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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纪实文学]幸存者
作者:李西闽

《收获》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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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幸存者。我在“汶川大地震”中被埋了七十多个小时。记录下危难中的生死体验,作为一种纪念。愿活着的人快乐,死去的人安息。崇高的、卑微的都是人生,都应该保持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的敬畏。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幸运地活着的人,也献给所有在灾难中的死难者。
       ——题记
       风景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中午,阳光从高远的天空倾泻下来,一扫几天来的阴霾。我五月八日来到九峰山半山腰的鑫海山庄,几天来,都是阴雨天。尽管是不见天日的阴雨天,我还是陶醉在自然的风光之中,这里离银厂沟风景区只有两公里,山川幽静而灵秀。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在这里写一部名为《迷雾战舰》的长篇小说。这天对我来说,起初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早上吃了两个小馒头后就开始写作,一直到中午。当阳光在窗外灿烂一片时,我的心受到了刺激,就走出了房间,来到了阳台上。
       我住的房间在鑫海山庄c栋的四楼,是最靠近山谷的一栋楼房,离几十米深的山谷也就几米的距离。这个房间应该是鑫海山庄最好的房间,透过窗户的玻璃,可以看到山上的风景,站在阳台上,视角十分独特,不仅可以看到山谷清澈的流水穿过嶙峋的怪石顺流而下,还可以远远地望到九峰山神秘莫测的顶峰,还有那个像是镶嵌在山壁中的古色古香的寺庙。
       阳光给风景涂上了一层亮色。
       也给我的心灵涂上了一层亮色。
       山谷里有很多蝴蝶在飞舞,像是在召开一场盛大的舞会。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蝴蝶,这种景象让我迷醉,我迫不及待地回到房间,拿出照相机,一口气拍下了好些照片。清新而凉爽的风拂面而来,我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
       我迷恋自然的风景。
       那些没有被世俗的浊气污染的风景让我灵魂安宁。
       多年来,每年我都要去不同的地方,在自然的风景中寻找安慰。我一直认为,很多地方你去了后就会爱上它,比如西藏,比如川西,比如新疆……如果可能,我会一生流连在这些地方。
       山谷里的蝴蝶越来越多,这些自然的精灵从四面八方聚拢在山谷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罕见的异象,阳光下飞舞的各种各样美丽的蝴蝶,仿佛在向我诉说着一个个神秘的故事,我可以听到它们柔弱的翅膀扇动的声音,我还可以闻到它们身上残留的野花的香气。
       这时,我听到了笑声,清脆的笑声。
       我的目光朝笑声寻找过去,在楼下的空坪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山庄的服务员,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在我吃饭时和我说过,她原来在山外的城市里打工,因为她的男朋友在这里工作,她就跟过来了。她笑着用甜美的声音对我说:“李老师,你在看风景呀!”
       她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很美,很纯真。此时,她在我眼中,也是风景。我笑着点点头说:“是的,是的!看风景。”
       她又笑着说:“你要住好长时间哟,等你有时间,可以到银厂沟风景区去看,那里的风景更好。”
       我又点了点头,“一定去,一定去!”
       我向往着那更美丽的风景,这是我一生的向往。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永远也看不到银厂沟风景区美丽的风光了,就在两个多小时后,它变成另外一种惨不忍睹的景象。
       风自由地穿过山谷,穿过蝴蝶的灵魂。
       回到房间,我坐在手提电脑前,没有马上继续写我的小说,而是把我QQ的签名改成了:“风自由地穿过山谷”。那种心情十分诗意和美好,其实我自从住进鑫海山庄,就一直持续着这样的心情。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遇险。
       灾难在悄悄临近。
       瞬间
       下午两点二十八分,这是个黑暗的邪恶的被诅咒的时刻。
       那时我正在电脑上兴奋地敲下这样一行文字:“大海平静得可怕,许多灵魂在海的深处安睡……”
       突然,传来令人惊心动魄的隆隆巨响。巨响不是从天空中传来的,像是很多列火车从楼底的地下驶过。
       顷刻,桌椅开始晃动,墙壁也剧烈地摇动,犹如有一个巨人在拨动着楼房,在和我开玩笑。
       我伸手合上电脑,惊惶地站起来,大声说:“这是怎么啦?这是这么啦?”
       没有人回答我,在剧烈的摇晃和隆隆巨响中,我看不清楚窗外的景象,也不清楚山谷中纷飞的蝴蝶是否像我一样发出惊恐的尖叫。
       墙上天花板上的水泥块“哗啦”“哗啦”往下掉,砸在我的头上身上。
       吊灯也砸了下来,落在玻璃桌面上,灯和玻璃桌面一起粉碎,碎片飞溅。
       我一眼看到对面的立柜,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余地,我向立柜方向奔出两步,企图躲到立柜的下面。我还没有靠近立柜,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出去,摔倒在地上。
       紧接着我就感觉到楼轰隆隆地坍塌了,许多东西压下来。
       我的身体侧躺着被压在了废墟里。
       一块木板立起来,竖在我的胸前,还有一块木板倒在我胸前竖起的木板上面,这样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我的头就被夹在这个直角三角形的锐角上,动弹不得。
       我的左侧太阳穴旁边被一块铁质的东西顶住,朝上的锋面插进了我左脸的皮肉里,左侧的腰部也感觉有一片锋利的东西插了进去,肋间也横着一条坚硬的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条钢筋,勒进了皮肉里。
       瞬间,我陷入一个黑暗的世界,脑子里混乱成一片,我想我是在做梦吧,可我是那么的疼,左边的眼睛被温热的血模糊住了,不停地有血流进眼睛,又流出去。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瞬间改变了什么。
       也不知道这个瞬间,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变成黯淡的尸体。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被埋在了废墟之中,身体在黑暗中沉沦。
       我在持续不断的山崩地裂的轰响中不知所措。
       我的思维一刹那间被中断了。
       黑暗
       我是不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叫地狱。我什么也看不见,冰凉的液体在我的左眼流进流出,那不是泪,应该是血。人死了还会感觉到自己流血吗?还会听到轰响吗?
       黑暗让我无法证明自己还活着。
       我的思维难道是鬼魂的思维?如果鬼魂也还有想法的话。
       黑暗让我恐惧。
       我想起了前不久做过的一个梦:
       我在黑暗中大口地呼吸着,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我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只是听到一种细微而且阴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李西闽,你已经死了。”我怎么死了?我清醒地感觉到我还活着,自己的思维还是那么的灵敏,只是我浑身不能动弹,整个身体像是被捆住了。是谁在和我开玩笑,说我死了?
       阴冷的声音消失后,我眼前有了光亮,那是惨白的光亮。我想从床上爬起来,可我的身体还是动弹不得。突然,我听到了呼天抢地的哭声,房间里一下子拥进来很多人。他们中有我的父母,有我的妻子和儿女,有我的弟弟,有我的朋友,还有一些模糊的面孔。亲人们都在痛哭着,有人在说:“人都死了,哭也没有用了,节哀顺变吧。”谁死了?我大声地问。可是没有人回答我。过了一会,有两个穿着白麻布的蒙面人走到我的床前,抬起了我。其中一个人说:“这尸体好沉呀!”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是我死
       了。我大声地喊叫:“我没有死,我没有死,你们要把我抬到哪里去——”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话,我的亲人们还在痛哭着。那一刻,我的心变得冰凉。
       我被抬到了屋外,那里放着一副黑漆棺材。我被那两个人放进了棺材,我听到有人说:“可惜呀,年纪轻轻就死了!”这些人怎么如此荒唐,我没有死,我怎么会死呢!尽管我身体无法动弹,但是我的思维还是那么的清晰,人死了怎么可能还有思维呢?我还能够喊叫,可这些人怎么都像聋了一样,听不到我说话了呢?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个人走到棺材面前,她低头看着我,脸仿佛离我很近,我却看到她的脸白茫茫一片,她轻轻地对我说:“你一路走好——”然后,她的一滴泪水掉到了我的脸上,我还感觉到了泪水的温热。她是谁?我不知道。她说完话后,我眼前一黑,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我听到了钉棺材板的声音,我突然身体能动了,可我的挣扎和喊叫无济于事,谁也感觉不到我还活着,钉棺材的声音还在沉闷地响着,亲人们的哭声也还在继续。那一刻,我真正的绝望了,我有种被活埋的感觉。
       我难道真的死了?
       我的挣扎和呼喊是我的魂魄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在冰冷的黑暗中大嚎起来,我不相信我还会嚎叫,我相信我的嚎声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眷恋,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深爱的人,还有我未写完的书稿……可一刹那间和我隔绝了,我的身体在往下沉,在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缓缓下沉,离现实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是在做梦吗?
       如果是,我还能不能从黑暗中醒来?
       此时,我没有嚎叫,我只是大口地喘息。心里呼唤着妻儿的名字,不知道应该对她们表达什么。
       我还是不知所措。
       一缕光
       我在一种迷茫而又恐惧的状态中又听到了一阵轰响,紧接着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有许多碎物掉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
       突然,我眼前出现了一缕光。
       这难道是天堂里透过来的圣光?
       我的左眼已经看不见光了,我是用右眼看到那缕光的。那是阳光,我告诉自己,是的,是阳光,阳光中还有浓浓的粉尘!我还闻到了阳光特殊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焦糊的香味。我能够看到阳光,能够感觉到阳光的味道,这证明我还活着,还没有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那是余震中裂开的一条缝,从缝中透进的光亮让我看到了希望。我想,有光进来,就会有空气进来,我不至于很快被憋死;而且,通过这条缝,或者我能够听到外面的人声,我的声音也许可以传出去;更重要的是光明给我带来了希望,一线的希望。我看到眼前有一个三角形的小空间,这个小空间没有使我的脸被杂物堵起来。
       我的大脑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这到底怎么了?楼房为什么会坍塌?
       在持续不断的山崩地裂的响声中,我所处的地方也还不停地抖动,背上积压的东西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受限制。我想是不是这个新建的山谷旁边的度假山庄因为山体承受不了楼房的重量而产生了滑坡?那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
       轰隆隆的声音还在一波一波地继续,水泥板子上不断地有物体砸落的声音。不断地颠簸和摇动,我在下面被越压越紧。房子是建造在高高的山坡上的,边上就是一个悬崖,我担心坍塌的楼会在不停的震动中掉下悬崖,成为那美丽山谷之间的填充物。
       我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还活着,我该怎么办?此时,我不知道山庄里的那些工作人员是否也被埋在废墟里了,他们是否也还活着?我为他们担心起来。他们是多么好的人!我想起他们热情的质朴的脸,心里隐隐作痛。
       我的大半个身体都被砖块渣土埋着。外面有很好的阳光啊,可是,我却被掩埋在废墟中。我的右手还能动,左手却被压住了。我的大腿下有一个硬块顶在那里,我的右手慢慢摸索下去,摸到的居然是我的笔记本电脑,它在此刻竟然成了与我相依为命的伙伴,它与我是这样的不离不弃,它是这么的不愿与我分离,在笔记本里,有我所有的书稿。我心动了,使劲地把它从大腿下拿了出来,艰难地放在了我眼前的那个小空间里,那个小空间刚刚好可以放下我的笔记本电脑。我突然有了个想法,能不能打开电脑,通过QQ和朋友们联系,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如果有人知道我活着,一定会来救我的。那个空间太小了,笔记本电脑的盖只能开到三分之一,但是我的眼睛可以斜斜地看到电脑屏幕,我的右手十分困难地开了机,可无线网卡怎么也连接不上,我无奈地合上了电脑。我还想在等待的过程中打开电脑听听音乐,很快地,我的右手因为压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根本就进入不了我眼前的空间了。
       我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这是个重大的问题。
       人声
       很长时间,我没有听到人的声音。山庄里的人是不是都死了?或者像我一样被埋在废墟里?尽管鑫海山庄还没有正式营业,我是唯一住进来的客人,但是山庄里的工作人员基本配齐了,有些工人还在这里工作,做装修完后的收尾工作。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我听不到人的声音?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张淳朴的笑脸,那是阳光下鲜活的笑脸。她就是中午和我说话的那个姑娘,此时,她在哪里?我不敢想象她死了或者像我一样埋在废墟中。
       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希望山庄里的人都平安。
       可我怎么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呢,哪怕是惊叫或者痛哭。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在流血,我的裤子和衣服都被血水浸透。
       我十分无助。
       我没有办法阻止血液流出体外,我不能确定多长时间血会流干,我也无法确定我能坚持多久。
       我多么渴望听到人的声音,那样我不会感觉自己是孤独的。
       身居闹市的时候,总是感觉到太吵太闹,面对喧闹的人群,总想独自一人宁静孤独,现在,我却因为听不到人声而恐惧。
       外面山摇地动的声音稍微平息了些,我突然听到了远处有呼喊的声音,知道那不是在喊我,心里却充满了喜悦,我想,只要外面还有人,他们听到我的声音,发现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救我的!
       于是,我大声喊起来:“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
       我喊得声嘶力竭,这是求生的呼喊。
       终于有人听到了我的呼喊,我听到有人踩在废墟上走过来发出的声响。我的心在颤抖,那一刻我充满了希望。
       我心里说:“李小坏,你爸爸有可能获救了!”
       我大声地喊:“你们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外面的人停住了脚步,我感觉他们离我很近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拉住他们。
       来的是一男一女。
       他们在和我说话。
       女的问我:“李老师,你受伤没有?”
       我听出来了,这是山庄老板娘的声音,我大声说:“我没有受什么重伤。快救我——”
       男的是山庄里的工作人员,他说:“李老师,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会救你的,你要保存体力,我们一定会来救你的——”
       我说:“好的,我一定会坚持住的,你们快来救我呀!”
       老板娘沙哑的声音:“李老师,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来救你的,那边还有几个人要救,救完他们我们
       就过来救你!”
       我听得出来,老板娘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悲哀,尽管她对我说的话很克制。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她还能够这样对我说话,我心里十分感动。
       他们说完就走了。
       说心里话,我多么想让他们留下一个人,陪着我,哪怕是不救我,就和我说说话,我心里也会有安全感,因为我已经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可我没有让他们留下其中的一个人,我希望他们赶快把其他人救出来,然后来救我。
       我听到他们走路的声音渐渐远去,然后就怎么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我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孤独感又从我的心底升起。
       我躺在废墟中,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再次到来。
       当时觉得我会很快得救的,因为我一直以为这是一次山体滑坡,却不知道外面已经成为了人间地狱。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相信他们一定会来救我,尽管我的伤口在流血,尽管我的身体被乱七八糟的东西越压越紧,我怎么努力也动弹不得,右手的活动空间也越来越小,后来甚至摸不到自己的脸。
       表情
       我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我不清楚。我是个被埋葬的人,表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会看到我的表情。
       我想到了离我很远的亲人朋友的表情。
       此时,他们一定还不知道我被埋在废墟之中,命悬一线。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告诉他们我的情况,我可以和外界联络的工具,除了笔记本电脑就是手机了,笔记本电脑已经无法使用,手机也不知道被埋在哪里,要找到它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的身体动弹不得,只是右手能够在有限的窄小空间活动,可我摸到的是一堆压在我身上的碎片。
       我后悔当时没有把手机抓在手上。
       现在,只有期望山庄的老板娘他们救我出去,如果他们不能救我,也希望他们把我的消息尽快传递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在想象着亲人朋友听到我遇险后的表情。
       比如妻子娉,她如果知道我被埋在废墟之中,会怎么样呢?她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她绝对不会在公司里表现出惊慌和悲痛,她只是会在心里焦虑和担心。回到家里后,她会独自流泪,想尽一切办法来救我。我可以感觉到她独自流泪的表情,眼睛红红的,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而不会擦拭,脸上写满了无助的忧伤,默默地寻找可以帮助我的朋友的电话,并且盘算着怎么样来救我。
       女儿李小坏还小,她才一周岁多一点,根本就不知道爸爸的危险,所以不会有什么表情,或者和她提起爸爸时,她还会挥舞着小手,笑着叫声:“爸爸——”那稚嫩的声音让人心颤。
       父亲的表情应该是沉重的,他历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任何事情面前,他只是沉默。
       母亲会扭曲着老脸失声痛哭,边哭边跪在家里的神龛底下的蒲团上,祈求神灵和祖先保佑我。
       那缕光线渐渐地暗下来时,我才知道,黑夜很快就要来临了。
       他们怎么还不来救我?
       我充满希望的心开始忐忑不安。
       我看不到外面的情形,这个世界的表情我一无所知。
       愤怒
       在黑夜来临之前,我又一次大声呼救。我每喊一声,就可以感觉到血从我的左脸上漫出来,有些血流进我的左眼,循环一圈后又流出去。
       我又听到了有人踩在废墟上走过来的声音,我停止了呼喊。
       也许他们是听到了我的呼喊才过来的,也许是他们正巧要过来救我了,无论怎么样,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我心里又一次充满了希望,而且十分惊喜。
       我大声说:“亲人呀,你们终于来了呀!”
       我听到了老板娘沙哑的声音,“李老师,你现在怎么样?”
       我说:“我现在还没有什么问题,你们快把我救出去呀,我越压越紧了,很难受——”
       老板娘说:“李老师,那边还在救人,你先忍耐一下,等把那边的人挖出来了,我们就过来救你。”
       她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十分洪亮,“李老师,你一定要坚持住,忍耐一会,我们把那个人刨出来后,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下一个就救你。”
       我说:“你们人手不够,为什么不打电话出去,让山下的人上来救人呢?”
       男人说:“我们打过电话了,打不通呀。你忍耐一会,我们这里还有人手的,一会就过来把你刨出来。你不要再喊了,要保存体力,不然我们不好救你了。”
       接着,我听到他们俩在商量着什么。我就听到了一句:“李老师埋得很深,不好挖呀——”
       他们边说着话边往远处走去。
       他们又一次渐渐地离我远去,直到听不见他们的任何声音。
       我的心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他们走后不久,黑夜也降临了,最后那缕光线渐渐地被黑暗吸掉了。
       我的灵魂也和肉体一起陷入了黑暗,万劫不复的黑暗。黑暗中还不时传来山崩地裂的声响,我可以感觉到山上许多巨大的石头轰隆隆地滚落河谷。如果我所处的残楼掉进谷底,我将粉身碎骨!黑暗连同我的希望一起掩埋,我心底发出了绝望的哀号:“李西闽,你将埋葬在这个美丽的山谷,永世不得超生!”
       我喃喃地说:“娉,我可能永远见不到你了,小坏,你那么小就没有爸爸了,可怜的小坏……”
       我的心里特别的憋屈,我怎么会突然被埋在这里?
       很多问题我想不明白。
       越想不明白我心里就越烦躁。
       我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诗人李亚伟还说过:“李西闽是脾气最坏的福建人。”我虽然脾气不好,可我还是个讲道理的人,我要觉得委屈或者看到不公平的事情,我才会发火。
       此时,我觉得十分的不公平。
       我活了四十多年,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总是不停地帮助别人,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把我埋在了废墟中,让我在这里忍受焦渴,忍受饥饿,慢慢地流血而死……这太不公平了!
       我突然觉得特别的愤怒。
       怒火在我体内熊熊燃烧。
       我挣扎着大声吼道:“老天爷,你他妈的太不讲道理了,凭什么把我埋在这里?!”
       “老天爷,你把我收走,我死了也会和你没完的,我到天上也要和你拼命,闹你个天翻地覆!”
       “阎王爷,你他妈的有种,我下了地狱也要找你算账,你的眼睛是瞎的,你看不清人间的善恶!”
       “……”
       我怒骂得筋疲力尽。
       老天爷和阎王爷听不到我的吼声,也许他们听见了,对我不屑一顾。我愤怒的吼叫变得一文不值,却消耗着我的体力。
       回答我的只是余震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巨响。我没有办法和自然抗衡,在自然面前,我算什么!我只好闭上了臭嘴,喘息着,心想,你这样大吼大叫,不是自讨苦吃吗?老板娘他们说的没有错,你必须保存体力,等待救助。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呆多久。
       我平静了一会儿后,心里说:“李西闽,你真傻!你骂天骂地有什么用,你必须耐心地等待,获救和死亡都是你的命运,你没有选择!”
       我浑身因为愤怒湿透了,汗水和血水交融在一起。
       云端里的祖母
       那说过要来救我的人此时在哪里,我不得而知。我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只有山谷里河水的咆哮声和滚石的巨响提醒着我,我还活着。我还是时不时大声地呼救,希望有人能够听见,可是没有人回应
       我。
       时间仿佛被黑暗冻结。
       我不知道这个夜晚会有多长,我还能不能等到天亮。有一点,我十分清楚,老板娘他们是绝对不会在这个黑夜里来救我的了。
       我长长地叹息。
       为自己叹息。
       落寞而又无奈。
       就在这时,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那么轻,那么柔和……我的心颤抖起来,那是我祖母的声音,我真切地听到了。
       她在对我说:“闽儿,你不会有事的,我在保护着你呢!”
       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可我眼睛里流不出泪,只有血在循环。
       我仿佛看到祖母坐在云端里,双手合十,慈祥地朝我微笑。
       祖母过世多年了,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她只是到世界的另一边去居住了,我在梦中通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的甬道,就可以在甬道的尽头找到她,我会发现,甬道的尽头十分明亮,祖母就端坐在云端里,朝我微笑。
       祖母的微笑是我内心世界最圣洁的微笑。
       想起祖母的微笑,我内心就会平静。她的微笑无数次消解了我生存中的困难和心灵的苦难与煎熬。
       祖母死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年部队正好搞演习。我回部队后的第一天就打了个电话回家里,父亲告诉我,祖母一个月前去了!我大哭,我记得一个月前我做过祖母去世的梦,可我没有想到祖母会真的离开,我一直认为梦是相反的。我马上就请了假,回到了老家。祖母埋在爷爷的旁边。我看着一个新坟和一个老坟相依在一起,我跪下了,号啕大哭!祖母死之前我没有见到一面是我一生的痛!想起来,我的喉咙就会被什么东西堵住,异常难受。
       祖母是我一生的守护神。我是她带大的,她给了我精神上的依靠。她那年无疾而终。她吃了几十年的素,信了几十年的佛,她死后,老家人都把她当成了菩萨。她在我心中也是个菩萨!听我弟弟讲,那天中午,她自己做完了午饭,还挑了两桶水回家。就坐在大厅里的藤椅上,对我弟弟说:“我要走了,很多菩萨要来接我。”她要我弟弟通知我,可是我那时正在参加部队的演习,根本就通知不到我。
       祖母一生坎坷,但是她善良无私正直,连我当土匪的堂伯也说她是好人,村里人都鄙视他,祖母却从来没有鄙视过他。祖母的名字叫“王太阳”,她的确像太阳一样,一直照耀着我。
       其实我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我只能感觉到祖母的存在,她总会在我危难的时候出现,也许她真的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我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比如我还在汕头的部队的时候,有次要到广州出差。头天晚上,我梦见了祖母,她端坐在云端里,微笑地对我说:“闽儿,明天你不要去了,记住奶奶的话,明天一定不要去!”说完,祖母就消失了。我醒过来后,一直在思考祖母的话,我相信冥冥中有种强大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的命运。最后,我听从了祖母在梦中和我说的话,第二天一早就去汽车站改签了车票,推迟了一天出差。到了晚上,我在新闻里看到,我本来要乘坐的那辆长途汽车出了事情,车翻到了山沟里,死伤了不少人。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次。
       现在,我被埋在了废墟里,我想起了祖母王太阳。她还会庇护我吗?
       我轻轻地说:“奶奶,我知道,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如果你保护不了我,那也是我命该绝,我终于可以去看你了,和你一起去走过漫长的道路,像我童年时你带我去山上的庙里朝拜一样。”
       我在云端里微笑的祖母!
       蚂蚁
       这个世界上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我的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说出来脸红,所以我基本上不会和别人说出这个秘密,除非我最亲近的人,如今,我可能将这个秘密带到地狱里去。假使我的右手手背没有产生那种奇怪的痒,我还不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秘密。
       我感觉有只细小的虫子在我手背上爬,那是蚂蚁吗?
       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到,更不用说是手背上的虫子,我无法用左手去抓住那只虫子,我的左手被碎物压住了,根本就抽不出来。
       无论是痒还是疼痛,我都必须忍耐,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要命的是我想到了蚂蚁。
       我什么也不怕,就是害怕蚂蚁。
       这就是我内心的那个不能示人的秘密。
       我为什么害怕蚂蚁?这或者和童年的一次经历有关。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阳光散发出惨白的光芒。我被一个比我大的孩子带到了山上的一个乱坟坡,那里有散落的白森森的骷髅头。大孩子和我在一个晚上看到了山上的鬼火,他对我说,那是磷火,不是鬼火。他还说,山上的那个乱坟坡上有很多死人骨头和骷髅头,磷火就是从它们身上发出的。为了证实他的说法,他就在那个正午把我带上了山。大孩子用一根竹子从某个角落挑起了一个骷髅头,大笑着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说:“你看到了吗?这个东西到了晚上就会变成鬼火。”我木然地看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骷髅头,觉得浑身奇痒无比。他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了恐惧,就说:“你害怕了?骷髅头有什么可怕的!”我摇了摇头,喃喃地说:“我,我不怕。”他把骷髅头扔在了野草丛中,盯着我说:“你看你,都吓傻了,还嘴硬,说不怕!”那时,我真的没有害怕骷髅头,而是对爬在骷髅头上的那些大黑蚂蚁产生了恐惧。我没有告诉他我害怕蚂蚁,否则他会嘲笑我一辈子的。那个晚上,我就梦见自己变成了骷髅头,很多大黑蚂蚁在我眼窟窿和嘴巴里爬进爬出,还听到了蚂蚁肆无忌惮的尖利的叫声……
       我的确害怕蚂蚁,只要看到蚂蚁,我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抽紧,浑身起鸡皮疙瘩。
       如果我把这个秘密告诉给我那些血性的兄弟,他们一定会笑痛肚子,然后说:“你他妈的蒙谁呀,你可以提着刀去砍人,还会害怕一只蚂蚁?”
       的确,我某些时候异常勇敢,比如在街上看到歹徒行凶,我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我的大腿上有一条刀疤,那就是见证。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在广东兴宁的空军部队工作,一个晚上,送两个客人到汽车站。客人上车后,我就准备回部队。在汽车站门口,我看见了这样一幕:两个年轻人在打一个中年人。我走过去,听看热闹的人说,那两个年轻人是烂崽,他们强行拉中年人坐他的摩托车,中年人不干,他们就对他拳打脚踢。我听了这些话,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对着那两烂崽大喝一声:“你们给我住手!”他们果然停住了手,中年人赶紧奔逃而去。我以为他们会就此罢休,我们各走各的路,没想到,他们俩饿狼般朝我扑过来,嘴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我仓促应战,和他们打了起来。说实话,这两烂崽还真不是我对手,很快就被我打趴下了。没有想到,突然来了好几个人,他们的手上都操着刀。我想,这下我跑不脱了,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们干了!双拳难敌四手,况且我手无寸铁,结果我的大腿上中了一刀,要不是那个逃走的中年人叫来警察,说不定我身上还会多中几刀。
       被砍一刀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如果有人捉一只蚂蚁放在我身上,我会惊声尖叫!
       丢人呀!一个大男人还怕蚂蚁!
       我的手背还是痒痒的,那真的是蚂蚁吗?
       我叹了口气,纵使真的是蚂蚁在我手背上爬,又能怎么样呢?你就把自己当成一具死尸吧,死尸难
       道还会怕蚂蚁吗?人死了,一切都不会怕了,只有活着才会有恐惧。
       我在黑暗的废墟中忍耐着一切折磨。
       渐渐地,我已经感觉不到蚂蚁的存在了。
       我想,我是不是又一次战胜了自己?
       每个人都有弱点,而在特定的场合,弱点和优点都会变得无关紧要。黑夜中变白的头发
       疼痛之中,我又听到了余震的轰响,我所处的地方吱嘎作响,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山谷。我的牙齿打着冷颤。我又一次想到了妻子娉,她是不是和我一样,在痛苦中不能入眠?
       她忧伤的眼神像把锋利的刀子,割着我的心脏。
       我的心脏变得支离破碎。
       我承认,我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尽管我爱她,可我总是不经意地伤害她。
       比如醉酒。
       我嗜酒。酒是什么,它为什么能够让我迷失自己?
       每次醉酒回家,对她来说就是灾难。
       我不清楚我醉酒后的样子多么的丑恶。娉多次在我酒醒后对我说,应该把我醉酒后的丑态拍下来,让我自己看看是多么的令人厌恶!因为醉酒,她总是被我折磨得不能安睡,身心都受到伤害。我会朝她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尽管我从来不动手打人,可我疯狂的闹腾哪个女人也受不了的。
       那是我的恶行!
       每醉一次酒,她就会变得十分憔悴。
       某一天清晨起来,娉发现自己有了白发。年纪轻轻就有了白发,这是令人伤怀的事情。她表情沮丧地让我给她拔掉白头发。给她拔白头发时,她会轻轻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长白头发吗?”
       我说:“不知道。”
       她又轻轻地说:“都是你害的!你总是喝醉,总是让我睡不好觉,让我生气,我能不长白头发吗?”
       我也会为她心酸,想想她工作那么辛苦,还要受我的折磨,我就想,我真不是人。
       我总是忏悔,却总是故伎重演。
       我在伤害和忏悔中不能自拔。
       如果说酒是魔鬼,那真冤枉了它,它真的是好东西。魔鬼在我的心里,我没有力量驱赶它。
       我有罪!
       而她总是忍耐着,告诫我,为了身体,也不能再喝了!是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身体越来越虚,不像年轻时那么强壮了。年轻时,熬他个三天三夜不睡觉,一点问题也没有。可现在,只要熬一个通宵,就力不从心了。谁又能和岁月抗衡?
       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夜晚,她是否获得了我被埋的消息?我宁愿她不知道。那样她会认为我没事,认为我在喝酒。可她打不通我的电话,她会怎么想?无论怎么样,对她而言,这同样是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在这个无情的夜里,有多少黑发会在她的头顶慢慢变白?
       她离我那么远,她知道我的事情后又能怎么样呢?
       我来四川,她甚至不知道介绍我到鑫海山庄来的战友易延端的电话,以及其他联系方式。我上海的朋友也不知道。我后悔这次离开她和女儿远行,真的后悔。
       后悔又有什么用,一切伤痛都是我带给她的。
       我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大吼了一声,那是困兽般无奈而又悲怆的吼声!
       尿水
       我身上的水分渐渐地失去。
       我就像一尾等待风干的鱼。
       我变得奄奄一息。在焦渴中等待天亮。外面的天空下起了大雨,我听到了雨点打在废墟上的声音。我口渴得要命,嗓子眼冒着火。那些雨水却没有从废墟的缝隙中漏下来,滋润一下我干涸的嘴唇。
       我的嘴唇起了一层厚厚的泡,张开嘴都觉得沉重。
       左脸上的伤口还在冒着血,我想喝自己的血,可是我的手够不到脸,我无法让血打湿我的嘴唇。
       我焦渴得难以忍受。
       雨水在外面飘飘洒洒,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心情异常复杂。等待的时间越长,我心中艰难树立起来的希望就越来越濒临破灭。说实在的,我一点都不觉得饥饿,只是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嘴巴已经被口腔里渗出的黏液粘住了,也不想张开嘴巴了。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天亮。我想,只要我熬到天亮,就会有获救的希望,山庄的老板娘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不会放弃我的。
       我突然觉得我的膀胱胀得难受。
       这是我被埋后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我想撒尿。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在西北当兵时的事情。有个战士在戈壁滩上迷路了,他水壶里的水喝干后,就是靠着喝自己的尿,艰难地等到找他的战友的到来。我也知道,尿是很干净的,无菌的,完全可以饮用的。
       对呀,我不能浪费自己的尿呀,应该喝自己的尿,这样或者可以补充我身体流失的水分,因为疼痛,我出的汗太多了。但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如何才能喝到自己的尿?
       我的身体根本就活动不了,唯一能活动的右手也被不断余震中落下的碎块所限制,就是我的手能够接到尿,它也不能到达我的嘴巴,就和我想用左脸流出来的血打湿自己的嘴唇一样无能为力。
       绝望!
       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让那泡宝贵的尿撒了出来。尿水滚烫滚烫的,在我的裤裆里肆意漫漫。尿水漫到我左胯部的伤口时,尿水中的盐分使伤口疼痛,剧烈的疼痛使我又冒出了一身冷汗,我身体的水分又一次流失。此时,我体内的任何一点水分都是那么的宝贵。
       短暂的梦
       我穿过一条碎石小径,来到一扇门前,那是一扇陌生的石头门。这是什么地方?我疑惑地伸出手,推开了那扇石头门。推开门后,我呆了,这不是我的家吗?那红色的布艺沙发,那个按摩椅,还有小坏的小推车……一切是那么的熟悉。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娉和小坏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她们出去玩了,一会就会回来,她们要是发现我突然回家来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不是在川西的山上写作吗,怎么突然就回到家了?
       家让我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心情爽朗地走进了书房,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桌前,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上了网。我上网一般就在天涯、新浪、搜狐这三个网站浏览。天涯是我有生以来上的第一个网站,也是上网时间最多的地方,这里有我众多的老朋友新朋友,喜欢这里的理由是因为这里很民间。新浪是因为我的博客建在那里,也常在那里看新闻,它的首页的社会新闻里总是有很多触目惊心的事情,让我感觉到世界是如此的恐怖。
       我打开了天涯社区的网页,一个很大的黑色标题挂在首页上:谁来救救李西闽!我骂了一句,老子还好好的活着呢,干吗要发帖子来救老子?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想在那个帖子下写个回复,告诉朋友们我好好的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没有,不要操心救我了。就在这时,我觉得口渴极了,我就想,先去喝点水再说吧。于是我从书房走到了饭厅里,在吧台上拿起一个玻璃杯子,那个玻璃杯子十分古怪,像个漏斗的形状。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玻璃杯。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拿起那个古怪的玻璃杯在饮水机上接水。我打开饮水机的开关,水无声地注入了玻璃杯子,可那个玻璃杯怎么也装不满水,我十分诧异,仔细一看,才发现玻璃杯尖尖的底部竟然是漏的,水都无声无息地流到地板上了。等我换了个杯子再过来接水,纯净水桶里一滴水也没有了。
       我往地板上一看,流到地板上的水也没有了,地板干干的。
       见鬼了!
       我焦渴难忍,便冲进厨房里,拧开了水龙头。
       
       水龙头里竟然没有水流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了水流的声音,没错,水流的声音是从水龙头里传出来的,我惊喜地等待着水流出来。
       水流的声音停止了。
       我看到水龙头的出口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
       对于焦渴的我来说,那一滴水珠也是那么的宝贵,我迫不及待地把嘴巴凑了过去,可我的嘴巴还没有凑近水龙头,那滴珍贵如金的水珠就掉落在水斗里了……
       突然又是一阵震动,我清醒过来,原来我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短暂的梦。我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我在废墟底下埋着,不知道还要埋多久。那是我埋在废墟中唯一的一次短暂的沉睡,而且还做了那样一个梦,后来才知道,成千上万的朋友在网上为了营救我而奔忙。
       从梦里回到现实中,我惊异我还能够醒来,如果我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呢?会不会永远做梦下去?
       我告诉自己:你再也不能睡过去了,沉睡就意味着死亡!李小坏
       迷蒙的光亮。
       是的,我看到了迷蒙的光亮。
       这应该是十三日的清晨了吧!
       此时十分宁静,外面还在下着雨。我听到雨声就更加的焦渴,望梅止渴在这个时候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的喉头堵着一团黏黏的糊状物质,它让我呼吸困难,我必须把它吐出来,否则我会被它憋死。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吐出了那团浓痰,因为用力,我身上的伤口仿佛苏醒了,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有人用钢刀在挖着我的伤口,我的左眼上又有冰冷的血漫进去,循环着流出。
       我的左眼被黏乎乎的东西糊住了,完全看不清楚迷蒙的光亮,糊住我眼睛的东西不像是血,有点像我刚才奋力吐出的浓痰。
       那迷蒙的光亮给我传递了一个信息:天很快就要亮了。
       这个时候,女儿李小坏明亮的眼睛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往常只要我带她睡觉,她很早就会醒过来,睁着明亮的眼睛看我,还会伸出她肉乎乎的温暖的小手摸我的脸。
       此时她是不是也醒了?
       她是不是睁大明亮的眼睛在寻找她的爸爸?
       就在前两天,《凤凰生活周刊》的编辑郭蔷还向我约了一篇写给女儿的文章,准备发在第六期父亲节的专栏上的。
       我那篇题为《小坏,你和爸爸心连着心》的文章是这样写的:
       小坏,爸爸离开你没几天,就特别的想念你。爸爸现在离你很远,在川西的一座大山上写作,而你是在上海的家中。我离开时,你哇哇大哭,我的心酸酸的,想起你稚嫩的哭声,我就想,离开你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去年你降生的那天,当你妈妈被推进手术室后,我一个人在外面的休息室里焦虑地等待。我突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哭声很响,我第一感觉,那就是你的哭声,我的心抽紧了,浑身颤抖了一下。第一个出来的麻醉师告诉我,你妈妈顺利地产下一个女孩时,我的眼睛潮湿了。过一会。一个漂亮的护士把你推出来了,我看到了一个清秀的干净的你,那么的小,那么的让人怜爱,你睁开了一只眼,我看到你没有经过尘世污染的眼睛,是那么的纯净,那一刻,我相信我们父女的心已经紧紧地相连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那个晚上,我一直抱着你让你感觉到爸爸的温暖。
       小坏,这一年多来,看着你慢慢地长大,每一点微小的变化都会让爸爸充满惊喜,让世界充满惊喜。比如你第一次翻身,比如你第一次露出笑容,比如你第一次生病,比如你第一次爬行,第一次站立起来快乐地歪歪斜斜地迈出第一步……最让爸爸惊喜的,还是你叫的第一声“爸爸”,我的内心幸福极了。
       小坏,你还记得去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吗?去年冬天好像整个南方都在下雪,很多人因为雪灾无法回家过年,也有很多人在雪灾中过着艰难的日子。而你却是幸福的,爸爸抱着你,走进大雪之中,让你感觉到雪的寒冷,爸爸把你搂得紧紧的,用体温温暖着你,只要爸爸存在一天,你就不会被严寒侵蚀。在这个大雪天里,爸爸还为你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小坏,
       下雪了,
       爸爸抱着你到雪中去。
       雪花落在你脸上,
       无声无息,
       你笑着,伸出小手,
       要抓住那美丽的雪花,
       你的瞳仁里,充满了好奇。
       这是你降生后的第一个雪天,
       整个天空都在为你歌唱。
       其实你就是一片雪花,
       精灵般落在爸爸的心上。
       小坏,雪花温暖呀,
       你和爸爸脸贴着脸,
       心连着心。
       小坏,这个温暖雪天,
       你被爱包容。
       小坏,这是爸爸在二○○八年的第一首诗,
       是写给你的,
       宛若一片雪花,
       温暖你明亮的眼睛。
       前段时间,爸爸每天下午用小推车把你推到公园里去。那是春天的公园,各种花儿在阳光下竞相开放。有山茶花、樱花、牡丹花……看着那些怒放的美丽花朵,你挥舞着小手嘎嘎地笑着,你的小脸阳光般灿烂,你幸福的童年就从此开始。爸爸的童年是苦难的,充满了寒冷和饥饿,回想起过去,爸爸就不会让你的童年留下苦难的记忆。小坏,你就是那些花朵。在春天的风中开放,爸爸会用生命呵护着你成长。
       小坏,你知道吗?昨天晚上,爸爸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清晨醒来就像往常一样寻找爸爸,找不到爸爸就哭了……爸爸醒来时,也是清晨,窗外传来山林里鸟儿的叫声。爸爸迫不及待地往家里打电话,果然听到了你的哭声。那一刹那间,我的眼睛湿了,内心柔软似水,女儿呀,我们真的心连着心呀。于是,我在这个清新的早晨,写下了这些文字,写下了爸爸对你的深情,给你。
       小坏不知道她的爸爸给她写的这篇文章会不会成为绝笔,我也不知道。我一阵神伤,在这个清晨,我真想抱着她柔软的小身体,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的奶香……可小坏和她妈妈一样,离我那么遥远,也许我永远也见不着她们了……我想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外面沙沙落下的雨水,就是我的泪吧,也是天下悲伤人的泪水!
       鸟鸣
       光明是一帖药,它让我的心灵暂时平静。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头上都是黏黏的糊状物质。
       我听到了外面山林里传来的鸟鸣声,鸟鸣声和光明一样,刺激着我的大脑皮层。我从小就喜欢听小鸟鸣叫的声音。每天清晨,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清脆如玉的鸟鸣,我自然会想到草叶间的露珠和乡村美丽的景致,那时,我会觉得特别幸福,觉得自己是真实活在大自然之中。这是一种淳朴幼稚的感情。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厌倦城市的生活,总是逃离城市四处追寻风景地的原因。
       很多时候,我宁愿维持这种淳朴幼稚的感情,这样能够让我的心灵保持敏锐,城市生活对我的伤害导致我思想的麻木。
       就是被埋在废墟中,我还是这样认为。
       我可以想象风自由地穿过山谷的情景。
       我贪婪地呼吸着从那个小裂缝中透进来的山野的清新空气,我固执地认为是清新的没有杂质的、让我生命得以维系的、像水一样的空气。
       我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我想我必须活下去。就是为了听到清脆的鸟鸣,或者呼吸清新的空气,也该活下去。
       甚至就是为了一滴渴盼的清水,也得活下去!
       这样死去太不值得了。
       
       我再次希望被营救。
       我使劲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尝试着继续呼喊。
       我朝着那个透进光亮和空气的缝隙扯着干燥得冒火的嗓子,大声喊道:“救命啊——”
       我一连喊了几声,呼吸急促,心在狂蹦乱跳,伤口剧烈疼痛,每喊一声,伤口就像被撕开一次,扎在伤口上的东西就会不断深入皮肉,血又会重新漫出来。
       我静下来,等待着外面的反应。
       还是鸟鸣声和山谷里訇訇的流水声。
       此时,我多么希望小鸟能够听懂我的呼救声,飞到山外面去找人来救我呀。可惜小鸟听不懂我的话。
       我又一次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竖起了耳朵——没错,的确是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不是我的幻觉。
       于是,我又把堵在喉头的一口黏黏的浓痰使劲地吐出,忍着身上伤口的剧痛,继续大声喊叫:“救救我,快来救我呀——”
       喊了几声后,我再次听到有人朝我走过来,踩着废墟的烂砖破瓦朝我走过来。
       我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他们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是两个男人。
       “上来了吗?”
       “很快就上来了,在山下了。”
       “……”
       这时,有个男人对我说:“李老师,你怎么样了?”
       我听出他的声音了,就是昨天傍晚和老板娘一起来的说要救我的那个男人。他们的到来令我感动,我说:“我很难受,快来救我呀——”
       他没有回答我,又和另外的那个男人在说什么,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觉得他们是在商量怎么救我。
       过了一会,我又说:“求求你们,快来救我呀——”
       这时,和我说话的男人的口气突然变得很生硬,“再忍耐一会!”
       说完,他们就走了。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可他们还是给了我一线生机,我想,只要我坚持下来,他们一定会来救我的。我不能放弃,一定要忍耐,只要还有一口气,内心就要充满希望!后来我才知道,救援的人没有能够上山,那人后来也下山去了,再也没有上来。
       我在凄清的鸟鸣中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死亡记忆
       我一直认为我是个不怕死的人。
       因为我见过太多人的死亡,也在鬼门关徘徊过。
       那两个男人走后,很久没有听到人的声音。我的心渐渐地冷了。我再次想到了死亡。
       我在《死亡之书》上说过:死亡是另外一条道路的开始。
       难道真的有另外一条道路让我的灵魂和肉体通过?
       我想到了爷爷的死,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那年我七岁。
       那是个春天的清晨,我陪在爷爷的身边。很长时间以来,我都陪着他。我很早就醒了,看着躺在床上的爷爷,他灰色的脸胡子拉茬,瘦得只剩下一层皮。那些日子,看到他的脸以及木然的眼神,我就十分伤心,他和奶奶一样疼爱我。年幼的我不知道他的生命正濒临绝境,他的内心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
       爷爷一生苦难,早年,他和祖母一起当过红军,我们那里当红军的人很多,当土匪的也不少,都是一个穷字逼的!爷爷五十多岁就下身瘫痪了。他瘫痪后不会劳动不会赚钱了就遭人恨了,连家里人都欺负他,因为他脾气不好,老引来训斥!别人训斥他时,他就会气得发抖,因为不能行动,只能朝他们吼叫。吼叫没有任何用处,没有人会害怕一个瘫痪的人,尽管他以前是多么的勇武有力。爷爷的吼叫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欺侮,他们会动手打爷爷。
       只要发现谁欺侮爷爷,我就会扑上去和他拼命,我不怕任何人!从小就什么也不怕!可我不能整天陪在爷爷身边,保护他,我要上学读书,还要帮家里干很多的活。我一有空就陪着爷爷,帮爷爷做着一切,连他把屎尿拉在裤裆里也是我帮他擦洗干净,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爷爷最后的那些日子是痛苦的。
       我理解爷爷的痛苦,可我没有办法替他承受痛苦。
       他经常看到我脸上写着的忧伤,那时,他会显得特别的慈和,伸出干瘦的手,摸着我的头说:“闽儿,你不要想太多,一个人一种命,都是注定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爷爷会在那个春天的清晨死去。
       那是个阴霾的清晨,我一大早就听到了死鬼鸟的哀叫。死鬼鸟是我闽西老家一种黑色的鸟,据说它能够闻到死亡的味道,它飞到谁家的屋檐上哀叫,谁家就凶多吉少。死鬼鸟的哀叫并没有让我感觉到什么不妙,因为我的注意力是在爷爷的脸上,那时,死鬼鸟在我眼中仿佛不存在。
       后来我才发现死鬼鸟的魔力,很长的时间里,我都那样认为,爷爷的魂魄是被死鬼鸟叼走的。那些日子,我会刻意地寻找死鬼鸟,希望它能把爷爷的魂还回来。
       我看着爷爷突然大口大口地有节奏地喘着粗气,他的腮帮鼓起来又瘪下去,他的眼睛圆睁着,直直地看着我,他的眼角缓缓地渗出浑浊的泪水。
       我觉得不好了。他伸出手摸了我一下,他的手已经冰一样凉了,我看着他的手瘫了下去就再也没有抬起来。他的手曾经是那么有力。我大叫起来,等祖母他们赶过来,爷爷已经永远闭上了他的眼睛。
       他死的时候摸了我一下,我看着他像油灯一样熄灭,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人生中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竟然毫无办法,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就是送葬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我姑姑看我不哭,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说我不孝!我还是没有哭!可我爷爷下葬后,我经常在深夜哭醒,我不知道我深夜的哭声爷爷能不能听到?
       如果我死了,我还能见到我爷爷吗?他是不是还瘫痪着下半身,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遭人冷眼,被人欺侮?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亮是灰色的。
       我又一次鼓足吃奶的气力呼喊起来:“救命呀——”
       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回声,只有外面落雨的声音和山谷中流水的声音,清晨鸣叫的鸟儿已经没有了声音。
       我经历过多次的生死考验,都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这一次不会那么幸运了吧?一个人一生不可能总是死里逃生,我是不是该像我爷爷那样认命,让死神无条件地把我带走?
       很多事情其实我不愿意想起,希望永远能够将它们遗忘,它们是我内心的一个个伤口,每次触碰它们,伤口都会流出鲜红的血,可它们却固执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像黑白电影一样回放着。
       那年的大年初三深夜,天下着微雨。我和战友任继锋骑着一辆摩托车去查岗,因为深夜马路上人迹稀少,摩托车开得飞快,结果不小心撞在了马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上。一刹那间,我的身体飞了起来,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完了!我的右脸着地,重重地砸在了三米多远的马路中间,觉得心脏刀扎般疼痛了一下就昏迷过去了。如果不是电影组的战士黄卫到老乡那里去玩,骑自行车回来,发现了我,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他们把我送到卫生队,我在昏迷中喃喃地叫着任继锋的名字。这时,他们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在现场,赶紧回去找,结果在马路边的草丛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任继锋。
       后来我们都被送进了陆军179医院抢救。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脚都打上了石膏,头脸上包着纱布。我的手脚都断了,好在内脏没有摔坏,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我还活
       着,生命失而复得的喜悦是难于言表的,但还是深深的后怕。战友任继锋却没有像我这样幸运,他的肝摔烂了,烂得像豆腐脑一样。他过了四十多天才渡过危险期,那时,他的爱人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还和他爸爸一起从大连赶到广东的部队来。谁也没有想到他能活下来,大家都说因为他曾经是飞行员,身体好,否则也就没命了。
       可我没有那么想,我一直觉得有种意志在支撑着他活下来,因为他还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就是在住院的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深夜时,听到楼下的病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惨叫声。那是我们部队的气象主任刘忠民,他得的是晚期的肺癌。听着他的惨叫,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痛苦。他是个很老实的人,我们部队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的,工作也兢兢业业,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人,却得了如此绝症,疼痛无情地折磨着他。我的脚好了些后,我会在深夜他痛苦惨叫时,躲过护士的眼睛,偷偷地到他的病房里看他。我拉着他的手,他瘦得像鸡骨爪般的手指死死地抓住我,手指甲抠进了我的皮肉里,那时,我和他一样痛苦绝望。
       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有时还不如一只蚂蚁。
       不久后的一天深夜,我没有听到他的惨叫,却听到了他爱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知道,刘忠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走向了另外一条没有痛苦的道路。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悲伤之中。等我缓过神来,一拐一拐地走下去,正看见医院的护工把他的尸体推向太平间,他的爱人被两个部队家属搀扶着,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刘忠民的尸体被白色的尸布盖着,我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的脸是不是很安详,他渐渐地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睛滚烫滚烫的,流下了两行热泪。
       死亡是那么的真实。
       我来到了任继锋的病房,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睁着疲惫的眼睛望着我。我默默地坐在了他的面前,轻声说:“刘主任走了。”
       他沙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他手的温度。
       我们的手紧紧相握。
       他又说:“活着,真好!我们要珍惜!”
       那些关于死亡的记忆在这个时候重现,意味着什么?
       我的身体无法动弹,灵魂却在挣扎。
       我还没有死,没有!老子还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可老板娘他们明明知道我还活着,为什么迟迟不来救我?
       难道他们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又听到了轰隆隆石头滚落山谷的声音,从上面又滚落不少碎物,堆积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越压越紧,我获救的希望越来越小,死亡离我越来越近,我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体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泪水
       那是一双泪眼,红肿的泪眼。
       那不是我的眼睛,此时,我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黑色的血。
       那应该是我母亲的泪眼。
       我很清楚,如果母亲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泪水一定会在五月多雨的天空中飞扬。
       母亲和祖母一样是善良的农村女人。
       她是个童养媳,从小就和祖母父亲他们相依为命。所以,也深得乐善好施的祖母的影响,而且也信佛。
       母亲生下了我们四个儿子,还带了两个养女。家庭负担一直很沉重。她和父亲靠做豆腐赚点小钱,把我们拉扯大。那时,做豆腐是很辛苦的,每天傍晚,母亲从生产队里劳动回来,就要挑十多担的水到豆腐房的大木桶里备用。每天凌晨三点多,她就和父亲一起起床磨豆腐,那是几十公斤的大石磨,磨完一锅豆腐需要两个多小时……直到早上六点多,豆腐才能做好。父亲会去休息一会,而母亲就挑着一担豆腐,挨家挨户去叫卖,卖到八点多,回到家里,随便吃碗稀粥或者一个地瓜,就要和生产队的社员一起下田劳作。
       有个情景永远烙印在我的脑海:那是个落雨的清晨,我背着书包打着油纸伞去上学。我走进一条小巷时,看到了母亲的背影,她戴着斗笠,挑着一担豆腐,赤着双脚,边走边喊着:“卖豆腐——”小巷子里就我们母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发现母亲的裤子都被雨水淋湿了,她的大脚板踩在鹅卵石路面上,溅起一片片水花……
       那个年代,做豆腐卖是违法的,叫什么“投机倒把”,所以不敢公开。被公社市管会的人发现了,要没收东西,还要抓去游斗。虽然母亲没有被抓去游斗过,但是家里的豆腐房却被抄过,做豆腐的工具被如狼似虎的市管会人员收走,做豆腐用的大锅也被砸漏了。愤怒的父亲抄着长长的火钳要冲上去和他们拼命,母亲却抱着父亲,对他说:“我们从头再来!”
       我从母亲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坚韧。
       她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用行动去抵抗着人为和自然的灾害。记得那一年大水冲坏了房子,我都哭了。她沉着地对我说:“哭什么哭,房子倒了可以重建,只要人还在!”
       可母亲还是会流泪,而且比一般人流的都多,那是亲人受到伤害的时候。祖母死后,她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快哭瞎了,还生了眼病,很久才好。我小妹付莲是母亲的养女,抱养过来时刚刚满月不久,在她不到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母亲每天以泪洗面。小妹得的那病需要经常输血,母亲一次一次地把自己的血输给小妹,最后把自己的身体也搞垮了,壮实的一个人变得精瘦,而且落下了病根。
       从那一次大水灾之后,我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给父母亲盖一栋新楼,让他们幸福舒适地居住。可我一直没有实现这个梦想,直到去年,我把一大笔稿费寄回家里时,我才觉得这个梦想就要实现了。新楼房是去年冬天开始动工的,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建得那么慢,到现在还没有建起来。本来,我想二○○九年春节一定能够建好的,到时我会带我妻儿回去和父母过个团圆年。现在,回家在新楼房里过年的愿望也许就成了我永远不能实现的一个梦想。
       或者我的魂魄会飘回故乡。
       不知怎么的,我感觉到母亲知道了我被埋的事情,感觉到她在哭,她的泪水像雨一样从五月铅灰色的天空中落下。
       我的心里也落起了绵绵的雨。
       冰冷的雨。
       妈妈,我不希望你哭,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要哭。你要是哭瞎了眼睛,你就看不到你其他的儿子以及孙子孙女了,他们和我一样重要,一样是你的至亲至爱,你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我一样。我希望你好好和爸爸一起活着,儿子给你们建的房子还没有建好呢,你们可以在新房里好好地活好多好多年,来生,我还会做你们的儿子,还会赚钱建新楼房给你们住,让你们安享晚年……
       绝望
       我在黑暗中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压住我肋骨的钢筋似乎是压在我的心脏上,我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会爆炸。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窝囊,怎么就被埋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呢,我就要这样渴死,饿死?这不是我要的死法,这样死不符合我的死法,如果我死在前线,我认了;如果我路见不平死在歹徒的刀下,我也认了;就是为了妻子儿女累死,我也认了……我怎么能够就这样死去呢?我的父母还需要我赡养,我的妻子还那么年轻,我的女儿才一周岁,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完,我的新书才写了三万字……我不能这样死去!
       可我还能坚持多久?
       目前,焦渴是最大的问题。
       
       昨天早上我只吃了两个小馒头,喝了一盒花生牛奶。因为写作十分顺利,午饭也没有吃,本来想写到下午四点多就收工,到山庄里的饭店去好好吃一顿的。山庄饭店的厨师厨艺十分不错,原来是在江苏的一家川菜馆当大厨,鑫海山庄的赵老板把他挖了回来。刚刚来的那天,老板娘请银厂沟电厂的几个工人吃饭,叫上了我,吃了十多道地道的川菜,感觉好极了,可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的川菜,尤其是本地河里出产的冷水鱼烧得绝。我想好了晚饭就吃一条大厨烧的冷水鱼。结果,这成了我的幻想。
       我不知道那个厨艺良好的厨师现在怎么样了,我希望他活着,世界上真正优秀的厨师毕竟不太多,人民需要这样的厨师。
       那条我本来要吃的鱼现在在哪里?是被砸死了,还是掉下了山谷,重新游回水中,自由了?
       昨天出事之前,我没有喝一口水。
       我有个极坏的习惯,写作的时候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根本就想不到喝水。这让我吃了大亏呀,如果我多喝点水,或者我现在就不会如此焦渴难忍,或者我可以多坚持两天。
       废墟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从落雨的声音中可以辨别。
       又一阵剧烈的余震,我身体底下的楼板瑟瑟发抖。
       许多碎物又从上面滚落,压在我的背上,因为楼板是倾斜的,我的背部承受着重负,像一座山压在我的背上。
       余震过后,楼板停止了颤动。
       暂时的平静使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真担心楼板会在余震中掉落到几十米深的山谷里去,那样,我会和楼板一样粉身碎骨。
       这时,我身体下面的皮肤感觉到了一阵清凉。
       我一阵惊喜:是雨水顺着楼板流下来了!
       过了一会,我绝望了,我只能感觉到雨水从我身下流走,却没有办法使它进入我的嘴巴,甚至连打湿一下我的嘴唇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我无法喝到自己的尿,无法让左脸上的血抹到嘴唇上一样。
       我以为是上天可怜我,给我送些天水下来解解渴,可那是上天的一个恶作剧,在玩我呢!
       水!水!水!
       此时,让我喝口水,就是让我马上死去,我也无怨无悔!
       我什么时候感觉到水如此宝贵?
       埋在废墟里之前,每天用那么多水洗澡,一次一次地用水冲着自己的身体,生怕哪个毛孔没有冲洗干净,有时水龙头也忘记关闭,任凭宝贵的水白白地流走,还嫌自来水不干净,要喝什么矿泉水……想起来,那就是犯罪呀!刚刚住进山庄时,山庄里的人告诉我,这里连冲厕所的水都是矿泉水,他们特地从山上的一个泉眼接了根管子到山庄里来。
       现在,就是冲过厕所的水给我喝,我也会把它当成琼浆玉液!
       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了花生牛奶。
       上山前,我特地在山下的一个小超市里买了一箱花生牛奶,准备不吃早饭或者晚上熬夜时喝上一盒的。几天里,那一箱花生牛奶我才喝掉了三盒。
       那箱花生牛奶此时在何处?我记得把它放在房间里靠厨房的那个角落的,楼房坍塌时,那些花生牛奶会不会散落在我身体的旁边?
       这个想法让我在绝望中又萌生了一线希望。
       我该怎么办?我只有右手还可以在很小的空间里活动,希望只能寄托在还没有被完全埋住的右手上了。
       如果没有可以活动的右手,也许我会陷入更加险恶的境地。
       我的右手开始在周边摸索着,摸到的都是破碎的和毁坏的东西。
       我的右手手指使劲地在碎物里又抠又挖。
       忽然我在碎物堆里摸到了一个纸盒的尖角,那一定是装花生牛奶的纸盒!这个房间里没有其他类似这样的东西。
       我一阵狂喜,兴奋得手都在颤抖,我艰难地从泥石堆里抠出了那个纸盒,指头都抠烂了,钻心的痛,十指连心呀。如果能够抠出一盒花生牛奶来,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在这个时候,一口水也许就能够让我多存活两天,何况是一盒花生牛奶。
       随即,我的心凉了,我费尽心机抠出来的竟然是一个空纸盒,是我喝完的那盒花生牛奶的纸盒,我突然觉得特别的绝望,盒子里一滴牛奶都没有,我怎么喝得这么干净?如果当初剩下一点该有多好!
       绝望!
       无与伦比的绝望!
       事实上,就是有一盒花生牛奶,我也喝不着,因为我的右手已经伸不到嘴边了。我只能转移着注意力,并且继续呼救。我每隔几小时的呼救变得徒劳无功,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听到我泣血的喊叫。难道我真的要死在这里?
       那说过要救我的人此时在哪里?
       难道他们忍心让我就这样死在这里,生命慢慢地干枯掉?
       我不敢想象他们真的会抛下我,在这样的废墟里!
       还是绝望!
       《战栗传说》
       这次来四川写作,我只带了两本书,一本是满庭花雨的长篇小说《医生》,很早就答应给她写个书评,可一直没有写,说起来也快半年了,我答应人家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除非有不可抗力的原因。我住进鑫海山庄的第二天就给《医生》写了书评,因为她要得比较急,一家杂志马上要用。好在那时给她写好了,否则还不知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承诺。
       《医生》这本书和我一样被埋在废墟中,但是我不知道它埋在哪个地方。
       还有一本书,也和我一样埋在了废墟中,那本书的书名是《战栗传说》,它的作者是上世纪初的美国恐怖小说作家洛夫克莱夫特。洛夫克莱夫特被斯蒂芬·金誉为“二十世纪恐怖小说最佳写手,无人能出其右”。我其实不是因为斯蒂芬·金对他的赞誉才读他的书的,而是因为慕容雪村。
       慕容雪村是我见过的读书最多的作家。他的博学和良好的记忆力让我惊叹。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在三亚写作时,他向我推荐了洛夫克莱夫特的《战栗传说》。翻了几页纸,我就被吸引。慕容雪村见我对此书爱不释手,就把这本书送给了我。其实,慕容雪村还送给了我一个构思,那就是我这次进川要写的《迷雾战舰》。
       洛夫克莱夫特是一个一生都被诅咒的人。他于一八九。年八月出生于美国罗得岛。从小体弱多病的他度过了坎坷的一生,因为家庭破产和精神崩溃无法完成学业,父母亲相继地去世,给他的心理投下了更大的阴影。他因患癌症痛苦地死去前,从未出版过一本书。
       他孤独中写出的作品充满了奇思怪想,我想他是活在自己作品中的人,他让我对他产生了敬意,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外国作家如此地尊敬。
       《战栗传说》是他的小说集,其中的《克苏鲁神话》最让我着迷。这篇小说描写了一名远古的邪神(克苏鲁),远在人类文明诞生之前,便寄居在地球上,后来他们由于不明的原因而陷入沉眠,他们的身体和文明都被封存在深海或者南极,等待复苏的那一刻重新奴役人类……
       洛夫克莱夫特曾经说过:“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绪,便是恐惧。最古老而强烈的恐惧,便是未知。”
       就在地震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在睡觉前读他的作品。
       那时,我不知道我会埋在废墟之中,我还考虑过,我将面临的是什么?越是在平安的日子,我就越会感觉到危险。
       如今,死去多年的洛夫克莱夫特的中译本《战栗传说》和我一起被埋,这意味着什么?
       或者我是被《战栗传说》诅咒的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洛夫克莱夫特的小说,如
       果我死了,《战栗传说》就是我的殉葬品,我会带着这本书,到地狱里去找洛夫克莱夫特,告诉他,我最接近的是什么。
       灰色的花朵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花朵。
       它们都已经变成灰色。其实我已经记不起那些颜色是什么样子的了,此时在我眼中,一切都是灰色的,包括我的情绪。
       灰色的花朵已经没有了香味。
       它们在我心中变得那么的不真实。
       我曾经和它们靠得很近,可以闻到它们的香味,可以听到花瓣中传出的呼吸,还可以感觉到蜜蜂在它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那是些花朵,和叶子不一样。
       就是失去了颜色,也和叶子不一样。
       易延端
       余震来时,空气也在颤抖。
       我想过自救,可无能为力。我浑身的力气已经失效,我的挣扎已经毫无意义。这里不是我的沙场。
       我是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
       我想起了我的战友易延端。
       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他,我是绝对不会来四川写作的。我当兵的第二年就认识了他,那时是一九八六年,我们同在兰州空军高炮某团当兵。其实他比我早当兵两年,他当时是团机关战士灶的司务长,因为我们都喜欢舞文弄墨,臭味相投,就经常在一起,成了好朋友。
       易延端喜欢写诗,他的诗写得一般,但是作为朋友,那是个可以交心的人!我有什么事情都会去找他,比如碰到什么烦恼的问题,就会对他倾诉,他也会给我出主意,解决问题。他经常会弄些酒菜,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关起门来,边谈文学边喝酒。他的酒量比我好,我喝不过他。
       后来我离开了老部队,调到广空某部去了,久而久之,就断了联系,可我还是经常想起他来。
       我一直记得他厚道的样子,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
       我们重新联系上,转眼就是二十多年。
       说来也奇怪,我们早不联系上晚不联系上,偏偏就在地震前的二十多天联系上了。因为郭群。
       郭群是有恩于我的人,也是个作家。没有他,我就当不了兵。当年就是他来到闽西接兵,爱才的他看我上中学时就发表过小说,就把我带走了,尽管我身体某些方面不合格。
       很巧的是,他也和我失去联系二十多年了,也是今年刚刚联系上,和他联系上不久,他就带着儿子来了一次上海。多年不见,我们显得特别的亲热,其实我心里一直把他当成我的亲人。见面后,我就自然而然地和他谈起了我们共同的朋友易延端。他说易延端一直和他保持密切的联系,去年,易延端还去他那里住了一段时间。
       战友的感情的确不一样,他马上就拨通了易延端的电话。
       这个多年没有联系的战友终于有了具体的消息。
       刚刚好我准备到一个地方去写作,本来准备去三亚和慕容雪村一起写作的,因为很想见易延端,就决定到四川去,于是就来到了银厂沟,住进了鑫海山庄。我们还约好了五月十七日他带几个彭州的老战友到山庄来聚会的,没想到我在十二日下午就埋进了废墟之中。
       见到易延端后,感觉他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老了许多,可他还是那么质朴,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还是那么地让人感觉到放心和踏实。五月八日那天下午,是他和一个叫王晓琳的女子把我送到鑫海山庄的,吃完晚饭后,他就下山去了。
       被埋后,我一直以为他会尽快地赶来救我,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我想山庄里的人就是放弃救我,也应该会把我被埋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他,让他想办法来救我的,特别是那个叫王晓琳的女子。这一天将要过去了,我也没有等到他的到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他也会像山庄里的人那样,让我死在废墟之中?
       这绝对不可能!
       我坚持认为他和我妻子娉一定会想办法来救我!
       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到来?这是个让我难过的问题。
       ‘
       如果我死了,他们再出现,那就毫无意义。他们只能挖出我的尸体,或者几件残破的沾满泥尘的遗物。还有一盒带给易延端女儿的巧克力,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如果那盒子没有坏的话,兴许还能食用,巧克力应该不会受伤或者死亡。我还没有见到过易延端的女儿呢。
       或者我已经随废墟一起在余震中掉落山谷了,尸体连同一切东西都被永远埋葬……
       “易延端”这三个字成了我这次地震遇险中最关键的一个名词。
       平常得令我伤怀的场景
       那个巨大的城市在暮色中沉入一片辉煌的灯火之中时,杂乱的充满人间烟火味的漕东支路却黯淡下来。路旁一栋居民楼四层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亮。
       那是我岳父岳母的家。
       岳父陆顺忠是个老工程师,现在除了给制造电脑雕刻机的厂家搞设计,没完没了地画图纸外,就和岳母一起帮我们带李小坏。岳母姚菊芳是个工人,很早就退休了,她认识很多人,总是忙碌地串门,在没有李小坏前,如果不是在傍晚的做饭时间,很难找到她的,可她又会很突然地回到家里。
       这时,岳母会在厨房里炒菜,她总是把声音弄得很响,站在家门外也可以听见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岳父在我到来、把李小坏移交给我后,又躲到封闭的阳台的那个角落,在电脑上画设计图,还点上一根烟,偶尔会伸手摸摸头上花白的头发。我在客厅里和小坏捉迷藏,总是逗得她嘎嘎地大笑,她不笑时像我,笑起来就像她妈妈了。这个孩子是个精灵,她这么小一点点,就可以用童稚的目光和我做心灵的交流。我和小坏玩耍时,会不停地给妻子娉打电话,催她回家。这是倦鸟归巢的时候,她应该回来了,我总担心岳母在她回来前就早早把菜炒好了,等到吃时菜就凉了。有时我也会烧菜,我会等娉快回家的时候烧,等她一回家,我的菜也正好烧好了。
       妻子娉的回家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一阵喧闹。岳父会边说话边从阳台上走到厅里来,然后到厨房里去端菜打饭。岳母就坐在饭桌前笑着看李小坏伸出双手从我手中扑到妻子娉的怀里,小坏会仰起小脸,把粉嫩的小嘴凑到她的脸上,亲吻一下,那样子逗得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开怀大笑。
       我们吃饭时,小坏就站在我们旁边,啊啊地叫着,我们把她可以吃的东西用筷子放到她的嘴巴里,她就不叫了,边吃边看着我们,吃完后,她又开始啊啊地叫,如果我们不理她,她会边叫边用手拉着我们的衣服,好像在告诉我们,“你们怎么可以不理我呀!”
       我这个人有时习惯很不好,边吃会边说这个菜太咸了,那个菜太淡了……岳父听了我的话就会去尝那些我点评过的菜,会作出他的评价,“这个菜还可以,不成;这个菜是淡了点……”岳母则微笑地坐在那里,不说话,她已经习惯了我的挑剔,还努力地按我的口味烧菜,比如不在菜里面放糖。她有糖尿病,吃得不多,却又吃得很快,吃完后就抱着小坏看我们吃。这时,妻子娉发话了,“你少说两句,有得吃就不错了!”岳母就笑着说:“他就那脾气,说就说嘛,没有什么关系的。”有时我也会夸她做的菜有进步,她就会十分高兴,“好吃就多吃点,全部吃完。”
       这是平常得让我感伤的情景。
       我想很多平凡的家庭都是这样的。
       我希望能够记起更多的细节,这种回忆让我在感伤中温暖。我多么想回到那庸常的生活场景中
       去!哪怕是岳母做的饭菜再不好吃,我也会吃得很香,很香!
       可现在的我……
       我如果死在鑫海山庄的废墟之中,那样平凡的家庭场景会不会被破坏?我想很长的时间里,那个曾经温暖过我的家庭会陷入悲伤的氛围,他们的眼中常常会被泪水充盈,而心理的悲恸比泪水更加长久。当还不懂事的李小坏突然用稚嫩的声音叫出“爸爸”时,他们会怎么面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她那么小一点点就失去了父亲……
       求生的欲望又使我提起一股力气,大声地呼喊:“救命啊——”
       喊得我筋疲力尽,还是没有人回应我。
       我想我离那平凡的家庭场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逃亡者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是个逃亡者。
       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了逃亡。祖母王太阳曾经告诉我,我出生的那天天气特别的寒冷,她穿着单薄的旧夹袄去找接生婆时还在路上摔了一跤,膝头皮都摔破了。我是她的第一个孙子,她高兴呀。可当把我接生出来时,我是那么的小,像只小老鼠一样,而且奄奄一息。祖母解开了衣襟,把我——那一小团冰冷的肉放在了她干瘪乳房的胸前,然后用衣服捂起来。祖母用她的体温把我捂活过来,我的第一声啼哭是从祖母的胸怀里发出的。
       那是我的人生的第一次成功逃亡,是祖母让我没有一出生就夭折。
       出生在闽西最穷困的乡村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父母亲的错。饥饿的童年有些回忆辛酸而又好笑。父亲在我长大后,还经常对我说起一件事情,当然是在温饱问题解决后在逢年过节的餐桌上说起那件事情,有点忆苦思甜的味道,也是增加一点笑料,可父亲从来就不是个善于讲笑话的人。父亲说,我三岁那年的某天,家里人都出工去了,我在家里爬来爬去,祖母在忙着家务,没有顾得上我,我爬上了饭桌,我看到了一团像田螺一样的东西立在饭桌上。我以为那是个田螺,饥饿的我一把抓住了它,迫不及待地往嘴巴里塞……祖母发现后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吞下了那团软乎乎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家里的老母鸡飞到饭桌上屙下的一团鸡屎。她连连说着:“造孽哟——”然后擦掉我脸上手上残留下的鸡屎,还带我去漱口……
       我从来没有恨过生我养我的那个穷困乡村,可它总是让我心痛,让我产生逃离的念头。
       堂哥金水的死是那么的令人沉痛和忧伤。
       那年端午节,堂哥金水死于大水。那个端午节想起来是那么的昏暗。我们都跑到河堤上看汀江里浑黄咆哮的大水。每年端午节前后是雨季,汀江里的水会因为上游的山洪暴发而大涨,洪水威胁着我们的村庄。洪水注定那个端午节是无法好过的,大人们呼号着在加固河堤,而我们这些胆大的孩子们就站在河堤上看着大水。堂哥金水站在我旁边,我听到他喃喃地说着:“粽子,粽子——”那个端午节,我们村没有一家人包粽子,一是因为那年是个饥荒年,哪里有米包粽子呀;二是因为洪水的威胁,大家都不过这个节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粽子,说得我直流口水,饥肠辘辘。金水突然伸出手,往大水横流的河面上指去,他激动地说:“看呀,那是粽子——”我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哪里有什么粽子呀,那分明是漂浮的一块门板。河面上从上游冲下来很多杂物,上游一定有村庄被洪水冲垮了。和我们一起的几个孩子也没有看到什么粽子,可金水坚定地说他看到了粽子。那一定是堂哥金水的幻象。我们没有想到,金水会突然跳入滚滚的洪水之中。我们惊呆了!金水一直以水性好著称,他跳入洪水中后,我还认为他能够游回来。他一直朝那块漂浮的门板游过去,当他即将游到门板边时,一个巨浪朝他打了过去……我们再也没有看到金水浮出水面,甚至连他的尸体也没有找到……
       堂哥金水消失在洪水之中,消失在贫困的岁月里,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他是我发誓要离开家乡的最坚强的动力。
       我永远背负着亲人的亡魂在这个世界逃亡,金水、爷爷……
       父亲一直鼓励我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去。每次他带着我在田野里劳作时,就会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呀,否则就会像我一样在这里苦一辈子!他要我向叔公李佳英和李佳能他们学习,考上大学才有前途,叔公李佳英和李佳能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那时他们分别在总参某部和上海工作,据说他们都讨了白白的上海女人做老婆,过着幸福的日子。
       那两个叔公是我的榜样,可是我并没有像父亲期待的那样好好读书。
       上了初中后,我的成绩就急转直下,原因是我迷上了写作。我在笔记本上写着我自己认为是诗歌的东西,其实那些都是一些分行的文字。后来又迷上了小说,我偷偷地写信给远在南平的表姐秋兰,让她给我寄来了大量的文学杂志,那些文学杂志毒品一样让我上瘾,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最后,我也开始学习写小说了……
       写作的确是一种毒。
       我承认我中毒太深,无可救药。
       我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离父亲的期望越来越远,我不敢面对父亲的目光,不敢想他供我读书的钱是怎么辛苦赚来的。很多时候,我不敢回家,像一条野狗一样在乡村田野里游荡。
       我的脾气也越来越烦躁,经常因为一点小事情就和人打架。我知道我在堕落,父亲和老师的教育已经在我身上失效,我在一条无望的道路上越滑越远……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没有能够考上大学。父亲在深夜里沉重的叹息让我惭愧,尽管他总是安慰我,说考不上大学不要紧,打铜也是赚口饭吃,打铁同样也是赚口饭吃。我却知道,那不一样,不一样!在我许多同学兴高采烈地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悄悄地跟堂叔李文养去做泥水匠的学徒了。李文养当时是我们那里很有名的包工头和泥水匠,和我同去的还有堂哥李土土。那时,李文养在大山深处的一个村里承包了一栋楼房的建设。
       那段时间我变得沉默寡言,而且会突然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来。我会在休息时从建了一半的二楼上一次一次地往下跳,李文养见状对我吼道:“你找死呀,你要摔死了,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我流着泪对他说:“我死了又怎么样!我这样没用的人死了又怎么样!”
       李文养无语了,他理解我内心的痛苦。
       在那里干了几个月后,我离开了那个山村,离开了李文养,回到家报名参军了。我离开那里,是因为一个叫兰珍的山村姑娘的一句话。兰珍是村里小吃店店主的女儿,她和父亲一起打理着那个小吃店。我经常在小吃店里喝闷酒。那个晚上,我喝得有点多了,就在那里胡说八道。兰珍走到我面前,冷冷地对我说:“你总是这样喝酒有什么用?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你不应该一辈子当泥水匠的。我要是你,就回去补习,继续考大学,实在不行,就去当兵!”兰珍的话使我下了逃离故乡的决心。
       那又是我一次成功的逃亡。
       当我坐上汽车离开故乡时,我看到了祖母在汽车后面哭喊着追赶我,我的父母亲和弟弟们在追着她,泪水迷蒙了我的脸……我要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还有脸回来吗?
       我对部队有很深的感情,它让我成长,成长却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整个青春时光都在部队里度过,我在部队收获了宝贵的人生历练,有伤口,也有
       军功章。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让我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铁打的汉子。就是后来离开了部队,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二十多年的坎坎坷坷。
       二○○四年,我离开了部队,脱掉了穿了二十多年的军装。我开始了在上海的生活,我没有让地方政府安排工作,选择做一个自由职业者。
       几年来,我混得灰头土脸。
       刚刚开始和程永新大哥以及汕头的蔡极鸿先生合作开了一家潮州菜馆,我无法忍受商业操作中的一些潜规则以及自私贪婪的商人本质,最后我退出了合作。后来我到唐神传播旗下图书公司当总编辑,干了几个月后,也灰溜溜地离开了,因为只知道干活,而不知道耍手段。但是我问心无愧,我走时,我手下几个员工都哭了,他们帮我提着我的东西,把我送出办公楼时,我看了看高远的天空,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再后来,和北京的兴安先生和书商贺鹏飞合作开了一家图书公司,最后还是不欢而散,一年多时间,我付出了很多,收获的却是冰冷的叹息……为什么我总是混得灰头土脸?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是个直性子的人,我不知道如何适应这个商业社会。
       其实我是一个人在和一个现代文明的社会对抗,这个社会不需要你的铁血丹心,不需要你的侠义柔肠……在我的内心恢复平静后,我决定再不从事商业活动,我不是那个料。在一个大雪飘飞的晚上,我在北京的一个小招待所里,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写了一篇题为《仇恨是不可救药的绝症》的文章,我记得文章里有这样的话:“一切都渐渐平淡,生活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粗暴而改变过,只是让自己越来越疲倦,越来越远离人群,越来越怀疑自己。很多时候其实自己就是一个堂吉诃德,总是在和风车作战,自己把自己当个英雄,结果在别人眼睛里是个傻瓜。总是作出无谓的牺牲,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一切都源于一个简单的词:‘仇恨’!很小的时候,现实告诉我,你要学会仇恨,那样你会变得残暴,残暴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威慑别人,但是经常弄得自己伤痕累累。仇恨是不可救药的绝症!我决定放弃心中的仇恨,做一个平和的人,与世无争的人,微笑的人,坦荡的人。仇恨使人变得自私,变得面目狰狞,变得睚眦必报,变得提心吊胆!”
       我也记得好友曹元勇看完我这篇文章后写下的一段话:“在我心目中,西闽一直是个英雄。因为,这位兄弟敢作敢为,敢恨敢爱。我曾经说过,他的性情中既有嫉恶如仇的一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可以说,他是有大爱和大恨的人。现在人们喜欢唱:One night in Bejing,我留下许多情。而西闽在那个北京之夜,可能获得的是一种对世俗庸人卑鄙灵魂的顿悟。现在,他突然宣布不再仇恨,而要拥有平和宁静的心态。我知道,他一定是经历种种‘恶’的磨练。他是一个有着淳朴儿童心态的兄弟,于是庸人免不了利用他嫉恶如仇的一面,柔情似水的一面。儿童长大了,就会发现成人的丑陋。西闽这个少年英雄终于看清了这点。他在这种顿悟中,一定经历了刺心的痛苦。就像尼采所说的英雄,发现世界上都是别有用心的绵羊,必须经历心的刺痛,才能超越一样。这是一个长着邪恶脑袋的绵羊吃老虎的时代啊。”
       我不是什么英雄,英雄只是我的一种情结。梦想成为古代的英雄,骑着高头大马,一杆长枪挑遍天下敌手。那是我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古代那样的英雄永远不会再有,个人英雄主义在当代越来越没有意义。现在的英雄有了新的标准,我达不到的标准,比如在很多人眼里,有钱有势的人才是英雄,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永远的逃亡者,长不大的逃亡者,卑微的逃亡者。
       可我最终却不知道会逃向何方。
       也许鑫海山庄地震后的废墟是我最后的归宿!
       再次陷入黑暗
       眼前的灰色光亮渐渐地熄灭,我再次陷入黑暗。
       我想,山庄里的人再也不会来救我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放弃我,如果我是他们,我就剩下一震后银厂沟
       摄影:郭继红个人,用手也会去刨出埋在废墟里的活人的。我没有恨他们,救和不救都是他们的权利,我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
       黑夜的再次降临让我恐惧。
       其实恐惧,希望,痛苦,愤怒,烦躁,委屈,平静……这些情绪一直在我大脑里交替着进行。
       曾经有个女人问我:“你怕死吗?”
       我反问她:“你呢?”
       她笑笑说:“当然!”
       我说:“那还用问,只有死去的人才不会怕死。可人能够不死吗?”
       死亡的恐惧并不是在深埋废墟中才出现过,就是在一些庸常的日子独处时也会油然而生。那是相当脆弱的时刻,会突然觉得无望,生活中的·切变得索然无味,自己就像是一个濒临绝境的人。其实那时窗外的天空依然晴朗,花园里的花朵依然怒放。这样的时候恐惧死亡,显然十分矫情。
       此时的恐惧深入骨髓。
       那么真实。
       我不知道有没有在这种情形下不会恐惧的人。
       我显得异常的卑微。
       黑暗中仿佛有个魔鬼狞笑着伸出锋利的爪子,插入我的胸膛,抓住我的心脏,使劲地捏着。
       我的心脏一阵阵难以忍耐的疼痛。
       我感觉到心脏里的血在被魔鬼之手挤干。
       恐惧产生的毒素侵入我的五脏六腑,我喊叫起来:“不,不,我不要死,不要——”
       人死了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语言,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绝望!
       有人会在恐惧中崩溃,失去求生的欲望,然后把自己活活吓死。
       我会不会在恐惧中窒息而死?
       不,不,我不要死!
       我要活下去!
       给我力量,让我度过这个漫漫长夜……
       预兆
       世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有预兆吗?
       我相信有。可我们不能准确地把握那种上苍传递过来的信息,那种信息是模糊的,不是谁都能够准确领悟的,也不是什么科学仪器可以测量出来的。就在此半年前开始,我就经常做那个噩梦,在噩梦中我被装进棺材里活埋了……我没能从这个噩梦中破译出那隐藏的密码。
       我是个俗人,我不知道那是神对我的暗示,或者说自然对我的警告和提醒。
       就在我出发来四川的前一天,我还莫名其妙地在QQ上给路金波留言:“如果我这次出去有什么不测,请你好好经营我的图书。”那时,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此行凶多吉少。可我为什么还是前来呢?我是个守信的人,和朋友说好了的事情,就会义无返顾去做。
       飞机在成都双流机场降落后,我还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就在成都写作呢?一个朋友还给我联系好了酒店式公寓,说那是个十分安静的地方。可我还是和开车来接我的易延端去那个当时还未知的地方,因为他说给我找好了住处,但是没有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地方。
       就是上车后,我问他把我安排在哪里,他也没有说,就说先到彭州,到了彭州再说。我当时就有疑问,他现在在什邡工作,没有在什邡给我找地方,为什么要把我拉到彭州去呢?见到二十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战友,我很兴奋,说了很多久别重逢的话,却不管其他什么了,他是我值得信任的战友,他安排我到哪里就到哪里吧。奇怪的是,易延端把车开出机场后,一直在成都打转转,他总是找不到开往彭州的
       路,转了快两个小时,才转出成都。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冥冥中上苍对我的挽留,让我不要前去受难。
       可我没有接受上苍的挽留。
       车子开到彭州,已经暮色苍茫了。
       易延端把车子停在了彭州市区里一个小卖店的门口,那里坐着几个男人,在说着话。我们下车后,其中一个男人站起来,朝我们走过来。易延端介绍说,他以前也在我们团当过兵的。不过我没有见过他,因为他在一九八五年部队精减整编时就复员回家了。
       不一会,他们就把我带到了一个饭店里,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战友,其中有我认识的尹华培和张青。张青是我一个连队的战友,自然很兴奋,说了许多有趣的往事,还通过他联系上了许多当时关系密切的战友,比如兰州的赵清国等。看到这么多战友,我才知道为什么易延端会把我带到彭州来,他早就和战友们商量好给我接风的。那个晚上我喝了不少酒,喝完酒还十分清醒,因为高兴,没有醉。那个晚上,我和易延端在一家小旅馆住下了。那个晚上,我睡得很不舒服,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我没有在意。
       第二天,易延端对我说,他给我找了四个地方,三个地方在什邡,一个地方在彭州的银厂沟。他先把我拉回了什邡,看了两个他给我找的住的地方,我都不满意。我还是决定到银厂沟去,他也觉得银厂沟清静,对写作比较有利。就去他的办公室坐着喝茶,和他的同事聊了聊天。易延端在《今日什邡》报当副总编辑,这是个县级内部报纸,条件并不是很好,可他能够做到这样的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了,这和他为人淳朴和敬业有关。中午,他叫了什邡的女作家曾葳茵和他的同事李斌(当时名噪一时的“雪米莉”其中之一)一起吃了个午饭,然后就坐着鑫海山庄派来接我的车子,上了山。
       后来才知道,易延端在什邡给我联系的三家宾馆,在地震中都没有任何问题,包括地震重灾区什邡红白镇的那家,全镇的房子基本都塌了,但它没受大的影响。
       命中注定我要经历这场灾劫,躲都躲不掉,尽管有那么多预兆,有那么多的可能性。
       我应该服从命运的安排?
       呼吸
       黑夜里传来的轰响让我不再相信这是简单的山体滑坡,这是可怕的地震。连续山摇地动的余震随时都有可能吞噬残存的生命。在鑫海山庄以外的地方,还有多少生命在那瞬间被无情吞噬?山庄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多少人被埋葬?那说过要救我的老板娘他们,是不是已经在余震中遇难?还有易延端,是不是也遭到了不测?
       我突然替他们担忧,替他们难过。
       任何一条生命都是宝贵的。
       如果我能够安全出去,我一定会去救人的。
       可我现在只有哀叹,自身难保,出去救人的话有点像是谎言。
       此时,我身体上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压在底下的那半边身体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
       伤口是不是还在流血?
       是不是已经开始发炎,开始腐烂?
       我想象着我的伤口慢慢地冒出黑色的黏稠的血浆,伤口的四周在糜烂,翻开的皮肉化了脓,有很多像肉芽般的蛆在蠢蠢欲动……我仿佛闻到了腐臭的味道,那是从我糜烂的伤口散发出来的腐臭味儿。
       我的呼吸沉重。
       我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只有呼吸的声音可以证明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可是我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我的皮肉会慢慢地腐烂,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最后连呼吸的声音也会消失,就像唱机碰到停电,歌声戛然而止。
       我想象着躺在家里那张舒适的大床上的情景,李小坏躺在我的旁边,面朝着我,她的小手放在我的胸膛上,一条小腿也搁在我的肚子上。她在我身边沉睡,我听着她轻微的呼吸声,闻着她身上的奶香,心里充满了慈爱。
       我伸出尚能动弹的右手,往旁边摸了摸。
       我希望能够摸到李小坏温热柔嫩的小手或者小脸,可我摸到的是冰冷的碎物和从破碎的木板上刺出的铁钉。
       我心里一阵悲凉。
       我的呼吸停止后,刚刚过完周岁生日不久的李小坏就永远没有爸爸了。
       她爸爸永远不会抱着她,轻轻地哄她睡觉了,也永远不能保护她了。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失去了一个最亲近的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可怜的李小坏呀!
       我想流泪,可流不出来。
       我眼睛里只有黑色的血在循环流动。我还能呼吸多久?
       活着的尊严和死的尊严
       我难以形容在黑暗的废墟下所忍受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如果说在那瞬间被砸死了,那也就一了百了了,也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死人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一切悲伤痛苦留给活着的人承担。这是十分自私的想法。是的,我想到过自杀,可我找不到自杀的方式,也就是说,我连自杀的能力也不具备。
       但是我很快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自杀是没有尊严的!
       那是在背叛生命。
       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中,我两次产生过自杀的念头。
       其中一次是在梅离开的时候。她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我听到她乘坐的那班飞机从我们部队办公楼顶飞过的时候,我霍地站了起来,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那天,我一天都是痴呆的,房间里还残存着她的气息,还有她用过的东西。我们在七月的北京相识,爱情像七月的骄阳那么如火如荼。那时她才二十岁,我也只有二十五岁。或者有些盲目,或者我们不知道生活的残酷,并不是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可毕竟我们是相爱的。我们的爱情随着她的离开也死亡了,那段时间我总是神思恍惚,像是被魔鬼吸去了灵魂。我在一个晚上,企图用刀片割断我手上的动脉血管。就在我要动手的时候,战友陈强敲响了我的房间门,我手上的刀片掉落在地上。陈强手里提着一瓶白酒和一包卤鹅肉,笑着对我说:“呆在那里干什么?喝酒吧!消消愁。”那个晚上,我们边喝酒边谈了很多。当他得知我有轻生的念头后,他朝我吼道:“你他妈的还是男人吗?我一直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是个孬种!男人要死也站着死,自杀算什么东西!”他走后,我把那刀片扔进了垃圾桶。没错,自杀是没有尊严的,那是对生命的背叛。
       在这个黑夜,我自然也想起了她,想起她无奈的表情。
       也想起了浩林。
       他们同样是我心中的痛!
       我想在我呼吸停止之前向他们告别,却无处告别。
       ……
       父亲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有尊严的人。
       人的尊严没有贵贱之分。
       父亲大名叫李文友,小名叫火贵生。他一生在故乡闽西乡村靠种田和做豆腐为生。沉默寡语的父亲很少和人聊天什么的,在我记忆之中,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劳动着。他年轻的时候身体特别健壮,我记得酷暑的时候,他在田野里劳作时,总是光着厚实的被阳光晒得脱皮的后背,汗水从他的背脊上淌下,湿透了裤子。父亲做什么事情都不求人,能干的就干,干不了的也不强求,在父亲的词典里,没有乞求这两个字。自己应该干的事情无论再难再苦,也默默地挺着脊梁把它干完!这一点我继承了他的秉性,我不会乞求我得不到的东西。
       父亲有他做人的原则。该是他的东西他就要,不是他的东西,他想都不会去想。那时候,他当过生产队的会计,当时生产队的保管员李路长和他关系
       不错,李路长后来因为贪污被抓起来了,有个别人怀疑我父亲也有问题,上面下来的工作组就调查他,看他有没有和李路长同流合污。结果父亲清清白白,怎么查也查不出问题。生产队的社员都站在父亲一边,说他是个老实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和李路长一起贪污。父亲靠着读了两年私塾的底子,把生产队里的账目理得井井有条。多少年后的今天,他还保留着那些年当生产队会计时的账本,他对我说过;什么时候来查他,他都不怕!那年大洪灾,他冒着生命危险抢出了那一塑料袋的账本,就是为了两个字:“清白”!
       父亲一生辛劳,为我们四个儿子和两个养女耗尽了心血。
       在他的肩膀上,扛着的永远是责任。
       父亲也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他从来不会去欺负人家,却不容别人践踏他的尊严。
       他把自己的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
       我们几兄弟都从父亲身上继承了很多美德。
       我们都觉得应该像父亲那样活着,一生坦坦荡荡,经得起考验。可我在生命的路途中却失去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在物欲横流的年代里沉沦。每当我做了些亏心的事情,我就觉得那是对父亲的侮辱。父亲的人格魅力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的行为。
       父亲很少动手打我们兄弟,可他有一次差一点一巴掌把我的耳朵打聋。那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和一个邻居的孩子打架,结果我打输了,我一怒之下抱着一块石头冲到邻居家里,把他家的锅给砸了。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家。我准备偷偷地溜进屋里,却被等在厅堂里的父亲叫住了。父亲阴沉着脸,浑身在发抖,我站在那里,知道不妙。他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把我提溜过去,咬着牙说:“你今天干了什么好事?”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口。父亲愤怒地吼道:“你说呀,你今天干了什么好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气急了的父亲扬起蒲扇般的巴掌,朝我的左脸扇了过来。我听到一股凛冽的风声,随后我的左耳嗡的一声,脑袋就晕了……父亲说:“你出去和人打架,打输了你就要认输,打赢了也不要得意,但是你怎么能够去砸人的锅呢!你知道吗,那是流氓无赖的行为!你丢尽了我的脸!”
       我知道父亲用心良苦,他是要我做一个输得起的、赢得光明磊落的、有尊严的人。
       活着的尊严和死的尊严同样地重要。
       父亲如果知道我埋在废墟里是因为忍受不了痛苦折磨自杀的,他一定会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做!”
       父亲如果知道了我的死是因为血流干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而死,他会用沉默的忧伤表达对我的感情。
       想起父亲,我内心十分沉痛。
       四十多年了,我没有混出个人样来,没能让他苍老的心灵得到慰藉,却在浪迹的途中死于非命,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在他面前,我不是个负责任的人,无论是对他和母亲,还是对我的妻儿,我都没有尽到我的责任。
       我能够这样死去吗?
       回故乡之路
       明年的这个夜晚也许就是我的忌日。随着余震次数的增加,我身上积压的碎物越来越厚,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这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一个夜晚,我的坚持已经到了一个极限。
       每次路过我家附近的龙华殡仪馆时,我就浑身毛骨悚然,有些时候我特别脆弱。我曾经采访过一个殡葬工人,亲眼看过他把一具尸体送进焚尸炉。说实话,我接受不了火葬,总觉得这是很不人道的事情,人死了,就应该让他穿戴整齐,安放进棺材里,然后入土为安。
       这似乎和观念的新旧无关,这是对死者的尊重。
       我经常郑重其事地对妻子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尸体运回故乡,埋在我奶奶的坟边。”
       她笑了,“老土,现在谁还土葬呀!”
       我很严肃地说:“你记住我刚才的话没有?”
       她看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收起了笑容,点了点头。
       现在看来,我的尸体要回故乡埋葬是不可能的了,这里离我故乡那么遥远,而且我的尸体能不能完整地被挖出废墟还是个问题。看来,我注定是个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
       多年来,我在现实的生活中,常常被物欲压迫得抬不起头来,常常为了一些不值一提的东西伤害着自己的灵魂,现实的罪恶让我徘徊在崩溃的边缘,脑海里充斥着污浊的东西,我的一身臭皮囊已经无法回到纯真的年代。
       我想我的灵魂和肉体早已经背叛的故乡。
       我离当初逃离故乡的那个充满理想的少年越来越远,也离那个曾经感动过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
       那些闽西乡村的风景在我眼前是如此的灰暗,却又如此地令我感伤。那是我逃离的地方,此时却是我最想归去的地方。故乡那苍茫群山里,是否还有斑鸠飞过?田野是否还稻花飘香?汀江里的流水是否还那么清澈,或者洪水滔天?……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的故乡。是我死了都想运回去埋葬的故乡。那些野地里自由开放的苦草花,或者还记得我的模样,以前,每年清明时,我会采摘一束束的苦草花,放在已故亲人的坟前。那是乡村里最平凡的花朵,平凡得它连一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在野地里自由生长,而且生生不息。苦草花就是我故乡乡亲的形象。
       此时,我想起那些淳朴的乡亲,会突然心动,感伤。
       我发现我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而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武夫。
       黄毛婆婆该有九十岁了吧,不知道她现在身体怎么样,以前打电话回家,会向母亲问她的状况,想想,也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人老了,就像一盏临近熄灭的油灯。在那饥馑年代,黄毛婆婆会偷偷地把一把地瓜干塞到我书包里,轻轻地对我说:“孩子,带上它,饿了吃吧,看你都饿成皮包骨了!”
       还有那个一生都孤独一人的杨秀婆婆,七十多岁了还自己下田劳作,她在我眼中永远穿着打满补钉的衣裳,松树皮般的老脸上永远浮着笑容,对一切都那么宽怀,生命中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足够了,而那口饭也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得来的。
       我的李炳老叔公是否还在做着木匠?想来他也已经八十多岁了,前两年回乡,还看见他在家里做着木桶什么的。他把儿子们养大成人;给他们娶上媳妇建好新房后,就和他们分家,自己和老伴两人一起度日。他不要儿子们的赡养,他说他能够养活自己。他是故乡最有名的木匠之一,他做的木桶木盆锅盖木杓等家什声名远播。他长得矮小,乡村里的人都叫他“矮炳”,而且他耳背,和他说话要用吼他才能听见,他自己说话也十分大声。我没有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曾经让我跟他学过做木匠,父亲说,有一门手艺在身,怎么样也可以赚口饭吃。可我学了几天,就离开了李炳叔公。他一生除了他儿子没有收过其他徒弟,怕我父亲责备他,就对我父亲说:“不是我不愿意教他,也不是他吃不了苦,他的心不在这里,他的心很大呢!”和父亲一样老实本分的手艺人李炳叔公是少数看穿我内心的人之一。他在我离开他的时候,只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做事情,做什么都要做专,否则一事无成。”现在,我们乡村里没有人再去做小木工了,他是一个最后坚守的箍桶匠,他箍出的木桶是那么的货真价实是那么的耐用。他最后也会飘散在故乡的风中,连同他精湛的手艺……
       除了我三弟李希霖还在部队,其他的弟弟妹妹们,都还在故乡。我们几兄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红
       过脸,吵过架。我离开故乡时,弟弟妹妹们都还小,他们跟在我的身后,一直把我送上汽车。大弟弟李希峰后来考上了大学,回乡当了一名中学老师,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他完全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因为我,他留在了家乡,我一直对他有愧。那年,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的一个学校高薪聘请他去,他就和我商量,我制止了他,我说,我在外面,三弟也在外面,小弟又没有能力,你一走,父母亲怎么办?他听从了我的话,留在了家乡,就是为了更好地照顾父母亲,让我没了后顾之忧。
       小弟李海军在我当兵离家时还是个小孩子,跟在我后面还流着鼻涕。小弟小时候死活不去读书,和邻居的孩子一天到晚瞎玩。后来,他就没有上学,很小的时候就养了一大群鸭子,最多的时候养过两百多只。我以为他一辈子就当“鸭司令”了。我们那里也有一生靠养鸭为生的人。养鸭子也是十分辛苦的事情,一年到头风风雨雨都要把鸭子赶到田野河流上去放养。后来小弟大一点后,父母亲就把他送去学厨。结果,厨房打杂的那套他都学会了,就没有学到做菜的真功夫,原因是他师傅没有用心地教他,而是把他当小工使唤。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发现小弟养了很多鸽子。我以为小弟改行养鸽子了。后来才知道,那鸽子是自己飞来的。有一天,我们家飞来了一只鸽子,鸽子是受伤的,小弟把鸽子收留了,给它治好了伤。小弟还在楼上的屋檐下修了个鸽子屋。小弟在一次鸽子飞走后就认为它不会飞回来了。结果,第二天,鸽子不但飞回来了,还带了几只鸽子回来。后来又飞来了许多鸽子……遗憾的是,在九六年的一场大洪水后,鸽子都飞走了,再也没有飞回来。小弟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小弟在家种田养猪为生。想起来遗憾的是,小弟结婚时,我没有回去参加他的婚礼。去年,小弟媳妇生了个女儿,比李小坏大两个月,她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可惜再也不能见到她了。还有大弟的儿子李浩,他和我很亲,总喜欢打电话给我,我答应送一台笔记本电脑给他,看来这个承诺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命运总是在捉弄三弟李希霖,小时候他快到四岁才会说话,我们都以为他会成为一个哑巴。我不会忘记童年时,他清澈无望的眼神。我尽量地呵护着他,有时带他去很远的地方看露天电影,回来时,他瞌睡了,我就背着他回家,他在我背上轻轻地打着鼾时,我多么想他一觉醒来就会说话呀。他上学后,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小学毕业就考到县城里全县最好的重点中学去读书,可是,高考那几天,他突然拉了肚子,影响了考试,差几分没有考上大学。要强的他就悄悄地离开了家乡,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听人家说他走了好多地方,干过苦力,做过广告……那些年,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可他却不愿意告诉我,他像父亲一样,沉默寡言,把一切都装在肚子里。后来我联系上他后就让他参了军。到部队后,他干得不错,因为文章写得好,部队领导让他搞新闻工作,并且转了志愿兵,本来部队领导准备给他转志愿兵后提干的,可是,那年,上面下了个文件,以后不在志愿兵中直接提干了……
       还有我的亲叔叔李文多,中风后一直行动不便,我不知道为什么灾祸总会降临到善良劳苦的人身上……还有我的表哥李金波,多年来对我充满期待的目光令我伤感……
       ……
       故乡是我一个梦幻,那么多具体的景象和具体的人,渐渐模糊。
       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忘记了电影的名字。但是我还记得,一个英雄死后,他的几个战友抬着安放着他遗体的棺材一路回到故乡……我多么希望我死后,有人抬着我的灵柩走过万水千山回到故乡。
       那只是我的幻想,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幻想。
       我只是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
       也许只有我祖母能够把我的魂魄领回故乡。
       可回故乡之路是那么的漫长。
       朋友
       我的喉头又堵满了黏乎乎的膏状的物质。
       我奋力将它吐出,呼吸稍微顺畅了些。我吐出的东西落在眼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我听到了它落在笔记本电脑上的声音。我的心活动了一下,如果能把电脑打开,我就可以看到电脑桌面上小坏可爱的照片,可以听到电脑里的音乐,那样或者可以给我带来短暂的慰藉,但我却无能为力。
       音乐可以安抚灵魂。
       我想起了几年前,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恩雅的唱碟。从那时起,我就迷上了她穿透时空的歌声和神秘的爱尔兰音乐。我经常在写作的时候听恩雅,灵感的潮水就会一遍一遍漫上我的脑际。我特别感激那个朋友,她让我在这个无望的黑夜里想起了恩雅,音乐在黑暗中响起,它无处不在,渗透进我即将消亡的肉体和绝望的废墟。
       我在音乐中想起了朋友们,那些在我生命历程中给过我帮助和爱的朋友们。他们让我感动。
       我一直觉得朋友和亲人一样珍贵。
       尽管这个世界很多人把朋友当做利用的工具。
       我有很多的朋友,三教九流,渗透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他们的存在,让我温暖和安全。如果没有他们,我的生命会黯淡很多。
       我很少能够像今夜这样有那么充足的时间来想念他们。
       李洪洋,这个名字和我的二十多年军旅生活联系在一起。多年前,他还是《空军报》的副刊编辑,我当兵后的第一篇散文《孤树》就是经由他的手发表出来的。那一年,我因为我们连队的指导员刘昌辉转业中发生的不公待遇的问题,和团领导吵闹,受到处理。听说此事后,从未谋面的他特地从北京赶到了陕西,做通了团领导的工作,给了我一个机会,当时团保卫部门准备送我去劳教。后来,我们就成了好兄弟,二十多年的时光没有冲淡过我们的感情。女儿李小坏出生后,他高兴极了,争着要当她的干爹……
       马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比我大,一直让我叫你姐姐,可为了那一件毛衣,我认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给我织毛衣的女人。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呀,同坐一趟火车去西北当兵,又在同一个军,只不过你在军部,我们在基层连队。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那激动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当收到你给我织的毛衣时,我怎么也舍不得穿,我想你用了多少业余时间,一针一针挑出来的呀……
       郑文革,不对,这是你过去的名字,现在改名叫郑涛了。你和李荣荣、李文榜、瞎木荣、马合佬、李柏元他们都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记得那一年我的腿骨跌断了,无法走路去上学,是你们每天都来到我家里,轮流背着我去学校。时间过去那么久了,那情景还历历在目……
       丘有滨,我很后悔在我当兵后第一次回乡探亲的时候,当着北村的面把你说得痛哭流涕,其实我理解你,我知道人的品性是与生俱来的,我不能改变你的生活正如你不能改变我的生活。在很久以前的高中时代,我们度过了很臭味相投的一段时光,你总是那么才华横溢,滔滔不绝地讲着你对人生的理解。你把几大本写着你少年时期苦难历程的日记本送给了我,它曾经有一段时间滋润了我落寞的灵魂。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最优秀的诗人,你忧郁和懦弱的性格决定了你的一切,你如今在闽西的那个小山城里过着悠闲的日子,不知道还写不写诗。我想对你说的是,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当我看到你被人欺负的时
       候,我还会像少年时代那样义无返顾地冲上去和欺负你的人搏斗。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能写一首诗给我,对着如血的残阳大声地朗诵,我相信我能够听到……
       明丽,你还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当美编吗?想来我们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呀,那时我到《昆仑》杂志帮助工作,经常晚上到你的暗房里帮你洗照片。那时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我只知道你对我好,经常请我吃饭。其实那时编辑部的人对我都很好,海波、程步涛、李晓桦、张俊南……他们都是我难忘的人。记得我离开出版社的那天,下着大雪,是你把我送到北京火车站,我走进站台时,回头张望了一下,发现你还在检票口站着,满脸的微笑……
       程永新,在谁也不出我的恐怖小说的时候,你一口气出了我的《血钞票》和《尖叫》两本书,让我渡过了难关。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大哥,在上海这个中国最现实的城市,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中,你总是给我鼓励。在这个黑夜里,我想你给我送一杯酒,温暖我无望的心灵……
       曹元勇,你知道吗,好几次,我想伸出手摸摸你那光亮而饱满的额头,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里面装了这样多的智慧……
       钟灵,我们交往也很多年了,你像大哥一样关心着我。你还记得我们在桂林的时候,面对一伙流氓的挑衅毫无惧色吗?嫂子和侄女都喜欢看我的书,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写新书给她们看了。你就让她们多翻翻我以前的书吧,就像是读我的新书一样……
       路金波,我把那么多书交给你了,可你到我将死也没有出版一本。我就是死了魂也会飘回你的公司里去的,站在海萍的身后,看她怎么编辑我的书稿,站在余一梅的身后,监督她设计我的书的封面。如果我的新书出来了,你就对着苍天烧一本给我吧,我等着呢……
       花想容,你出版了几本书,哥哥答应给你写个书评的,可是我一直也没有动笔,我想现在要写也来不及了,等来生吧,哥哥会用心地给你写一篇书评的……
       小橡皮,你现在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今年也大学毕业了。认识你时,你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是我最小的妹妹。妹妹,你还记得你上高一的时候,迷上了游戏,你妈妈焦急地打电话给我,让我劝告你不要走火入魔,你妈妈说,你就听我的话。妹妹,多年以来,我没有好好照顾你,这是我的错。你就像是一棵在我眼中慢慢长大的小树……
       李多钰,我还欠你一顿饭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王小山,其实我们都是臭味相投的“烂人”。还记得在广州时你喝得烂醉,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下去,你的膝盖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张开的一张大嘴,不停地吐着血……另外一次,是我丑态百出。那是在北京,那夜我一个人喝了一瓶二锅头外加一瓶黑方,结果烂醉如泥,你和雪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弄到宾馆的床上……兄弟,我不能再陪你喝酒了,你也少喝呀,伤身体……
       慕容雪村,你一定还在三亚吧。我记得去年冬天我们一起住在大东海的酒店式公寓里写作的情景。每天下午,我们到大海里去畅游。没有想到一年不见,你的游泳技术锻炼得如此炉火纯青,我在你面前自叹弗如。你晒得浑身黝黑,我说,我的身体这样白。真难为情。……在我来四川之前,你让我去三亚,可我没有去,现在,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去三亚和你一起在大海里畅游了,我是多么地迷恋大海……
       蔡骏,一直把你当成我弟弟,当我得知你找到了知心的伴侣后,我是多么地高兴。真的,小邱是个好姑娘,你和她在一起后,变了很多,最起码外表上看上去利索多了。遗憾的是,我也许参加不了你们的婚礼了……
       袍子,我叫你干女儿,可我把你当成了我的亲生女儿,你是小坏的姐姐。我一直担心你在多伦多的生活,你是个性格倔强的孩子,总担忧你会吃亏呀,这个世界是如此复杂,而你又毫无心计……
       很多朋友,尽管不联系了,但是我还是记挂着他们,总希望某天能够联系上,见上一面,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那份无法割舍的情感。
       我为什么在这个痛苦难忍的黑夜里不厌其烦地想念着亲人和朋友?那是因为我在和他们告别,我只有用这种方式向他们告别。我想我和他们告别完,我就该走了,等待来世,如果我们还有缘分,你们再成为我的亲人,成为我的朋友。希望你们原谅我的所有错误,记住我的笑容,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难看,长得丑不是我的错。
       音乐还在继续。
       飘浮在虚空之中
       亲人朋友们渐渐地从我的脑海飘走,电影放完了,该散场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片漆黑之中。
       音乐声也消失了,我钟爱的恩雅离我远去,她还在远远地歌唱,只是不再属于我,她仍然是属于大家的,属于这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失去了许多本真的东西,现在,我觉得它们一点一滴地回到了我的体内。我还原成刚刚出生时那样,赤条条的,那么的干净。
       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光环,巨大的光环。
       巨大的光环在黑暗的大地慢慢扩散,照亮了我卑微的身体。
       光环呈现出彩虹般的色彩。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光环。
       我身体的所有不适全部消失了,包括痛苦和麻木。我还觉得我身上的伤口也全部消失了,赤裸着完好无损的身体,被那美丽的光环笼罩。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朵边上说:“来吧,李西闽,来吧,一点痛苦都没有的,相反,你会感觉到快乐——”
       那声音很轻,我分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谁。
       的确,我觉得十分舒服,浑身很轻,像一片鸿毛,慢慢地在光环中飘起来。
       我要飘到哪里去?
       是天堂吗?
       “不,那一切都是虚幻的!”
       我大声喊道。
       我的身还在飘,一直往上飘浮着,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了。
       我的肉体和灵魂难道要在虚空中飘走,永远也回不到现实之中了?回到残酷的现实
       我承认,当我的身体飘起来的时候,宛如进入了仙境,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已经没有了恐惧,反而觉得有种幸福感,就像风自由地穿过山谷。那是一种临界的状态,一面是死,是极乐的;一面是生,是现实的,痛苦的。当我的灵魂将要在幻境中飘走,进入昏迷状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走了,不能!那不是你要去的地方,你不能沉睡,如果你沉睡过去,你就永远也醒不来了。
       那时我体内有两个自己,在斗争着。
       一个自己在说:“放弃吧,死了就不会遭受痛苦的折磨了。人活着多没意思呀,这世界那么多令你恐怖的事情,你就是地震中死不了,说不定也会死在下一场灾难之中,或者死在人为的事故之中,比如一次车祸,或者一次爆炸……这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活着就是烦恼和恐惧!还不如到极乐的世界里,什么也不用想了,什么也不怕了。老婆,永别了;小坏,永别了,你不要怪爸爸,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爸爸,陪你长大;爸爸妈妈,永别了;朋友们,永别了……我不怕死,我早就说过,死亡是另外一条道路的开始,这不,我已经走上这条道路了……”
       另外一个自己说:“李西闽,你就这样服输了吗,这样死去,值得吗?你为了自己的解脱,竟然连
       自己的亲人和朋友都不要了,你多么的自私呀!就是为了你心爱的李小坏,你也不能就这样向死神投降呀,你难道就那么经不起死神的诱惑?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爱着你,在为你的安危担惊受怕,痛不欲生呀!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吗?那么,你摸着你的良心说,你让那么多亲人朋友为你的死而悲恸,你忍心吗?李西闽,你不应该这样撒手而去,你是男人,你的责任感到哪里去了!你必须活下去,清醒过来,等待拯救……”
       像有一缕光,照亮了我的灵魂。
       我不能死,让死神滚开!
       我挣扎着大声吼道:“狗日的李西闽,你不能死啊!你怎么能死呢?你狗日的要活下去!你从来都不是孬种,你一定要挺住!你经历了那么多危险都没有死,你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死去!你曾经还是个军人,你军人的血性哪里去了!你不能放弃,不能!”
       我的灵魂和肉体同时在挣扎,求生的愿望又一次占了上风。
       我长叹了一声,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现实中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漆黑,那神秘而美丽的光环消失了,我的呼吸又沉重起来。
       可我还是昏昏欲睡,像被死神催眠了一般。
       怎么办,我不能这样沉睡过去。
       我十分清楚,在这种状态下沉睡过去很危险。我应该制止自己沉睡。如果我沉睡过去了,或者就永远不会醒来了。就是有人来救你,听不到你的声音了,救你的人也会以为你死了,不得不放弃你。我不能睡过去,一定要保持清醒。
       我压在下面的左半身,已经麻木了,那些流血的伤口也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了。怎么办?只有疼痛才能让我的大脑保持清醒。我想到了还有知觉而且还能够动的右手。于是,我把右手的手背放在一块木板突出的铁钉上使劲地刮下去……只要我快昏睡了,我就用力刮一下……我的手背伤痕累累,鲜血横流……我还刻意把我的头往下压,让插进左脸上的铁片插得更深些,这样能够增加痛感。因为左脸上的伤离耳朵很近,我头压下去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到血冒出来时叽叽咕咕的声音……
       阳光重现
       我又一次看到光亮神奇地从那缝隙中透进来时,这已经是十四日的清晨了。我庆幸自己又度过了漫长的一个黑夜。我咧开干裂的嘴巴笑了笑,我不清楚我的笑容是不是很凄惨,我轻轻说了声:“小坏,爸爸还活着,你等着爸爸——”
       小坏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吗?
       像是渡过了一个艰难的极限,我呼吸到从缝隙中漏进来的空气,那空气中有种微酸的味道,像是氨水的气味,可我还是渐渐地感觉到好受了些。亮光像水,滋润着我。
       鸟鸣声如期而至。
       我无法想象外面的情景是多么的糟糕。我尽量地往美好的地方想,比如那些鸣叫的鸟儿是如何栖上树的枝头的,它们飞翔的姿势是如何的自由和优美,假如给我一双翅膀,我会不会像它们那样飞翔?飞翔是人类的梦想,可是,我在这种状态下想象飞翔,是不是有点儿傻。
       天亮了,那些活着的人,还能够自由走动的人此时在哪里?
       他们有没有想起在鑫海山庄还有一个被埋的尚且活着的人?
       当那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时,我感觉到了温暖和希望。这是个晴天,我生命中的又一个晴天。我从来都讨厌阴雨天,阴雨天里我的情绪也会变得阴霾,神经也会发霉。这个晴天我的命运会不会改变?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我的命运并不完全由自己掌控。
       我是被黑暗禁锢的囚徒,光明将我解放。
       我必须坚持。
       经历了那最难熬的一夜,我已经十分明确地告诉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你也要坚持。”
       坚持
       小时候,每年到了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候,饥饿就会来临。那时,祖母就会对我说:“坚持坚持,很快就会有粮食了。”她就会手指着家门口大片的农田,充满希望地说,“你看,禾花都开了,用不了多久,稻谷就灌浆了,很快就成熟了,收割了,就会有新米吃了……”
       那时,和父亲一起上山打柴,需要一天的时间,是很辛苦的事情。我们一大早就出发,走二十多里的山路,到了山上,打好干柴,已经到了中午,我们就着山泉水,吃了干粮,就挑着一担干柴下山。父亲可以挑近一百五十斤的干柴,我只能挑一百来斤。上山容易下山难,我挑着干柴跟在父亲的后面,扁担深深地勒进父亲的肩膀里,他的双腿绷得很紧,可以看到他小腿里鼓出的肌块。尽管重负让他老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可他的腰板还是挺得直直的。他走得又稳又快,为了照顾我,让我能跟上,他有时故意地放慢脚步等我。我在后面,总是对父亲说:“我不行了,歇会再走吧。”父亲就会说:“我们到前面老松树底下再歇吧,那里阴凉。”结果到了老松树下,父亲还是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我喊道:“歇歇吧——”父亲说:“到小溪桥边再歇吧,那里有水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往前赶,那一担木柴越来越沉重,似乎要把我压垮。结果,到了离家只有几里地的大河边上时,父亲才放下担子让我歇了歇脚,如果没有我,父亲会坚持到底,一口气把干柴挑回家的。父亲说:“要是老想着歇脚,你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完那二十多里的山路呢?只有坚持住,一步一步地走,才能回到家里……”
       部队行军。整个部队都在往前移动。走着走着,就会觉得腿灌了铅般沉重,如果你稍有松懈,就会掉队,就跟不上队伍。很多时候,再坚持一下就会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就可以走到目的地。
       坚持和坚强不一样。
       石头很坚硬,但是可以砸碎;水却不一样,水看似很柔软,可它却十分的坚韧,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坚持包含了石头和水,它是坚强和坚韧的混合体。
       坚持是一种人生的姿态。
       一种宝贵的生存方式。
       什么时候都不要丢掉坚持,因为希望就在你坚持的过程中变得清晰。很多时候在你无望的时候,其实转机已经悄悄降临。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看的一部电影。那是一部美国的恐怖片,片名好像叫《迷雾》,由史蒂芬·金的同名小说改编。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漫天的迷雾弥散在一个小镇上,来得如此浓烈和突然,以至于人们都惊慌地四下躲避,艺术家大卫·德雷顿和社区里的人临时拥挤在超市内,关紧门窗,眼看着外面浓如烟尘的大雾,似乎内藏杀机,谁也不敢出去。他们在超市里等待着,等着迷雾自己散去,但漫长的时间过去后雾却还是没有一点要退却的意思。突然,一声惨厉的叫声打破了平静!“浓雾里有怪物!”一个惊慌失色、鼻孔流血的镇民冲进超市,叫喊着说浓雾中藏匿的东西杀死了他的朋友。虽然镇民们面面相觑、不知他的故事是真是假,但眼看着浓雾阵阵逼近,感觉悚然的他们马上紧闭了店门。终于有人不耐烦了,不顾大家的劝阻要走进外面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大家决定给他系上绳子,以免发生什么意外。恐怖的一幕如期而至,走入迷雾的人仿佛被什么东西所吞噬,带着绳索飞快地抽出超市的大门。这时,大家真正明白了危险的存在,虽然没有人亲眼见证——也没有人愿意去见识。一切都笼罩在不安与挣扎之中,外面未知的危险时刻让人们毛骨悚然,而失去耐心的人们也逐渐精神崩溃开始内讧……最后,大卫·德雷
       顿驾车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几个人逃出了超市,当他把车开出小镇时,车停了下来,开不动了,他们听到了沉重的巨大的脚步声和令人恐惧的怪叫在向他们逼近。大卫·德雷顿觉得无比的绝望,开枪杀死了车里的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目的是捍卫人的尊严,他要自决时,发现枪里没有了子弹。在他将要崩溃的时候,他看到迷雾渐渐散去,许多荷枪实弹的军人朝他走过来,还有坦克等重型武器也隆隆地开过来……
       如果大卫·德雷顿再坚持一会,车里的人,连同他的宝贝儿子都会获救,他为什么不坚持呢?
       这是一部令人窒息的恐怖电影。
       但是它在这个时候告诉我,放弃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尽管地下的恶魔随时都会发动余震来夺去我的生命!
       我在坚持中继续呼喊:“救命呀——”谁在呼叫我的名字
       时间变得无限漫长。
       我可以看到那一缕阳光,心却一阵阵发冷。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寒冷。其实山上的气温不高,特别是在晚上。我在这里住了几天,每天晚上都要盖两床被子,觉得特别的冷。山庄的赵老板对我说,就是到了酷暑的时候,气温也和现在这个时候差不多,这里是避暑的好地方。我相信赵老板的话,我想,他也是看上了这里是避暑的好地方,才花两千多万建这个山庄的吧。可现在,山庄变成了一片废墟,避暑的圣地成了人间地狱,大自然就这样无情地捉弄着人。
       被埋的第一个晚上,我还担心衣着单薄的自己会不会在深夜冻死。
       那个晚上,因为疼痛,我浑身一直在冒汗,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寒冷。
       可现在,我的心在颤抖,感觉脸皮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此时,阳光要能够照耀在我脸上,该有多好。
       在我咬着牙坚持的过程中,我的思想也波动过,还产生过这样的疑问:“你的坚持有用吗?”
       也再次产生过放弃的念头。
       恐惧一次一次地来临,一次一次地被我的抵抗击溃。
       我害怕黑夜的再次降临。
       害怕自己永远被扔在这废墟中。
       我不停地期盼着妻子娉和易延端的到来,我还是坚定地认为,他们是不会把我留在这里不管的。可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易延端为什么还不过来?哪怕是我死了,他也应该来看看我的呀!我盘算着妻子的到来,就是她没有获得我的具体消息,也应该猜出我遇险了,因为她那么长时间打不通我的手机,她那么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我的手机已经不知压在哪里了,我的相机也遭了难,里面有那么多美丽的照片,我还答应朋友传给他们看呢……
       这是我自己的沙场,我不但在抵抗着自然给我带来的伤害和威胁,还在和自己的软弱恐惧消极作斗争。
       我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呼叫一次。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都奄奄一息了,我的喊声还那么洪亮,而且嗓子还没有沙哑,尽管每次大声呼救完后,喉咙是那么的疼痛,像在糜烂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我平常说话就很大声,经常被人认为我粗俗的表现,也常常被人鄙视。可我学不会小声说话,我不习惯窃窃私语。这是我和现代城市文明的冲突。我本该是个山里人,对着大山高唱山歌。
       现在,我就身处川西的大山之中,却唱不出山歌来了,只能一次一次地洪亮地呼救。
       我不屈不挠的呼救能够感动上苍吗?
       管他呢,反正我已经感动了自己。
       在我一次撕心裂肺的呼救过后,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那时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积蓄体力,准备下一次的呼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那过去的每一秒时间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突然,我仿佛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离我很远,我却能够听到,我的听力和我的眼力一样好。可我还是怀疑了一下,“是不是我的幻觉?”
       我把右手的手背在那铁钉上重重地刮了一下,感觉到疼痛后,继续竖起耳朵倾听——的确,我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那说话声正在朝我这个方向靠近。
       是不是山庄的老板娘他们良心发现带人来救我了?
       或者……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根救命稻草。
       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有股热血往头上奔涌。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按常理,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大声喊叫的,来人就知道我被埋在哪里,知道我还活着。
       我甚至因为过于激动有点痴呆了。
       我听到有人踩着废墟上的杂物,朝我走过来,来的不止一个人。其中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喊叫:“李西闽——”
       那个陌生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我真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谁?我还来不及考虑那么多,又听到了陌生人浑厚的叫声:“李西闽——”他叫完后,旁边有个人说:“他会不会已经——”
       这时,我突然清醒过来,大声说:“我在里面,快救我——”
       陌生人说:“你是李西闽吗?”
       我大声说:“我是,我是李西闽——”
       陌生人又说:“李西闽,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说:“还可以,就是很渴——”
       陌生人接着说:“你喝尿了吗?”
       我说:“没有,我喝不到自己的尿,我身体被埋住了,动不了——”
       陌生人又说:“我们是来救你的,你一定要保存体力,坚持住。”
       我说:“我坚持——”
       陌生人和另外一些人在说着话。
       “他埋得太深了,上面又那么多大石头压着,靠人力恐怕不行。”
       “必须要有吊车才行,否则很危险。”
       “那怎么办?”
       “我们必须请示领导,派吊车上来,把压在上面的那些大石头吊走,才有办法救他。”
       “……”
       那个陌生人又对我说:“李西闽,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向领导汇报后,等吊车上来后再来救你。”
       我说:“好的,我会坚持的——”
       他们就这样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来的是部队的救援队。鑫海山庄有个打扫卫生的阿姨也被埋在废墟之中了,她的丈夫和儿子从彭州市赶到了这里。他们找不到亲人,不知道她被埋在何处,也不知道她是否活着,凭着他们父子的能力,根本就不可能挖到那个阿姨。他们就一直焦虑地躲在离鑫海山庄不远的树林子里,等待救援队的到来。他们其实早就听到了我的呼救声,可他们根本就救不了我,也没有过来和我说话。他们的内心被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紧紧地攥着。十四日这天的下午,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支从鑫海山庄下面经过的部队,就下去把他们领到了山上。在那种情况下,部队的官兵只能搜救幸存者,他们也没有具体的营救目标。有人告诉他们山庄里还有活着的人,他们一定会来的。可那支部队因为我所处的位置太危险了,就放弃了对我的拯救,他们去救那些比较容易救出的人去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个部队的同志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因为那个死去的阿姨的丈夫和儿子当时根本就不清楚我是谁,他们来后,山庄知道我的人早就逃生去了。那一直是个谜,无法揭开谜底的谜。
       他们的到来,虽然没有马上救我,但还是给我注射了一支强心针。
       我的坚持有了意义。
       他们走了,我还在想,他们的吊车什么时候才能开到山上来?我考虑到了吊车开上山的难度。
       我还能够坚持多久?
       一天?两天?三天?……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还有希望获救,尽管我心里忐忑不安,对自己的生死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把握,因为在没有被救出去之前,一切危险都还有可能发生。
       惊喜的痛骂
       等待,我只有等待!
       知道有人来救你,却不能马上实施,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我是个性情急躁的人,不免也焦虑起来。当初,山庄里的老板娘他们说过要救我的,却跑得无影无踪;现在这个说来救我的人,也走了,他们会不会像老板娘他们撇下我不管了呢,我不得而知。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又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不是他们找来了吊车,要来救我了?
       等说话的人靠近后,我才知道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老战友易延端。另外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也许是他叫来的帮手。
       他在上面朝我喊:“西闽,西闽,你怎么样了——”
       我听出了他的声音,焦虑而熟悉,我怔了约莫有五分钟,才发出了声音,我没有想到会朝来救我的易延端痛骂起来:“易延端,你这个混蛋,怎么到现在才来呀!你真是个混蛋!你不顾老子的死活了呀!……”
       我发泄了一通后,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得如此的可怕,易延端来救我也冒着生命危险。
       易延端理解我的心情,他哽咽地对我说:“兄弟,你活着就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大声地说:“我的感觉很不好,快点救我呀!”
       他又哽咽地说:“你要好好保存体力,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我又大声说:“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你快点救我!”
       他接着问我埋在什么位置,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问他我的家人知不知道我被埋的事情,他说我老婆已经知道了,我的很多朋友也知道了,朋友们都很关心我的生死安危,很多人打电话给他,要他尽快想办法救我,因为在我所有的朋友里面,易延端是离我最近的、也是最知情的人。说完那些话,他就不让我说话了,要我保存体力,生怕我消耗体力太多,没有救出去就发生了意外。
       我可以感觉到易延端边和我说话边流泪,我心里也百感交集,可我哭不出来,我只是在心里流泪。
       我心里还这样说:“小坏,爸爸的好兄弟来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你在家里好好等着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亲爱的小坏,你不会失去爸爸的,不会!”
       易延端在和同来的那人说着话。在救我的过程中,我一直不知道那人是谁,易延端也没有顾得上介绍他。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听得很清楚,他们是在研究我埋的位置以及目前的情况。过了一会,他们离开了。我大声说:“延端,你们要走吗?”
       他对我说:“兄弟,你不要说话,坚持住,我不会走的,不救你出来,我是不会走的,我们先去想想办法,看怎么救你比较好。”
       我大声说:“兄弟,你们千万不要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呀!”
       他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他们在的时候,我放心,可他们一走,我的心又提了起来。我感觉到了什么,也许我这个地方的确太危险了,要救我出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我还能不能获救,真的成了一个未知数。
       但是我相信,哪怕是有一线生机,易延端都不会放过的。
       我也这样想,如果他真的努力过了,就是没有把我救上去,我也不会怪他的,我还希望他安全,不要因为救我发生什么意外,那样,我死了也不得安宁。此时,我多么希望,易延端能够伸进一只手来,在这个冰冷的废墟下和我的手相握,让我得到温暖。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愿望,可在这样非常的时刻里,要实现它比登天还难。人和人之间,不要有那么多争斗,那么多猜忌,那么多仇恨……相亲相爱,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安慰
       纵使我知道易延端不会抛下我,像山庄老板娘他们那样逃亡,我的情绪还是不停地波动,尽管我一个劲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愤怒和恐惧只会更加快速地消耗我残存的那点体能。
       缝隙中透进来的那缕阳光由惨白变成橘红色的时候,凭我的经验,知道这个白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这是夕阳的颜色。我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我是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夜晚的来临,会给施救带来危险,我很担心在夜晚施救,不光不能把我救出去,也许救我的人也会搭上性命,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结果。
       夕阳橘红色的光亮没有维持多久,就消失了,如果明天不是个雨天,那么它还会出现,但是人的生命要是消失了,那就永远也回不来了。我不知道有多少生命在这次大地震中消失,那些消失的生命令人心寒。
       缝隙透进来的亮光渐渐地暗下来时,易延端他们又出现了。
       我大声说:“兄弟,你到哪里去了呀?”
       易延端说:“兄弟,我去找工具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我说:“天马上黑了吧,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呀!”
       易延端说:“兄弟,你放心,我们会注意的,你不要说话,一定要保存体力。”
       我不说话了,紧接着我听到了上面传来敲击的声音。
       那是易延端他们在用铁锤敲击水泥板。他们每敲一下,我就感觉到我身体底下的楼板震动一下。我真的担心楼板会突然掉落到深深的山谷里去,那样我们都将粉身碎骨。
       我又大声说:“兄弟,你们一定要小心呀!”
       易延端说:“兄弟,我们没有问题的,你少说话,我们看能不能先挖个洞,先给你弄点水进去。”
       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他一说到水,我的焦渴感又变得那么强烈。我要喝水,是的,我需要喝水!否则我会干渴而死!
       就在他们在上面不停地敲击时,突然又山摇地动。他们停止了敲击,此时,他们一定和我一样惊恐。我大声说:“你们赶快跑呀,快跑呀,不要管我了,快跑——”
       他们没有回答我,回答我的是一阵排山倒海的轰响,山上又开始滚石头了。不停的摇晃,我头顶的水泥板上滚过一阵巨响,那是一块大石头滚落,最后掉到了山谷里,惊起巨大的爆炸般的声音,和其他石头滚落的声音连成一片。那一刻山摇地动,我以为我们会一起葬身谷底,我悲凉而痛心地说:“易延端,我的好兄弟,是我害了你们呀——”
       命不该绝,这次余震过去后,我们都还安全,残楼也没有掉下山谷,只是我背上积压的碎物更加沉重了。天也完全黑了,那个缝隙里已经不再有光线透进来了。
       我背负着一座大山!
       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内心的豪气又油然而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坚持到底,我他妈的是男人,不是孬种,我四十多年都挺过来了,也死过几回了,还怕什么!老子就这一条命!
       我大声朝外面说:“兄弟,你们没有事情吧——”
       易延端说:“兄弟,我们没事,你怎么样?”
       我继续大声说:“我也没事,你们要小心呀,实在不行,你们就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易延端说:“我们不要紧的,你放心吧,只要把你救出来,再大的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兄弟,你一定要坚持住呀!”
       我的喉咙里又冒起了火,那把火蔓延到我的五脏六腑,我的肺在燃烧,我的肝在燃烧,我的心脏在燃烧,我的胃在燃烧,我的肠子也在燃烧……我呼出
       的气息就是滚滚的浓烟……我渴,渴……我不饿,只是渴……我要喝水……喝水……
       我忍耐着,听着上面散发出来的敲击声和他们把敲下来的碎块扔在一边时发出的稀哩哗啦的响声。我想,他们在一点一点地朝我逼近,就是今夜不能把我救出去,也可以把水送到我的口中。我忍耐着,为了不给他们增加压力,我不敢说话,不敢朝他们大声地喊:“我渴——”
       我就像在烈火中煎熬。
       我的额头上冒出了黏黏的汗水,和灰土混和在一起。
       寒冷的感觉也消失了。
       肉体的变化和我的思想一样,那么无常,那么多变。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敲击声停止了,他们走开了。我心里又一阵恐慌。他们会到哪里去呢?如果真要离开,也该和我说一声呀。我的呼吸沉重起来,情绪烦躁起来。
       生不如死的感觉又一次出现。
       我发狠地用手背刮着铁钉,我可以听到皮肉和铁钉刮擦时“索索”的声音,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是黑暗的囚徒,魔鬼们在我的四周无声地舞蹈,他们对着手无寸铁的我下着恶毒的魔咒,他们要摧毁我的肉体,击垮我的信心。我能让他们得逞吗?我的兄弟易延端能让他们得逞吗?
       过了好大一会,我听见了一个人回来的声音,我大声地喊道:“延端,延端——”
       上面的人回答我,“我不是老易,我是他的同伴,你要坚持呀,老易找人去了。靠我们两人的力量很难把你救出来,他到下面的九峰村,看能不能多找些人上来救你。”
       他的话音十分温和,带着一种感情。我当时想他一定是易延端的好朋友。他和我素不相识,能够和易延端一起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救我,我心里十分感动和安慰。
       我不说话了,接着,我又听到了敲击的声音。
       易延端不在,他一个人在敲着那厚厚的水泥板。
       又过了好大一会,我听到了易延端的声音。他回来了,好像还带来了一些人。他们用很快的语速说着四川话,我听了个大概。易延端在和他们说救我的事情,他对他们说,只要能够尽快把我救出来,他们要多少钱都可以。对方没有把钱放在眼里,这个时候,钱对他们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他们在乎的是他们的生命,因为危险,他们不敢答应易延端救我。有一个人把手电伸进了一个小洞里,往埋着我的方向照,他问我:“你能看到手电光吗?”我说可以看到,有一下,手电光的光柱落到了我眼前的一块木板上。那人对易延端说:“他埋得太深了,这样救他太危险,也不好救,我看还是等到明天找部队吧,我们也没有办法。”
       易延端找来的那些人不一会工夫全走了,外面又剩下了他们两人。无奈的他们一定十分沮丧和哀伤。他们商量了一会,决定先想办法弄点水进来给我喝。我听到他们说水,焦渴感又变得十分强烈,仿佛不马上喝到水就会立刻死掉。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够把水送进来呀。
       我不停地说:“水,水,我要喝水,哪怕就是让我喝上一滴水也行,否则我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夜——”
       紧接着,他们又继续挖了一会,最后挖出了一个小洞,一个人可以钻进来的小洞,易延端冒着生命危险钻进了那个小洞,他没有办法到达我的身边,因为里面的情况太复杂了,很多东西挡住了他,况且我被埋在楼板的底部,根本就不可能接应他。
       他希望通过手电光能够照进来的地方,把一瓶矿泉水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捅进来,一遍一遍地努力着,花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成功。最后,那瓶矿泉水也掉在废墟里了,我可以感觉到,那瓶宝贵的矿泉水离我并不远,如果我可以动弹,说不定伸出手就可以拿到它。那时,我唯一能够活动的右手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小,就是那瓶矿泉水送到了我的右手上,我也没有能力把它送到我的嘴边。残酷的现实令人绝望。
       送矿泉水行不通,易延端想了个办法,他在外面的废墟里找来了一根细小的软水管,企图把水管通进来给我喂水喝,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成功。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那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奄奄一息。我听到了易延端的哭声,他的哭声让我难过,我也有流泪的冲动,可我哭不出来!我的肉体和心灵都在淌血,淌着黑色的黏稠的血。易延端哭着对我说:“兄弟,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只有等天亮找部队来救你了!你一定要挺住呀,兄弟!”我打起来精神对他说:“兄弟,你别说了,我明白!你们赶快找个地方休息吧,我会坚持的!就是死,我也瞑目了,你给我带来了安慰,最起码没有让我绝望而死!”
       他哽咽地说:“兄弟,你一定要度过这个晚上,明天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隐秘的忧伤
       那些黑暗中的岩石,冰冷而又坚硬。
       它们突兀在地球表面,是裸露的骨头。
       那些冰冷的岩石不会说话,用沉默隐藏痛苦,它们没有眼睛,却能在黑暗中感受光明。
       冷漠而且呼啸的风,用最恶毒的诅咒,雕刻着岩石的外表,让它们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容易粉身碎骨。
       风为何如此的阴险,在时间的生命中,一次一次地阻止血从岩石的表面流淌出来,让它变成黑色的金子,在岩石的身体内部燃烧。
       你是一条毒蛇,滑过腐朽的竹叶。那时乌云遮住了柔美的月亮。
       你到达一个温暖潮湿的洞穴。
       ,
       那里还有一条毒蛇,在黑暗中暴突着晶亮的眼睛。洞穴里的毒蛇等待已久,情欲高涨,洞穴里充满了腥臭的味道,让你发狂的味道。
       可你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悄悄溜走,肉体滑过腐朽的竹叶,瑟瑟作响,逃离中摩擦出的快感,胜过了和另外一条毒蛇的纠缠?
       你冰凉的血或者早已习惯了背叛,不需要任何理由。
       只是忧伤的花朵,在你再次到达时,已经枯萎成灰。
       那是一列开往黑夜深处的地铁。
       空荡荡的地铁上只有你一个人。你一丝不挂,你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是那么黑暗,没有人能够窥视或者抚摸,这个时候,你是独立的,封闭的。
       你不知道午夜的地铁开往何方。
       那时,你没有任何的方向感,你没有选择,你一踏上来就没有了任何选择。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必须服从命运的安排。
       地铁到了一个地方停了下来。车门自动地开了,你迟疑着走了出去。
       你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不知所措。
       这时,有个幽冥的声音传来,“跟我走吧——”
       你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有种魔力让你朝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你每走一步,都回头张望,那列地铁却无情地开走了。
       在阴冷的风中,你走出了地铁站。
       你以为会到一个熟悉的地方,结果你是站在一片荒野上。
       黑暗大水般把你淹没。
       你发出了第一声呐喊。
       你的声音是如此的微弱,就连你自己也听不清楚。像有冰冷的利箭穿透你的心脏,你感觉到了疼痛和恐惧。这是什么地方?突然,在你漆黑的四周出现了许多星星点点的亮光。
       像萤火虫般的亮光。
       很美很凄凉。
       星星点点的亮光朝你围拢过来。你突然有些感动,那些亮光渐渐地照亮了你的身体。你的皮肤渐渐地变得透明。
       可当你看清那些靠近你的亮光后,你发现那是一只只鬼魂的眼睛。
       在外星上有个女人。
       她永远孤独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只玉兔。
       她和地球遥遥相望,千万年那样遥遥相望。这个外星女人的故事在地球人口中一代一代流传,说不尽的忧伤。每当月圆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朝她张望,目光中是长长的思念,希望她某天会飘落下来,告诉人们一个真实的故事。
       和传说大相径庭的故事。
       那是一个永远喝自己的泪水生活的人。
       她的名字叫嫦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忧伤,会冒出这些奇怪的想法。更加让我忧伤的是,我眼前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情景:幼女李小坏躺在床上沉睡,她是那么的安详,那么的无知无觉。空气中弥漫着她幼嫩的身体散发出的香味。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突然有一个黑影出现在她的床前。一声狞笑后,那个黑影伸出了锋利的爪子,朝李小坏的身上摸索过去。李小坏醒了,睁开亮晶晶的眼睛,她看到了那个黑影,嘴巴瘪了瘪,就大哭起来。那个黑影狞笑着,把利爪插进了李小坏的皮肉……李小坏大声地哭起来,还不停地喊着爸爸……
       我的心一阵抽紧。
       窒息……
       此时,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穿过时间的肉体
       一切又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让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易延端他们此时在何处?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担心着他们,也担心着自己。我不知道余震什么时候会再次来临,会给我们造成什么样的伤害。这个时候,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我忐忑不安。
       寂寞孤独和痛苦更是一次次地向我的坚持挑战。
       它们企图摧垮我的意志。
       我有点后悔让易延端他们离开了,如果他们在我上面,我会和他们说话,也许说着说着天就亮了,我现在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他们在的话,最起码我心理上可以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
       那么多年了,易延端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应该和我好好说说的。而且我还想问他一些问题,比如他给我妻子打电话、她听到我被埋的消息时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吓坏了,或者十分冷静,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还有,她说过来四川吗?
       如果说来,为什么到现在她还没有到来?
       我还真希望她来这里,她一定会在上面守着我。和我说着话,给我鼓气,让我充满信心坚持下去。我知道她的脾气,她不会说大话,或者说些豪语壮言的话,也不会给我什么承诺,但是她会用很平常的话来刺激我。比如说,她会这样对我说:“李西闽呀,你不是说你以前多么多么勇敢吗,怎么才坚持了几十个小时就坚持不下去了?敢情你是吹牛的呀。”也许会这样说:“李西闽,你要乖乖的呀,不要像个淘气的孩子乱发脾气,动来动去的,你战友易延端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你再忍耐一会,很快就天亮了。你要是不乖的话,体力用尽了,救出来也没有用了,这样你对得起我和李小坏吗?李小坏还在家里等着你抱她去公园里玩呢。”还会这样说:“李西闽呀,你不要怕,我陪着你呢,大不了我们一起死。你不是说过我们要死一起去的吗?你怎么忘记了呀。不过,我还不想那么早死呢,我们还有多少风景秀丽的地方没有玩呀,还有多少好吃的东西没有吃呀,现在死太亏了,所以,你不能死的,你要陪我的,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跟班。”
       ……仿佛她就在废墟的上面守着我,和我说着话。
       我来之前,我们还商量好,等我在四川写完《迷雾战舰》这本新书,六月底去马尔代夫度假的,而且行程都定好了,也向旅行社交了订金。马尔代夫我们去过一次,那里是人间天堂,我相信每一个去过的人都会对那里珍珠般的小岛,柔软细腻的沙滩,蓝得可怕的海水,美丽的鱼……记忆深刻。那是度假的好地方,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会忘记工作的重负,会忘记生活给我们带来的压力,会修复我们疲惫的亚健康的身体和心灵。妻子不像我这样是个自由职业者,她在一家外企工作,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像只辛勤的蜜蜂。每年我们都要出去度假,目的就是给她减压。
       我多么希望我能够活着出去,陪她一起去马尔代夫呀。
       可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还是不确定的。
       也许我会获救。
       也许我会死去……
       此时,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在为这个灾难的世界守夜。我听到许多灵魂在地狱里传来的呐喊。他们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在黑暗中奔突。我沉痛地对他们说:“安息吧,我为你们守灵,你们是我的姐妹和兄弟——”
       像有一只巨大的手,覆盖了我的身体,覆盖了那些亡灵。
       一切又复归寂静。
       我的心也复归平静。
       我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静静地等待天明。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就会用右手的手背去划铁钉,那声音依然疼痛地划过我的心灵,让我的大脑保持着清醒和警惕。
       我残破的肉体在穿越漫长的时间……
       狗在远处狂叫
       十五日清晨,亮光从那缝隙中如期而至。我睁着尚且可以洞察光明的右眼,感受着光明给我带来的慰藉。我想张开嘴大口地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可上嘴唇和下嘴唇紧紧地粘在一起。我用舌头使劲地顶开了嘴巴,让自己的口腔灌进一股冷津津的空气。
       就在这时,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狗的狂叫。
       狗叫声和人声一样宝贵,在这样的清晨里。如果说鸟鸣带给我的是美好的想象,那么狗叫声带给我的是生命的希望。
       记得我们家以前的一条老狗,忠实的老狗。有一年,我回家去探亲,它大老远地跑过来朝我摇尾巴,一副高兴的样子。没想到,在两天后的那个晚上,我因为被朋友叫去喝酒,喝多了点,回家时,它过来和我表示亲热,我以为它扑过来咬我,就踢了它一脚。那一脚正踢在它的肚子上,那时,它已经怀上了小狗,它本能地回过头,在我的腿上咬了一口。我父亲得知后,点着马灯从屋里出来,大声地训斥它。它躲到一旁摇着尾巴,一副凄惶的样子。被狗咬后,我清醒过来。我对父亲说:“别骂它了,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踢它的。”我在家的那几天,每次看到我,它就躲在远处,摇着尾巴,眼睛里仿佛在流着泪水,忧伤的样子。我就大声地对它说:“老黄,你不要难过,我不会怪你的。”尽管如此,它还是躲着我,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它越是这样,我就越难过。这是一条多么好的狗呀!父亲说过,有一天夜里,妹妹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流氓欺负,它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咬着那流氓不放。还有一次,一个偷儿到我们家里的猪圈里偷猪,被它发现了,它狂吠着扑上去,咬住偷儿的裤管,任凭偷儿怎么用棍子打它,它也不松口,直到父亲他们赶出来……直到我走的那天,父亲和弟弟送我到车站,它小心翼翼地跟在我们后面,默不作声。我偶尔一回头,发现了它。我一阵心酸,对它说:“老黄,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踢你的——”它这时才走过来,舔着我伸出的手,拼命地摇着尾巴,顿时,我的眼睛湿了。……
       老黄早就死了,死时父亲还打电话告诉我,说把它埋葬的时候,他十分的伤感,我听了也很伤感,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它不是一条狗,而是我们家的一个人。
       想着老黄,远处的狗叫声消失了。
       我心里一阵惆怅。
       我又一次看到阳光的时候,易延端来了,他问了
       问我的情况后,就走了,去找部队了。我告诉他我还能坚持,其实那时我已经快不行了,只是硬挺着……重生
       就那样,我挺过了一个漫长孤独的上午,那个上午,我没有想什么事情,因为我连想事情的力气都快耗尽了,时间拖得越长,我就越无力。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才听到人声,其实我是不知道时间的,易延端带着一支空军部队上来后,我问他几点了,他告诉我是十一点多。
       我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后,陡然来了精神,就像死灰复燃。
       我显得异常兴奋,不停地和他们说话。
       这支空军部队的最高长官教导员赵斌详细问了我所处的位置和里面的一些情况后,就对我说:“我们很快就会救你的,你现在不要多说话了,要保存体力……”
       他们商量了一会后,就开始行动了。
       我听到了重重的大锤敲击水泥板的声音。
       每敲一下,残楼就颤抖一下。我真担心会掉落到山谷里去,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我死了不要紧,那些救我的战士们还那么的年轻……于是,我大声地说:“你们要小心呀,一定要注意安全——”
       一个战士声音洪亮地对我说:“老兵,你不要说话,要保存体力,你不要担心我们,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听了这个战士的话,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战士们轮换着施工,他们在施工的过程中,碰到什么问题就问赵教导员,赵教导员就分析问题,然后指导他们该怎么做。赵教导员的办法简单而且有效,他们很快地打通了堵在我上面的两堵墙。
       他们进入到里面后,问题重重,只要一不小心,动了哪块不该动的东西,就有可能砸下来,前功尽弃不说,战士们也会有生命危险,我也有可能遇到什么不测,尽管他们不让我说话,我还是在里面告诉他们我周围的情况,让他们更好地对我进行施救。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看到了一大片的亮光,以及两个身体粗壮的年轻战士。
       我将要获救,摆脱死神的魔掌?
       我异常地激动,想哭又哭不出来。那种情绪无法用语言表达。那两个战士看到我后也很高兴,他们对我说:“老兵,你再最后坚持一会,我们很快就可以把你弄出去的!”
       赵教导员在上面说:“先给他喝点水——”
       有个战士送了一个矿泉水瓶进来,他让我张开嘴巴,然后把矿泉水瓶里的盐水倒了一点进我嘴里。
       盐水顺着我干渴的喉咙进入到我身体的内部,我被滋润,就像干裂的大地遇到了一场大雨。我可以感觉到盐水慢慢地渗透到我身体的每个地方……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
       我说:“我还要喝——”
       战士说:“不能给你多喝了,多喝了会有问题的。”
       紧接着,他们要想办法把我弄出去。问题又出现了。我的头被夹住了。夹住我头的木板是不能动的,如果动了这块承重的木板,上面一大堆东西就会毫不留情地砸下来。两个战士想着办法,他们想把木板上面的东西清除掉,但是那要花很长的时间,况且还很危险。我看他们的军衣都被汗水浸透了,浑身上下都是泥土。
       我就对他们说:“你们就用力把我的头拖出去吧,现在受点伤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小的事情了。”
       他们听了我的话,怔了一下。然后一个战士说:“老兵,我们不忍心再让你受伤了——”
       我说:“兄弟,我们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在生命面前,再受点伤真的无关紧要的,你们用力把我拖出去吧!”
       他们听从了我的意见,使劲把我的头拖了出去。我后脑勺擦破了两块头皮,血流如注。我以为我的头拖出去后就可以出去了,没有想到,问题又发生了,我的右脚又被夹住了。我还是对他们说:“就像拖我的头一样把我的腿拖出来!”他们又听从了我的意见,用力把我的右脚拖了出来,我膝盖左侧的一块皮肉留在了那里。
       这时,我想到了我的笔记本电脑,我让他们把它传了出去。我带来的所有东西都被埋葬了一;只有它还跟着我,这也许是上天的旨意。
       现在,他们要把我弄出废墟了,可是他们挖进来的洞很窄,我浑身已经麻木,根本就用不上劲,他们也没有办法背起我来出去,我被埋的地方离外面有五米多远,而且是个斜坡,很难爬上去的。这可怎么办?
       我们得尽快出去,留在里面一秒钟,就有一秒钟的危险,假如这个时候来次大余震呢,我们都有可能葬身废墟。这时,我的脑门冲上了一股热血,我对战士们说:“你们在后面推着我,我的右手还有点力气,可以爬,这样看能不能出去。”上面的赵教导员也觉得这个方法是最可行了,他还叫排长范夕忠和另外一个战士在洞口接应我。
       那两个战士在后面托住了我,竭尽全力地往上面推。我大吼着,用右手攀爬着,我相信那几分钟里,我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就是为了活着!就是为了冒着生命危险救我的这些战士们,我也要好好地活着!……范排长朝我伸出了粗实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我的右手掌在向他的手掌靠近。抓住范排长的手掌的那一刹那间,我觉得我已经回到了人世。范排长使劲把我拖了上去。到了洞口时,赵教导员说:“你们谁把他背起来——”范排长说:“我来吧!”他俯下了身体,我后面那两名战士把我瘫痪的身体放在了范排长厚实的被汗水浸透的背上,范排长弓着腰艰难地把我背了出去。
       我看到了灿烂的阳光,看到了赵教导员和易延端憔悴而欣喜的脸,看到了那些年轻的士兵,从他们青春的脸上,我找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我也和他们一样年轻,是个稚气未脱的战士。也许这就是宿命,我在空军部队当了二十多年兵,最后还是被空军部队所救……范排长背着我走过一段危险的残墙,才到达坚实的地面,我回头看了一眼,埋住我的那废墟的楼板斜斜地挂在山谷的边缘上,下面是几十米深的山谷,对面的半座大山已经坍塌了,我被埋的三天三夜里,六千多次的余震中,一万多次石头滚落的声音就是从对面的山上传来的。
       范排长对我说:“老兵,你是英雄!”
       我在他的耳边说:“你们才是英雄!”
       范排长把我背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了一张行军床上。
       易延端指着一个瘦弱的小伙子对我说:“他就是昨天和我一起来救你的小席,是个志愿者——”
       我朝他笑了笑。
       接着,他就和我们告别了,说还要去另外的地方救人。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远去,消失在一个山坳,我的心里酸酸的难受,这时,我和易延端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随队的军医把我的裤子脱掉了,还用剪刀剪掉了我的上衣,肋间一条十多厘米的伤口因为血已经凝固,和衣服紧紧地粘在一起,撕开后伤口又渗出了血……军医给我简单地处理了伤口,然后包扎上,他说,送到医院后要好好检查。我左脸上的伤口离眼睛很近,流进眼睛里的血已经变质,一团白乎乎的糊状物质糊住了我的左眼睛。他用棉签轻轻地将那些东西擦掉,然后看了看我的眼睛说:“到医院后,一定要让眼科医生好好检查,现在看上去十分严重。”处理完伤口,他就给我身上盖上了两床被子。其实气温很高,我却浑身发冷。
       官兵们去吃饭了,易延端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我对他说:“快给我老婆打电话!”
       他的声音颤抖,“地震后,这里的基站都被破坏掉了,手机没有信号的,到了外面再打吧。你现在没
       事了,没事了,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我看到了他熬得通红的眼睛里闪动着的泪花。
       接着,他就把一盒牛奶撕开,往我张开的嘴巴里倒。我喝了两口,他就收回去了。我想多喝点,他不给,说军医交代过,只能一点一点喝,否则肠胃会受不了;还说,昨天这支部队救的一个人,刚刚出来喝了一瓶矿泉水,没过多久肚子就剧烈地疼痛。
       他不停地用棉签擦着我左眼上渗出的粘液,我真切地体验着他亲兄弟般的关爱。
       部队官兵吃完饭后,他们就抬着我赶往银厂沟的山门前,那里有部队的直升机,可以把我送往成都。赵教导员让战士们分成了几个小组,一组六个人,轮换着抬我。
       银厂沟被震得面目全非,曾经的美丽已经不复存在。
       战士们抬着我,艰难地走在坎坷的山路上。
       因为战士们的个头有高有低,路途也难走,不免会让行军床忽高忽低地晃动,后面的一个高个子战士就对前面的战士说:“你们前面抬高点,这样才能保持平衡,老兵躺在上面才会舒服点。”
       前面的战士就努力地抬高点。
       我对他们说:“你们怎么抬都没有关系,你们已经够辛苦的了。”
       高个子兵就对我说:“老兵,你不要说话,好好养精神吧,你埋了那么久,身体虚呀!”
       一路上,他们不停地说着话,所有语言的内容都围绕着怎么抬好我,天空上不时有直升机轰隆隆地飞过,一路上,也有很多部队的队伍通往银厂沟的各个地方,这里变成了一个救人的战场。
       到了一个地方,赵教导员带着大部分官兵和我分手,到另外的地方去搜救了,他让范排长带十几个人把我抬到目的地去。这是最艰难的一段路途。他们汗流浃背地抬着沉重的我走上了一个山头,然后下山,蹬过一条宽宽的湍急的河流后,又往山上走,最后到达停机坪。上山下山都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还有过河,水漫到他们的胸前,他们把行军床高高地举过头顶,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到达停机坪后,我看到这里集结了很多部队,他们一队一队地从这里出发,一队一队地回到这里休整,不停地有担架被抬过来,上面躺着受伤的人。只要有受伤的人抬过来,就有部队的医生赶过来……
       下午还阳光普照的天空,到了现在,铅云密布。
       范排长他们和我告别了,他带着战士们去追赶赵教导员他们去了。我记住了他们,他们是四川夹江95784部队的学兵大队的官兵。
       天色渐晚,因为易延端不能和我一起乘坐直升机出去,只好徒步走出山去,他走的时候,把我的笔记本电脑也带走了,他怕在混乱中丢失。他走后不久,天上就下起了雨,我一直担心着易延端的安全,希望他平安出山。我被抬到了一个亭子里避雨。医生告诉我们这些伤员,说因为天气原因,飞机来不了了,要等到明天才能离开这里。很多伤员就叹起了气,我那时没有想什么,就是呆在这里也比埋在废墟中好一万倍了,况且,我没有抱怨的权利。我只是想尽快地告诉妻子他们,我平安了,不要再为我担惊受怕了。
       没过多久,天空中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
       部队飞行员在如此恶劣的气象条件下冒险飞行,就是为了把我们这些伤员运出去。
       很快地,我被抬上了飞机。很巧的是,在飞机上意外碰见了以前的老相识,新华社驻空军记者站的记者孙茂庆和空军宣传部的谭洁,他们觉得十分意外,在这里相逢,是一种大缘分呀!
       我的空军兄弟!
       飞机冒雨飞往成都。飞机在成都落地后,我被抬上了华西医院派来抢救伤员的救护车。在救护车上,白衣天使的笑容和安慰的话温暖着我的心灵,其实我从被救出来的那一瞬间起,内心就一直被温暖和感动,人性美好善良的一面一直在完美体现。我告诉一个美丽的护士,想给我妻子打个电话。她说没有问题,于是就向我要了妻子的手机号码。接通电话后,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长时间我才说了这样一句:“我获救了——”我看不到妻子的表情,但是我可以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的惊喜和激动。
       那时我妻子正和我大弟李希峰在赶往彭州的车上。他们分别从上海和厦门乘飞机赶到成都,然后找了些朋友,准备前去救我。听到我获救并且已经到成都后,他们就赶了回来,我弟弟的那些朋友却没有回来,他们去做了志愿者,救别的人去了。在华西医院的一条拥挤的走廊上,妻子和弟弟的到来让我欣慰,我看着他们笑了笑,记得妻子见我后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你看上去还不错嘛——”我清楚,这貌似乎静的一句话,隐藏了多少真情。
       我永远记住这一天,二○○八年五月十五日,这是我重生的日子,出生地是四川彭州的银厂沟,接生的人是那些勇敢的空军官兵,还有易延端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席。
       他们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四川省汶川县发生八级地震。受汶川强地震波及,与汶川直线距离三十公里左右,位于四川省彭州市龙门山镇(原白水河镇)的四川著名风景区银厂沟震级达七点六级,鑫海山庄四栋楼房瞬间全部垮塌。我居住的c栋紧邻河边,楼房向河边倒塌,水泥柱子中的钢筋大部分断裂,我居住的四楼大部分悬在了山谷的上空,我被埋在废墟中无法动弹。
       在什邡《今日什邡》报工作的易延端在地震后的第一时间里,就冲到了抗震的第一线,和同事们一起去搜救幸存者和采访那些救人的人,还帮助埋葬那些死难者……他的老家在四川省彭州市,和什邡市一样,都是这次地震的重灾区。他自己的住房张着娃娃嘴,父亲的房子,他哥的房子,以及两个弟弟的房子和姑妈的房子也都在地震中垮塌了。他的亲朋,有几位在这次地震中遇难,有十多位在这次地震中受伤,有的伤情还比较重,但他没时间顾及他们。
       五月十三日晚上,易延端才从山庄逃出去的人口中得知我被埋在废墟里了!
       此前,他一直在拨打我的电话,但因当地地震后通信立刻中断,根本联系不上。那天晚上,天降大雨,重灾区银厂沟已实行严格管制,人员车辆只准出不准进。到银厂沟的道路,也因严重的泥石流灾害,多处阻隔,龙门山镇(白水河)至鑫海山庄的沿山公路几乎全线垮塌,山崩地裂。只能步行才能到达,这给营救工作带来了极大的难度。而此时,离我被埋已整整五十八个小时了!他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威胁着我的生命,他的心在煎熬!
       五月十四日上午六点,易延端值通宵班下班后,来不及洗脸,赶紧从朋友处借了一辆“福莱尔”汽车火速赶往鑫海山庄。在彭州市政府门前的一个接待点,他向工作人员说,有一位作家,被困在银厂沟了,急需他去营救,他们当即发给他一张盖有市政府红印的“政府救援车”的特别通行证。
       赶往银厂沟的途中,易延端路遇一位来自成都姓席的志愿者,得知他要去救人,他主动提出和易延端一起来营救我。他们到达小鱼洞大桥时,桥塌路断,武警官兵从河中临时开了一条便道,“福莱尔”的底盘太低,担心开不过河阻碍其他救援车辆通行而禁止通行。后来,易延端在一位战友的帮助下开车下河并顺利到达龙门山镇。
       从龙门山镇到鑫海山庄只有十二公里了,因里面的道路多处塌陷,桥梁断裂,山上一直在往下滚落
       石头,把守关口的军人不准外面的人进入。易延端和小席只好弃车蹚河,手脚并用,冒着随时都有可能被飞石砸中或陷入泥石流中的危险,徒步急行近六个小时赶到鑫海山庄。这时,已是晚上六点多了。
       他们到达鑫海山庄后,易延端和小席用电缆拴住腰,冒着生命危险,头朝下脚朝天钻进垮塌的且在余震中不断晃动的几块水泥板下,用一把小铁锤和自己的双手营救我,他们想先给我弄点水进去喝……
       当晚两点过后,疲惫不堪的他们在路边搭的一个简易棚旁停了下来,准备在那儿睡一觉。夜色是那么可怖,到处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他们为防意外,在旁边点燃了一堆篝火。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他们睡下不久,山村里的几条饿狗张着血口冲进他们住的棚内,想用易延端和小席填充它们的肚子!他们就和饿狗拼了起来……
       必须转移地方!易延端和小席赶忙往山坡下走。他们找来找去,找到了一个临时帐篷,不管三七二十一,钻进去倒头便睡。第二天早晨醒来,易延端发现躺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易延端喊了几声,那躺着的人没有回答他,易延端走过去,蹲下来推了推那人,那人无动于衷,这时,易延端才发现他是个死人。那是一位姓模的老太太的大儿子,死于地震中,村里活着的人大都朝外头逃命去了,没有人帮忙处理他的后事。易延端含着泪水和小席以及几个村上没有离开的老人帮她把儿子埋葬了。从大地震开始,易延端的眼睛里一直含着泪水,那些惨景让这个善良的汉子揪心哪!他听说我被埋后,就只想救我,他想,不能让我一个人在那里……自他的妈妈死后,他一直没有哭过,可来救我,他哭了好几次。后来他这样对我说:“你是我的战友,你是我兄弟,你是为我而来这儿的,我不能不管你……我不能不管,哪怕就是死在那里!不然我的心终生难安,也无脸见人……”
       天亮不久,守候在公路边上的易延端斗胆拦下正往外山急走的成都空军副司令员林杰,并向他的随行军官报告了我的险情,请他们一定想办法营救我。那位军官告诉他,他们在执行重要任务,不能停留,并说四千多人的大部队很快就要到了。九点钟的样子,一支空军部队从山外走进来,易延端立即拦下他们,说明了情况和林副司令的指示,请他们务必要救救我。他们答应了……
       易延端在银厂沟山门停机坪和我分别后,晚上十点多才步行到龙门山镇,用了五个半小时,双脚底磨得全是血泡,为了救我,他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右脚的脚趾甲都快掉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姓席的志愿者名叫席盛伟,是川渝中烟工业公司四川烟草工业公司三联卷烟材料有限公司挡车工。五月十三日清晨,强烈的地震后,住在成都的席盛伟一家安然无恙。席盛伟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了公司。广播中关于汶川大地震的报道在席盛伟的耳边一遍遍响起,他有些坐不住了,盘算着为灾区做些什么。听到家乡彭州的银厂沟灾情严重的消息后,席盛伟的心更是绷得紧紧的。五月十四日,余震未消,警报未除,公司为保证员工生命安全暂时放假。席盛伟决定立即动身前往银厂沟,那时,他的妻子很快就要生孩子了。……在我获救后,他悄悄地走了,他发现五十多个村民被困在一个地方。他就孤身一人往谢家坪方向赶,去找救援部队。席盛伟找到了一支野战部队,他立即将村民被困的情况告诉了部队的负责人,并为部队带路,回到了事发地点,救出了那被困的五十多位村民……
       他们让我感动。
       在这次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中,除了解放军外,有多少像易延端和席盛伟一样的“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实践着人道主义的精神?
       “他们”是那么的平凡,却是真正的英雄!悲悯大地
       在我从鑫海山庄被战士们抬到银厂沟山门外直升机停机坪的过程中,一路上,我看到曾经美丽的银厂沟千疮百孔。连九峰山秀美神秘的顶峰也坍塌了。那些废墟中,有多少冤魂在无声地呐喊?这悲情的山川呀!
       汶川、青川、北川、彭州、什邡……川西大地一片悲恸。
       那些在废墟中伸出来的干枯的手,在召唤着什么?
       那些在黑暗中坚持的人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冷漠和厌恶,心存希望地等待拯救,而那些平凡的拯救者们,所谓的崇高离他们很远,人性最良善最光辉的一面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在和残忍的现实搏斗,让那些幸存者摆脱命运的捉弄。
       那些死去的同胞,我不忍心看到你们的惨状,凝固的血和洞开的伤口,紧闭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无力垂下的脑袋和在风中飘扬的乱发,泥水和血水,冰冷的肉体和破碎的瓦砾……喑哑的叫魂声穿过黑夜的迷雾。
       尤其令人心痛的是那些死难学生们,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统计,在所有死难者中,有多少人是中小学的学生?那些孩子们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就已经长眠废墟之中了。那一层层一堆堆挖出来的幼嫩的尸体,还保留着各自的姿势,他们的表情永远定格在那个残酷的瞬间。他们来不及长大,来不及品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就永远地凋谢了!
       老天哪!你如此的残忍,如此的粗暴,你枉为天呀!
       这是多么大的冤屈!
       责问老天爷,无济于事。
       为什么在同样一个地方,有的学校就没有事情,有的学校就全部坍塌?如果把学校建得坚固一些,如果那些贪官和包工头少贪一些,如果我们早点做好防震的准备……太多的如果,太多的悲愤,那些死去的孩子们却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如果还有一点点,哪怕是手指甲大小的一点良心,那些罪人们就应该在埋葬那些孩子们的废墟上自绝,谢罪天下!
       可有谁愿意站出来,承担所有的责任?
       那些枯萎的花朵,已经散发不出芳香,那些游荡的魂魄,早已不会歌唱。我的目光已经不忍在废墟上停留,我在没命地奔逃呀!我不知道下一场灾难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我也不知道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更不知道忘记伤痛需要多长的时间……
       长歌当哭呀,我的悲悯大地!
       另外一些幸存者
       在直升机上,我旁边的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太太,眼屎糊住了她的眼睛,布满老年斑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的腿断了,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痛苦,却发现她靠我这边的左手不停地微微颤抖。我想起了年迈的母亲,心里一阵感伤。我伸出了可以动弹的右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像干枯的树枝,冰凉冰凉的。她的手在我的手中继续颤抖着,我心里在呼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让本来就贫苦的人遭受如此的苦难!
       我从华西医院转到成都武警医院的那个晚上,救护车又送来了一个伤员,他被安排住在我对面的一张病床上。他是从汶川送过来的,是一个电厂的工人。他的左腿断了,被打上了厚厚的一层石膏。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和我一样难以入眠,我身体的疼痛折磨着我,而他呢?我从一个志愿者口里得知,这个幸存者是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地震前,他正在厨房里,那一瞬间他倒在了地上,头被倒下来的冰箱砸晕了。当他醒过来后,已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了。他看到了一丝亮光,那丝亮光让他看到了希望。他动了动,发现自己的身体还能够移动。于是,他开
       始了自救。他用自己的双手吃力地清除着眼前的障碍,一点一点地朝光亮的地方挪过去……他十个手指头的指甲都脱落了,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经过了七个多小时的不懈努力,他终于爬出了废墟,重见天日后的他,才发现自己的腿也被砸断了,而他的亲人无一人生还。
       ……
       那个女孩子六七岁的模样,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可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却没有了快乐,有的只是深深的忧郁。她就住在我隔壁的帐篷里。因为伤员太多,成都武警医院在操场上临时搭建了许多帐篷,我们这些没有了生命危险的伤员就住在帐篷里。我在那里的几天里,一直没有听到小女孩哭过,或者因疼痛喊叫过,她也是腿被砸断了。那个志愿者大姐说,这个女孩子特别坚强,自从获救,连眼泪都没有流过一次。医院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以及病友们都很喜欢她。可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她时,她什么也不说!
       很多人,因为自己的坚持,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比如被困一百六十四个小时获救的绵竹市汉旺镇妇女王华珍;靠四张作业纸和一瓶尿液,坚强挺过一百零八小时的什邡市红白镇中学炊事员李克成;北川县城布满瓦砾的废墟下被埋一百一十七个小时的五十二岁的季中山;汶川映秀湾水电总厂废墟中被埋一百七十九小时的马元江;在被埋一百五十个小时后,现场实施高位截肢手术,映秀水电公司职员虞锦华……
       生命是多么的宝贵!
       在为这些幸存者感慨的同时,我深深地为那些长眠地下的死难者哀悼!
       挚爱
       郎永淳在他新浪的博客里这样写道:“也曾因为欣慰而流出眼泪。十三号直播间隙。我接到一位上海朋友焦急打来的求救电话:她同事的老公李西闽被困在彭州龙门山镇鑫海度假村,导游逃出来报信说,李西闽被卡在倾斜的房子里,等待救援。她看到我在直播,她觉得,要找到中央电视台,才能把求救信号及时、有效地发到前方指挥部。焦急的心情任何人都能理解,我马上联系统筹组印栋兄,他和四川台有联系;联系地方部毛鑫,他能联系上成都台、彭州台;联系军事部记者陈大元,他可以找到成都军区、已经赶往彭州的空军部队。我告诉大元,李西闽是你们的战友,他曾在广空创作室工作过。我也焦急地期盼从几个方面同时发出的求救信号使山边的小小度假村不会成为盲点。十五号傍晚,李西闽获救!消息传来,我眼眶湿了。毛鑫说,网上一群人在帮着搜救呢,老李是个挺有名的恐怖作家;陈大元说,老李获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否则如果有任何意外,我们会抱憾终生。我们充满对生命的敬畏,我想救援官兵也同样敬畏生命。他们和我一样,并不认识李西闽,但我们都知道,那里有活的生命,我们不会抛弃!”
       是的,在我被埋后,很多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都在为我祈祷,为了救我奔走相告,想尽了千方百计。
       五月十二日那天下午,大地震发生后,上海也有震感。正在淮海路上一栋大楼里上班的我的妻子娉,也和同事们一起跑下了楼。当得知四川发生大地震后,她马上就拨打我的手机,可怎么也拨不通,她感觉到了不妙。那时她只知道我投奔易延端去了,可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她想,必须找到易延端,才能获知我的情况。怎么样才能找到易延端呢?她听我说过,易延端在四川某报工作,就在网上搜索易延端的名字,结果找到了易延端的联系方式。她在五月十三日早上打通了易延端的电话,那时易延端还不知道我的具体情况,到了十三日晚上,易延端才把我被埋的消息告诉她。
       娉听到我被埋的消息后,心里充满了焦虑和痛苦。怎么办呢?除了让易延端想办法救我,她还得想更多的办法,我多在废墟中埋一分钟,对她而言就是多一分钟的折磨!她前段时间在我手机丢失后,给我新手机输入过我的电话号码,那些电话号码就保存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她找出了那些电话号码,给谁打呢?她想起了我在部队或者曾经在部队的朋友们,于是,她拨通了李洪洋的电话。李洪洋听到我被埋的消息后,十分吃惊,他边安慰娉,边说想办法,可他也离开部队多年了,能够联系部队上的人去救我吗?她又拨通了钟灵的电话,钟灵显得很冷静,也只能说想办法;她又拨通了刘兴安的电话,刘兴安在《解放军报》工作,他说马上和前线的记者联系;她又拨通了裘山山的电话,裘山山那时正在灾区,说银厂沟归空军部队负责救援,但她会联系空军的熟人……她最后拨通了杨献平的电话,杨献平说,他在四川的部队认识的人不多,只能尽量地去联系,杨献平还给她提了个建议,让她去天涯网发求救的帖子,或者能够让广大网友想办法救我。
       在十三日晚上二十二点四十四分,娉含着泪在天涯社区“舞文弄墨”版块上发了一篇题为《救救被困在四川的李西闽》的帖子。“舞文弄墨”的版主蜘蛛发现这个帖子后,就把这个帖子的题目改为《网络总动员,营救李西闽》,并且让管理员把这个帖子放在了天涯网的首页上,还四处相告,号召网友想办法。很多朋友和我不熟悉的网友都在替我的生命担忧,想尽千方百计救我。在天涯的其他版块,比如“散文天地”,比如“莲蓬鬼话”都有人发拯救我的帖子。在一些QQ群里,人们都在讨论着怎么救我。比如“莲蓬鬼话”群,许多兄弟姐妹边哭着边想办法……那些泪水就像十三日晚上川西灾区的大雨,浇在我的心上。
       五月十四日,在万榕公司的编辑余一梅他们的努力下,在新浪博客上贴出了营救我的帖子,这个题为《吹响集结号,拯救李西闽》的文章很快就被挂在了新浪的首页上,成千上万的人在为我的生命而祈祷和呼救。我的许多兄弟姐妹和一些不相识的朋友也纷纷用博文的形式加入到对我的拯救之中。语言和文字有时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但是通过这些文字我看到了大家对我这个平凡的自由职业者的挚爱,以及对生命的感动。
       李洪洋在博客上说:“西闽的夫人我没见过,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也不认识我。她是从西闽留下的电话号码中查到我的名字的。她知道我是西闽的大哥,我们的友情已有二十多年。从她的声音中,我听到了一个将要失去丈夫的女人的无奈,她声音颤抖,带有哭泣后的沙哑。她说,她已经给很多人打过电话,她还将继续打下去。哪怕还有一点希望,她都会打下去的。……此时,我能够想象得出,他是如何呼救的,他的呼救一定是带着谩骂,骂天骂地,骂人骂自己。今天,我和我的朋友,也是他的最好的朋友易延端、刘兴安、郑平等再一次开展对他的救援……”
       朱大可在博客上说:“从五月十二号下午到现在,他已经被困在废墟达五十多个小时了。一位以写恐怖小说著称的作家,现在面临着生命中最恐怖的时刻,而我们对此却无能为力!我感到极度的无奈和焦虑。惟愿上帝保佑这位被恐怖压倒的兄弟,也保佑所有那些在地震中饱经创伤的人们。”
       老猫在博客上说:“只有一个家伙还没消息,就是作家李西闽。前一天晚上他在Q群里说,自己在银厂沟风景区。赶紧上网查,这地方在成都北郊彭州,从成都市区开车一个半小时,是在山里,那不就是震中附近么?到现在打电话,还一直是关机状态。
       发了短信,也没回。群里的朋友都在担心他。”
       庄秦在博客上说:“而现在最让我牵肠挂肚的,是我的大哥李西闽,现在被困在彭州银厂沟外的一座宾馆里。”
       陈露在博客上说:“老李,你必须回来,你还欠我好几顿酒没喝……”
       花想容在博客上说:“最牵挂的事就是有‘恐怖大王’之称的著名作家李西闽在四川龙门山风景区写作的时候所住的房屋坍塌被困的事情。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大哥,是我一直欣赏和敬重的人。他的事情牵动着许许多多关心他的人。这个时候,太多的相识的不相识的人都在为营救他而全力以赴,好多人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觉……”
       苏绣旗袍在博客上说:“你已经被困了七十小时,因为联系不到救援队伍,不知道你是否得救,什么情况。你是个硬汉,你一定能挺过去。我还记得小坏百日时你是多么的开心。现在我重新更新新浪博客,看到刚开博时你的留言,忍不住又想掉眼泪……为了小坏和小坏的妈妈,你一定要振作。叫你声干爹,难得我肯叫干爹。昨夜得知你的消息无法入睡,结果今天上班只好请假。我等你平安获救,到时候你要赔我和票子鱼还有月……你赔我们大家白伤心一场!”
       秋千在博客上说:“我想是上天给李西闽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他好好体味什么是真正的恐怖。他是在做一次真正的采风!凭他军人的气魄,凭他健壮的体格,他一定会挺住的!他还有很多的事情未了,他还要把自己在废墟里的体验写出来……他会从死亡的夹缝里走出来,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咧开嘴,疲惫地一笑,说:‘你们受惊了吗?’”
       廖增湖在博客上说:“这个时候,我痛彻地感觉到一个知识分子的软弱无力。大可最早在博客上写了呼唤救救李西闽的文章,他也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我看大可的文字,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西闽的身体一向很强壮,精神也很好,他在部队里曾经受过长期的体能训练,他的胳膊有很多人的腿那么粗,他的朋友遍天下,他的战友们也分散在各地。但是,所有人在天地面前都是渺小的。西闽的身体被压在了断裂的混凝土下,而营救的人却无法进入。谁能救救他?我们在几千公里之外,都在为西闽祈祷,却束手无策!!!”
       雅聊在博客上说:“李大哥,看到你被困的消息,心急如焚,希望苍天保佑,您一定要坚强,我们都是军人,一定要挺住,等待,坚持住,您一定能平安,等着看到你再写的文字。”
       一枚糖果在博客上说:“大哥是我尊敬敬佩的人,地震之前,我曾经邀请他来南充一起聚会,他欣然答应。后来打电话一直关机,他在成都写作,遭遇地震。任何时候,大哥都说,糖果啊,你要坚持下去,快乐一点,什么都会过去的。李西闽现在被困在四川的银厂沟山里,他所住的房屋已经塌了一半,另一半倾斜在河上,自己被卡住,无法逃出,情况危急。请附近的朋友帮忙去看看,至少能送点水什么的,给他一些救助。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只想等大哥平安的好消息。祈祷,请菩萨保佑他平安。”
       稻菽在博客上说:“神命令你:一定要好好的!如果你敢放弃,我一定永远恨你!所有我的守护神都和你在一起!”
       蔡骏在博客上说:“我的大哥李西闽,现在被困在四川地震灾区的银厂沟山里。地震发生时,他正独自在四川银厂沟写作,他在上海的妻子女儿正焦急地等待他平安归来。……我真想自己飞赴四川救他……”
       很多人很多事情,在危难之中体现了真情和挚爱。比如随风和小羽,他们一直不停地联系前方灾区的救援队……比如廖增湖、谢有顺、林建法他们,不停地联系在成都的阿来、裘山山、麦家他们,麦家和阿来准备自己开车来救我,却因为道路不通而未能前行……比如韩寒,赶到四川,希望能对我进行施救……还有朱大可、王干他们,通过多方的努力对我进行施救,一片真心无法言表……比如一个我素不相识的叫郑文波的大学生,他自己在银厂沟的家也被夷为平地,在网上看到我的消息后,为我费尽心力……莲蓬说,如果我救不出来,他就去削发当和尚;阁楼和鱼儿在家里为我点起蜡烛祈祷……我获救后,看到各大网站那些感人的帖子和留言,听到那么多人为我做的一切,流下了热泪。
       在黑夜舔着自己的伤口
       我获救后的第一个晚上,躺在成都武警医院的病床上,疼痛使我冒着冷汗。娉和弟弟李希峰就守在我的身边,他们轮换着给我按摩麻木的手脚。他们是我的亲人,悉心照顾我按理也是应该的事情,可我内心总是觉得对不住他们,让他们受了那么多折磨。
       他们已经分别给上海的家和福建的家里打过电话报了平安,也给关心我的人们发了短信报了平安。
       娉告诉我,小坏自从我被埋的那天起,每个晚上都会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大哭,边哭边喊着:“爸爸——”自从她出生到我出事前,她从来没有这样过的,每天晚上都是九点多睡,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醒来。我不知道她今天晚上还会不会惊醒过来……我想象着小坏的样子,心里对她说:“孩子,你真的和爸爸心连着心呀!爸爸再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
       很晚了,一个长得小巧清秀的姑娘来到了我的病床边,用甜美的嗓音问我:“你要吃稀饭吗?”
       我其实不感到饿,娉给我要了一份稀饭,一口一口地喂给我吃。
       那个送稀饭的姑娘是个志愿者,她说她和妈妈都是从外地赶来照顾病人的。她走了后,又来了个志愿者,她的年纪大约五十多岁,原来是成都一家医院的护士长,退休在家。地震后,她就主动来这里做义工。她性格开朗,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我叫她阿姨,她笑着说应该叫她大姐。这个大姐来了后就一直忙着照顾病人,我看她帮助我对面的那个伤员擦屁股倒屎盆子。
       她忙得差不多了,就坐一旁,笑着看着我们。
       她对娉说:“你睡一会吧,否则受不了的。”
       她还给我弟弟找了张床,让他睡觉。我弟弟和娉都很累了,他们倒头就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个大姐又对我说:“你也睡吧,我给你看着吊瓶,滴完后我会处理的。”
       我闭上了眼睛。我的眼睛又干又涩又痛,一闭上眼睛,泪水就自动地流了出来。过了老大一会,我才沉沉地睡去,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呀!可是,我没有睡一会,就被噩梦惊醒了。我梦见自己还埋在废墟之中,拼命地呼救。我惊醒过来后,又看到了大姐充满笑容的脸。
       她坐在了我旁边,轻声对我说:“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说:“是的,我梦见自己还埋在废墟里。”
       她说:“这是正常的,时间长了,你就会好的,你不要想那么多,一切都会过去的。”
       娉也被我吵醒了,她一醒过来就给我按摩。
       我对她说:“你睡吧——”
       她说她睡不着了。
       大姐就陪我们一起聊天。
       噩梦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
       每天晚上,我只要一入睡,就会梦见自己还埋在废墟之中。五月十七日下午,我被用担架抬上飞机,在深夜回到上海,住进第六人民医院,那天晚上,弟弟和娉回家住去了,我睡下后不久,又在噩梦中大叫一声醒过来,浑身的冷汗。我的惊叫把同室的病友也吵醒了。醒过来后,我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身体
       上伤口的疼痛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摆脱噩梦!如果噩梦长期做下去,也许我会崩溃。
       我在黑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心灵的伤口。
       我想只有自己才能解救自己。
       医院里的一个心理医生告诉我,要学会放松。我知道要让自己放松,问题是我怎么才能放松得了?我尽量让自己想些美好的事情,想着李小坏童真的笑脸……小坏在我回上海的第二天就来看我了,是她妈妈抱她来的。她看到我时,脸上没有笑容,沉重的样子,这么小的一个孩子,难道知道什么?她认真而又严肃看了我一会后,伸出小手,在我右膝盖的伤疤上轻轻地摸了一下,然后轻声地叫了一声:“爸爸——”
       听到这一声“爸爸”,我的心柔软起来。
       我不知道这次灾难中的其他幸存者会不会像我一样被噩梦缠绕,我会想起四川的那些同胞们,尤其是那些孩子们,或者他们比我坚强,但是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被噩梦或者现实中的疼痛折磨,没有一个时间表可以平息创伤。只能够在每向前一步时,告诉自己,你是一个幸运的生命,你还活着,还可以吃饭,还可以喝水,还可以看到高远的天空和人间景象,还可以向别人伸出手和别人相握,感觉到人体的温暖和无声的爱……
       我如何才能拒绝噩梦?
       这也是灾后很多人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内心安宁,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那么的困难。
       或者遗忘是最好的药。可这是一句不切实际的话。
       我只有在漫长的黑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直到它愈合……
       太阳照常升起
       某个晚上,娉开车带我去上海影城看电影。那是我在获救后第一次去电影院里看电影。路过徐家汇的时候,我看着城市的霓虹灯和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们,恍若隔世。
       那些霓虹灯像是十分虚假的东西在粉饰太平,在叫卖着什么。
       相反的,街上那些川流不息的人变得那么的真实。他们的呼吸或者思想都那么具体,包括他们行走时扇动的空气中留下的他们的气味也是如此清晰……因为他们是活着的人。
       无论他们是男是女,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高贵的还是卑微的,有钱的或者无钱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还活着。我一阵疼痛,无以复加的疼痛,假如我死在废墟中了,这些景象就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帘中了,我会渐渐地被人淡忘,像从来没有来过,或者说从来没有过我这么一个人。灾难中那些死难者,他们的魂魄至今还在川西大地上飘游,他们无声的诉说谁又能听得到。活着的人了解到的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死亡数字,而大多数死难者的名字无人提及,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这是什么样的悲恸。
       我无法把眼前的浮华和川西大地上的废墟放在一起比较。
       我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长长地叹了口气。
       娉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
       是呀,我又能说什么,我是个幸存者,还幸福地活着的人,我仿佛没有权利忧伤。此时,我内心真的是如此的悲伤,如此的脆弱!人在精神上永远是孤独的旅者,没有同伴,所以,自我的解救是多么的重要。
       生命因为脆弱而变得坚强。
       我擦了擦眼睛,对娉说:“没事了,过去了!没错,那个大姐说得没错,一切都会过去的!”
       生活还得继续,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
       二○○八年七月十一日完稿于余山森林宾馆
       后记
       自从五月十五日获救,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感动,激动,彷徨,痛苦,噩梦……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真实的幸存者的形象。
       在我的余生里,我不会忘记那些救我的,关爱我的人。我的确需要感恩,向大地感恩,向这个世界感恩,向生命感恩。我会用我微薄的力量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这也是我写这本小书的初衷。
       我的老战友,老大哥李文忠先生给我提供了一个舒适的地方——余山森林宾馆,这里远离喧嚣的闹市,幽静自然,鸟语花香,竹影婆娑……在这个美好的地方,我写完了《幸存者》。
       这本数万字的小书,却耗尽了我全部的心力。我写此书的过程,其实就是重新经历了一次地震,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我想,无论怎么样,我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也许这是我忘记伤痛的一种方式。
       二○○八年七月十一日于余山森林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