之后的爆发没有让潘索意识到危险,它激发了潘索的欲望涵量。倒也不是说提提在性爱上有什么登峰造极的表现,她一个小女孩子,纵然是赶不及地生活,又能有多少经验?难得的是她那么渴望经验,抱着学习的热情。每一次结束后,她眼睛里都发出征询的光芒:我还好吗?潘索鼓励地摸摸她的脸,她的脸就在潘索的手掌里滚动,这动作让潘索想起加州牛肉面馆门厅里的那一幕。那时脸上是湿漉漉的眼泪,如今是干燥与火烫着,他隐约感到有一股热力在释放出来,似乎不止是针对潘索,而是面向更广,更远,因而有些渺茫。他觉出“我还好吗?”这个征询里的客观态度,除去关心潘索满意的程度外,还是想了解她成绩如何,有没有进步,能打多少分。这让潘索觉着有趣,除祛的魅又回来了,罩蔽了事情的常态。事实上,在这魅里面,有着一双冷静的眼睛。
       事情又落回到提提认识的窠臼里了,这让提提有了信心。多少有一些小孩子充大人的,她想:男人嘛,就是这么回事。就像她和一同打工的小姊妹,还有学校同寝的女生们,聊起男生时说的话。但这一回,毕竟有所不同,潘索是这么一种奇异的人,虽然她以为只是外部形式不同,可她真有些迷惑了。她的世故是天真的,另有一种纯情,向往超凡脱俗的人和事。潘索为她拓开一个新天地。她的心就像小兽一般鼓动着,意识到要有什么事情改变了,而她必须为这改变做好准备。这是提提的智能与活力超出平均线的地方,她一方面相信命运,另一方面相信事在人为。这些交织的性质对潘索来说,显得复杂了,他又不屑于去多作了解,他用一个“魅”字就全当了解释。潘索对女性其实是概念化的,他认为她们是神秘的,一旦破除了神秘,他便抛下了,再去破下一个神秘。而提提神秘的壳,剥了一层又有一层,所以,他便滞留了下来。
       他揉着提提的小脑袋,揉出许多细碎的绒毛,扎着他的大手掌,就像一种带刺的植物。小脑袋从手掌里昂起来,说出一句话:艺术就是弄虚作假!潘索移开手,看着她的脸,她脸上有一种讥诮的表情。她一挺身,站在床上,小床都没有动一下,潘索想:她真是轻啊!她说:人本来是这样的——她直着身子,两手贴了腿,赤裸的皮肤底下几乎见出淡蓝的筋脉,晶莹剔透,潘索伸手摸了摸,这身子暖暖的。她推开潘索的手,将腿绞在一起,手臂也在胸前绞成一股麻花:艺术非要把人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潘索笑起来。“麻花”陡然间解开,又躺平在他身边:四不像,就是艺术!潘索笑得更厉害,提提
       越发得意,继续发挥:真的人很不值钱,你到人力市场上去看,推过来,拥过去的都是真人,谁也不要,吐口要一个人,几百张表格飞过去;一旦把人做成假的,纸上画的,木头刻的,石头雕的,烂泥巴捏的,价钱就上去了!潘索止了笑,她的胡搅蛮缠里藏着几分算得上真知灼见的东西呢!提提又捏了他的大鼻子说:你就是一个大艺术!潘索喜欢她这个评语,一冲动,他就告诉提提一个秘密。什么秘密?关于陶普的老板。你知道陶普的老板是什么人?温州人,靠卖鞋起家,如今资产以亿计!
       由于潘索的鼓励,提提很长了胆子,真以为得了要领,竟然有时候也参加进他们的讨论,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色彩啊,笔触啊,意蕴啊。远开八千里的,连边都沾不上。可现代艺术不是讲颠覆的吗?不是离经叛道的吗?沾不上边也不要紧。再说,她又有潘索的背景,就有了话语权。谁都知道她和潘索的关系,甚至在他们开始之前,人们就已经知道,现在,又知道了他们的结局。这个周期在旁人了然于心,只是潘索自己,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就这样,提提要和他们谈艺术,有什么办法?听着吧!潘索不会制止她,非但不制止,还很欣赏——女人是这么一种不自觉的动物,盲目地说和做,由着原始的动力,没有目的地漫流,你完全不能预测她向什么地方去。有一回,提提对一个画家带来的新作品郑重其事地说出三个字:太像了!潘索不由吃了一惊,她无意中说出了艺术的真谛,你能说她没有到达彼岸吗?这个提提,有着什么样的本能啊!
       潘索的情绪又逐渐高昂起来,和老板之间,严格说是和老板的代表之间的芥蒂度过去了。其实老板未必真的对潘索有什么不满,开办画廊本来就是一种预期性的投资,向潘索施加压力是提醒他的受雇佣地位。接着,潘索就策划了那一幕“最后的晚餐”。
       子贡是从一个德国人嘴里知道陶普画廊的,然后再介绍给另一些外国人。外国人来中国旅游,自有“旅游指南”之外的一套路线,是由着各人单独的经验汇总而成。许多去处都是从外国人嘴里得来,比如,一家名叫“可可树”的酒吧,不是在酒吧密集的著名的街道上,而是位于弄堂内,外面看起来和左右民居无甚两样,推进门去,却见暗中有无数烛光,烛光中多是金发碧眼的异族人,其中有带子贡来的,也有子贡带来的。那中世纪城堡样的夜总会也是得知于外国人,再告知给外国人。这些奇情异致的空间嵌在城市的隐蔽处,钥匙捏在外国人的手里。同时,应运而生子贡这样的人。他们专事打通这些隐秘的如同秘室的空间,穿针引线,他们是秘密通道。这些通道是城市主动脉之外的毛细血管,以曲折间接的路径输送血液。经常会有破裂和栓塞发生,可是不要紧,主动脉承担着主要功能,所以,它们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自动修复,畅通。就这样,处在自生自灭之中,是城市的生态之一种。
       潘索对子贡的印象首先是,开脸开得很好——从发际经耳鬓,至腮和颔,无比的端正,秀丽,就像吸取了犍陀罗艺术的中国石佛,融会贯通东西方的美学要件,集为一体;其次的印象为,材质优良,他肌肤莹润,散发着贝类的光泽,令人目眩,是造人艺术的极品。绝色之下,其实隐匿着某些反常的因素,但这是现实领域里的内容,处于潘索略过的地带,潘索只觉着这张脸赏心悦目。举办展览时,有时会吩咐一声:给那开脸开得很好的人寄一张请柬!于是,子贡便来了。子贡对潘索有着崇拜之心,他感受到潘索身上照射过来的亮光,这是一个真正的明朗的人。像子贡这样,生活在阴湿地里的人,对光明最为敏感。他自己都不觉察地,具有着相当锐利的辨识能力,辨识那类与他截然不同的人,潘索就是其中一个。受到潘索的邀请,子贡总是很高兴,高兴中夹着一点酸楚,许多不期然的委屈忽然间泛上心来。他对潘索有着依恋般的感情,这感情让他生怯,他不能走近去,而是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和他领来的外国人说笑。潘索铮亮的大脑门上的光,总是在他的余光里。
       有时候,他的外国朋友希望与潘索交谈,请他做翻译。他听见自己的说话声,好像在听另一个人说话,声音打着颤。他的外国朋友问潘索对当代国际潮流了解不了解,那都是些拗口的字眼,他完全可能翻错了。潘索直接说不知道,然后也列举出一系列人名,问他们知不知道。这些汉语化的拉丁字,在他的转述中,变成了另外一些名字,外国人也说不知道。他们谈着彼此不知道的人和事,好像要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外国人占着地理和历史的优势,可潘索气势却更逼人,子贡刻意弱化了他言辞的激烈,可是他那铮亮的脑门,就像公牛的犄角,一冲,一冲,直向对方的胸膛冲去。最后,外国人讪讪笑着走开去,子贡向潘索抱歉道:我的艺术素养不好,理解力也有问题,可能会造成误会。潘索说:没你的事,外国人忒老卵!说罢,按住子贡的肩膀,将他向外国人的方向一推,子贡感觉到他手的有力。
       还有的时候,没有外国人的驱策,是他自己,鼓起勇气,与潘索攀谈。他请教潘索某幅画的涵义,他的问题显然很初级,因他已经看见潘索脸上宽容的微笑——在子贡的社会里,男人们的微笑通常是应酬的,相当程式化,而他,这微笑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周围,子贡几乎要瑟缩了。潘索说:要回答你的问题,需要从美术史讲起。子贡不禁感到无限的抱歉,耽误了潘索宝贵的时间,有那么多人需要他,和他洽谈生意,讨论艺术,喝酒和胡扯——即便是胡扯,都比回答他子贡的问题有价值。由于不安,他一个字也听不进潘索的解释,只看见他生气勃勃的脸,子贡觉得自己在委顿下去,就像一支马上要燃尽的蜡烛,转眼间变成一摊油,没有形状。潘索为了更好地回答子贡的问题,就将他所发问的那幅画的作者唤来,让他们直接交流。子贡敏感到,潘索在打发他,心中就升起一股愤怒。而几乎是所有的艺术家,都有着一副肮脏的外表,简直是委琐的,把子贡当成画商了,于是急煎煎地向他说着自己的人和自己的画,全不像潘索那么豁朗大方,将全世界艺术家当成一家的胸襟。子贡很快倒了胃口,也采用和潘索同样的手法,把他转让给另一个人,那人恰巧从身边走过。画廊的酒会上,四处都是端了酒杯,无所事事,走来走去的人,一旦有人搭讪,就像觅了一个宝。
       子贡被潘索打发过一次,就再也不主动上前,他变得格外骄傲。有一段时间,他不再去陶普画廊,潘索呢,也好像忘了他,没有向他发送活动请柬。在这受冷落的日子里,子贡渐渐软弱下来,本来就是负气,对方又是浑然不觉,苦了自己而已。所以,有一天,不期然间收到陶普的请柬,子贡还是去了。这一回去,他打扮得分外亮丽:一件驳壳领,瘦腰身,黑平绒的西装,双排银扣;里面白缎衬衫,胸前是一层层的蕾丝,翻卷出来,好像一丛盛开的百合花。橄榄油保养过的手是象牙的白和细腻,送到潘索的手心里。潘索说:真是惊艳啊!他抽出手翩然走开,感觉到身后的潘索赞赏的目光。他已经知道,潘索是双鱼星座,双鱼座的男人,感情的边界是模糊的,他们都是唯美主义者。只是,子贡的美
       在了潘索跟前,便迅速地崩溃腐朽,这是个阳气旺盛的男人,而子贡是阴湿里的一朵花。
       但是,很奇怪地,子贡并不对潘索的女孩子生妒,他在旁边看得很清楚,这些女孩子都是过眼烟云,而潘索天长地久。这么点琐细的鱼水之欢,于潘索,连面上的触及都谈不上。他的体量太大了,密度也太大了,简直天下无敌手。然而,那一晚,就是“最后的晚餐”那一晚,他看见钻进潘索斗篷里的提提,满脸得色,心下却不由有气,一半是气提提太自不量力,另一半,多少也是有醋意——理论上是“过眼烟云”,事实上,潘索与女孩子们亲昵的具体的景象,还是有刺激的。他受不了潘索看她们,尤其看提提的眼光,他也觉察到潘索对提提的心情不同于往常,可是,这有什么两样呢?根本的性质并没有改变。提提,铆足了劲,小脸都绷青了,也还是够不上潘索的一个小手指头。当然,潘索自己并不清楚,他正是将自己缩成小手指头的那个节上,一旦过了那个节,他又膨胀开来,成了个庞然大物。提提,一个小蜥蜴,那小尾巴上的吸盘,再也吸不住,只有坠落。可是,哪怕潘索对子贡有对提提的一半的爱意——他只对子贡赞赏,就像赞赏画廊壁上,或者底座上的一件艺术品,巧夺天工,而那些小女孩子,则是自然天成。所以,也是难免,子贡对这些小女孩子都不怎么样,挺挑剔的,经过一番挑剔之后,就不再放在眼里。对提提,挑剔得就更严格了。
       此时,提提沉浸在潘索的怀抱里,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子贡,一个美艳的男人,当然,要是美艳的女人又另当别论,一个男人如此之夺目,多少有些浪费,简直暴殄天物。她钻回自己的斗篷,端着点心托盘在来宾中穿行,停在子贡跟前,看他的手在托盘上挑拣,她感到自己的手和脸都变得萎黄了。可她还是高兴自己是自己,多么美妙啊!她有着这样的奇遇,就是遇到潘索。
       然而,她又懂得潘索多少呢?别看她与潘索朝夕相处,可她并不比子贡多懂一点。子贡看见她在与人谈论艺术,觉得很好笑,他承认他也不懂艺术,可他至少懂得缄默,潘索他,就在他的缄默里。《圣经》“箴言”篇,第二节“给年轻人的忠告”,第一句就是“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他是有畏的,所以才有希望有知,而她,无知者无畏。提提经常拿潘索的话来打趣子贡,称他“开脸开得好”。子贡高兴听到潘索的赞美,只是经过提提的嘴,就受了一层玷辱,变得猥亵,这加深了他对提提的嫌恶。有一次,他找洗手间,推错了门,推开了那一间储物室,里面是提提的床。床单斜拖到地上,上面扔了几件衣物,有一股气味扑鼻而来,肉欲的气味。他退出来,心跳着,回到人群里,提提那张青白的小脸,钉子一样,尖利地凿进他的眼睛。
       下一次,提提再来调侃他,他带着阴沉的微笑,问:什么是开脸啊?提提一时答不上来,就有些僵,僵了一会,转身走了。提提并不十分了解子贡的心情,但自从受潘索专宠,她领受了好意,也领受了敌意,晓得多少人气她不过。提提缺乏细腻的感情,但却有足够的世故,懂得世态炎凉,所以吃子贡呛不在她意外,也就不怎么生气,还觉得好玩,决定将“开脸”的游戏玩下去。
       正是开春吃蚕豆的季节,她剥了粒大蚕豆,在豆粒的嫩皮上切几刀,蚕豆粒就变成一张戴帽子的侧脸。这是她们小时候的把戏,因这顶帽子颇似钢盔,就称这豆子为“美国兵”。提提将蚕豆摁在子贡的手心里,说:送你一个美国兵!“美国兵”的叫法刺痛了子贡,含着一种影射似的,怒意又从子贡心底升起,他强捺着,不把“美国兵”扔回给提提,问道:什么意思?提提答说:这就是“开脸”。子贡这才发现这颗蚕豆的妙处,提提的回答也很机智,不由笑了。子贡到底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对提提的芥蒂也就释然一半,他看出这确是个有趣的女孩。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觉察出提提的失意了。
       不能不承认子贡有先知先觉,其时,潘索和提提还在热头上呢!然而,却有一件极小的事情,微妙地触动两人的关系。那一日,潘索与提提一同去一个官方画展的开幕式,时间还早,就在附近随便走走。开幕式的场馆坐落在新开发区,宽阔平坦的马路两边多是高层的写字楼,空旷而清寂,两人在广场样的马路上漫无目标地走了一阵,无意间一转,转进一个商场。这商场是一座家具城,因地处新区,少有人光顾,数层高的穹顶之下,只听自动扶梯隆隆地运行。两人一层一层上去,每一层有无数商铺,围楼梯口排列一周,铺面敞开,陈列各款各色家具,有布置成客厅,有布置成内室,做成是人家,被抽去了一面墙。但因家具是簇新,格式又统一,没有过日子的气氛,就更像是舞台布景。走上第三还是第四层,迎面就是一间敞开的卧室,提提跃出自动扶梯,直奔过去,将自己抛在中间那一架大床上。大床铺得极其厚软,整个人都陷在深红与墨绿再加姜黄的各种织物的铺盖中。她脸朝下地趴了一会儿,又一跃而坐起,回头向潘索一笑。
       潘索有片刻的怔忡,这一款红木家具镂雕十分复杂,通体是螺钿与铜饰,一具大橱面大床而立,侧卧一具五斗橱,相对一具梳妆台,空隙处是各种几案,坐凳,还有床前的踏脚。满堂油色,一团红光。是一户新富的乡下人家,洋溢着浅薄和天真的喜气,提提就是这家的新嫁娘。潘索怔忡着,提提已经起身,两人再又顺时针方向绕一周,眼看着开幕式也差不多到时间。这一幕很快被他们抛在脑后,但其中却极富隐喻,隐喻着一个结果,那就是,潘索和提提之间,无论是怎么开头,又怎么走过中途,最终还是落入男女关系的窠臼。而子贡却不会,因为开头就不是,所以最终也不会蹈入寻常的结局。这本来是使他孤寂的,这时则给他不期然的安慰。他想:只有他子贡才能知道潘索要什么,并且给潘索他所要的,那就是一个“无”字!“子贡”这名字来自孔子的门徒,却崇尚老庄。无论儒道,他其实都是向外国人学的,他不是在德国留学吗?德国,这个盛产哲学的国度,遇见中国人,一是想到中国菜,二是孔孟与老庄。入乡随俗,他就得学一点。
       好!他耐下心来,等待潘索与提提的爱情寿终正寝。有一天,真的,潘索来找他了,他血都凉了,不由空攥着两个拳头,抑制心跳。可是,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心跳恢复正常,血液匀速循环。他没有料到,可是事情不是这样又能是怎样?潘索来找他,是为了把提提托付给他。子贡,潘索恳切地说,换了别人,他会舍不得,然而——因为是你呀!子贡眼睛一潮,随即又干了,是的,惟其是他,潘索不会生妒。潘索接着说:提提不如你美艳——说到这个词,潘索看他一眼。这一眼,流露出——怎么说呢?要放在别人身上就算得上淫邪,可潘索是如此坦坦荡的一大块,“淫邪”这个词就显得卑琐了,他是公然的好色。你是美艳,他说,提提不美,但很有趣;她的有趣,足够弥补姿色上的缺憾;而且,她还小,再长个十年八年,说不定长成什么样,是另一种尤物;你们是一对,你要好好栽培她!这一段话都是淫邪的,可在潘索,就全改了样。他实在是现实之外的一种人,寄生在现实,不得
       不借用现实里的材料和方式,因此,所有写实的字词于他都对,又都不对。子贡在极度的失望中,依然能注意到这些。他无比地惋惜,却又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潘索,他只能是这样,什么样?笔笔中锋,而他子贡,则是偏锋。
       潘索说:你不要以为我对你说这些话是轻松的,我对提提还是有爱,但我给不了她要的,而她有权利得到她要的。她要什么?子贡问。她要什么?潘索怔一下,然后说:她要生活,而我恰恰给不了她这个,你知道,有一次她是怎么说我的?潘索兴奋起来,额头又变得铮亮。她说,你是个大艺术!说“艺术”是好听的,其实我是个大虚空。子贡差一点就要说出口:我也是!可是让潘索滔滔不绝的演说堵住了——我过的是一种虚拟的生活,你可以说我怯懦,惧怕真实性,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缩货!单是胆怯倒还问题不大,问题在于同时我又有大胃口,我贪婪,食欲旺盛,真实性还不够填我牙缝,我需要有丰沛的量,那只有靠虚拟了;虚拟的假设的生活,有着繁殖力,鸡生蛋,蛋生鸡,甚至都不是鸡和蛋这种代际繁殖,而是数学式的,平方,立方,这才对付得了我的食量,我就是这样被喂养着,然后我发现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虚拟人;你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周最终不知道自己是庄周还是蝶,梦是真,还是真是真;我母亲,一个一生相夫教子的女人,在晚年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太婆,素不相识,走到跟前,与她说,我也是在梦里——所以,你说,谁能确定,我们现在,是不是在虚拟中?
       子贡终于插进嘴了:那么你就把提提也当作虚拟,她所要的生活就是虚拟的一种,不就结了?潘索笑了,在子贡的肩上拍了一下,子贡又一次感觉他手的有力:你在向我挑战!伙计,我告诉你,虚拟与真实有着明确的界限,混淆不得,这是两种决然不同的命运,提提她,是铁打的真实,你别想混水摸鱼!她这个真实,比你我在这里说话这个事实,还要确定无疑,简直,直接就是“实有”的“实”;我担不起她的人生,我是个纸糊的人,不经压的,不过,怎么说呢?这孩子吸引我也就在这一点,那一塘浑水,里面有料呢!她其实过着一种十分生动的人生,我的人生不及她的生动,我的生动性是摹仿她们的而来,这就是虚拟的问题,它不自产,它是攫人家的果实做种,然后繁殖;并且,这孩子还有一种不兼容的天性,不像大多数的女孩子,她们很快地变成虚拟的,不是变成,而是摹仿;你想,虚拟本来就是摹仿,她们摹仿摹仿,在两重摹仿底下,还是那个真实,却已经不新鲜了;提提,从来不打算摹仿,从来是第一手的,我真有些舍不得她,可是没办法,我与她,是水和油,不能交融;是我把她带到这里来,我不后悔,我要把她安排好。潘索神情颓然下来,一旦遇到现实问题,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颓然下来。
       静了一时,子贡问:为什么是我?
       你不会拒绝我。潘索回答。
       原来他都知道。子贡看了一眼潘索,他看见了一个苦恼的男人,低着头,往烟斗里填烟丝。他们坐在街边的酒吧,身前身后是行人和车辆,熙攘却与他们无干系。
       我有什么办法呢?子贡说。
       爱她。潘索简洁地回答。
       为什么是我?子贡再一遍问,但问的是另一层意思,就是,为什么是要我爱她?
       她会爱你。潘索回答。
       子贡觉着了荒唐,他讥诮道:这是行为艺术吗?
       潘索说:艺术有着极大的濡染力,它完全可能实现为生活,这就是我们身处的时代。
       子贡一直期望能和潘索这样近距离地接触,现在,这愿望终于实现了,不料竟然是那样的内容。
       四
       事实上,潘索有了新女友,一个时尚业的造型师。提提已有觉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条鱼活生生地从手掌里游脱,无论多么使力气,也握不住了。这是男女关系的另一个窠臼,只是潘索会有新的诠释。诠释使得事物脱出窠臼,具有了独创性。只是诠释骗不了提提,她才不信这些鬼话呢!但是她承认现实,她相信,千条江河归大海,无论与潘索的故事如何传奇,终究是一个成或者不成。这样说来,提提对潘索和她的关系,也有着自己的诠释,潘索最终也没有走出提提的诠释。
       潘索带着新女友去深圳,借口看那边的画廊,躲避开目下尴尬的局面。子贡领了任务来到陶普,令他意外,提提的情绪并不很激动,甚至,称得上平静。她在吧台的电插头上插了一个电煲锅,煲着一锅粥。粥的米香,一下子将子贡带到汉堡火车站,那一个中国旅店的早餐间,那灰暗的,杂沓的,满目都是旅人仓促的身影,隐匿着犯罪的,却奇怪地生出安全感的火车站,子贡离开它有多么久了?可他知道,它还在,丝毫不会有改变。这城市,怎么说来着,从二次大战到如今,就没有变过。而中国,真是日新月异啊!这就是发展中国家。他甚至嗅得见那股子气味:香水,烟草,芝士,外国人的浓重体味;还有声音,不是明确的什么是什么,而是混沌成一片,就像地声一样自下向上涌起。子贡油然生出一种类似同情的心情。
       白昼的陶普,魔力尽失,和普通的房间无异,只是比普通的房间更寂寥。所有的物件,因是抽象的风格,就都显得突兀,毫无来由。只有那锅粥,有点由头,因是和人的生活有关。粥显然是从前晚开始煲的,乳白色的米油从锅边溢出,淌下来一些,就像烛蜡。提提披了头发给子贡开了门,并不理会他,返身回进储物室,也是她的居室,复又出来,进了洗手间。在洗手间和储物室往返着,就有一股凛冽的清新气息散发开来,是牙膏的薄荷味,香皂的薰衣草味,还有洗漱过的爽洁的体味。她换了一件无袖的直统统的棉布裙,头发挽起来,在脑后打了个结,脸色不像方才那么黄了。她走进吧台,拔了电饭煲的插头,盛出一碗粥,再从一个腐乳瓶里搛出两块豆腐乳,坐下来吃粥。
       粥很烫,她吃得很慢,也很仔细。子贡看她的筷子尖将碗沿凝成膜的粥赶在一堆,撮起来送进嘴,下一层粥又在碗沿凝成膜。她每送进嘴三筷子粥,就翘起一根筷子在豆腐乳上啄一下,嘬进嘴。这样一层一层地吃完了一碗粥。粥是盛在一个大陶碗里,这碗更像是一件工艺品,做成朴拙的彩陶时期的样式,却很鲜亮,宝蓝的晶莹的釉色,于是有了现代感。这一碗几有大半锅的容量,等提提将一碗粥吃下去,子贡就知道,她没事了。
       潘索离开的日子,子贡还来过几次。没有潘索,画廊显得很空寂。展览和聚会没有了,画家和画商也不上门,连偶尔撞进门的顾客,都不再有,看上去,它已经歇业很久似的。子贡和提提隔了吧台坐着,提提给子贡斟一点酒喝,自己抽一支烟。她抽烟,与其说因为苦闷,不如说是制造一种风格。她手肘搁在吧台上,侧过脸,挺直脖子,够着手指间的烟,吸一口——多少夸张地,嘴唇尖起,脸颊收进去,再拉长下来。是程式化的颓废,有些像演剧。她吸一口烟,吐在半空中,斜眼看了子贡,说:男人嘛,就是这么回事!看起来,她挺喜欢这个角色,陶醉的心理抚慰了失去潘索的痛楚,而且,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新一轮的激情。所以,在这颓废的表象之下,
       其实是昂扬的心情。
       子贡看着这造作的小女人,心想,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是以什么样的特质吸引了潘索?这简直是像陷阱一样,多么阴险啊!这小东西,手腕细得就像一枝铅笔,胸腔扁平,隔了紧身羊毛衫,几乎可见鸡肋般的肋骨,那眉眼是用最小号的中国画笔描出来的,描在透光的宣纸上,所谓吹弹得破。在子贡看来,只觉得赢弱和稀薄。可潘索偏偏吃这个!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子贡曾经在汉堡的赌场里看过一场美国歌舞团的表演,那些美国女人壮硕的裸体并没有博得子贡的好感,他觉得她们不过是体魄大一些的动物,骡子马一类的牲口,倒是其间插演的一个魔术节目,使他激动了一阵子。那所谓的魔术师,一个杂耍艺人,奔走在江湖,临时加盟到这个表演团,与整场表演的华丽气质很不相符。他最拿手的技艺是射箭,闭眼可将箭头射中靶心,那只不过是热身,正式的表演是反射。就是设一个机关,箭头弹开机关,放出第二枝箭,直射靶心。这已经出奇制胜了,而魔术师并不收手,要来个二次反射。设两个机关,反射两次,第三枝箭击中目标。魔术师在台上,专心摆动他那些自制的装备,就像一个给野兽下套的猎人,激烈的电子音乐一刻不歇地响着,他却充耳不闻。终于摆定了,返身面向观众,音乐止住了。他向观众发出邀请,有哪一位自愿者上台担任箭靶,头顶一个苹果,就是靶心。他再三再四地邀,眼睛在四下里搜寻,人们谨慎地微笑,躲避着他的目光。不是不信任他的箭术,他肯定天下无双,可是,俗话说得好,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也不能拿脑袋开玩笑。魔术师点了第一排左侧桌上的先生,受到了婉拒;魔术师又点了第一排右侧桌上的先生,也婉拒了。子贡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桌上,他浑身起着战栗,等待魔术师点他,心里激烈地斗争,去还是不去,玩命还是不玩命。可是魔术师放弃了观众,他带着一副对人世失望的表情转过身去,将这个大苹果搁在架子上,然后发射——箭射中机关,机关出击第二枝箭,射中第二个机关,出击第三枝箭,转眼间扎在了苹果正中。掌声雷动,音乐声大起,魔术师从架上拿起苹果,拔下箭头,咬了一大口,随手向台底下一抛。这一回,千真万确,抛向了子贡,子贡伸手一接,接住了。在表演余下的时间里,这只苹果一直放在子贡的手边,他小心地不去触碰它,也不看它,可它散发出浓郁的苹果的气味,还有魔术师口涎的气味。他极想吃它,可是有一种羞怯阻挡着他,最终,他还是把苹果留在了桌上,没有带走。他对潘索的心情,就类似这样。
       你很美——他听见提提的声音。一惊,回过头去。提提的眼睛越过他看着远处:你是个美人,她说,简直像个假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就是这个意思,不像真的,像假的。我还是不懂。提提一笑:不懂就不懂!转而问道:你有女朋友吗?他着恼了: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提提斜下眼睛,瞄着他:我看没有。为什么?因为你就是个女人,大美女!这回他真的恼了,不再理她。提提将烟掐灭,做出一个嫌恶的表情:他可真丑!谁?子贡问。还有谁?她的五官扭曲了,显得立体和生动起来:丑死了,一个大丑男!她低下头,将脸埋在手臂之间,手臂在台面上伸直了。这动作很戏剧化,在这夸张的肢体之下,掩饰着真实的痛楚。提提侧过脸,脸颊贴在吧台的台面:他就是个男人,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她并不要子贡回答,自己一径向下说:男人就是小孩子,很小很小的小孩子,自以为很聪明,聪明过所有人,他那些把戏,逃得过谁的眼睛?他那些把戏呢,不是为别的,就是为贪嘴,多吃多占,因为他有个大肚子,当然就要占人家的份额了;占了人家份额,他也不好意思,要编造理由,说这本来就是他的,或者说谁先看见是谁的,再蛮横些,就动手了,动了手,还要强辩,你说是你的,你喊它,它应你不应?所以,男人还是强盗,大强盗!大强盗是不需要讲道理的,也不是不讲道理,而是大强盗的理只有他自己认,别人都不认,可他有力气,你认不认他就这样了,你看着办吧!这就叫明火执仗。提提不时将脸颊抬起,移一点地方,再贴下,让吧台的大理石面冰着她的脸颊,脸颊迅速将台面捂热。她在发烧,眼睛灼亮着。
       你对他就没办法,你说有什么办法?他是个小孩子,你就是他妈;他是个大强盗,你就是抢来的奴隶,你总是强不过他;千万别以为女人是弱者,我他妈的最痛恨这句话,女人是弱者;女人所以对他没办法完全不因为是弱者,你知道是什么?是因为女人有感情,感情又是什么呢?提提陷入了沉思,有一阵子,子贡以为提提睡过去了,凑过脸看她。她睁开眼睛朝他一笑,子贡不由悚然,赶紧退回去。感情是个累赘。提提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们应该卸下累赘,轻装上阵;所以,同时,女人又是理智的,很懂得人生的意义,你呀!她向子贡翘起一个指头:你是个假面女人。
       子贡想生气,结果却笑了起来,他觉得很滑稽,坐在这里,听一个小女孩子胡说八道,还尽是侮辱。他为什么不走呢?因为是潘索要他来的,他不能违抗潘索。但也不全是,小东西的胡说八道有一点听头呢!吧台里的射灯从她身后照过来,她趴在台面上的身体,拉得很长,像一种软体动物,子贡心里有些起腻,他移开了眼睛。
       其实啊,她从两条手臂间抬起脸,下巴抵在台面上,头发披散着,像一种人面兽,她说:其实女人是真正的强者,她们才不用说理呢!道理藏在她们的骨头里面;要和女人讲道理,那是白搭;你听听他那些道理,骗小孩子,骗比他还小孩子的小孩子吧!他自己都未必相信;他以为他是谁?不就是个臭男人——她向空中嗅嗅鼻子——臭死了!我只要嗅嗅鼻子,就知道是哪一路男人;子贡,你没有气味,你是一朵无色无嗅的花,不像他,他的气味可稠了!我原先打工的餐馆里,我们小女孩子专用气味来说男人,一个字,“膻”,膻死了!越劲大越膻。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尾巴越大越膻!她笑得更厉害了:潘索就是一头大尾巴羊!子贡不禁有些吃惊,吃惊这小女孩子的下流,这下流让他有一种满足,尤其是那一句“潘索是一头大尾巴羊”,他跟着笑起来。
       下一次,就是子贡讲,提提听。提提很摩登地仰着头,将香烟一口一口吐到半空中,射灯的冷光中,烟一蓬蓬地盛开,透明的花瓣舒卷,伸展,摊平,游动,有时候掠过子贡的脸,他的脸一阵模糊,犹如镜中月,水中花,然后洞穿出来,清晰极了。提提有意朝子贡脸上吐去,态度轻慢,子贡被自己的说话吸引了,并不在意。他说:潘索这个人,不是在男和女的关系中,而是在有和无中。
       男和女的概念对于他太过狭隘了,容纳不下他,他是那种体量特别大的存在,无所谓男女,男女这点差异早被他消解了,他处在更为巨大的差异里,那就是“在”和“不在”,“是”和“不是”,TO BE OR NOT TO BE。他勿管提提懂还是不懂,兀自往下说,提提呢,就用越来越密集的烟雾来回答他。烟雾就像丝一样将他缠成了一个蛹,他的声音也被裹在了蛹里,微弱地
       传出来。
       有趣的是,子贡说,他那么一个结结实实的存在,体现出来的却是虚无的精神,这精神有着极大的濡染力,可将周遭的事物全都虚化,从有到无;有没有看过大变活人的魔术——他怎么又想到了魔术,就像是宿命一样的鬼东西——大变活人,一个大活人,装进匣子里,没了,然后又有了;不要告诉我物质不灭的道理,所谓唯物主义就是机械论,而讽刺的是,前提恰恰是假设的,假设有一只推动地球的手,于是,事情才能开始;事情开始得那么草率,接下去却要亦步亦趋,环环相扣,真是个大滑稽!再回到“大变活人”,那大活人装进匣子,魔术师推着匣子,这才是推动地球的手呢!大活人一忽儿有了,一忽儿没了;你知道怎么回事?曾经有个魔术师——这是第三个魔术师,他遭遇过多少魔术师啊!——魔术师对我说过这么一番话,他说,魔术师其实很简单,就是让你看见要你看见的,不让你看见不要你看见的,你看见的,就是有,你不看见的,就是无!这就是世界观,有和无决定你怎么看世界;所以,潘索从根本上说,不是一个男人,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世界观!
       子贡说得那么多,其实是喝了提提勾兑的酒。她将几种威士忌掺在一起,又添了点伏特加,加上冰块,还在杯沿插了一颗糖渍樱桃,送到子贡跟前。子贡头痛欲裂,话却涌到嘴边,一张嘴就吐出来,就像绕口令说的:“吃葡萄吐葡萄皮,不吃葡萄不吐葡萄皮”——虚无的世界观不是从开始着眼,而是从结束着眼,就像一棵树,你怎么看得到它的根?唯物主义的眼睛只能看到树身,而虚无的眼睛是悠远的,他看到的是梢,潘索看的,就是这一点;梢上是什么,就是终了,消失在空虚茫然中;你听我说话,每一句,每一字,一旦出口,便无影无踪;时间,每一分钟延续,都是流逝;空间,你以为很肯定,那是你看不见,潘索就能看见,那墙壁里,屋顶下,地基的内部,都在土崩瓦解;这就是潘索的思想,你了解吗?你只了解他的皮囊,一个臭皮囊!
       提提又给子贡斟上一杯酒,是用完全不同的几种酒掺和的,她认真地切了一片柠檬,插在杯沿。在陶普画廊,所有一切都是形式主义。这两个人,就在一个大形式里说话。
       你以为潘索就是你看见的那样?你看见的潘索是你要的那一个,真实的潘索完全可能在你视野之外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形态,一个超出你掌握的形态;你看到的是实有,他却是一个空洞,大空洞,因为他是逆行的,他从终了出发,往我们这里来,与我们邂逅,他来自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漏,连他都不自觉,他只是觉得空虚;他生而带来一些极其空虚的问题: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生?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合起来就是个大空洞,他在里面东碰西撞,抓挠着,想抓挠住什么救自己;你,你们,都是他的救命稻草,短时间里有一点安全感,很快他就发现是错觉,于是松开手,再抓挠,抓挠到的还是同样的东西;说来也可怜,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这本来是哲学的命题,本来是在书斋里,让哲学家们研究,哲学家都是一拨没有心肝肺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他们都很安全,是隔岸观火,苦的是潘索这样的,生在哲学里的人;就是说,哲学是个苹果,他就是苹果里的虫子,钻啊钻,钻不进去也钻不出来,哲学家则是操刀手,一刀把苹果切开,皮是皮,瓤是瓤,核是核,虫子呢,什么都不是——他想起赌场里那个魔术师,他的射击,经过两次反射,射中了那个苹果,几乎洞穿——哲学就是射击手!他补充了一句,一阵眩晕,他再无力支撑,倒在吧台上,提提调和的酒终于击倒了他。朦胧中,他看见一张小脸,贴近了他,眼睫毛几乎扫到了他的鼻梁,可是眼睛却在远去,不停地后退,退进一个隧道。一切都那么诡异,没有潘索,陶普变成什么了?尽是一些线条,几何图形,立体块,颜色,光,四散着,是潘索这个人,让抽象变成具体的存在。
       潘索不在的日子里,子贡和提提就这样在陶普厮混。他们挺合得来,甚至生出一些儿亲密的感情。他们彼此都挺放肆,开着粗鲁的玩笑,好像终于从潘索的压力下解放出来,还是因为互相都没什么诱惑力,就格外的轻松了。高兴起来,提提会要求子贡抱抱自己,两人都体会不到有什么热情,便放开了。但不妨碍之间的那一种愉快,并不完全由对方而引起,更来自于他们中间的那一个媒介,潘索,他们不是因为他走到一起来的吗?他离开了,可是留下了这画廊,好像蜗牛留下它的壳,他们就在里边嬉耍。他们闹出不小的动静,但这壳依然是空寂的,所以,是谁的壳就是谁的壳,谁也别想鸠占鹊巢。等潘索估摸着差不多回来的时候,子贡已经将提提带走了。潘索推进门来,什么都是原样,就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这两人收拾得很干净,从潘索的生活中隐匿了。过后有一日,潘索看见一个年轻男孩,在画廊门口踯躅,回头看见他,一跃身,翻过楼梯栏杆,在自动扶梯里三步并两步下去。潘索从他的背影认出,是提提那个加州牛肉面朋友,他本能地跟随而去。男孩几乎是从自动扶梯直接跳到地面,转眼不见了。潘索又追了几步,止住了,茫然想道:追他做什么呢?于是返身回去。这就是提提最后的余韵吧!
       子贡为提提找到了新去处,在一家私营书店做店员。书店是由几名社科院研究员和出版社编辑辞去公职合股开办的,专做文史哲,文化理想加经营策略,使它迅速在一批私营书店中脱颖而出,乘胜追击,东西南北中开出分店,形成连锁,简直如星火燎原。书店专设于地铁站,和地铁同时段营业,头班地铁发车开门,末班地铁进站关门。地铁站是个晨昏不计的空间,镇日灯光璀璨,且不见天日,时间的概念模糊了。人群熙攘,如同潮水涌动,却又有一种寂寞,似和世间隔离着,也令人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子贡领提提走在地铁站的人流里,忽对身后这小女孩子生有同病相怜之感。人世如此广大和苍茫,邂逅的同时就是分离,这就是车站的戚容所在。他放慢脚步,好让提提跟上,可回头一看,提提紧贴他身后,半步也没落下。就这样,两人相跟着走进书店。
       书店有宿舍提供给外地的店员,但床位也有限,目下全满着,要数日以后会有一个辞职的女生空出。提提一时住不进来,先要租房过渡。两人从地铁口走上街面,太阳当头,照得人目眩。邻近的商厦正在做促销活动,搭了台,拉出高音喇叭,又歌又舞,十分的蒸腾。这才想起,正是星期天的下午。喧哗声中,更觉得心意阑珊。站了一会儿,子贡说,跟我走吧!提提跟他又转身下了地铁口,搭上去浦东的地铁列车。
       子贡带提提去的住处,在浦东的高级住宅区里,一幢三十层公寓楼里的一套。开进门去,只见客厅里的家具都罩了白布单,房间门紧闭,子贡开了其中的一扇门,家具也蒙着白布单。子贡只让提提使用这一间卧室,并且嘱咐她不许用电话,也不许接电话,然后就离去,留下提提一个人在房间。这房间不大,倚墙一张单人床,再横一具书桌兼梳妆桌,床脚墙上开一扇长窗,几近落地,望出去,楼宇间,正悬有一轮橘红
       的日头。因是下午四五时光景,所以这间卧房是面西,应是公寓里的客房。提提踅出房间,来到客厅,蒙了白布单的家具,看上去就像停尸房。面南整座玻璃幕墙,可见极远处有一线氤氲,是黄浦江。忽听见咯啦啦一声响,冰箱在启动,是这公寓里唯一的活物。她循声而去,走进了厨房,拉开冰箱门,空空荡荡,半包火腿熏肠,几片芝士,再有两瓶矿泉水,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提提决定去找超市,于是,收拾收拾出门。楼厅里没有一个人,揿了按钮,电梯悄然上来,开门,没有人。中途停了一次,门打开,立了一个外国女人,犹豫着要不要和陌生人同乘,不等她决定,门已关上。下到底,开了门,却是车库。大半车位空着,提提沿着车道出去,上了地面。满眼绿荫,落日的橙黄的光,穿越过来,剖成一线线金针,蹿上蹿下。走出小区,踏上宽平的马路,一眼都看得到地平线。十字路口,红绿灯在绿荫中转换,马路两边,绿树后面,是高层公寓楼。现代建筑材料的外墙反光性特别强,本已经微弱的残照一旦触及,又变得锐利起来。那些光的金针,就是从楼体上进裂出来的。所以,这些建筑并不因为它们的高度与庞大而变得木讷,而是明快的。路上很少行人,车流无声地淌过,有一种辽阔的静谧。
       提提过了一个街口,又过了一个街口,并没有一个商店的影子。太阳已经落到底了,却还释放出充足的光,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她走到一个车牌底下,正好驶来一辆公交车,也不问去哪里,一脚登上去。车门悄然合上,向前驶去。驶过二三个站,车前方的电子屏幕滚出了地铁线的站名,提提下了车,找到地铁口,下去了。底下是又一个天地,似乎地面上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地底下,熙来攘往。糕点铺,书报亭,百货杂物,音像制品,沿过道排开,人声喧哗。列车进站的广播则凌驾人声之上,遍及每一个角落。提提有回到人间之感,她并没有搭乘地铁,只是随人流走动,她已经判断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地铁,就是一幅立体的城市地图,一旦迷失,就下到地铁,准保找到方向。
       子贡让提提借居的房子,是他替别人看管的。在这一片住宅区,多的是这样空着的公寓。有的房主隔一段来住一时,还有的一去不来,来和不来的都是为投资所计,投资者也多来自境外,以他们先发展的经验,预见到这个沿海城市在新的经济政策下,房产市场蕴含着极大的升值空间。本地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房价,在他们正够置放闲钱,当然,他们的那些闲钱的量,足以使房价迅速增长,于是,升值空间再度扩张,与本地人更无了干系。这城市的房产,就这样提前地进入资本全球化的体系。
       提提睡在这间小小的客房,落地长窗上有一片薄光,并不来自于灯光——这一片地区一旦入夜,在天空阔大的穹顶下,灯光就显得弱了,长窗上的亮是玻璃本身的材质的光所形成,也不够照亮周围,所以四下里依然十分的暗。提提躺在暗中,万籁俱寂,惟有冰箱的启动那一点响动,可厨房又离得远,反增添了渺茫。提提是生活在喧哗里的人,这样的静和暗让她感到的不是安宁,而是警醒。半睡半醒中,忽然一阵电话铃响,惊得她险些跳起来。她想起子贡的嘱咐:不能打电话,也不能接电话。电话铃兀自响着,客厅里,厕所里,厨房里,锁着的房间里,各有分机,几架分机的铃响先后衔接,就像是一串回音,终于停息了,那寂静重又涌起,掩埋了无边的暗。
       第二天夜里,差不多同样的时间,电话铃又响了。提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那一串铃声响了一阵子,再又停息。第三、第四天,都是在夜深人静中,电话铃响起,就好像出于某一个约定似的。大约第七天的时候,提提没有睡下,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守着茶几上的电话机,她不相信那电话还会来,岂不料,电话上的接通灯竟按时亮了,紧接着,铃声响起。看着闪烁的红灯,提提再按捺不住,她一下子提起了话筒,气汹汹地问道:谁?听筒里传来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原来是大楼的物业,问这里是不是有人人住,倘若是的话,要到物业处登记一下证件。放下电话,提提吁出一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不安,一个人静静地坐一时,然后起身回房上床。此后,夜里便安静下来,再无电话打扰。这一日早上,提提刚要出门,电话响了,提提已经放松警惕,以为还是物业,顺手便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听筒里一片沉寂。提提又“喂”一声,依然没有回答,只有气流轻微的拂动,似乎是鼻息声,然后,“咯”的一下,电话挂断了。提提意识到接了不该接的电话,心里有些骇怕,却已经收不回了。就在当天晚上,子贡来了。
       提提断定子贡是为她错接电话事来,准备好认错道歉,但子贡并不提这事,只问她怎么还不搬去书店的职工宿舍。提提就也变了策略,不回答子贡的问题,直接问电话里人是谁,先发制人的气势。子贡说:关你什么事!口气有些粗暴,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提提冷笑说:子贡你过着一种神秘的生活!子贡真变了脸,加紧说了一句:关你何事!提提就说:下回再来电话,我就告诉说,我是你的女朋友,有话由我转告。子贡放弃地一挥手:随你的便。他颓然坐倒在沙发里,背着玻璃幕墙,外面是沿江大道的远景。光从他身后过来,逆光中他脸部的轮廓显得幽深美妙。提提坐到他身边,捧起他一只美手,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恋人?她的态度无限诚恳,却藏着一种戏谑。子贡想起潘索的话:她不是美,但是很有趣!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件潘索的遗物,叹了一口气,翻过手掌握了握她的小手:认识你真是我的荣幸。提提抽出手,抱住他的脖颈:你令我心醉神迷。说罢,鸡啄米似地在子贡脸上胡乱亲着,子贡好不容易挣开,提提又扑过去,子贡再挣开,从沙发上站起,提提就起身吊到他颈上。子贡甩不脱她,只能告饶:动口不动手!提提说:谈判!子贡答应:谈判。提提这才从他颈上下来,两人各在一边正襟危坐。
       怎么谈?子贡问。怎么谈?提提问。子贡说,女士优先。于是,提提说,保证不再接电话,要是再接电话,立马走人!子贡断然说,接不接电话,都得走人,这件事没什么可商量!提提作势又要上前吊住他,被他机敏地让开了:你先住职工宿舍,我替你租到房子以后,再搬出来。提提说:先租到房子,直接从这里搬过去。子贡坚持:先搬出去,再租房子。提提又要上去,她已经知道子贡怕什么了,子贡赶紧站起来,坚执说:这里不能住了!再住三天!提提央求。子贡有些心软,嘴上还硬着:不行,这不是我的房子。我保证做隐身人!提提举手发誓。子贡说:又何必如此,职工宿舍挺好,都是你一般大的女孩子,也有伴了。提提说:我再不能住集体宿舍了,我恨集体宿舍,没有隐私可言!子贡说:豆大的人,有什么隐私可言?提提说:有过潘索以后,我就有隐私了,他是我的大隐私!她眼睛里有了泪光,扭过脸去,子贡亦一阵黯然。提提屏住泪,狠声道:他把我从茫茫人海中捞起来,现在又扔回去,休想!这不是我的错,子贡说。我没有说你!提提气咻咻地说。停了停,子贡说:可是,你侵犯了我的隐私。提提看他一眼,说了声:对不起!她早准备好的歉词此时说
       出口了。
       两人不说话地坐着,都感到委屈,却互相给不了安慰。按说,是相同的命运,但这命运不使他们更近,反而更远。良久,子贡说道:你叫我把你放到哪里去呢?提提说放到随便什么人的隐私里面去。子贡又一次体会到这小女孩子的有趣,这有趣却有一种可怕,一种可以不管不顾的可怕。这是一个鄙俗的生命,惟其鄙俗,才强悍有力,这才是真正触动他的。最后,他还是依了提提,让她再住三天,无论三天内租不租到房子,提提都必须搬出来。谈判结束,子贡走出公寓,提提要送下楼,他非不要。提提知道他是怕人看见,就非要送。两人纠缠了一会,还是子贡让步,不料他前脚走出公寓,后脚提提说声“再见”,把门关上了,倒有一时的惘然。提提从警眼里看着子贡,正好笑,也不料,警眼里贴上一只眼睛,不由骇一跳。那只眼睛后退去,退成子贡的脸,变形的滑稽的俊美的脸。这两人其实正是一对,有着相同的质地:结实,柔韧,厚颜,无耻,所以合得来。
       子贡揿了电梯的钮,电梯静静地上来,静静地开门和关门,然后向下。由于速度快,轻微地颤栗着,隐约可听见电梯井里的风声,子贡觉着自己正从大楼的体内直落而下。没有人,无论是门厅,电梯,大堂,子贡没有遇见一个人,可是他就知道,有无数只眼睛看着他,谁的眼睛?隐私的眼睛,四下里埋伏着不知多少隐私。也许,谁说得准呢?其中就有一个,是提提将蹈入的。他大踏步走在小区的水泥甬道,黑色的树影里间隔有灯,黄黄的,满月般一轮,一轮。他的身影不断从灯下蹿出,又被他自己的脚踩过去。小灵耗子!他耳边响起声音。我是一个小灵耗子!他身心变得轻快,风一阵出了小区。
       三天之后,子贡再来到公寓里,提提不在了,东西也都带走了,白布单重新罩上家具,一切保持原样。子贡顿感轻松,难免有一点抱歉,四处翻检一遍,决定去书店看提提,请她吃一顿饭。可是,提提不在。书店里说提提从没有来上过一天班,甚至,人们多还不认识提提。子贡走出书店,正是夜间地铁运行,灯火通明,无一点夜色。人总是多,呈浩荡之势,自动检票口的铁栏杆咯啦啦地响,脚步纷沓。站台上的连锁糕饼店散发出浓郁的香精和奶精的廉价香味,灯光下的人脸都发出青白色,布满倦意,而且显得五官不正。子贡墨线描过一般的俊脸,肌如凝脂,漂浮在人流之上。
       五
       这城市还是要看夜晚,灯光是它的植被,覆盖了钢筋水泥的干涸的表面,开出晶莹璀璨的花朵,连起来,就是河,铺开来是苔藓,飞溅而成流萤。可以想见,是如何繁荣的生态。夜晚里的人,就是夜猫子,是人类里的另一类。他们在这样的人工生态中长成,有着另一种生物钟,和自然背道而驰。这又有什么呢?他们所身处的也是自然,第二手的自然,是从第一手里派生出来。知道人工钻石怎么生产的?摹拟天然钻石的发生环境:温度,湿度,矿物质成分……美丽的钻石不也生产出来了?有了夜猫子,夜才有了生活,就叫做夜生活。
       夜生活这名字听起来有一股颓废劲,是消极的人生,但它其实是城市的影子。传说里不是说,两个人走夜路,一个发现另一个没有影子,原来是鬼魂。一样的道理,城市倘若没有影子,就成了鬼城——可被光线穿透的虚枉之城。是影子落实了占位,虽然是平面的,可是在不同方向的光源之下改变着形状,经过计算,可得出立体占位的总量,所以,它亦有着隐匿的三维性。并且,甚而至于,它还能反映占位的质,质的疏密,软硬,强弱,厚薄,其实都在改变着影子的质。看起来,影子是实体的投射,同时,它又证明着实体,这就是两者之间的关系。所以,有多大的现实,就有多大的虚无。一个城市越是积极进取,就越有颓废气;这颓废是与理性作平衡的感性那一部分;是人性受到约束同时,放纵的那部分;是相对于功用的无用的那一部分;相对于创造的消耗的一部分。比如说,没有爱迪生的发明创造,没有电,没有照明系统,颓废的夜生活就无处存身;还有电报,电话,这些信息工程的原初形态,打下了一个虚无世界的现实地基——爱迪生要是知道,今天有多少多余的话语在空中飞行,他真要高兴死了。灯光这一种植被,在爱迪生的原理之下,繁殖越来越快,多么丰饶啊!“颓废”因此而明艳旖旎,是一种畸恋样的美,在伦理之外的和谐秩序,蚕食着主流社会,腐蚀着主流意识形态。然后,很奇怪地,它渐渐成了主流,而在边缘的末流的位置,滋生出又一种颓废的蔓草,就像是影子的影子。这城市的灯光重重叠叠,影子也是重重叠叠,就好像亮了还能再亮,暗了也还能再暗。夜晚的影影憧憧,就是颓废气更替交互而形成。
       夜晚的无数重帷幕,透出暧昧的轮廓,不知是哪些人和哪些事,结成哪些成因,要演出什么样的戏剧,这戏剧将有什么出人意外的情节!许多悬念埋伏在光和影的静息处,按捺着声气、哭和笑,潜行着,向着终局。有什么在等着啊!它们将怎么解开,如许惊人或者平淡的答案。有的只是空置,叫你扑一个空,白费一路走来的脚力和精神,还有无数的创伤。没有人看见,凡看见的都是一些不见天日的眼睛,哑了的喉舌,说也无法说,只能烂在肚子里。夜晚的戏剧就此变得郑重,严峻,甚或酷烈,那就是隐秘所至,孤寂所至,在趋往公共空间的路程,必通过的封闭隧道。最终,走出隧道的其实只是一些躯壳,魂都留在了隧道中。所以,主流社会其实是一些躯壳构成,然后是躯壳的躯壳,美丽的蝉蜕般的躯壳,汇成时尚潮流,汹涌澎湃。这城市的白昼也变得鬼魅了,就是白日梦。苍白枯瘦的白日梦,在天光之下的水泥沟壑里茫然行走,没了灯光的惠泽,城市可是乏味了。阳光里满是浮尘,墙面的砖石裸露出粗大的毛孔,建筑形成嶙峋的天际线,颇有些狰狞的。白日梦可不如夜猫子幸运,它们在退了海水的礁石间磕碰着,撞出遍体鳞伤,而且收干了水分,迅速地风化,那喑哑的市声,就是它们的哀鸣,等不及夜晚降临,华灯初上。它们都是短命的,和萤火虫反一反,萤火虫是一个夜晚,它们是一个白天。这些白日梦,有一半时间在苟延残喘,然后灰飞烟灭。这就是城市的现实性,唯物主义。早说过了,这是夜晚的世界,夜猫子的人间。
       子贡是其中穿针引线的人,他可说是这个昼伏夜出的族群里,先驱一样的人物。在这城市的夜晚沉寂着,偃息着声色的年代,他已经在另一个城市里初涉夜生活。这城市的夜生活可说是由无数个子贡,东一点,西一点,积攒收拢来的。他们白手起家,拿一点,用一点,身体力行,走在空旷的无人的街道上,留下可疑的身影,让世人侧目,付出名誉的代价。可现在——子贡真是想不到啊!这城市竟然也会有如此辉煌的夜晚,这辉煌还不在表面,相反,表面是安静的,然而,以子贡这样的夜晚的慧眼,他可看出在平静中隐匿着秘密的通道,通向芯子里的璀璨。所以,何止是辉煌,分明是晶莹剔透,水晶宫一样。甚至于,令他诧异地,当有一次他回去那座给予他夜生活启蒙的欧陆城市,他竟感到了陈旧。哪有这城市绚烂啊!这夜生活的新
       生阶层,就喜欢新,簇新的夜生活,流光溢彩,飞扬着夸张的喜悦。这样说来,我们约可估摸出子贡的年龄。可是像子贡这样的人,已经滑出了时间的轨道,以他在空间跨越的速度与广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可证明这点。他是没有年龄的人,我们就不要去猜测了,这属于宇宙的秘密,天机不可泄漏。
       子贡想,还是咱们自己的夜晚好啊!在那异国的夜空下面,壅塞了异族人浓郁的体味,这体味几乎有着原始性,表明着强悍的种族特性。他,亚洲的小灵耗子,就像从魔术师的大口袋里变出来的。子贡一挥手,将那异国的夜晚印象从脸前拂去,就又是一片簇新。子贡几乎是看着这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忽然一日,遍地灯海,他,就仿佛修行者看见遍地莲花。
       子贡在哪里邂逅简迟生的?还需要好好想一想,是在那国领事馆举办的统一日庆祝会上。秋末的时节,凉风习习,在西区某家酒店的草坪上,扎着大白布帐篷,里面摆着吃的和喝的,宾客端了酒杯四散开来。随了天色渐晚,草坪渐黑,几近墨色。在这城市的中心地带,难得有这样大块的敞开的空间,灯光都显得微弱了。帐篷里的光映黄了周边一圈的草地,越往外越暗,终于暗成墨黑,融入更大面积的草地。声音也弥散开了,相隔不远的距离,看起来就如同默片。顶上的天空倒越来越明澈,有点点星光,却濡染不到底下来,地下还是墨黑。于是,空间分成上下两色,分别升起和沉淀,越来越离开。子贡,他这位民间外交家,在黑色的草坪上梭行。前几日下过雨,草里暗藏着一些小水坑,免不了高一脚低一脚,高脚杯里的酒晃荡着,是暗里的一点幽光。来宾一半是那国的侨民,驻外的商社公司代表,拖家带口的,东一架,西一架的童车里,躺着熟睡的婴儿;另一半来宾里有本地的外交官员,经济联营伙伴单位,社会名流,有三五成群,也有一个人默默走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寻找熟人。草坪上笼罩着谨慎的空气,其实是生分和拘束的,却又都做出热情随便的样子,惟有子贡是轻松的。在这里,他是半主半客,看他满脸盈盈的笑,真是抢眼。暗里,有他白亮的脸;光里,有他飞扬的身姿。他把这个人介绍给那个人,把那个人又引荐给这个人。人们心中狐疑,这人是谁?是本国人,还是外国人?可是,有谁敢把这问题问出口?就好像是这里的生客似的,要知道,今天来到的,都是熟客啊!是这领事馆的老朋友。
       子贡就是在那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帐篷的进口处,光映在他的头上,从他平顶式的短发中穿过去,那发是灰白,却很粗硬。他忽然想起汉堡火车站中国旅馆的老板,其实无论是身型还是相貌都不像,可是,他就是想起了他。那人就是简迟生。简迟生穿一件白衬衣,西服脱下来挽在臂上,衬衣的硬领,还有领带箍得他不舒服,总是看他将两个手指伸进前领里抻一抻,子贡注意到他粗壮的脖子。从绷紧的衬衫可看出他腰腹上已长出赘肉,可依然是结实的,没有松弛下来。他的单睑的眼睛并不大,却有聚焦力,目光集中,稳定。他有一种正直的表情,对了,就是这一点,让子贡想起中国旅店的老板。在他们这样的年龄,新朝开元之际出生长成,都有着这样的表情,朗朗乾坤的气象,应该叫做共和国气质吧!
       子贡从简迟生跟前过去,简迟生正和对面的人说话,子贡从这正直的目光里穿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简迟生没有注意他。帐篷里食物的热气在灯光下形成氤氲,人和物的质地都缓和下来,有一种松软的暖意,变得性感了。子贡感受到简迟生的体温,几乎是可触摸的有实体的物质——这是他与中国旅店老板,那个航空专业“文革”前大学生的区别,那一个是枯干的,生活榨取了浆液,萎黄下来;而这一个,依然饱满,并且更加浓稠。子贡没有走远,就站在近处,与一个奥地利红酒商人说话,说的是今晚的天气,虽然晴朗,可却有些潮。子贡告诉他,这就是亚洲,北面北冰洋,东临太平洋,南向印度洋,西靠地中海和黑海,无论北季候风,南季候风,都带来海洋的水分,温暖湿润。红酒商说,是不是像酒窑?亚洲是个大酒窑!两人都大笑起来,发出喧哗而空洞的笑声,因为是极少的一点笑料,都称不上笑料的笑料。子贡一边笑,一边用余光扫视简迟生,有一些字句进了耳朵,谈的是生意,原来是个生意人。这一点,也像中国旅店的老板,从共产主义公有制理想社会走出来,经历时代嬗变,进入私有化经济体系,多少有一些屈抑,但也还好,挺过来了。像中国旅店老板,他显得更为屈抑,身处彻底资本化的社会,经验的是欧洲经典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但也正因为此,内里也许是泰然安定的;这一位,简迟生,是要轩昂许多,其实呢,是在一个半蛾半蛹的体制里,随机性很大,可说风雨飘摇,形势略改,便无从立足。幸好,幸好有那一股子共和国气质撑着,那时代出来的人,无论受何种挫折变故,似乎都能保持操守,有一股气节。那是一个天下为公的时代,人都是赤子之心。
       帐篷里的光的氤氲映着简迟生的轮廓,柔化了一些粗砺的细节,他的矮额,短鼻,笨重的下颚,彼此协调,甚至是好看的。他手指头插在喉部抻衣领的动作也好看,而且性感,子贡对于性感有着敏锐的识别力。他的余光里,满是简迟生的身型和动态,心生激动,同时,也生出伤感。他着迷的对象,几乎无不例外,都着迷于异性,比如潘索,所以,总是一无所有。这是一种命运,他所渴求总是不得,所得都是所不求。余光里的这个人,别看是那种禁欲时代的正直的产物,可在那苦行僧似的清简的外表之下,藏着原始的本能。这一点又和潘索接近,但潘索是虚无的,而这一个,实实在在。子贡的悲剧就在于,他趋向本能,可他又违反了本能的普遍原则。潘索,一个艺术者,生活在假想的世界里,他能够接受这种反常,子贡却不敢保证,简迟生能不能。所以,子贡感到了极大的危险,这个人,是比潘索更深的陷阱。简迟生笑了,子贡几乎是一惊!周围的氤氲颤动着,突然间揿下了消音器,没有声音,所有的动静都偃止了,可是他的笑,铺满在整个姜黄色的灯光里,子贡被笼罩其间。
       帐篷口的这团光,在四下的暗里,有一种凝聚力,凡身在其中的,都是亲人,相濡以沫的人,眼睫上闪着暖融融的金晕。子贡和奥地利人,离简迟生仅一臂之遥,只需两三次眼神传递,便相识了。这就与潘索有所区别了,潘索有一股拒斥的力,推阻子贡接近,他不敢前往。潘索太华丽了,浑身都是坚硬锐利的光的芒刺,令他胆寒。而简迟生的力是吸纳性的,他有一个宽广的容量,子贡不由自主地靠拢过去,明知道那是个陷阱,可是他抵抗不了。他面含笑容,听简迟生和人说话,好像本来就是谈话圈里的人。酒会其实是共产主义的社会,所有的话题都是敞开共享,没有私人的概念。听着听着,他就插进话去,简迟生都没有发觉这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美艳的陌生人。直到后来,他们成了相熟的人,简迟生也没有留意过子贡的美貌,那可是令所有人惊诧的。这是他和潘索又一个区别,他是一个受成规限制的人,而潘索是唯美主义者。
       他们谈的是装修。简迟生想给公司做一个
       会馆,委决不下做成哪一路风格。他承认他在这方面没什么见识,属于商场上的行武,讲的是实效,还不会享受趣味,如今略有余暇,就要来涮洗身上的铜臭了。倘不是有充足的底气,万不敢有这样的自嘲。奥地利人建议会馆建一个酒窑,子贡笑道,专进贵公司的红酒!奥地利酒商却正色道:这倒不是,大公司的酒都是行货,真正好的酒都是在自家的葡萄园里酿成,至尊的极品是没有牌照的私酒,你们知道,他的蓝眼睛在面前的中国人脸上来回移动——在奥地利与德国南部接壤的乡间,有一个修道院,那里的僧侣私酿的利口酒,由一个专门通道,进贡给路德维希二世国王,它的配方,还有酿制法——他眨了眨蓝眼睛——是个秘密!说完,转身走出帐篷,消失在黑暗的草坪上。四重奏乐队在演奏耳熟能详的小步舞曲。简迟生说:看,这才是贵族呢,我们是资产阶级。
       大约一周以后,子贡和简迟生第二次见面,在苏州河边的旧仓库里,这是子贡介绍给简迟生的设计工作室。设计师是台湾人,早年留学美国,当上海刚刚崭露出复兴的征兆,便很有预见地移来纽约苏荷区的模式。比他预见的更速,几乎一夜之间,苏州河岸集拢了大大小小的艺术工作坊;又是一夜之间,河岸,以及以河岸为中心辐射出去的地皮大幅升值,政府意欲收回,发展房产和消费区域。艺术家们就又移往下一处去开垦,此地暂时凋敝下来,等再度兴起,则是另一番面目了。苏荷区百年的历史在此迅速走完一个周期,每一个阶段都不曾遗漏,只是都缩短了。这一家工作室不过数十年时间,已称得上经典了。因是始祖的身份,政策对他网开一面,也是作为一个标志,所以还在。工作室依然是仓库的格式,进口面对河埠,上百级的楼板直通库房,都是整块的松木,不刨光也不上漆,用粗大的铁钉固定。走上去,顶下的梁和椽亦是整根的料,地板也是整段整裁,一气排开,楼板和楼板间留有疏阔的缝隙。看上去,好像昔日的仓库腾空了直接就搬进去,定睛一时方才发觉有细腻的景致,穿墙而过,那是来自几扇窗户——窄长的竖窗里是灰色的瓦面,整齐的瓦楞一层一层铺排上来;另一扇宽扁的横窗里嵌着柳丝,垂直下来,是天然流苏;再一扇天窗,呈斜坡势,一泓空白的天光——沉郁的四壁破开了几个缺口,流淌进活跃的空气。于是,城市开埠之初的蛮荒景象陡然化为现代。再看室内的桌椅台柜,茶具灯盏,且格外的精巧光滑,每一处细节处理都十分仔细熨帖,是日本的格调,又给现代感规定出东方形式。那空旷的空间就这么被收服,收服,收进可触可感之中,终于一把握在手心。
       就这样,简迟生的视线集中到对面的小个子男人,他亲手替客人们斟茶。斟茶的手续很繁琐,桌边一具小电磁炉上坐着一壶水,咕突地顶着壶盖,先用煮沸的纯净水冲洗茶盘上的茶壶和茶盅,茶盘是竹材的一个屉格,洗涮过的水从屉格渗下茶桌,桌上自有一个下水眼疏通。然后,茶壶里填上茶叶,第一道茶不喝,用来再冲洗一遍茶器,第二道茶方才蓄入茶盅,猫食般的一口,入嘴便无,但觉满颐留香。简迟生笑道:这才叫品,通常我们那是“牛饮”。小个子男人眼睛一亮,听出这话的出处,是《红楼梦》里,妙玉论茶的一节,说:简先生原来熟读“红楼”啊!我以为大陆人多是“三国”派的。简迟生说:我本也不读“红楼”,中学时的女朋友却是个“红楼”迷,在她驱使下,硬了头皮读一遍,为证明读过,还画了一张家谱图表。小个子男人说:坊间闺阁还是重“红梦”啊!简迟生点头道:先生这么说很有趣,大约真是如此,“三国”是朝,“红楼”是野。子贡在旁听两人这一番谈吐,看出彼此投合,就不需要多作介绍。这两人从“三国”“红楼”谈到朝野之分,又从朝野谈到古今、南北、天地,像有无数的话题,反把今天的来意放在了一边,子贡就也不提。
       不知怎么山重水复一转,这两人竞谈起了禅。小个子男人来自日据五十年的台湾,他的家乡花莲,山形水貌都有些接近东夷,日本侨民带去饮食习俗,建筑的格式,火车站一带的街道,店铺林立,商幡招展,绰约就如京都。他虽然生于光复之后,但水土留存,潜移默化,自然得日本人的精神遗韵。他指着四壁上的窗,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简迟生不能苟同:三千是三千,一瓢就只一瓢,窗里的景致,只是管锥,如何概括大千世界,这可不能偷换概念。小个子男人与他说拈花微笑的故事,简迟生回答他的是阿拉伯神话《一千零一夜》,说那姑娘要救自己,必得一夜一夜将故事说下去,每晚还必留一个尾巴,吊住那暴君的胃口,要等听完故事再杀她,一点松懈不得,好比《国际歌》中所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两人在这一点上犯了顶,可越顶越兴奋:小个子男人信仰顿然间的觉悟,简迟生坚持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小个子男人谈玄,简迟生说的是实证;小个子男人称他是机械论,他说小个子男人自欺欺人!两人说得又生气又高兴,从坐着说到站起,从桌边说到廊下,再一路说着走下松木楼梯,楼板在他们脚下空空地响,就好像当年搬运工的脚步的回音。苏州河边人车稀少,暮色渐起,两人的争论终于息止,在清寂的天光中笑着,握手告辞。
       简迟生没有提设计会馆的事,以后也没再提起,这个计划搁下了。简迟生的许多计划,都是这样在热情的讨论中形成,却于实施前搁下了。他的秉性并不怎么合乎生意之道,似乎更在士大夫风气,喜欢清谈。但因过人的精力,容易受社会运动的吸引,不自主便投入到时代的潮流之中。当年的红卫兵,之后的上山下乡,再然后的下海经商——苏东解体,开放自由经济,他是最早往俄罗斯经营民间贸易的一伙,挣了几票。其时,中国的劣货假货以及粗鄙的中国暴发户,惹怒了俄罗斯民众,发生了血洗中国商人住宅大楼的事件。很幸运,简迟生在事发之前正巧离开莫斯科,他是在从海参崴往大连的轮船上,听到消息。他强烈地感觉到弥漫四周的敌意,不由心生恐惧。倒不是怕遭抢杀,而是怕天罚。一帮子个体户,竞去欺凌泱泱大族,简直是欺天地。就在这一刻,他领略到这个民族的震撼力。这震撼力向来都在日常的摩擦中零碎了,零碎成欲望的眼神,宿醉不醒,酒徒脸上的酡红,粗鲁的笑和哭……可是它其实一直潜藏着,沉默不语。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就像睡眠中的火山口。简迟生再没有回那里去,公司还挂着,当然是个空壳子,有些账也没收回来,他也不要了。他雇用的两个职员一一两个退休的大学汉语老师,在中苏交好时候学习的汉语,那时候,他们还都是青年——他想起都胆寒,他怎么敢!两个职员在找他,不知道他还用不用他们,他不再与他们联系。总之,了断一切。好在,他的资财已够他下半生衣食无忧,零打碎敲地做几单买卖,不过是为了社交。这一年,他不到五十岁,正在年富力强,但其实,已过着一种隐退的生活了。这样的生活,在财力,精力,最重要的是在道义上,不再负有风险性,同时呢,也吞噬着人的活力。虽然外表上看起来,简迟
       生还很抖擞,但事实上,意志却松懈了。他不再有野心。
       很奇怪的,简迟生是从周围人的身上,看见自己的衰老的。妻子,朋友,昔日的同学,生意伙伴,甚至于有一日,他发现他女儿十八岁的青春也变得脆弱了。五十岁这一年,他告别了婚姻生活,和老情人呼玛丽也彻底分手。先是与三十岁的女朋友同居,没过几年,就换了二十六岁的新欢。与此同时,他搭伴的朋友也呈现年轻化的趋势,他们都是由他的女朋友带进生活的。这些与他差不多相距一代人的青年男女,有着完全不同的趣味,因这个时代与简迟生的时代亦是完全不同的。简迟生的时代什么都匮乏,只有青春,以及青春的不可及的空想富足;而今天,什么都是过剩,大把大把地挥霍着,相形之下,青春便显得短暂而且仓促——这一种匮乏在时间的某一个局部还体现不出来,局部里壅塞着如许丰富的生活,外部的生活,令简迟生兴奋。他的精神活跃起来,兴致勃勃。他的那些小朋友啊!总是给他惊喜,许多地方,都是他们引领他去,然后他再介绍给他的同龄的老朋友们。要不是小朋友,他真不知道这城市藏着这许多奥秘,感官的奥秘。这就是小朋友们的时代,一个感官的时代。许多感官的词汇产生了,比如说“郁闷”,小朋友们总是说:“郁闷”,“我很郁闷”。简迟生时代里,年轻人是迷茫,迷茫是发生在精神的范围,太抽象了。而“郁闷”直抒胸臆。还有“爽”,真“爽”啊!从头到脚洗一个澡的感觉。简迟生时代的人,讲的是“快乐”,也是抽象的。小朋友们将“奋斗”说成“搏”,这个字好!直接,声色动情,“奋斗”这个词就概念化了。总之,简迟生们是概念的时代,小朋友们的时代则是肉感的,简迟生生有如新生。
       那么,小朋友们又是如何看简迟生的呢?这个体魄高大,气度宽宏的男人,大约与他们的父亲同辈,可是与他们的父亲完全不同。在他们看来,父亲这类人多是少见识的,又是叫人扫兴的,而这一个,则有着开放的胸怀。虽然他不说,可是很明显,他的经历相当传奇。他所来自的年代——那是多么遥远的年代啊!时间的紧凑性使得单元缩小,十年,二十年,更别说三十年,几个世代都过去了。他们对历史还是有敬意的,只不过他们的父亲都是历史中最无味的人,这一个,不消说,是历史中的英雄人物。你看他,有一种古典的气质——犹如简迟生从他们身上汲取的是感官的生动性,他们从简迟生身上,恰恰汲取了概念,历史的,时间的概念。其实双方都是意识形态的,但内容有所不同。他们彼此需要,简迟生需要周围簇拥着年轻的脸,年轻的声音,年轻的气息,他们也需要有简迟生这样的长者,他带给他们经典主义,这城市不是正流行经典吗?这城市的殖民时期,二十年代与三十年代,正成为时尚的想象——天晓得,他们都不知道简迟生生长的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与他们共处同一社会体制之下,要说经典也是社会主义的经典。在他们看来,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以至四十、五十年代,都是一个时代,那就是过去。简迟生是过去的人,好比一个活化石。
       在小朋友里面,亦有真正倾心于简迟生的人,那是一些女性小朋友。她们年届三十,对女性来说,这是一个微妙的年龄,倘若在婚姻中,那就是风华正茂,倘在闺中,便青春行将凋敝。她们大多对爱情有着过多的幻想,蹉跎了岁月,等到回进现实,方才发现适龄的伙伴多已走人婚姻。男性总是比女性少幻想一些,对婚姻的要求比较适当。四顾茫然之际,简迟生来了。她们其实是真正能领悟简迟生的魅力的,她们的年龄,是胞浆胞到了一定浓度,既已经懂得,又没有衰退情感。简迟生第一个同居的伙伴,不正是三十岁吗?然而,不幸的是,此时非彼时,现在,这个年龄,以及这个年龄里对简迟生的同情之心,更加让他意识到迟暮的悲哀。因此,他对她们的倾心,均视而不见。这就是简迟生在社交圈里的处境,可称之为误解的欢迎。
       那天从苏州河沿岸的设计室走出,简迟生就和子贡交上了朋友。方才说过,子贡是没有年纪的,这并不是说他年轻,而是指他处于时尚中坚。简迟生的小朋友们只是追随普遍性的潮流,而他是潮流中的精英,少数人的阶层。小朋友们有什么思想?不过是人云亦云,当然,他们是潮流中的大众,是基础,而子贡是象牙塔尖上的人物。表面看起来,他甚至是老派的,“郁闷”、“爽”一类的流行语,从不挂在他嘴边,在他,连“快乐”都是肤浅的。他说,人们说“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圣诞快乐”,将“快乐”这个词用于某一个特定的日子,里面有着一种短暂的,稍纵即逝的意思,那么——人们问,怎么才是长久的?幸福,子贡说。他就是用这样的词汇:幸福。而小朋友们都会觉得,“幸福”太老土了!和任何潮流一样,凡大众都是急先锋,来不及地要抛弃老旧的概念。惟子贡使用这概念不会显得落伍,反而有经典的意味,子贡是潮流里的经典。子贡的经典和简迟生的不一样,简迟生是化石,人类学、社会学意义上的标本,子贡是精髓、要旨,简迟生和子贡,就在“经典”这一点上相逢了。
       子贡和简迟生就能够讨论“幸福”这一观念。简迟生听子贡说他是学德语的,便说从小读过德国的格林兄弟童话。子贡告诉道格林兄弟的家乡卡塞尔还有个世界著名,就是每五年举行一次的卡塞尔文献展,来自全世界各国的实验艺术家纷纷前来参展,是那小城的盛大节日,子贡曾经驱车去过,在他的印象里,整个展览都表达出对现代生活强烈的怀疑,而格林兄弟——子贡说:他们的童话的结尾,总归是,从此,人们过着幸福的生活!简迟生笑起来,他大约也已经很久没听见“幸福”这个词了,面前这个时髦的男子竟然说出这么一个朴素的观念。就好像要进一步加深简迟生的疑惑,子贡又说:幸福就是简单。
       你说的是极简主义?简迟生问。不是“主义”,就是简单,子贡回答。简迟生看着他的精致的轮廓,他将他的精致归于时髦,在他那个时代,工农政府的草创阶段,是没有这么精致的脸相的。他也注意到子贡发际上那个小小的发尖,他不会像潘索用“开脸”这样技术性的词汇,他只是单纯地感觉有一种人工化。当然,他不是指整容,也不指修饰,还是出自于自然的手,子贡的脸却给他雕琢之感,这可说是一种时代的象征。子贡也端详他,这个从禁欲的时代里走出来的人,有一种修士般肃穆的面容,自然,也是显而易见,他开戒了,正过着放纵的生活,可精神并没有涣散,还收紧着,所以,不时地和欲望作抵抗,企图将感官的生活转变成思想的生活。
       子贡接着说:现在的生活太复杂了。简迟生持怀疑态度:复杂吗?我倒是觉得单纯。那要取决于从哪方面看,子贡说。从哪方面看?简迟生很有兴趣地等子贡解释。很多复杂性是从社会分工开始的,子贡思索着试图阐述:双年展上有一个作品,题目叫做“到五百海里处抛物”,作品是以录像的形式展出,拍摄一艘船在海里行驶,一直行驶到五百海里远,然后从船上推下一块一块石头……多么复杂啊!本来,船在海上自有它的目的,要不要抛物也取决于需
       要,所有的行为在天地间留下图画,生发出人和自然的关系,生产,劳动,艺术,哲学,全融为一体;社会一分工,事情就来了,一部分人从事生产劳动,一部分人从事艺术,另一部分人思考存在意义,由于这几项互相割裂,生产劳动的人不知道精神价值,做艺术的人不知道物质生活的意义,思想者苦于将这两样联系起来,分析出因和果——他的话使简迟生兴奋起来:可是,一个个体的人要容纳这所有的物质精神活动,负荷是不是太沉重呢?于是乎,就要用归纳法将所有所有归纳成一件事物,就像苏州河岸那个台湾人,他谈禅,你也在旁边听见了,大千世界,凡凡种种,全九九归一;看似简单了,事实上是作了删节,根据什么原则删节?各取所好,各取所需,世界因此支离破碎,然后等待英雄出世,重整山河;还是分工好,这是理性的社会,各在各位,用我们那时代的说法,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生活依着轨道行进,每个人都是安全的——可是,子贡发问了:幸福吗?
       事情又回到“幸福”的观念上来了。
       虽然他们思想有分歧,但两人都对谈话满意,这种没有情欲的激动,纯思想的交锋,使他们活力充沛,心灵却很安宁。简迟生是没法和小朋友们谈这些的,老朋友们又都是过来人,不屑于谈;子贡和谁去谈?那些外国人吗?别看他外语流利,但外国语都是些语言的壳子,飞过来,飞过去的,就是空壳子。这两个彼此绝不相像的人,此时倒成了知音似的。各人有着各人的寂寞,交谈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依然是寂寞着,说是交谈,其实是各谈各的。不过,熟稔的语言是有暗示性的,这样热烈地你来我往,藏匿深处的思想便被撩拨了。
       从思想上接近简迟生,子贡又高兴却又感到遗憾。他想,思想的途径是理性的途径,可达至比感性更深刻的接触,但也正因为是理性的,于是妨碍了激情,激情往往是盲目的。而他知道,像简迟生这样的人,具有着大容量的激情。他看着他身边的小朋友们,深知道没一个人配得上简迟生的激情,没一个人与他同量级。和潘索不同,潘索是情欲,简迟生是激情。惟有他这种正直的气质,才可拥有高品质的激情,那是经过禁欲的淘洗,好比沙里淘金。同样,也因为过于正直,他是不会留意到子贡的魅力的。这是太过正面的性格,略微超出常规,就会被视作猥亵。这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吸引子贡的亦是最排斥子贡的。子贡常常想:谁能和简迟生打平手啊!直到有一天,看见呼玛丽,子贡明白了,就是她!
       六
       呼玛丽长着一张满人的狭长脸,吊梢的长眼,颧骨略突起,更显出瘦削的脸颊,是古人们称颂的“秀骨清相”,看上去有一种肃杀,是她金戈铁马的祖先遗留给她的气质。但这肃杀之气延至她的嘴角却缓和了,她的嘴角略有些下陷,脸颊在这一部分变得丰腴,于是形成两个明显的笑涡。下巴上翘,但角度正好,使整张脸有了种稚气。这是来自于优良的血统,经过多少轮优胜劣汰,最后集精华而后传。由于中国历朝历代多是建都北方,王室多是北地种姓,北方人的遗传总体上优于开发较晚的南方。很难确定呼玛丽是不是皇族的后裔,甚至连她家的籍贯都有些混淆,履历表上,向来填的是“江苏”。但有一次,她父亲在医院拍胸片,拿到一名老医生面前,老医生看了胸片说:你们家是满人。
       在温婉的江南,呼玛丽的长相并不能得到普遍的赏识,尤其市井坊间,多是喜爱那类玲珑剔透的女孩儿,呼玛丽显见得是超量了。她个头大,脸型大,轮廓又过于醒目,是用大一号的笔勾出来的。可是,人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夺目,不仅是形状,还是颜色,漆眉星目,红唇皓齿。无论你喜不喜爱,她要在场,周围一切都黯然了。她是不够婉转,相比别的女孩,她还显得笨拙。动作太大,说话音调也太高,可人们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她。在一群标致的小丫头里,你可说她是丑小鸭,也可说是鹤立鸡群。人们很难说她“漂亮”,她不属于那一类漂亮的女孩,在发育的某个阶段——她比一般女孩发育得早,在某个阶段,她甚至显得难看,因为粗砺,皮肤疙疙瘩瘩,身体粗壮,脸盘肿大,突破了这个荷尔蒙失调的阶段,她则焕发出格外的光彩。这一回,人们就折服了,远远看她走出弄堂,这弄堂盛不住她的光辉似的,变得颓圮和灰暗,人们想:这是谁啊!想不到就是她。
       这一年,是她初中二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她是第一批的红卫兵,率先造了学校老师的反,却犯了路线错误,先说左倾,后说右倾,原来是要造学校领导的反。正晕头转向,大串联开始了,于是,纠结了一帮同学去北京见毛主席。大串联起始的时候,还有秩序,火车也不像后来挤得可怕,甚至每个人都有个硬座,一路唱着歌,兴致十分高昂。途中却发生了一个小事故,向晚时分,饭车推进车厢,其时,大串联的火车上还供应客饭。学生们纷纷起身接饭盒,邻座一个男生嫌盒中的菜太淡,说自带了榨菜,要请大家下饭。他立起来,从行李架拉下军用书包摸榨菜,摸出一个纱布包,不认识是什么东西,正拿在手里翻看,却被对面的女生劈手夺去,愕然间一抬头,那女生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两个人通红着脸,男生脖子上的筋都粗起来,伸了几伸脖子,却笑了,说:我不打女人!这话里藐视的意味十分清楚,女生也笑了,说:我就打男人!第二掌又要上去,被双方的同学拥开了。原来是男生拉错了书包,这时节,男女生都流行用草绿色的仿军用书包,弄错的事情经常发生,不巧的是,男生摸出来的不是别的,而是妇女卫生用品。这时节,你要说禁欲也罢,知羞也罢,总之,女生将性别视作极私密的事,又是在这样娇嫩的年纪,更是感到不堪。男生呢?蒙塞得很,嘴上说“不打女人”,其实并不知道何为女人。就这样闹将起来,双方直着喉咙乱骂,也不知乱骂什么,最后,邻车厢的红卫兵齐声唱起一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语录歌曲,歌声涌进,先后应合上去,偃止了吵骂。这时,火车已过长江大桥,夜幕降临,车灯洞穿,在茫茫中开出光明隧道。汽笛声四下里散开,就像遥远处的号角,引领着前行。盈耳是车轮与铁轨撞击的铿锵,车身震荡。歌声渐渐沉寂,睡眠笼罩了车厢。年轻的身体互相倚赖着,拥簇着,随着车身,就好像乘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大时代孕育的男女,有着超乎寻常的气象。
       夜间,火车停靠枢纽站加水,有人醒来,看见车窗外的灯光,检修工的铁锤叮叮当当敲击车轮,有疏朗清晰的说话声。看了一会站台,再掉头看那边的窗外,是裸露的铁轨。车厢里睡意酣畅,年轻的呼吸使空气变得肥腴丰饶。对面也有人醒了,抬头来回地看,眼睛遇上了眼睛,正是方才吵架的一对,简迟生和呼玛丽。
       简迟生刚认识呼玛丽时,以为她与自己同年级,甚至长于自己,事实呢,呼玛丽要比他低三个年级。从形貌上看,呼玛丽已是个成熟的女性,似乎是与此平衡互补,她的内心,却十分天真,比她实际年龄更单纯。这一点,简迟生很快就发现了,那是叫他又喜欢又困窘的。这一趟普通快车,天明以后,还需过一个白昼,才抵
       达终点,北京。火车在北地进发,沿途的田野,越来越过广漠和萧瑟,难免令人疲乏。好在年轻人是不甘寂寞的,他们有的是热情,离家远行刺激着他们,革命也刺激他们。他们一路唱歌,有时是一起唱,有时是一伙一伙地互相拉歌。邻车厢有音乐学院附中的一帮学生,携带了手风琴,沿车厢一节一节领唱,气氛热烈极了。在激昂的歌声中,简迟生和呼玛丽又互望了几眼,神情是欢快的,并不是忘记了前一日的芥蒂,而是这芥蒂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默契,由这默契,他们就有了别人不可介入的特殊关系。年轻人的感情不需要多少养料,只需要契机,然后,彼此看上去不讨厌,不讨厌之外,再有一些吸引,差不多就够了。接下来的情形,则取决于各人的性格。就这样,简迟生和呼玛丽完成了邂逅,帷幕拉开,性格登场了。
       向晚时分,火车吐着一团团白雾,制动闸咬着车轴,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火车进了站台。站台已经亮了灯,昏黄的灯光加重了暮色。男女孩子们拥在车窗,看站台从旱桥底下徐徐移出,旱桥从头顶过去,渐渐止住。有一刻静默,似乎不相信到了北京,然后,不知谁带头,一轰而从车窗散开,争先向车门拥去。在这铁匣子里关了两日一夜,再也按捺不住,简直想飞!犹如哗变一般,无数面旗帜在挥舞,召集麾下的兵;无数个高音喇叭在响,播报各接待站的地点与名称;无数条喉咙在叫喊,哨子声,军号声,歌声……又有数列客车相继到站,无数人流最终汇集起来,向出口奔腾而去。首都北京赫然显现眼前,只觉得大,天是高广,如此庞大的一块暮色,灯在里面变得疏落而稀薄。地是宽广,十大建筑的北京站并不显其宏伟,反觉得玲珑有致。街道开阔,一眼过去,几乎可望到地平线,跑着甲壳虫大小的车,人就是豆大,窸窸窣窣地移动。车站广场停着无数卡车,车壁上张着欢迎的标语,人们奔向卡车,翻身上车,转眼间,车斗蓄满了人,车就发动起来。这时,便迎来了首都的风,浩浩荡荡,从无边无际的天地里生起,席卷而来。人们张开了歌喉,却没有一点声音,歌声让风吞没了。唱着无声的歌到了地方,呼玛丽的同学发现呼玛丽不见了,他们在航空学院的接待站,里里外外找了一个遍,没看见呼玛丽的身影,也没有人想得起来,最后看见呼玛丽是在什么时候。
       此时的呼玛丽,身在北京的另一端,西边一所大学的接待站,校园里有著名的湖泊,记忆着近代史上许多重大事件和人物。她挤进了简迟生的一伙,那是另一所学校的高中学生,以为她是跟错了队伍,却也无法帮她找到同伴,呼玛丽便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之后的十数日,呼玛丽就跟着他们一起行动,步行去各个院校看大字报,看军事博物馆,爬长城,凌晨时分集合在天安门广场等待毛主席接见——在这些活动中,呼玛丽并没有与新集体融合起来,而是始终保持着距离。她本是投奔而来,多少有被收容的意思,应该有所迎合才对,可她却很傲然,对人视而不见,只和一个人接近,就是简迟生。除去晚上就寝,必得在女生宿舍,其他时间,她都粘着简迟生。简迟生呢,自然是有些难堪,可很快,就弃之不顾,两人公然亲密起来。
       这样年纪的男女,都开始向往异性,但多是悄然之中,谁敢像他们坦然大胆。再说,又有谁能有他们的幸运——这一对简直天造地设,散在人堆里看不出来,单挑出来,便觉着惊人的相配,而且相得益彰。都是俊朗的长相,气象恢宏,两人在一起,世界都变小了。所以,周围人就持敬而远之的态度,纵容得他们更加忘形,眼中只有你和我。在天安门广场,等待检阅的人海中,四下里都看见一个女生骑坐在男生脖颈上,那就是他们俩。女生挺着背,安然俯视;男生呢,脖子上压着一个人,并没有一点屈抑。一上一下,四只手相握着,做出欢呼的姿态。这就是大动乱中的骄人春色。
       接受过检阅,这一对男女便离开了伙伴,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子贡看见呼玛丽时,呼玛丽已是另一番形容。由于削瘦,脸显得格外长,眼窝瘪下去,鼻梁锋利,嘴唇周围起了褶。脂粉搽得极厚,掩住了枯和黄,却泛上一层死白,反变得有些可怕。最盛丽的花衰落时,往往会格外的凋敝,触目惊心的残败,那都是因为不节制。美,青春,活力,能量,在放纵中消耗殆尽。看它如今枯竭到什么程度,就可知道当年饱满到什么程度。那种丰沛啊,几乎要绽破表面,挣脱一切束缚,无边无际地弥漫开去。就像火山喷涌岩浆,火热滚烫,流淌到哪里,哪里就成焦土,化为火成岩。这还不够,还有热力,继续燃烧,最后将自己燃尽了。根据物质不灭的原理,不是燃尽,而是燃成灰烬。现在的呼玛丽,就是这灰烬,硬实的,保持着原先的形状,质地和颜色不再,却不垮塌。比较之下,简迟生并没有如此尖锐的衰老迹象,要和缓许多,但正是这和缓,流露出一种妥协。好像是,他与某种对抗的力量讲和了。在呼玛丽的枯槁的面容——就好像鲜活的泥土烧成了砖瓦,在这失尽水分汁液的面容里。一双眼睛却出奇地亮着,不是余烬的那种灼热的亮,而是潜深流静,就像易朽的生命最终被不朽所占位。
       呼玛丽和简迟生没有结婚,却成功地促成几次离婚。婚姻这种日常的形式对于他们的激情,容量太小,材质也太脆弱。可人世间除了婚姻又还有什么结合的形式呢?所以,他们虽然没有结婚,却又一直在向婚姻的目的冲刺,临门一脚时候,则共同对目标生疑,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他们所要的,于是,刹住了脚。他们彼此承认,婚姻还是适合比较平静的感情,而他们,就像在火上煎烤的热油,互相伤害。第一次机会——大多数男女都是在蒙昧状态下稀里糊涂蹈入的婚姻,可惜他们错过了。他们一边在谈婚论嫁,一边几乎是同时地,各有新欢。婚姻当然是谈不上了,取而代之的是妒嫉,狂怒,谩骂,厮打,甚至寻死。接下来有一段宁静的甜蜜时光,事情就好像又回到最初的一见钟情的日子,那两个新欢丢在了一边,完全被遗忘了,就像是一对倒霉的牺牲品,被他们临时抽签抽来,好作逃避婚姻的盾牌。出于一种动物性的本能,他们预感到婚姻的危险。
       后来,他们还是结了婚,不是和对方,也不是和新欢,新欢是他们的伤痛,他们彼此更是伤痛,到处是不能愈合的伤痛,在那样脆弱,易感,又求完美的年轻时候,其实是怯懦的,惧怕生活。于是,分手,选择了不那么爱却也不伤害的对象,进入日常人生。大约有整整十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也不通音信。他们天各一方,呼玛丽去了日本,跟随研究远东地质历史的丈夫作陪读。这所私立大学给予研究员的待遇很优厚,包含陪读的家属学习日语的费用。呼玛丽学了日语,生了儿子,儿子上幼稚园之后,就在银座商业街一家工艺品店找了份工,虽然没有决定究竟在中国还是日本定居,但丈夫读完学位以后的聘任一直在延续,目下还是安定的。这样就到了九。年,丈夫领了个课题到中国漠河地区考察,她就带了孩子在上海娘家,也为了让孩子学中文。有一天,她带孩子去公园,孩子在前头奔跑,她在后面走,那孩子跑到远处必定会折过头回到她跟前,再返身跑去。正跑着,甬道岔
       路口,从冬青树丛后面转出一对老夫妇,孩子没刹住脚,一头撞到老人身上。老人很健硕,没被撞倒,倒是一把扶住了孩子。呼玛丽加紧脚步迎上去道歉,忽然间,听老人喊出她的名字,不由一怔。老人说:这不是我儿子的同学吗?样子一点没变,而我们老了,老到已经认不出我们了。呼玛丽定睛认去,认出他们却是简迟生的父母,一对山东南下干部,满口胶东口音,原本在工业局里任领导,文化大革命中,自然是挨批斗,受审查。那年,呼玛丽和简迟生大串联回来,父母都关进了牛棚,呼玛丽还随简迟生去工业局看人。造反派不让看,简迟生就坐在门口马路沿上,呼玛丽陪他坐着。工业局设在外滩附近,殖民地时期的石砌建筑内,欧洲古典浪漫主义风格的楼房,挟持着街道,顶上是窄窄的天空,非常阴郁的气氛。戴着红袖章的人们从大理石门厅里进出,对这两个人视而不见。此时此刻,简迟生和呼玛丽臂上的红袖章没给他们增添威仪,反是有一种嘲弄的意味,使他们显得滑稽可笑。过了中午,又过了下午,傍晚了,没有人来理会简迟生,结果是呼玛丽硬把他从地上拉起,拖走。简迟生就像个耍赖的顽童,一步一蹭,好不容易蹭过一个路口。呼玛丽先是在前面扯,后又在后面头顶他的背,这时候,就有些像嬉耍了。推拉着又过了一个路口,改成简迟生追,呼玛丽跑,跑了一阵,没见后头有人上来,疑惑着返回去,却见简迟生在一个门洞里,头抵着墙,一动不动。呼玛丽硬把他扳过来,面对面抱住他。暮色陡然间降下来,路灯亮起。这个门洞似乎是被废弃的,没有人进出。两个人相拥着在这窟穴般的门洞里,就像两只受伤的小兽,互相舔着伤口。后来,呼玛丽在简迟生家里,看见从牛棚里出来的他的父母,其时,压抑之下的激情平息了,简迟生和父母的关系呈现出日常的平淡状态,他们彼此甚至都不太说话,他们对呼玛丽也不像有特别的注意。在这对父母隔离审查的日子里,这个家庭已成为逐渐长大的儿女的天下,壅塞着儿女的朋友,半大不小的男女孩子。他们对这些孩子持一种冷淡的平等态度,倒是像对自己家的孩子,出于山东人敦厚的秉性,多少也来自工农政权朴素的长幼尊卑关系。多年过去,他们显然已经从领导岗位退下来,过着安闲的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不免会感到寂寞,于是,面对长大成人的晚辈,就变得热切,甚至的,有一些纠缠。
       就这一会儿,偶然相逢,站住脚说的话,要超出过去多少年里,呼玛丽在他们家来来往往的招呼。他们向呼玛丽报告了简迟生的工作,婚姻,家庭等等情况,也问了呼玛丽的,细细端详了她的儿子,开始以为是女儿,因为留了一个及耳的刘海发式。他们还谈了他们自己,如何打发时间,最近回去一次老家,说是老家,其实是战争中驻留过的地方……话题漫无边际地延伸开去,孩子已经在他们跟前来回跑了几趟,用日语叫喊着要吃冰淇淋,呼玛丽也觉得站久了,趁机与老人告别,在老人颇为不舍的目光里,带孩子走开。第二天,简迟生就来了。
       简迟生骑一架自行车,停在她家窗口下,一叠声喊她的名字。呼玛丽推开窗户,看见他在楼下院墙外的弄内,仰起着头,夹竹桃的花影画在他脸上。时光似乎退回去,退回到少年时分。这时,他们都年届四十,可是,两人都没怎么大变样,依然是好看的,是这个年龄里的人骏。尤其是呼玛丽,她的长相——在她年轻的时代里不怎么被看好,却正合当下的审美,高身,宽肩,略失匀称的长脸型,眼睛里的风情——她无疑是性感的。性感这个词长久以来被蒙昧着,如今惊现,变成最崇尚。呼玛丽的美在此时获得正名,她是公认的美人了。简迟生呢?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进入了黄金的成熟期。两人年富力强,仪态万方,就像希腊古典的雕像,男神和女神。过去的,应该说是偃息着,如同冬眠一样休憩着的爱情,又复苏了。而且,经过十年时间的养息,这爱情更加壮硕,饱满,蓄满了浆汁,一触即发。十年的间隔一越而过,根本不需要温故知新,他们又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男女。
       这一回的爱恋比年少时更加甜蜜和热烈,犹如春风沐面。他们变回到初恋时节,每天早上,简迟生来到呼玛丽家的窗下,高呼一声,就听噔噔的脚步声,楼板都要踏穿,转眼站在他的面前。她斜坐在简迟生自行车的前杠上,她这样的体魄坐在前杠委实太庞大了,可简迟生还是能拥她入怀。两人合一架车,虎虎生风,骑出弄堂,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此时,简迟生已经辞职下海。他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入本市一所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分在社会科学院经济所做研究员。这个职业对治学兴许不错,可他是个热衷行动的人,市场经济大潮一起,他都没看准发展方向,便辞去公职。他是有妻室的人了,女儿出生才两岁,整个家庭都被带入风险中。他的妻子,也是当年的同学,能够容忍他的一切任性,是驯顺惯了,无从抵抗,不如就相信简迟生的魄力,所以多少是有惰性。总起来看,这是个性格平淡的女性,也惟有如此,才可与简迟生相安无事多年。这相安无事的实质毕竟是脆弱的,包含着苟且的意思,现在,简迟生与呼玛丽旧缘重续,几乎没有想到过妻子这个人的存在。呼玛丽也将丈夫搁置脑后,当丈夫的课题完成,从东北回上海,准备携妻将雏东渡日本,呼玛丽方才想起她的生活不在此地,终要和简迟生分别。这段忘乎所以的日子,他们被快乐迷惑住了,不想快乐竟是如此短暂,转眼间落潮,留下干涸的沙滩,尽是旧人旧事的坑洼,不堪入目。他们相拥着,亲了又亲,哭了又哭,抱怨着命运。抱怨抱怨,忽然心头一亮,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如此的相爱,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不就是离婚吗?两人平静下来,发现事情还有出路,无尽的希望生起,再无边地蔓延开去,转眼间,他们又是最幸福的男女了。于是,离婚。
       两人都是快刀斩乱麻的性格,又有着热烈的感情支持着,离婚这桩繁琐纠缠的事情,并没怎么伤他们的筋骨,个中所难避免的麻烦和伤痛,又全作为代价,计人他们的感情。这一阵子,他们果真是亲密无间,人人看了都要羡慕。呼玛丽将儿子留给丈夫,只分了极小部分的存款,可说净身出户,只身回到上海。在日本期间,她虽然只是做主妇,单是日常起居,也感受到资本主义经济运营模式的轮廓,后又在银座地区工艺品店打工,对细节就也有了解。回来不久,在南京路盘下一小块铺面,开出一爿精品店。同时,又佐助简迟生,为他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他和朋友们合伙的生意,也走上正途。
       简迟生同样净身出户,其时,上海城市的商品房方才起步,他们的经济实力也不足购买房子,两人就寄居在呼玛丽的小店里。店面很小,打烊以后才能放下一张床垫,开门前就要收起。这一段惨淡经营的日子是他们的好时光,假如将“文革”中那一段称作“白银时代”,这一段就可称“黄金时代”。当年,他们的人生还没开头,囊中无物,只有炽烈的感情,多少是有些空洞的,而现在,他们有了阅历,性格越加鲜明,在那超大的感情体量里,充实了内容。他们都是那种爱的能力巨强的人,可以为感情作出忘我
       的牺牲,再反过来为悲壮情怀折服。事实上,他们具备悲剧的性格,像莎士比亚戏剧中人的性格,特别能创造并且感动于不寻常的价值。当这悲剧性格积极追求价值的时候,很快就发现这价值已然受损。他们就好像化身成一个男奥赛罗和一个女奥赛罗,同时被妒嫉打击。他们忽然问彼此生恨,因为对方前一次的婚姻,尖锐地痛苦着。他们意识到,之间的感情原来有着这么一个巨创,丧失了完美性,而他们又都是完美主义者。他们第一次分裂的理由以及场景又回来了,程度更加激烈。他们不能容忍缺陷,总是以更大的破坏来抵抗缺陷。就像有一种小孩子,心爱的玩具缺了一只角,就干脆砸了它,然后是无限的痛惜,可是那心爱的宝贝已成一堆碎片,抱在怀里,捧在手心,怎么也捏不拢了。都不晓得,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们互相抱着,拥着,彼此是对方的碎片。像他们这样强度高的感情,同时有一个弱处,就是脆,一折即断。还是亲了又亲,哭了又哭,这一回,可是什么出路都没有了,前途一片漆黑。
       他们还是没有结婚。简迟生就是在这时候去了俄罗斯,呼玛丽留下来,继续经营精品店——到处都是爱的遗痕,每每扑面而来,伸手一抓,却是一个空,情何以堪。然而,如简迟生,不闻不见,难道就好受了吗?其实更不堪。火车在无边无际的西伯利亚平原行驶,从太阳升,到太阳落,一大片空旷,盛的全是情和爱,却全是无形无迹。
       不久,他们都各自结了婚,好像是赶紧要将创伤遮掩起来,不让它继续刺痛,所以都显出匆忙。呼玛丽找的是个香港商人,比她大出十多岁,是她的客人。那种南亚人瘦小精悍的形状,铁铸的一样。在体量上与呼玛丽十分不配,但在内里,却力度相当。这里的力度指的是欲望,他们是一对欲望的男女。这一点,在整个婚姻生活里也许微不足道,可在他们,却是契合的关键点。简迟生呢,是一同跑俄罗斯做生意的,一个大连姑娘,东北人的形与呼玛丽是有些接近,性格也有些接近,热情,开朗,泼辣,但这其实都是表面,呼玛丽内涵的量级,一般人不可企及。所以,事实上,他们两个人都在下意识中寻找替代品,两个替代品也能体现出他们之间的差异:呼玛丽重视的更为本质,简迟生则停留在外部。不过,结果是一样的,二三年后,他们还是各自离婚,原因依然是两人再次相遇,重续前缘。历史重新上演,只是周期缩短许多。这一次也依然没有结成婚,理由却有了变化,所以,历史是不会完全重复。就像那种民谣体的诗和歌,大部分是重复,惟有一小点变化,事态便转化了。比如《诗经》里的《摽有梅》——
       揉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操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揉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其中的变化只在某些字,可量变达到质变。
       当他们再一次相遇,激情涌动,但其实已是余烬了。他们再是有能量,总量终是有限,如他们这般不节制,迟早要见底。他们消耗得过头,将自己和对方都榨干了。到了这一节,他们两人又一次表现出差异,呼玛丽榨干是榨干,但她还能再生,似乎她的泉眼更深。此时,她倒显出一种平静,耐心地等待泉眼再度蓄满。而简迟生就没了这样的从容,激情退潮,简迟生发现了呼玛丽的衰老。她头发变成花白,因来不及染,她常常用一条长绸巾从额际拦住,向后围去,系一个结,尚余下二三尺长,垂至腰间,很有些戏剧化。也就是呼玛丽了,换了任何人,都撑不起这份奇色,她就行。她的妆容越来越浓,一是需要掩饰衰老,另也是视力减弱,便选择鲜丽的颜色。她也意识到身材在臃肿,于是多穿着宽身大袍,越发变得庞大。猛一看是粗鲁,再看则有壮丽的气象,已经脱出了浪漫剧女主角的形骸。简迟生依然是男主角。
       这一次离婚,就像淬火的铁发出最后的挣扎的闪烁,他们一无缱绻,分手了。呼玛丽没有结婚,简迟生则开始一轮又一轮的同居的生活。就像前面说过的,简迟生是在周围的人,尤其是女人的脸上,看见自己的衰容,于是,他的女友越来越年轻。就像那些艺术生命长久的芭蕾舞女明星,她越来越老,而男舞伴越换越年轻,因为托举她需要越来越有力的身体。这确实给他带来良性的暗示,使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看上去,他和呼玛丽不断拉大差距,本来是他年长三岁,如今呼玛丽则比他要长出一辈人。她就像个老太婆,那种童话里的老妖婆,掌握着某种魔法,可以生出奇迹。她和简迟生之间风平浪静,简迟生那些艳遇,一点伤不着她。她看他的小女朋友,怀着一点悲悯的心情,既是为她们,也是为简迟生。她们和他的关系,几乎是苟且的,算得上什么呢?性,是的,性,不再是他们当年那么单纯,甚至于蛮荒,像两个小畜牲,全是本能。如今,性不是仅仅指性本身,这一桩官能的活动含有了复杂的意味。在简迟生——呼玛丽只对简迟生有兴趣,那些小婊子们还没有积蓄人生的内容,但也不像他们当年那么单纯,而是社会化了的,所以不是小畜牲,而是小婊子——性在简迟生,更像是一个顽抗,抗御时间。所以我说,简迟生面对时间,没有呼玛丽的从容。
       后来,呼玛丽认识了潘索。她做的精品店的生意,和现代艺术沾些边的——现代艺术是从抽象的概念出发,却最容易被具体的生活效仿,那就是时尚——于是,邂逅潘索。这两人倒挺投缘,当然,与性无关,也有关,但不在实际的行为,而是虚拟的意义。潘索是生活在虚拟的生活里,此时此刻,呼玛丽也走入了虚拟。前者多少是回避真实的生活而选择虚拟,后者则是生活过了,穷尽了现实的存在,然后走入虚拟。出发点不同,归宿也有所不同,但在某一个程度上,他们挺谈得来。
       呼玛丽点起一支烟,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皮肤,已让烟熏黄了,就像一个老烟枪。这双手,骨骼很大,指节很长,指尖灵敏,拈放自如。当她侧过脸,抬起下巴去够手指间的烟,绸巾从脑后垂直下来,有一刹那的静止不动,轮廓和色彩极夸张,就生出一种抽象的意味。潘索凝视着这幅现代画面,画中人转回来,变成正面,一些生动的细节回来了,抽象感退去。呼玛丽向他笑一笑:小弟弟,想什么呢?潘索从没被人称作“小”过,此时,他完全驯服于这称呼。这“小”不是指年龄的长幼,而是道出潘索的实质,就是天真。呼玛丽是大的,这“大”也不是年龄的概念,又不是成熟度的概念,是什么呢?似乎是容积的概念。潘索觉着,呼玛丽完全可以装进个自己,当然,也不是体量上的意思。
       小弟弟,想什么呢?呼玛丽问。小弟弟想的是你这么个女人,谁能消受!潘索粗着嗓子说,这并没有使他变大一点,反是更显稚气,就像那种童话里边充大人的小东西,比如《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都是老头的形貌,可谁会将他们当老头呢?
       反正不是你!呼玛丽笑道。
       为什么?你看不起我!潘索说。
       给你,拿去吧!
       你这样的态度,我怎么能要你!潘索故作委屈地说,心里不得不承认呼玛丽说得对,她不是自己所要的女人。虽然,他欣赏她,非常非常
       欣赏。
       唉,你们这些小弟弟!呼玛丽怜惜地看他一眼,说道。
       不,拜托不要用“你们”这个复数!潘索抗议道。
       哦?呼玛丽夸张地抬了抬眼睛,“你”和“你们”有区别吗?
       很大的区别!潘索坚持,我承认我也不能消受你,但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
       什么样的原因?呼玛丽问。
       我和你太相像了,我们是同一种人。潘索回答道。
       哦!这一回,呼玛丽是真的惊愕了,她睁着眼睛,嘴微张着,少女时的表情又回来了。 我们—— 不!拜托,不要用“我们”这样的复数!呼玛丽半真半假地说。
       就是“我们”,我们是一类人,我们这一类人是在这实有的世界之外的——他用手叩了叩桌面。他们是在陶普画廊,陶普画廊没有变,壁上的画与装饰自然是新换了,吧台里打杂的小妹也是新来的,除此,还是原样,一个大魔术盒。
       我们——潘索继续说,我们是虚无的存在,存在于虚空茫然中,现实的世界太有限了,而我们的存在是一种有机体的状态,它们无限、无限地伸延,伸延,最终,逃脱出去。
       不!呼玛丽反对道,我从来不逃脱,我从来、从来,直面现实。听起来,她并没有理解潘索的意思,他的“逃脱”和她说的“逃脱”不是一回事,但确实都是“逃脱”,所以,他们就这样谈下去了——我从现实中破出一条路,当然,有时候,许多时候,是我破了,头破血流,可以说是鸡蛋撞石头,可就这样,我也不逃脱。
       好的——潘索让了一步,你不逃脱,你破出路来,最终你超越了现实,好不好?
       我也不超越,超越也是一种逃脱,不过是从上面逃脱;小时候,我们有个同学,每逢跳高,一跑到横杆跟前,他一定是从横杆下钻过去;假如世界颠倒过来。他就是从横杆上过去了,就是超越了。
       潘索觉着呼玛丽很是纠缠不清,可是,怎么说呢?他还没想好怎么说,呼玛丽又逼过来——
       你凭什么说我们就是脚踩地头顶天?也许地是天,天是地,我们其实都是倒悬着,只不过受地心引力,拨转了我们的认知——
       你说得很好,潘索兴奋起来,所以,我们现在身处的完全可能不是一个实有的世界,而是另一个——虚空茫然,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可存在也可不存在——亚里士多德的话,这就是艺术!
       呼玛丽对潘索的意思认真起来,她手托着下巴,她的下巴多长啊!失去了匀称,就是这种不匀称,让她变得不真实。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是你和我,就是“我们”逃脱了?
       因为你我都不真实,潘索终于有了肯定的措辞,你我都不真实,我们过着不真实的生活,我们拥有着一种虚拟的人生价值。
       呼玛丽懂了,可是真正的分歧也产生了——我的人生价值在现实里。
       什么?
       幸福。呼玛丽回答。
       什么是幸福?
       不知道,呼玛丽老实地说。
       潘索笑了:这不结了?
       这才是现实,“不知道”,而你,企图制造一个“知道”!
       潘索不笑了,他被呼玛丽击中了。
       呼玛丽得意了,她乘胜追击:你的那些个女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帮助你一起蒙混,蒙混着你相信那个“假知道”。
       潘索说:我要的是女人,又不是百科全书!
       你惧怕知识!呼玛丽大声叫道。他们吵到两下里去了,可是,不是这里,就是那里,触及到了一点真相。
       说得对,我最怕知识,知识是虚伪的。
       你在说你自己呢!呼玛丽高呼道,这女人看上去像死了的火山口,底下还有岩浆呢!你其实是怕自己,你从来不和做艺术的女人亲密,因为你和她们是一类,不是和我,是和她们,全是假惺惺的东西,你自己说的,虚伪!她们就像镜子里的你自己,是你的变相,就像观音,有男相也有女相;还有画皮,分明是厉鬼,却化作女身,而且是美女身;没有她们,你就看不见自己,你就可以盲目,盲目地爱自己,你是一个大骗子!由于亢奋,呼玛丽的脸更加变形,几乎变得狞厉,可却有一股绝艳。潘索,很奇怪地,一下子想起了提提,就好像被电击中似的,他微微打了个颤,趴倒在桌上。呼玛丽推他,他不动。装死!呼玛丽骂。
       七
       那种特别强烈的性格,在平凡中轮回显现,是异常的天象,亦可说是稻麦里的稗草。不晓得经历多少复杂的排序演变,方才形成,其中的规律掌握在自然手中。大自然让它们轮回显现,大约就是保护生态。这些稗草,虽然不顶用,无助甚至有损于收成,碍着庄稼人的眼,可是天知道为什么,庄稼地里总是有它们在,给农人们添一份活计,终也挡不住收获。它们一点用也没有,作乱也作不了大乱。它们这样全力生长,四周都是异族,没有同类,就这么孤寂寂地长,长,长成完整的形态,难道就为了有一天被连根拔出来,扔在一边,碾作泥,回进土里!这种基因异化的生物,生长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它们违反着普遍性的规律,只依着自己独一份的,如果没有合情合理的动机,怎么能如此生机勃发?它们自行一套,另成秩序,看上去真是扎眼得很,将均匀整齐,密不透风的视野,扎出一个破绽。
       轮回真的很神秘,全然不相干的事物,突然间闪现出一种关联的迹象,又转瞬即逝,而原本完整的表面,就此破成碎片,这里少一角,那里缺一块。如果有可能从全局看的话,总量还是相等的,只是需要重新分配,然后再重新组织。然而,那新的逻辑在哪里呢?这就是我们认识的黑洞,里面藏着不可知的世界,也许比我们眼见的世界还要广大。谁知道呢?在无穷的生生息息之中,有一些特别不谐和的因子,破坏着既定的秩序,硬行穿越,为了它们格外强烈,强烈到野蛮、有违人道的欲望,开辟出自己的生息通道。你根本找不到它们的踪迹,那是太古怪、太古怪的运动,但肯定不是灵异,而是有着实体,却是错综的,所以就混淆着视听。我们的视听被尖锐地割裂了。
       子贡再遇见提提,已经两年过去。在这城市繁华地段,新起的购物广场的星巴克内,壅塞着午餐的人,全是周边写字楼里的白领,其中就有提提。她一身办公室小姐的装束,浅荷色短裙套装,头发剪短了,大圆蘑菇似的发型底下,一张粉白的小脸,眉眼画得格外醒目,看上去像一个日本偶人。足下踩一双高跟鞋,后跟尖细,将身量拔高了。她一个人守一张圆桌,一边用餐一边办公。子贡起初并没有认出她来,店堂里满是这样装束和作派的女性,可是,还是有一种不调和穿透出来。她身旁的公文皮包尺寸太大了,是男用的;桌面上铺的文件也太多了;端咖啡的手,小手指翘得太高;看文件的神情则太过严肃……这一切都有些佯装,带着讥诮,忍着笑,好像说,逗你们玩呢!子贡不由回头看她一眼,这一眼就认出来了,原来是提提。提提却早已经认出他来,凡看见子贡一眼就再不会错过,余光里,子贡走来,绕过桌子和人,到了她跟前。提提低着头,子贡以为她在哭,不料,却是笑,倒在了沙发上。子贡问她笑什么,她不回答,笑得更厉害,蜷起腿,双手抱着,滚来滚去,完全是小
       孩子耍弄大人得逞的狂喜。子贡忍不住也笑了,用手拨一下她的脑袋,说:你在干什么呀!即刻他就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了,提提一下子跳起来,捉住他的手,拉到跟前,蒙住自己的脸。他感觉到提提的睫毛在手心里刷了两下,然后,手被放开了,是假睫毛,而且是两层。
       你这是在做什么!子贡又一遍地问,这一遍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用手将桌面上的文件拨乱了,眼睛一扫,看见多是些楼市信息,就晓得提提在做售楼小姐。提提的脸掩在蘑菇型的头发里,这发式对于她的脸型太厚太重,垂下来,只看见一个尖尖的下巴在颤动。终于笑到笑不动,停下来,先是那双重帘的假睫毛从发丝后面伸出,然后张开。她的眼睛比先前大和亮,是稍许丰腴了些,或者相反,是瘦了,脸部的线条显出一种柔媚。她漂亮了,有了女人气,但这也像是佯装,小孩子装大人样。她抬手掠开头发,子贡看见她手背上的淡蓝的筋络,还是一双孩子的手,不知道节制,耗尽了精气神,也不懂得体面,沾一手灰和泥。如今灰和泥洗净了,留起了长指甲,仔细涂上指甲油,发出贝类的光泽,可是,那股子淘气劲还在。
       你藏在哪里,我都能找你出来!子贡说。找出来,然后扔回去!提提说。子贡说:我没有扔你回去,是你自己跑走的!提提说:我等你来扔我啊?子贡再次声辩:我没有扔你,我只是不知道把你怎么办!因为他说了实话,提提就放过他,不再纠缠。停了一会,提提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什么难办的,难办的是你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是小孩子说大人话,却有几分道理。子贡回她:你倒说说看你要什么?提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大公文包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枝点上,两条腿架在一起,眼睛看着翘起的鞋尖,慢慢说道:一个人要什么哪能是自己说了算的呢?要凭机缘造化。这一回,轮到子贡笑了,他当然不能像提提那么放肆,只是用双手掩住脸,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虽然相隔两年,提提又摇身变成一个白领,可就像那个古老的关于花生的谜语:“一重墙,二重墙,里面睡个小红娘”,剥开外面的壳,里面还是个她。她和他,还是合得来。两年前,各人有各人的伤痛,现在呢,愈合了,余下的是快乐。
       午休时间过去了,星巴克里的人少下来,变得空寂,他俩还在斗嘴。提提管自己说下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是一回事,知道却要不到又是一回事!子贡还是要她说清楚到底要的什么,提提的回答是:就是自己要不到的东西。那么,什么是要不到的呢?子贡逼问。就是你要的东西,提提再次回答。两个人就像中国武术中的“推手”,推过去,推过来。能不能说得具体些,子贡要求。提提认为已经很具体了,不过,假如子贡还不明白,那么她可以为它取个名字。什么名字?就叫它“子贡”吧!提提说罢,瞄他一眼,很风骚的。子贡纠正她,还是叫“潘索”吧!话出口知道说错了,也收不回了。提提眯起眼睛:潘索是谁?哦,想起来了,那个大胖子!子贡知道,潘索在于提提,是已经过去了,又永远不会过去。
       星巴克的下午客上座了,多半是买东西买累了,进来歇脚的,携着大包小包,子贡提醒她,是不是要去售楼了。提提说,今天不想售楼,想和老朋友好好聊一聊。子贡站起身说,已经聊得差不多,该走了。提提就要跟他去,动手把桌上的楼市资料拢起来,胡乱塞进公文包。子贡说:你知道我去哪里?就也要去。提提紧随他身后,说不管他去哪里,总归甩不脱她了。两人相跟着出了星巴克,又出了商厦,来到马路上,人车熙攘,甚嚣尘上。提提说:你好不容易找我出来,怎么能又失去我?子贡没和她油嘴,他想起两年前的一日,他带提提去地铁书店,也是这样明媚的太阳底下的闹市,心里生出苍凉。他用手揽过提提的肩臂,这瘦削的小男孩似的肩臂,两人就这么走去。
       子贡将她带到了简迟生那里。
       提提是江苏海门人,本名叫王艳。当地人称女孩子习惯在名字后面带一个“官”字,王艳就叫艳官。这有一些明清曲坊的风味,但到今天大多人都不识,只觉得土。如提提,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以为平凡,喊一声,众声应,四面八方都是王艳,再加一个“官”字,直接就是乡下人。人小力薄,拗不过人们喊,万般不甘,也只得做了“艳官”,和左邻右舍的“官”们一起玩耍,长大,进学校读书。女孩子间的事都是一阵风的,一阵风地穿某一种衣裤鞋袜,或着背某一种包以及包上的挂件;一阵风地追捧某一位港台或是内陆的明星,可以凑起一班人搭长途车到南京赴歌会,坐在体育馆的梯形看台上,挥着闪光棒嘶声喊那歌星的乳名;又一阵风地迷上某一样手工,比如千纸鹤,将花纸裁成齐方,埋头折成一挂一挂,倘若是幸运星,就是一瓶一瓶,再如是将一分钱的纸币,折成角,一个一个套起来,可套成一艘帆船——走进哪一户人家,凡柜上架上有着这些物事的,家中必定有一个“官”,或者“官”的朋友。在这信息通畅的时代,已经没有什么偏僻的角落了,外面的世界兴什么,这里也紧跟着兴起,而且,由于对大世界的向往,兴起得格外热情与蓬勃。比如外面有大马路,这里也要有,宽,直,平坦;外面有高楼,于是,这一幢,那一幢,也是玻璃幕墙,也叫什么什么“广场”,带着一股子铁定的决心。就这股子决心,看出乡下人的耿劲,是这摩登小世界里的质朴。
       虽然是这么一阵风,提提,也就是艳官,还是显出特立独行的个性。在一个没大有主宰力的孩子,这种个性往往表现为别扭,人家向东,她偏向西,人家南,她偏北,人家扎堆,她则面隅。因此,她就不那么合群。有一回,那是略长大一些的时候,小学校组织到南通狼山游春,中途和谁闹了气,老师又没有公断,转身就走。等老师发现少了一个人,立刻分头去找,一个搜山,一个守渡口,一个带学生继续游玩,另一个急速回海门告知她父母。她家父母都在上班,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此时赶到家,见她自己吃了午饭,正在床上午睡。这个不合群的人,全年级第一个,初一时候有了男朋友,一个高二男生。这男生其实生性平庸,并无兴趣与她攀扯,还要经受非议和耻笑,所以,多半是她在瞎折腾——等在校门口与他一同骑车回家,再等在他家门口与他一同骑车上学。她的千纸鹤和幸运星也是叠给他的,再有一分钱纸币叠成的帆船。她还给他写了无数张字条,用浅蓝和浅红的信笺。那些信笺到了男生那里就好比石沉大海,无声无息,但当艳官负气向他讨要,却绝不肯归还。就是这不归还,拖住了艳官,以为男生是与她同心。接下去的,依旧是躲避,冷淡,或者公然地拒绝。这一场似是而非的早恋,竟然也拖延了两年,终于心灰意懒,彻底放弃,包括那些情书——事情一旦过去,这些信件就不再和她有关系,她都想不起来它们。初三时候,一是年龄增长,二也是风气更趋开放,学生们都成一对一对的,艳官却已经失恋,又落了单。一个人寂然度过一阵,好比养精蓄锐,她又开始了第二场恋爱。
       这一场恋爱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对象是她的老师,教物理的。她物理成绩不好,常常被留下开小灶。老师是师范大学刚毕业的本科生,
       家在乡下,住学校单身宿舍,有时艳官就到老师宿舍里补习功课。她坐在靠床的老师的书桌前,老师坐在床头,手指着课题一句句教她。老师的手,虽然出生于农家,因为从小读书,没出过蛮力,所以是一双斯文的手。指甲剪得整齐干净,骨骼匀称,甚至有些绵软,在艳官眼睛里移动着。然后,她就嗅到了老师的气息,不吸烟也不喝酒,年轻健康,吃食又简朴的清新的气味,但毕竟是男性,且是成熟,自有着特别的分泌。这么补习着,艳官的物理没有什么进步,其他科目也在下滑。此时已临中考,师业和学业都在关键时刻,师生是乘在一条船上,荣辱与共。物理老师几近哀求她多多用心,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是犯愚笨的错误?她的回答是:抱抱我吧,我很乖。
       老师正当婚龄,乡下的父母对他的婚事催逼也很紧,他当然是要找一个城里的受教育的妻子,从此过上与父辈完全不同的生活。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在学生中物色,一是犯校规,二也是中学女生还很年幼,等她们长成,不知等多少时候,又发生多少变故。农村出来的青年多半头脑实际,也比较守规矩。可是,挡不住周围的形势啊!四下里全是早熟的女生们,热衷于实践伤感电视剧里的情节,这一个,就是艳官,又自有一种大胆的吸引。再讲,老师也是看过电视剧的,哪个年轻人不是伤感主义的?两人这么好上了,事情进行得很机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意外,应该说这段恋情对艳官是有益的。她安静下来,异性的温情,冒险的亲密关系,满足了她骚动的心。她真的变得很乖,与同学们相处和顺起来,各门功课,尤其物理,成绩见长。这一段日子,是艳官整个求学生涯中最光明的一段。早晨起来,骑车往学校去,一路上景色鲜艳,风和日丽,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尽变得风趣可人。幼儿园门口,不愿与母亲分离的小孩的哭脸,相骂的路人,店铺门楣上缺字的招牌,都引她发笑。暗地里,与老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激情一泄千里。在老师都是真实的前景,他已经铁定心等学生长大,娶媳妇进门。乡下人的顸颟更加激动艳官,使她感到老师的深情,两人越来越缠绵,终于有一天,艳官发现自己怀孕了。其时,艳官升入高中不到一年,年龄是十六岁。
       谈情说爱在艳官是精神活动,不曾想会生出如此具体的后果,全不为她所预计。老师呢,忽然明白与学生结婚成家是太遥远的事情,要经历多少煎熬。他从网上搜索到上海一家解放军医院设有少女意外怀孕求助,记下电话地址,两人摸了过去。到了解放军医院,看艳官走进去,自己只敢等在对马路的树底下。夜里,在私人小旅馆阴暗的客房,守着发热的艳官,口口声声说着将来结成夫妻,做牛做马地待她,却看不见一点将来,无限渺茫。艳官本不是为人妻母的人,听到“夫妻”两个字只会加倍厌烦。事情发展到此,于双方有违初衷,从上海回去后,两人就都淡了。好在,艳官所读高中是在另一所,如不是刻意,见面也见不着。
       这一场事故先是将艳官吓了一吓,过去以后则丰富了她的阅历,从此,她看同龄的男女生,就有了过来人的心情,看学校生活,则是曾经沧海的感慨。她身心经历了蜕变,从少女到女人,这蜕变完成得过于仓猝了,许多准备都没有做好,就略过去了,最后的成形就多少是缺损的。就是说,她其实并没有认识男女关系的真正意义,却已经看轻了它的价值。同样,对人生也是,她也不怎么太了解,便早早放弃了它的严肃性。但是,她毕竟还年轻,又有数倍于人的元气,不管她自觉不自觉,新鲜的经验还是汲入生活,修复着创口。倘若是积极的、正面的经验,也许能使她有比较鼓舞的命运;若是负面消极的,那么,平复的创口底下,潜藏着的阴暗性,就会如沉渣泛起。
       大约一年之后,在大街上,艳官与老师不期而遇。老师身边走着他的妻子,戴着近视眼镜,看起来也像是他的同行。她穿了一件孕妇衫,手挽在男人的臂肘里,看起来挺幸福的样子。艳官停下自行车,脚支在地上,眼睛直逼着昔日的爱人,看着他躲闪了目光从身边走过,然后掉转车头,跟在身后徐徐地骑去。爱情早已经灰灭,复燃起的是一蓬妒火。老师撑持着走了一阵,脚下加了速度,越走越快,几乎拖了妻子小跑到家。他的家不在别处,正是在学校里他原先那一间单身宿舍。艳官在操场中心,遥对着老师宿舍停下了车,宿舍的门紧闭,也在躲着她。过了很久,门开了,老师的妻子走出来,泼出一盆水,看了艳官一眼,心想,星期天放假,这学生到学校里来做什么?复又转身进去。这一回,门没有关,半敞着,有一些声息传出来。那其实是艳官不屑的生活,可这时却觉得是她的被人抢走的宝。第二天,早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她推进老师的教室,对了他的脸就是一巴掌,然后扬长而去。
       老师为了他的妄想和冲动终于付出了代价。他被调到一所乡镇中学任教,妻子闹了场离婚之后,在双方家人的劝说下同意生下孩子再办手续。当然,有了孩子以后就另当别论,谁愿意自己的孩子没有父亲或者没有母亲呢?其时,正好分居。乱了阵子渐渐平息下来,生活在向既定轨道的方向靠拢。艳官则在一夜之间成了地方上的名人,进来出去,都有人认出和议论。父母曾动念把她转到相邻县级市的中学就读,遭到她本人的强烈反对,她未必是不赞成转学,只是要反对父母。有几次争执到父母要去当地报纸刊登声明,从此脱离亲属关系,她却提前将此变为现实——改换了姓名。她原本就讨厌“王艳”这个名字,内心里无数次为自己取名,此时就在其中选了最喜欢的一个:“苏提”。“提”字通“媞”,都是形容美好舒宛的样子,而“媞”字又太直露,所以就定了“提”字。“苏”姓是用来配“提”,读起来音同西湖的“苏堤”,那里有着许多美丽传说。这名字其实有些像花名或者艺名,寄托了年轻女子的风月情调。
       她还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修改主要是在户籍和学校名册。老师没习惯她的新名字,却已忘了旧名字;同学本来与她疏离,其时越加冷淡,并不叫她;父母更是与她如同陌路;街坊邻居本是叫小名的,由于她出了这么件大事,都侧目着,出口十分谨慎,于是,在这一个阶段里,她成了个无名的人。“苏提”这个新名,是在她新识的人里头叫开的。
       现在,她在校外结识了一些人。有一次,她骑车在街上,听见后面有人喊“苏提”,回头一看,是一伙骑车的男生。她问,叫她做什么?那领头的说,交个朋友!她说,谁认识你?接着往前去。领头的说,谁不认识你,大名鼎鼎的“苏提”。她便笑了,下车说:怎么样?他们全下了车,站成一堆,就这么说起话来。小地方的人,彼此都有几分知道,曲里拐弯的,也攀得上些关系。那领头的男生,是提提家所住大院里邻居家孩子的同校同学,事实上,他只是这所学校的复读班学生。这样的复读班,他已经上了几年,全是无果,到后来不是为了高考,不过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反正父母有钱交纳学费,也有人情疏通关系。他既不想工作,读书也读疲掉了,年龄则在长上去,形貌是个大人,但心智却还停留在孩童阶段。在他麾下的这一伙里,多是这样尴
       尬的孩子,身心不是这里,就是那里脱了节,行为乖戾莽撞,倒也形不成大害,却是叫大人着急。他们平时也在街上招惹女生,女生们大多是矜持的,至多骂一声,他们也已经很满足。而这一个苏提,竟搭上话来,则是始料未及。
       一旦搭话,彼此就都探得虚实。提提看出这一伙人不过是虚张声势,而他们没想到,一个小女生,被人戳脊梁骨,株连家人都抬不起头,却如此神定气闲。他们仗着人多,试图想占她的上风,结果勉强打个平手。这样倒也好,有些做朋友的意思。在他们心里,已开始对异性有向往;提提呢,在这般孤立的处境里,别看外表不在乎,实是相当苦闷的,现在,他们至少可以替她排遣寂寞,仅此而已。当那头儿向提提表示倾慕,希望增进友谊的时候,提提感到一阵好笑:他懂什么呢?当然,她也没有给他难堪,她只是以微微惊愕的口气说:我们现在不就是好朋友吗?那头儿便知难而退了。
       提提伙上这么一帮社会上的男生,在众人眼睛里,就完全是个堕落的人,“提提”——就是由他们叫出来的,这个名字简直是黑话一般无疑。而提提有心要气气人们似的,一点不规避,反而更加招摇。每天放学,校门口就等着这一伙,她的自行车一出来,呼啦啦地迎上,将她拥走了。其时,她已成了他们的灵魂人物,连头儿都对她恭敬着,别人有什么话说?所以,当提提多次流露对她们班上的女班长有所不满,他们都没征求提提的意见,兀自行动了。他们在女班长回家的路上,将她拦住,当街呵斥和羞辱,命她第二天向提提鞠躬致歉。女班长当然不会向提提鞠躬致歉,而是向老师做了汇报。就这样,提提在这个安宁的小城里,又一次掀起风波。这一回,提提被学校记了大过,记就记,有什么呢?只会使提提更加没顾忌。面对社会的非议,原本茫然的青春反叛,倒有了具体的目标,她简直意气风发。倘若事情一径这么下去,真不知将怎样收场。
       这时候,已是高三下半学期,提提将何去何从?父母所属企业的系统在上海一所高校委办大专,读完回原地就业。提提的父亲在企业某部门里任个小职,和领导还说得上话,再又格外地下了番功夫,为提提争取了一个报考名额。虽然提提与父母早已做了对头,没一句话说得上来的,但在这个问题上提提却意外地很合作。终究人生大事不可忽视,四周围高三年级的紧张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提提再与社会抗衡,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还有一个原因是,提提想去上海。那一次去上海堕胎,是灰暗的经验,但依然敌不过宏大瑰丽的想象。那是另一个世界,有着许许多多的可能性,而这一个,提提自小生活长大的小城市,什么都是可以预测,一眼就看到底。人生的严肃性以及对上海的向往,使前途有了展望,提提和那一伙人断了往来,投入到迎考的功课里。夜里,母亲睡醒一觉,起来如厕,走过伏在桌上用功的女儿,一盏灯融融地罩着,束起的马尾辫散下柔细的碎发,粘在后颈上,好像又嗅到襁褓里的乳香,那个乖乖的小小的人,眼泪都要出来了。她们依然互不理睬,不叫也不应,要告诉女儿的事情,是用父母间问答的方式传达出来,知道她在注意听。她没什么要和父母说的,凡事都想在了她前面,放在她手边,唾手可得。就这样,他们相安无事,度过了高考前的艰巨的日子。提提的分数刚刚过线,进去了。
       和许多家长一样,父母也要送女儿去上海报到,提提却不允。两下里都很坚执,就在坚执中,他们开始搭话,一句去,一句来,拉锯中达成折衷。他们送提提到南通上船,由提提自己完成下一半旅途。行程其实变得复杂,但这表明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和解了,而且不放弃立场。在南通住了一天,他们一家三口甚至去了一趟狼山,一路争吵不休,每一个细节都产生分歧。后来洗出当时拍的照片,没有一张提提是笑着,父亲和母亲则笑得很努力,好像要代她笑,又好像是向她赔罪。到后半截,提提已按捺不下,早早就要去码头,到了码头就要上船,无奈不放行,只得等在候船室里,把行李丢给父母,自己不知跑到哪里去,等放行时才回来。总之,她来不及地要离开父母,父母就是她的一对大累赘。终于上了船,找到舱位,安置好行李,回到船舷,船已离岸。望着江面,提提吁出一口气,心情舒畅起来。就在这时,船转了身,她所在的一侧船舷向了江岸,高高的堤坝上有一对人影,熟悉又陌生,是爸爸和妈妈。猝然间,她抽泣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四下里都是行旅中的陌生人,爸爸妈妈也未必看得见她,她放肆地号啕起来,浩荡的江声吞没了她的啼哭声,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江鸥的翅膀缭乱着,江水浓稠的水腥气,携着漉湿,裹了她一身。
       传说中熠熠生辉的上海,尤其从海门看上海,更为旖旎,具体到个人所在的局部,声色就黯淡了。就像方才说的,提提第一次来上海,是那样的遭际之下,无论处境还是心情,堪称阴郁。这一回,是读书,学府里的生活自有一种简素,都与上海的华丽丰富不沾边。然而,也就是在这样的局部,上海显露出它的生动性。那一次,提提和老师乘地铁去长途车站,正是上班高峰,人流汹涌地灌满了通道,列车进站,报站声在穹顶下回荡,车门打开,涌出新的人流,人流和人流交汇贯通,涌向四面八方。人流是由无数男女组成,大多是年轻的,冷漠的脸,由于身在这城市的脉跳之中,而生出一种骄矜与自得。提提和老师这两个外乡人,走在人流中,却完全介入不进。这一次再走人地铁站,心情就不同了,提提觉着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她体会到这城市喷薄的活力,以快速的节律不间隙地运动。她就像走入这城市的心脏,被巨大血泵的活塞推动,身不由己,她这一滴细小到看不见的血珠子,也在被有力地吞吐着,不知道将汇入怎样的脉流里去。
       她所就读的学校,在市中心的西南部,在近年的发展中,周遭已成商业区,繁荣同时也是纷沓。她们的宿舍则出了本部,在分校区的背面,站在宿舍后窗,正可看见一条庞杂的里弄。弄内有公寓小区,也有简易的公房,旁出去的支弄里甚至有平房,间插着一些铺面,不外是卖米卖蛋,修车修鞋,还有一架缝纫机,白天推出来,晚上推回去,专替打工的单身男人做补缀的活计,于是,弄堂里就川流着民工样式的人。这条里弄展示出的生活情景,与提提的家乡无大异。有一日晚上,提提一个人走过学校附近的临街绿地,树影处走出几个青年,喊提提“妹妹”,要和“妹妹”玩一玩。提提自然不理睬,暗中不由一笑,她看见了这城市的软肋,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驾驭的。
       八
       简迟生对提提谈得上是爱,类似对宠物的爱,这光滑又茸茸的,柔软里有些硬扎的小东西。她对他大体上是驯顺的,时不时地要起毛,那挠人的小爪子也挺利,可是不伤人,他还挺喜欢,当成小乐子。提提搬到简迟生这里之后,售楼的工作不辞而别,换了装束。白领的职业装在她只是一出戏里的演出服,这一场结束,便卸了。她的头发重新留长,长到腰,但额发依然剪短,剪得很宽,从这边太阳穴到那边太阳穴,脸就显得更小,更尖,也真是像一种动物,獾还是
       什么的。她其实已经有了黑眼圈,但因为皮肤细腻,并不怎么显,反而觉得眼睛的幽深。她是挺奇异的,不是好看,不是狐媚,就是一种锐利,刀锋似地刺入人的感官。这是由一些痛楚的欲望形成的,这欲望栽种在娇嫩的身心里,撕裂了形表。但是,简迟生并不认识这个,或者说他没有太大的兴趣认识,他已经经历过许多,本能地避重就轻。他宁愿将提提当成个小娃娃,如呼玛丽说的,芭比娃娃。她的肌肤,脸蛋,身型,头发,还有时不时的小脾气,在他,都是如丝般的柔嫩,娇好。他忘了呼玛丽当年是否有这般的娇嫩柔滑了,那时候,他也是娇嫩柔滑的,另一种材质,不是如丝,而是金属,于是,彼此消融。
       提提感受到简迟生对她的纵容,像父亲。每个女性潜意识里都有些恋父,包括呼玛丽,和那个香港的生意人,也是当半个父亲的。这里有一种对安全的期望,在遭受过挫伤之后,这样父爱式的慈悲令人安静。她就越发任性,简迟生几乎是鼓励她的任性。她闹得不可开交了,他也不过佯怒地喝停。提提是什么人?她总是能在接近极限之前收住,不至于过火。她也有些逗简迟生呢,看着他对自己手足无措,提提的心里很得意。就像老鼠戏猫,尤其是,这只猫不是猫,而是虎。
       提提有一次闹气出走,这是任性的节目之一,她出走到哪里去呢?找子贡去。与子贡隔一张咖啡桌,桌上的烛光从颔下映上来,脸部留下几片阴影。提提诉说着怨艾,在子贡听来不过是调情,所以就任她说去,眼泪也任她流。心里不免有妒意生出,想着这世界上都是安排错了的,爱的人不能,能的人不爱。提提看见他走神,停下来问在想什么,子贡脱口道:简迟生。两人都静了静,停一下,提提说:假如让你用两个字来形容简迟生,是哪两个字?子贡又一次脱口:性感!提提的眉毛在额发里扬了扬,脸上的阴影移动了一下。子贡沉吟地说:简迟生具有男性这一种性别的最高美感,比如——提提问。子贡不接提提的问题,兀自说下去:有一句话叫“动若脱兔,静若处子”,你知道吗?一个男人美到极处,就只能用女性的词来表述了——静若处子,简迟生就是一个“处子”,当然,我不是指生物意义上的。我懂,提提说。你不懂,子贡反驳了她,你以为只有异性间才能感受性感,事实上,同性和同性之间,才能真正地深刻地感受,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提提跳起来:我也懂,比如女模特儿,封面女郎,女明星,男性喜欢,女性更喜欢!子贡笑了:这不是一件事,你说的喜欢不叫喜欢,叫消费,偶像是没有性别的,美也罢,性感也罢,在了偶像,就都成了符号,而美和性感是生动的——那么你呢?你又是哪一种?提提不服气地说。我是大符号,一个大符号!子贡说,语气是自嘲的,又有点自得。
       可是,不管怎么说,简迟生已经老了,提提说。这才是生命呢!子贡叹息地说。我真倒楣,得到的是凋敝的生命。那你就要充分地运用想象,爱就是想象,子贡说。你教育我?提提诘问。不,我是自言自语。提提体会到子贡的寂寞,同情地摸摸他握扶着玻璃杯的手,子贡让开了:动口不动手。两人共同想起一些相处中的片刻,不由都笑了。此时,提提也已经平静下来,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子贡催她起身回去,她不回,子贡也不硬劝,就继续坐下去。提提又问:要是拿简迟生和潘索比呢?此时此刻,提提已经能够平静地谈论潘索了。子贡回答:简迟生更能激起想象。提提不服道:潘索难道不能?子贡说:潘索本身就是个想象。提提想起她说过潘索是个“大艺术”的话,觉得也对,又止不住地好笑。笑过后,提提再问:简迟生让你想象什么呢?子贡简单说了一个字:性。
       子贡笑了一声,这一笑多少是猥亵,但也够直接的。而提提生性里也是有些下流的,这就竖起了耳朵:性?是的,性在想象里其实更有内容,事实却是简单的,你说是不是?提提想了想:要看从哪个方面说。就从性本身说,子贡回答。他们两个头都快碰在一起了,这样直露的兴趣,反变得天真。子贡用手比划了一下:不就是那么几个动作?提提说:可是快感无法形容。转瞬即逝,子贡的手在空气中一握,表示结束。回味无穷,提提说。子贡将手放回到桌面:可不是?这就是想象,而那一瞬则是畜类的。提提挣扎道:人是有动物性的。那是进化的残余部分——说到此,子贡的漂亮的脸抽搐起来,好像肉体的哪一个敏感部位受到了伤害。他的激动表情让提提不屑:简迟生进化得有那么彻底吗?子贡缓和下来:你我都不是简迟生的对手。提提没有和他辩,觉得他过于认真了。
       他们又扯了会别的,这一回,提提自己说要走,子贡倒不舍了,留她再坐一会。提提说:那我去你那里怎么样?子贡无话可说了。提提的出走,总是在当日的午夜结束。分手时,提提站住脚,又提了这晚上最后一个问题:你说,谁是简迟生的对手?子贡说:有一个。提提追问:谁?自己猜去!子贡说。提提说:我用一个秘密换你的秘密,好不好?子贡不要她的秘密,提提非要给他:我告诉你,潘索的大老板是谁?是温州人。子贡还是不说,出租车来了。
       这个人,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可是谁也不说出口。
       提提和简迟生闹气,在恃宠之外,也有一种认真,就是由那个人,呼玛丽引起的。
       呼玛丽从来没有介入过他们之间,有时在一众人聚会中,也和简迟生隔得远远的,甚至不大交谈。有一回,宴席中,说起一个话题,呼玛丽有些兴奋,搭上腔来,不料简迟生大怒,将手边的一个碟子掷了过去,呼玛丽一让,碟子飞到身后墙壁,落到地毯上,呼玛丽则哈哈大笑。这一怒一笑,一掷一让,很显然,他们之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疏离,而是有一种称得上默契的关系。并且,提提发现,所有的朋友,不是小朋友,而是老朋友,对这关系都是了解的。当晚,提提向简迟生打听呼玛丽,简迟生简单回了一句:一个老太婆。提提释然了。真的,有什么比青春更矫人的?提提的长发,帘幕般垂下,丝丝发亮,握在手里却是肉质的肥腴。倘不用手触摸,单是看,你是觉不出这小东西的丰饶。简迟生的宠爱滋养了她,在她单薄的紧贴了骨骼的肌肤之下,生出了脂肪。这层脂肪完全不足以使她增添一丝丝体积,只是稍稍隔离了骨骼,使肌肤发出牙白的光泽。简迟生拥她入怀,感觉到这纤细肢体的结实,任凭怎样挤压,亦只有瞬间的变形,一松手又回复原状。就像一个橡胶娃娃。与简迟生的感受相反,提提体会到的是他的衰老,是的,他还没有完全松弛,他还是结实的,结实的却是赘肉。潘索也是肉多,但是天真的,耍赖的,好像在说:你拿我怎么办?而简迟生,你能感觉到他的心劲,撑持着不坍塌下来。前者是个孩子,后者是霸王,一个衰老的霸王,即便有一日,身体分崩离析,那一股霸气也在。就是这气质,征服了提提,也让提提急于征服他。靠什么征服?青春。这是提提最富足的,尤其在简迟生,以及他的大朋友中间,提提具有的优势不消说了。简迟生又是个热爱青春的人,在他,所有的女性只分为两类,一类是小姑娘,一类是老太婆。但是,提提又觉得不够。
       
       扔碟子的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有一日,简迟生和子贡通电话,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说些闲话。陡然间,简迟生语气变得尖利,提提不由看他一眼,见他脸色严峻,又有怒意生起,她心里跳出一个名字:呼玛丽。她发现这名字始终潜伏在意识里,她并没有释怀。简迟生挂了电话,躺回到行军床上——这一具行军床,帆布与木架组合,流行在六十、七十年代,这城市住房局促,需要大量晚上放下早上收起的床铺——很奇怪地摆在沙发旁边,是简迟生的坐榻和卧榻。简迟生的房子近三百平米,装修得相当阔绰豪华,客厅沿墙一壁多宝阁,摆放着陶瓷器皿,都是新制,款式也不见其不凡,主要就是体量巨大,有一股迫人的气势。其他设施也是这样,都谈不上什么格调,就是超级大:可并排放下四个枕头的双人床;橡木大餐桌,桌腿有碗口粗;小池子般的澡盆;一面墙的投影电视,垂地的窗幔——这些规划与其说出自主人的爱好,不如说是满足了设计者的雄心,因简迟生最多的时间,是窝在这具行军床上,看电视和影碟,正应了一句老古话: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他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前方,一面墙的屏幕的光,反射在他身上。光里的简迟生好像在另度空间,与提提咫尺天涯。
       提提感到不安了,这个老太婆,呼玛丽,庞庞然的一大个,黑压压的,横陈在简迟生的历史上,投下阴影。在这阴影之下,提提的别扭和任性,就只是些小打小闹,不是同一个量级的。简迟生是宠她,还挺疼她,但是缺乏一种严肃性,而这种严肃性,她却在他对待呼玛丽的态度里看见了。幸好,这样流露的时候非常少,呼玛丽早已经退出简迟生的生活很远。这也是让提提疑惑的,因为呼玛丽不那么在意简迟生了,而她提提却很在意。不过,这总归是安全的,毕竟,简迟生日夜和她在一起。
       如同前面说过的,简迟生已渐渐抽身退步,过着一种赋闲的生活。他和提提,每天睡到日中午,方才起来。所谓起来,亦不过是提提起来,简迟生则从卧室的床移到客厅的行军床。提提做了饭——应该算是早饭还是午饭呢?饭端到行军床边,简迟生起腻的时候,就要由提提一口口喂到嘴里,提提就成了个小妈妈。这顿饭结束,已是午后二三时了,所以,这顿饭就是午饭,早饭,他们通常是不吃的。简迟生总是看电视,提提在地上铺块小毯子,练瑜伽。她本来韧带柔软,又跟了老师,就可将身子扭曲成麻花。两人各做各的,都不说话,厅里充满了电视的音响。有一阵,两人都以为对方盹着了,抬头看一眼,原来都醒着。一个睁眼躺着,另一个盘在地上,也睁了眼。这互望的一眼,倒有些相依的意思,似乎茫茫人世中,只有他和她,共度寂寥的时光。虽然是闷的,可人生不就是闷的吗?也是安宁,许多挣扎最后都回归到这一刻。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时候有电话铃响,两个人都会振作一下,简迟生一转眸,提提则奋然而起。是谁的电话,谁就变得饶舌,饶过之后,复又静下来。这样,暮色渐渐起来了,厅里有些暗,反比大亮有暖意,挺温馨的,他们的精神头也起来了。
       夜晚的帷幕将开未开时,有一股跃然的心情。提提开始梳洗更衣化妆,简迟生打着哈欠翻身下榻。电话铃响得繁密了,刚放下一个,又起来一个。他们也开始往外打电话,手机和座机同时进行。你可知道,不止是他两个,还有许多人,都是在这一时活跃起来,电信网络进入高峰时段。喧哗中,天也黑到底,开了灯,提提的被描画过的脸,格外清晰醒目,白昼里且是模糊的。简迟生修了脸,梳平头发,轮廓也出来了。他们身上还是有隔宿气,但已经让牙膏,香皂,剃须膏的薄荷味压下去大半,等出了门,风一吹,就全散了。现在,他们还要在屋里逗留一会儿,外面,正是下班的高峰,是上班族的天下。再收拾收拾,找检一番有无遗忘的东西,说几句玩笑,就可以出门了。
       小区里黑着,简迟生等在路边吸一枝烟。不在室内吸烟,是提提的禁律,未见得限制得住简迟生,简迟生愿意服从,是当小孩子的游戏规则,他喜欢这类小孩子游戏。提提下车库开车,她考得了驾驶执照,以后开车的事就是她的了。她开的是一辆奔驰S600,大车身的,简迟生什么东西都是大的,惟有提提,小小的,是芭比娃娃。车静静地停在简迟生身边,等他上了车,从甬道上滑行过去,出了小区。
       提提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手扶方向盘,灯的流萤从两边过去。她知道,在这静谧的马路下面是极大的喧哗,地铁在穿梭,脚步沓沓。而路面上,车流无声地行驶。这城市无论静和动,都是激越的,都是力量,现在,她汇入进来,是其中的一分子了。车在新区里行驶,像提提这样的新人,没有世俗的成见,她喜欢新区。因其新,没有垢,光滑闪亮。车在高架口有一时的拥堵,提提并不烦躁。在车阵里,前后左右都是各式各样的车,还有驾车的人,有男有女,隔了窗玻璃,一律是矜持的面目,其中也有提提的一张脸。车阵在动,缓缓地交互,有的进来,有的出去,错乱一阵,就好像水流穿过了漩涡,忽然又畅通起来。高架上行车又是一番景象,车流从高楼齐腰处过去,那些亮晶晶的窗格子几乎成扑面之势。车在空中盘旋,有时分流,有时合流——你一旦搭着脉,便纳入体系,跑不脱了。车下高架,市声涌起,犹如交响乐里的全奏,有一种浮浅的煽情。这时候的光和色,就有些俗丽了,也不是俗丽,而是旧式的繁荣,挤簇的,重叠的,鳞次栉比,是城市的考古层,这就是老城区了。车流可说穿心而过,破出一条路,光色飞溅。然后,他们就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
       如果不是呼玛丽,这样的日子,他们可以过一辈子。提提的小吵小闹,是小插曲,调剂着多少是单调的生活。静止的生活,本来也生不出什么争执的原由,但提提是活跃的性格,生气勃勃,无原由也要吵出原由来。简迟生也当作小孩子的游戏,陪小孩子做游戏,自己也变成小孩子了。仅此而已,不能玩过火,玩过火就没意思了,就变成真的似的。简迟生不想和提提动真格。所以,提提的吵闹中,他比较不喜欢的是出走这一个节目,倒不全是怕她走了不回,而是他不愿意生活乱了节奏。他怕乱,这一套生活的秩序他是经几十年动乱得失方才形成。他不喜欢出走这一出里的那种情绪:惦记,等待,担心,出走的人回来时免不了要有的缠绵和激动,这些近似于严肃的情绪波动,他早已感到乏味。这一点上,他和潘索不谋而合,但出发点不同。潘索是贪婪,嫌现实生活的量不足;简迟生则是透支了食欲,没多少胃纳了。这两人要是在一起谈谈,也许很好。他们先后在提提的人生里出场,却没有邂逅,是机缘的另一种。话说回来,好在,方才说过,提提出走的一幕总是在午夜结束,她的聪明足够明白,这把戏于简迟生无碍不说,反而于自己不利。她想起一个词,就是蚍蜉撼树。
       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是呼玛丽,一切都好了。简迟生和提提之间,年龄,经验,价值观,荷尔蒙分泌,种种差异,在一个强有力的互补原则之下,自行往适应状态调节,可在一定的时间段内保持平衡。甚至,谁说得准呢?也许有一天,
       简迟生会和提提结婚。他的女儿,他第一次婚姻的产物,一个工科硕士生,一点不像他,惊人的理性,也许是父亲的性格与命运向她作出警示——遇见提提,两个几乎同龄的女孩经过短暂的对峙,克服了敌意以后,放松下来,保持着礼貌的冷淡,这多半是女儿的性格起作用。父女单独相对的时候,女儿对父亲建议,可以考虑结婚。她说,从现在开始磨合,一同进入老年,再晚就时间不够了。简迟生很诧异女儿二十四岁的年龄竞对人生有这样成熟的想法,多少是有些灰暗的,由此也想到提提。在提提年轻的表面之下,究竟有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呢?她还比女儿年长一岁呢。他简单回了女儿一句:我现在已经是老年了。可是,说不定,真的会有一天,他和提提成为夫妻。无论怎么说,随了年纪增进,到了人生的那一节,生活是更加简单了,而他们也终于磨合——他有时会想起女儿用的这个词,“磨合”,事实上就是,他与提提在“磨合”着。和呼玛丽,“磨合”想也别想,他和呼玛丽是淬火。烧红的铁和水相逢,钢火四溅。他们从来没有磨合过,只要是他和她,就是淬火,每经一次淬火,强度就增进一分,最后两败俱伤。
       当提提问子贡谁是简迟生的对手的时候,是很胆怯听到回答的,子贡就像了解她的心事,没有说出口。提提宁愿处在蒙昧里,当作没有这个人。可越是当不存在,越是处处都在。那客厅壁上的陶瓷器皿,个个都是配呼玛丽的身量和气势,简迟生这个人也是配呼玛丽的身量气势——不仅在外形,更在内涵,他对呼玛丽流露出的严肃性,在提提从不曾有过,他与提提之间的一切都是轻松佻达。提提也想涉步深处,深处在哪里呢?而呼玛丽轻轻一揭,就揭开了。哪怕她与他只是隔了餐桌,幽暗的灯光下,稍一对视,那沉重感就呈现了。在那人为的,刻意的灯光布局下,人和物都变成道具一样,丧失了独立的性格,是画面的一部分,所有的脸都像面具,程式感极强。这是令人安全的,那些危险的性质,都消融在夸张的戏剧性里了。这一类后现代风格的装潢,就是取消人物的具体性的。然而,一旦呼玛丽和简迟生目光相接,真实感就进发了,有关性格,遭际,命运,等等的暗示,在这一碰触中,崩裂开来。提提不由心惊了,于是,属于她的那一张面具上,也呈现出具体性。在一整个抽象画面上,它几乎看不出来,抽象的涵盖面那么大,将所有个别细节一网打尽,收入囊中。可还是有一些特别的眼睛,攫取了这细节。那是需要一定程度的同情心,从相近的经验和命运中出发。
       呼玛丽知道这小东西在发怒了,怒容将芭比娃娃的小脸撑裂了,变成一张破碎的面具。她也有些惊讶,惊讶这芭比娃娃格式化的表面底下,竞有着人的性格,虽然这性格称不上是深刻,还只是一些儿小脾气——怪时代不好,在这个肤浅的时代里,什么样的性格都瓦解成小性子,但这点儿小性子,也够闹腾一时的。她看见简迟生在哄她,就像哄女儿,不,哄女儿不是这样,这是两种关系,这一种里有情欲,情欲将代际关系模糊了,代际关系里的尊严也模糊掉了。呼玛丽觉着这一幕的滑稽,她还没来得及笑,一个碟子就朝她飞过来了,是从提提手里飞出的。这一回可是击中了,击中她本能抬起抵挡的小臂上。她叫了一声,不像是疼痛引起,而是像喝彩,有一股子兴奋劲。她就喜欢这样的场面,可惜简迟生将提提抱住了。提提在简迟生手臂里挣着,挣出手抓了一下,简迟生的脸上便现出一道血痕。呼玛丽叫了声“好”,简迟生手下加了力,将提提掳小鸡一样掳走了。提提被他恼怒的动作弄疼,可她还是很清醒,这恼怒不是冲她来的。
       下一日,当呼玛丽接到提提的电话——她从子贡那里问来呼玛丽的电话,提提约呼玛丽见面,不禁刮目相看,这小女人挺有火气的,竟和她单挑。呼玛丽对这场会面很抱兴趣,她提早来到约定的地点。下午时分,整条街都清寂着,一半酒廊闭门,入夜才开张营业。这一间酒吧兼餐馆上了有七成座,都是附近写字楼吃公司客餐的白领,更替很勤,服务生不停地翻桌子。呼玛丽占了靠窗的一张小咖啡桌,隔着窗外的餐座,看见一辆奔驰S600一个大转,停在人行道下的马路上,停得太急,向前冲了二三米,差点撞翻人行道上的花坛。服务生赶紧跑出去,车主从驾驶座欠过身子,是提提。交涉了一阵停车事项,按指示去到对面酒店的停车场。奔驰翘过车头,等待车流中的空档,好穿马路,尾灯一亮一亮,呼玛丽好像看见了一颗焦虑不安的心。奔驰终于插进车阵,到了对面,停一时,只见提提一个人过来了。
       提提将头发别到顶上,好像长了鸡冠。一身本白麻布衣裙,上衣是无袖无领短衫,裙子是一整块布围腰一周半,系起来,风吹开裙裾,瘦小却结实的膝盖时隐时现。足下是一双麻编的平底凉鞋。看上去,就像雕像里的希腊少女。她手里握着车钥匙和钱包,另一手在眼前挡着阳光,一步一步走来了。呼玛丽有一时的怔忡,被眼前的美景镇住了。提提真说不上是绝色,可是年轻啊!有什么力量能挡住年轻?尤其此时此刻,被紧张煎熬得失措着,对这拥有浑然不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就这么横过马路的几十秒钟里,提提的性格趋于完成,当她站到了呼玛丽跟前,呼玛丽就看见了一个身处危机中的女性。她已经有几分憔悴,这憔悴并不征兆着衰老,而是表明激情。
       请坐,呼玛丽说。提提负气地站着,僵了一会儿,然后又负气地拉开藤编扶手椅,坐下了。我要和你谈谈,她生硬地说,横下一条心的架式。呼玛丽作出聆听的姿态,她有一点点喜欢这小女人了。你,不要再来打扰简迟生,他恨你!提提说。她的两只手垂在膝盖上,紧紧握着车钥匙和小羊皮钱包,她发顶上的发卡,也是同色同质的羊皮发卡,一种染成蟹绿的羊皮。她这一身很精致,很昂贵,但还是有一股粗鄙,从芯子里膨胀出来,将外形撑变形,这就是活力所在。他真的是恨你!提提等不及呼玛丽的反应,急切地强调,你离开他远远的吧!呼玛丽这才吐出一句:他恨我与你何干?提提被问住了,但立即回嘴道:我不愿意他生气,我希望他平静,快乐!呼玛丽问提提:我有什么义务要照顾他的心情?他与我又何干?提提火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有一腿,别装没事人一样!呼玛丽笑起来:我和他岂止一腿,有好几腿呢!我和他有一腿的时候,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提提忍不住骂道:老妖婆!你知道简迟生怎么说你?老太婆!呼玛丽更笑了,简直乐不可支。老太婆,老妖婆!提提一迭声地骂,想骂痛她,她却越笑越厉害,她的笑很有感染力,提提不由也笑起来了。边上的人看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母女不像母女,朋友不像朋友,不像交好,也不像交恶。
       呼玛丽拭去笑出来的眼泪:你说,他恨一个老太婆犯得着吗?提提被她套进去,不笑了。你担心什么呢?呼玛丽问,看着提提的脸,她小小的纤巧的五官,经不得感情的太大摆布,有着枯萎的迹象。呼玛丽抬起手,怜惜地去摸提提的脸,被提提让开了。你像我——呼玛丽说,一个人,无论爱多少个人,他所爱的人,彼此间都
       是相像的;不要以为你有什么特质,其实你和他爱的前一个人差不多,甚至,可能还弱一些,因为他在衰竭;这没什么不好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由嫩到熟,由熟到衰,越是全力以赴,这个周期就越急促;所以,你和我,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相像着。她们两人对视着,双方眼睛里都涌起柔情,因为先后爱上同一个人,又被同一个人所爱。虽然,也许,爱的性质有所不同。呼玛丽继续说:不过,你没有我幸运,因为我是在他的全盛时期和他相爱,你看,我自己说出来了,我和他是有一腿,现在,他在走下坡路,而你,全面盛开,你不划算!
       你在挑拨!提提笑了,表示出她不上当。就算挑拨吧!呼玛丽说,简迟生已经迟暮了。她用“迟暮”这两个字,通常是用在女性身上,她用于简迟生,也挺合适:简迟生要证明他还有能力爱,事实上,是重复,而且是机械的重复;我说他机械,是因为他重复的都是表面的性质;比如他爱你,是因为爱青春,他以为这就是青春——呼玛丽抚了一下提提的脸,这一回提提没躲,她抚到了如丝般柔滑的肌肤,柔滑到脆弱,顷刻之间就将破碎——其实他不知道青春有着易朽的性质,因为生长力太活跃了,就是这股子置生死不顾的劲头才是青春最叫人爱的,可他只能重复表面。你是说他对我的爱不会长久?提提有些不服。不,不!呼玛丽否定,我的意思是,他能让你满足吗?
       你又在挑拨!提提说。呼玛丽得意地大笑,提提骂:老妖婆!她也有点喜欢她了,这个老妖婆,她说出了青春的真谛:易朽。而提提,毕竟还沉浸在青春里,美丽的,活跃的,息息相生的青春,就算有一天逝去,变成眼前这个老妖婆,也不坏!那又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啊!她心情陡然开朗,可是呼玛丽的话又让她罩上了阴霾——在表面之下,那种真正的性质,已经扎进他心里,不是心里,而是身体的深处;就是身体,不要和我说什么灵魂之类的玄而又玄的话,就是身体里的疼痛,无论他怎么更新表面,这性质都在;他以为频繁地更新可以取消这性质,错了!因为表面与本质越离越远,最后两不相干!她就像个真正的巫婆一样,发出毒咒。可是——提提再一次辩解,在我的表面之下,也存在着本质,摄他的魂魄的本质。不错,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力了,他没有能力挖掘,本质是需要挖掘的,双方具有平等的腕力,甚过恨的爱,拼搏,较量,撕扯,开出血路,终于才能掘进到本质的深处;还要付出时间的代价,挖掘是用时间铺路的,而他没有时间,没有足够的时间;当时间流逝,改变了表面的形态,此时,就要经得起怀疑——在变异的表面底下,有没有永恒的本质!这一切条件在他已经丧失了,你只是他惊恐失措时抓到的一根稻草。你小看我!提提说。正好相反,我欣赏你!
       提提的眼泪盈了眶,沮丧的又是兴奋的眼泪。许多缕头发从羊皮发卡底下散落,麻质衣服揉得一团皱,有些衣不蔽体的意思。和呼玛丽的谈话就像一场厮杀,女人和女人的厮杀,指甲,牙齿,什么都用上了。你这锅汤刚开滚,起了一周圈的沫,简迟生只剩些余烬了,怕煲不熟你!提提跳起来,指着呼玛丽鼻子说:你妒忌,妒忌简迟生爱的是我,我是他的心肝宝贝,你不是!说罢转身跑出去。用午餐的客人都走了,又没到下午茶的时间,服务生们偷闲去了,只有她们。提提消失在门口,余下呼玛丽一个人,她在心里念着提提方才说出的那个词,“心肝宝贝”,不错,呼玛丽从来不是简迟生的“心肝宝贝”,她只是,永远是,他的对手。她招呼服务生过来结了账,嘴里衔一枝烟,收拾起皮包,走了。走到门口时,她庞大的身形挡住了光线,餐馆内暗了暗,只一刹那,等她走出去,重又亮起来。
       后来,提提还是离开了简迟生,倒也不是呼玛丽挑拨成功,他们的事,就是这样的命运。不知道提提去了什么地方,大概还是要子贡帮忙。这个城市里,她只有求子贡。这是个欲望城市,惟有她和子贡之间没有欲望可言,所以就能真心帮助。简迟生度过了一段失落的日子,又平静下来。他倒没有结识新女友,女儿那句告诫看起来有些道理:再晚时间就不够了!也许,提提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可惜没有抓住。有时候,女儿来看他,看着她那张平静的脸,他几乎有些悚然,似乎有千年万代从这脸上走过,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他对付了她们一生,也没有了解她们。有一晚,一位公安局的朋友请大家玩,去一个新开张的娱乐城,名字叫“万紫千红”,规模之大,令人咋舌。总共有六层楼,占地几千平方,有洗浴,吃饭,按摩,理发,唱歌,表演等等。他们先洗浴,再吃饭,然后到歌厅唱歌。他们都不会唱歌,所以没有包K房,只在散座里点歌听歌。那些男女歌手都很年轻,在简迟生听来,唱得和那些当红的并没大差别,境遇却不能同日而语。他们卖力地唱和说,和听客拉拢感情。有几个显然是常客,专来捧场,捧的那歌手下了场子,便也离开了。简迟生一伙比较少来这样大众化的场所,这里有另一套规则,气氛是要粗鄙和喧哗,却有一股子热火劲,但到底不惯,少坐一时就出来了。在门口,看见那个方才唱完退场的女歌手正在台阶下面,她穿着雪白一身演出长裙,裙摆卷巴卷巴束在腰里,跨上一辆载客的摩托后座,摩托转了个头,她的脸就到了灯光的亮处,一张小脸扑着厚厚的粉,眉眼画得很粗,假睫毛像扇子张开在不大的眼睛上,垂在头盔下的发卷也像是假的,油黑油黑。摩托“嗖”地驶走了,是去赶场子。简迟生不由想起提提。第二天晚上,他一个人来到万紫千红,不吃饭,不洗浴,就在歌厅听歌。他也学着那些常客,在盘子上放了钱,点那女歌手的唱。他知道了女歌手的名字,叫豆官,觉得这名字很别致。有几次,豆官下场后,为表示谢意陪他坐一时,他夸她这名字有意思,她说,其实是她的小名。在她们家乡,女孩子的名字后面都要安一个“官”字,很土,可是,土到头不就雅起来了吗?简迟生问她家乡在哪里,她胡乱说了个地方,显然是假的,简迟生也不追究。这地方来多了,他也知道,这些人嘴里,套不出一句真话。很可能,“豆官”不过是从《红楼梦》上学,贾府为元春省亲专设梨园,那唱戏的都叫作“官”。简迟生可是熟读《红楼梦》的。但这豆官也够聪明,确有一点提提的意思,而简迟生不知道,提提倒真有一个带“官”字的小名。
       后来,这豆官离开了万紫千红,据说,去里约热内卢发展了,简迟生却保持着这个习惯,每天晚上八时半到九时之间,去万紫千红歌厅听一会儿歌。无论他吃过饭,还是吃饭之前,赴朋友聚会,甚至朋友们在他家聚会——他招呼不打,自己出了门,下到车库,开出他的奔驰$600。车已经很旧了,可他没有换车,他不像年轻人那么爱帅。奔驰静静地驰出小区,驶上平滑如镜的路面,在空旷的静谧里行驶,直到万紫千红。那里就像开了锅似的,霓虹灯四射,把车钥匙交给门童去停车,他走进大堂。金碧辉煌,一股子俗俚的喜气,他进了歌厅,坐在他专有的座位上。歌台上的歌手直着嗓子,因为用力,纤弱的颈上进出青筋,歌声在音响的混响中炸开着。歌手更换很频繁,无论是谁,都是年轻的,盛丽的,精力充沛,全力以赴,外乡来的女孩子,在简迟生的眼睛里,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叫提提。
       2008年6月18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