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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分析与阐释]“技艺胜不过定数”
作者:罗晓颖

《国外文学》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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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命运(定数)是古希腊悲剧的重要主题。本文通过解读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第二场(436~525行)普罗米修斯关于技艺的讲辞,探讨技艺与命运的关系在埃斯库罗斯这一作品中的表现及其意义,以尝试理解古希腊悲剧的政治和宗教意蕴。
       关键词 埃斯库罗斯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技艺 定数
       在古希腊神话中,匠神赫淮斯托斯(Hephaistos)技艺非凡,却是个跛子。不管这是生就的,还是被父亲摔的,看来都意味深长——要么是技艺补偿了跛脚匠神的不足,要么就是技艺在希腊人心目中原非完美无缺。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开场,匠神受宙斯指派,要把权力神(Kratos)和强力神(Bia)押解下的普罗米修斯锁在大地边缘的山崖上。匠神对这门差事很不情愿,甚至憎恨自己的手艺,因为它伤害“血亲和友谊”。普罗米修斯偷了他的火和技艺这些“神们特有的东西”给“朝生暮死”的人,他反倒没有其他神那样的愤怒。后来普罗米修斯罗列诸技艺清单时,令人惊讶地承认技艺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必然,连赫淮斯托斯的锁链也会在命定的时刻松开——憎恨自己手艺的匠神莫非也知道这一点?否则,我们如何理解他在自己技艺被偷时的漠然?难道仅仅出于同情和正义?当然他对宙斯的作法也有微词。
       本文试图从结构、修辞和义理上解读这段关于技艺的讲辞(436~525),结合相关的文本及思想背景,探讨为什么普罗米修斯自豪地清点技艺的部分,偏偏以“技艺胜不过定数”来作结?公元前5世纪晚期的智术师运动,曾将人在掌握了技艺之后的自立和地位的改变作为论辩与思考的重大议题。在这一思潮中,埃斯库罗斯是何立场?埃斯库罗斯之前甚至同时代的诗人(如品达)曾把人视为梦影般软弱的存在,这与掌握了技艺而变得自豪和强大的人形成鲜明对照,而人的这两个极端形象在埃斯库罗斯此剧中有没有沟通的迹象?
       从结构上看,该段讲辞属于第二场。之前,普罗米修斯已向海洋女神组成的歌队讲明了他目前处境的起因,正当要讲自己的未来时,海洋神俄刻阿诺斯(Okeanos)突然介入(284),延迟了普罗米修斯对未来的预言。海洋神离开后的第一合唱,既唱出了歌队的同情,也加进了人的同情——“整个世界都在哀哭”。“大地”(gas,417)一词的出现则意味着人的因素突入诸神间的冲突,而神之间的冲突不恰是因人而起?反过来,神的因素决定性地影响着人类的经验和命数。如同引子,这首合唱曲把普罗米修斯从对宙斯(即过去)的愤懑引向了对人(维系着普罗米修斯的未来)的关切,普罗米修斯详述自己以何样技艺施恩于人。要知道,人不只是普罗米修斯被缚的原因,也是他被释的希望,而缚与释都同技艺密不可分。
       本场具有很强的封闭性,几乎算是悲剧中唯一没有角色出入的一场。它既不再提及前段海洋神的出现,也没有明确暗示其后出场的角色。它似乎只是向我们呈现了普罗米修斯人类恩主的形象,以激发我们的崇敬和同情。这一段从内容上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436~506),普罗米修斯的长段独白,讲述他发明了多少技艺以帮助人类从野蛮进步到文明。这部分又可进一步划分为四个小节:(1)引子(436—446);(2)第一序列的技艺(447~471),结束时普罗米修斯突然感叹自己虽发明了这些技艺却无力自救;(3)歌队长为表示同意有个简短的打断(472~5);(4)第二序列的技艺(476~506)。第二部分(507~525)为一节,歌队长与普罗米修斯的对白及一行式对白(stichomythia),命运成为被谈论的主题,不但技艺服从于命运,连宙斯也逃不过注定的运数。以下依次解读。
       二
       一、引子:特权之虞(436~446)。像所有傲慢者一样,普罗米修斯愤怒地述说应得而未得酬谢时的感觉。他反思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以及眼下遭遇的“报偿”。普罗米修斯对宙斯的忘恩负义愤懑不已,因为是他把“特权”(gera)完全给了这位“新神”;而他也把“特权”给了受苦而愚蠢的人。gera无疑是引子部分的中心词,因为它从神、人两个不同的方向共同铸成了普罗米修斯眼下的苦状:普罗米修斯分配给宙斯的“特权”,让他握有不可抗拒的权力,因而能够不念旧恩地对普罗米修斯的过错施以重罚;普罗米修斯也把“特权”分配给人,让他们拥有了属于神的技艺,因而变得聪明起来,这种僭越触怒了宙斯,也得罪了众神。若从“神们特有的东西”这个意义上理解技艺,毫无疑问它具有神圣的起源,但从神义论上讲,它却是份不义的礼物。但普罗米修斯并不责怪人类忘恩负义,这让人联想到,人类并没有对普罗米修斯的惠赐有什么特别的感恩。或许这恰恰表明人类总是太软弱,无力回应来自神明的任何帮助。此处的描写多少纠正了赫西俄德笔下的普罗米修斯形象:狡猾而短视,是人类悲惨命运的始作俑者。
       二、第一序列的技艺(447~471)。普罗米修斯对人类苦难和愚蠢的描述是,他们“看却看不见,听也听不到;好像梦中的形影,一生做事七颠八倒” (447~450)。关于人的软弱,古希腊人用得最多的两个词是“梦、影般的”和“朝生暮死”。特别是“梦”或“影子”,常用以形容人类生活的徒劳无益和瞬息即逝。品达皮托颂歌(prthian Odes)中的名句,“朝生暮死的人们啊!谁在?谁又不在?人呵,无非是魂影之梦”(《皮托颂歌》8.95~6),梦影二词合用,真是写尽了人生的空幻与飘忽。荷马也有类似的描写,如“她三次像影子或幻梦一样从我怀抱中滑脱”(《奥德赛》11.207)。众神眼中的人类如梦影般软弱,朝露般易逝,这样的人,自然很难指望会理智清明地行事,更不用说为自己谋划未来。他们不但像团团转的蚂蚁一样住在地洞里(455),也像蚂蚁一样在大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惟有普罗米修斯把人类的悲惨境遇看在眼里,不忍见其辛苦劳作而总不得要领,于是就发明了各种技艺教给人类。第一个序列的技艺包括:筑屋和农业、算术和书写、驯驭动物和航海。筑屋需要木工,这算得上是最古老的人类技艺之一。荷马史诗已将木工的造船技术理解为一种技艺。辨认三个季节和星象升沉是农业生产的基础,否则就会“全无准则”,难以应付耕种收获这类颇有计划和规范的事情。接着是算术,普罗米修斯视之为最高的科学。大概因为算术具有最高的明晰性和权威性,就主题的确定性而言亦堪称典范。书写让人学会记忆,普罗米修斯视之为缪斯之母。算术和书写为组织人类生活共同体提供了基本手段,或许也预示了人的自立和对神的不服从。反之,人却学会了驯服动物以替代自己承受各样重负。不过马却是奢侈品,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多在赛会上用来炫耀而无实用价值。可见,人的技艺总禁不住会越过实用和必要的目的,而服务于过度和多余的欲望。航海术的
       出现表明人类(技术)征服的领域已从大地、天空过渡到茫茫的大海,其间要应对的困难更多了。换言之,航海技术与机运(tuche)贴得更近,希腊人不就有“大地可靠,大海不可靠”之说?普罗米修斯强调说,是他而不是别的神把航海术教给了人。
       显然,这是一个典型的升序系列,从最基本、最实用的技艺开始,逐渐过渡到离生活的基本需求更远或更为奢侈的目的。这种升序排列或许恰恰暗示了技艺乃是促使人类文明进步的直接原因。不过,技艺清单还没列完,普罗米修斯却先感叹起来,“我为人类发明了这些技艺,我自己反而没有巧计摆脱这眼前的苦难”(469~71)。听者似乎也忘了,实际上普罗米修斯这会儿正锁在崖上受苦呢。这叹息把人从过去拉回到眼下的现实,人类的技艺之师竟没有巧计救自己?那他发明的技艺能否让人自救?若这句话可以看作对技艺的疑虑,那么普罗米修斯在对技艺的清点中变得高涨的情绪此刻又跌入谷底。然而我们不明白,技艺若有限度的话,其局限究竟在哪里?
       三、打断(472~5)。这段长篇讲辞中的停顿,既应和了普罗米修斯情绪的变化,也使得这段讲辞、甚至这整场富有强烈的节奏感,从而避免了结构上的单调,也自然分隔了此前和此后的两个技艺序列。对于普罗米修斯自己的断言,歌队长表示同意,还借用医生的比喻详加说明:“(你)就像害了病的庸医,找不到医治自己的药”。尽管她的话听起来像在强调普罗米修斯处境的悖谬——在他最需要自己聪明才智的时候,偏偏丢失了那过人的机敏,然而很难说歌队对普罗米修斯有斥责,像先前对待那位统治者一样。显然,普罗米修斯自己承认其善举是自己灾祸的原因,因而,若有责怪,那也是他自愿领受的。
       这里的关键当然是“医生比喻”。医生意味着两样东西:医术(治疗)和药。普罗米修斯把那些技艺当药一样用以治疗人类的虚弱和愚昧,可是临到自己的苦难时却无药可用。医生不能医治自己已是老生常谈,比如荷马就说“我们的医生波达勒里奥斯……已受伤躺在自己的营帐里,正需要最好的医生给他施展妙计”(《伊利亚特》11.834~5),如今普罗米修斯也不脱此臼儿。尽管如此,一听到医啊药啊这些字眼,普罗米修斯沉郁的心情又兴奋起来,如同被注了麻痹痛苦的“药”一样,又开始陈述他那些“药一样的”技艺,甚至直接就是实实在在的医术——只是面对定数与偶然时,不知其效力又有几何?
       四、第二序列的技艺(475~506)。普罗米修斯接上歌队的话说起了医术,只不过不再是比喻了。这个过渡或许显得有些古怪,不过却透露了普罗米修斯性格中某些不大稳定的因素。他成竹在胸地说,我还发明了一些技艺和巧妙的法子(technas te kai porous),你听了准会惊叹(thaumasei)的。这些会让人惊叹的“妙法子”首先是医术(478~83),其次是通过圆梦、释兆、鸟卜和献祭来测算吉凶祸福的占卜术(484~99),最后是采矿术(500~3)。
       传授医术是因为人会生病。疾病自然让人联想到潘多拉的魔盒。在赫西俄德笔下,正是普罗米修斯的偷盗行为引来魔盒祸害人间——疾病与灾祸横行,人类的生活世代递减,幸福一去不返。有意思的是,被潘多拉封存在盒底的“希望”,在此剧中成了普罗米修斯馈赠给人的“良药”,治疗他们“对死亡的预料”这种心里的病(248~50)。至于身上的病,普罗米修斯教人配制了吃的药丸(brSsimon)、涂的药膏(christon)和喝的药水(piston),以解除疼痛,驱病除灾(479~83)。
       毋庸置疑,医术对人十分有益,不像马术、航海、采矿那样更多只是奢侈生活的装饰。然而,前述技艺探究和对抗的是自然世界,医术摸索和摆弄的则是人的身体。比之产出谷物的大地和负载航船的海洋来,身体的特殊性不言而喻,实际上,它简直就脆弱不堪。因此,以健康为目标的医术,其结果的可靠性能有多大?有些被治疗的病人无法康复,另一些人未经治疗却慢慢复原了,而木工筑屋造船却不会如此。或许正是这种典型地凸显技艺之缺陷的医术,促使启蒙时期的古希腊人对技艺的本性、限度和知识特性展开深入的讨论与反思。人们不得不承认,病人康复的原因可能不在于医生的医术,而在于机运。技术背后存在着机运,技术和机运的关系难分难解,难怪古希腊人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机运眷恋技术,技术眷恋机运”(techne tuchen esterxe kaituchfi technen)。
       占卜术讲得尤其详细,可见普罗米修斯有预言的本领,藉着这本领过去他帮助宙斯,现在又傲视宙斯。通常人们相信,神会借其他事物来暗示人事的吉凶,而占卜术(预言术)就试图解释这些神圣预兆的含义。普罗米修斯罗列了梦景(485~6)、异语(486~7)、路遇的征兆(487)、鸟的飞行或其他举动(488~92)、以及焚烧牺牲时的表现(493~9)。像医术(iatfike)一样,占卜术(mantike)在希腊也被视为一门技艺,这两门技艺对付的领域都大大超出了人们的理解或支配能力,换言之,与机运照面的机会甚多,但对人们的生活及其幸福却有着几乎是决定性的影响。对于占卜术的价值人们偶尔也会有怀疑,但是一般会直接针对预言者或祭司,而很少会反对这种技艺的神圣根基。我们从已有的各种古典作品中发现,甚至那些所谓的理性主义者,如毕达戈拉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都从不小视预言、占卜的意义。
       但是,我们注意到,医术的发明在古希腊是归功于医神阿斯克勒皮奥斯(Asclepius)或其父阿波罗的,而后者更是占卜者的保护神和神谕的发布者。实际上,前述第一序列的技艺传统上大多也各有其主,唯独埃斯库罗斯把它们一股脑归功于普罗米修斯。不过,上述置换的冲击力都不及让普罗米修斯取代阿波罗成为占卜术的传授者来得惊人。阿波罗崇拜算是古老的城邦信仰的标志,让普罗米修斯取而代之掌管神谕占卜,埃斯库罗斯无异于在暗中变更城邦宗教。拥有技术(知识)和反叛精神的普罗米修斯不就如同新生的民主力量,必然要重新制定生活与政治秩序,因而对于传统的政治制度和信仰,其威胁都是颠覆性的。那么,埃斯库罗斯是否渎神,是否在暗中倡导新宗教?或者干脆把埃斯库罗斯视为民主与理性精神的先知,而其政治诉求也就不言自明了。
       占卜术中还有重要的一项与祭牲相关。在赫西俄德笔下,由于普罗米修斯诱使人类在祭献的牺牲上做手脚,才惹怒宙斯而失去火种。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却指点人们如何在牺牲上取悦于神。显然此处他只是教人向神祈福,没有了偷奸耍滑的不虔敬之举。不过,带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只是教人燃烧牺牲的技艺,似乎没有教人正确的敬神原则。即便如此,祭献的技艺毕竟是鼓励人类虔敬的,只是对敬什么神却讳莫如深。再有,普罗米修斯说我把“玄奥的技艺(dustekmarton technen)传
       给了人”(498),dustekmarton有“难以根据迹象寻找”之义。如果说,农业和筑屋让人生存下来,而算术和书写提升人的自主与理智,暗中疏离神的控制,那么此处的“玄奥技艺”则犹如窥探神意,显得异常张狂。
       最后一项采矿术,像航海术一样被某些作者视为不自然的和放肆的冒险,如赫西俄德说“他们不需要驾船出海,因为丰产的土地为他们出产果实”。有趣的是,两个序列都以此类技艺作结,或许,这暗示了技艺发展根本上的盲目性,以及埃斯库罗斯对所谓人类进步观念的怀疑——很简单,金属固然是文明高级阶段的标志,可也是兵戈之器,是人类战争的诱因,而在战争中,技艺成了自相残杀的“利刃”。若此推断不算匪夷所思的话,普罗米修斯的慷慨陈词简直就是反讽。传授技艺本为让人类存活,不想逐渐升级的技艺临到头却会成为人杀人的武器。但是,普罗米修斯——当然他欣见铜铁银金带给人的好处——夸耀说,“人类的一切技艺都来自普罗米修斯”(506)。
       三
       五、技艺与定数(507~525)。歌队的回答(507~10)承前启后。前半句回应普罗米修斯的慷慨陈词,听来似有揶揄之义,但歌队真的对那些技艺无动于衷?后半句重新引回对未来的讨论,说摆脱镣铐后的普罗米修斯会和宙斯一样强大,听来颇有些愚直,莫非是被普罗米修斯那些“妙法子”给惊住了?显然,此处的“摆脱镣铐”有设法去做的意思,歌队大概忘了她们前面对宙斯顽固意志的评断(185),可能也不愿承认理智在蛮力或强权面前的限度。然而这个话题无异于把普罗米修斯这“人类技艺之父”拉到了命运的法庭上。
       于是,普罗米修斯谈起了命运(moira,单数),全能命运(moira telesphoros,511,单数)的安排他心知肚明,不难想象此刻他的情绪又从兴奋昂扬跌入郁闷惆怅。底下的话总让人觉得普罗米修斯于顺服中见大智大勇——“要等我忍受了许多苦难之后,才能摆脱镣铐”(512~3),分明是顺应命运,接纳苦难!背后则是冷峻的见识:“技艺总是胜不过定数”(514)。命运的力量谁也敌不过,无论赫淮斯托斯的镣铐,还是普罗米修斯的预知,真是一语双关。至此,人们才恍然明白,技艺,甚至占卜的技艺,无论有多高明,到了必然的命运跟前,就都成了“银样蜡枪头”。
       那么,这个命运究竟是什么东西?歌队问谁是定数的舵手(anankes oiakostrophos),普罗米修斯的回答是“三位命运女神(Moirai,复数)和记仇的报复女神(Erinues)”。这里命运女神与前面“全能的命运”一样,都用了moira,但换作了复数形式,命运成了三位赋有人格的女神,那么,这两处的含义是否对等?
       接下来的三行谈论到宙斯与命运的关系,普罗米修斯进一步断言宙斯也逃不掉注定的运数。我们注意到剧中已出现多个表示命运或定数的词。除了这里两处用到moira外,第三场中歌队听了伊俄过去的遭际后感叹“命运啊命运”(694)。还有一个词aisan(104),词义上基本等于moira。然后就是重要的ananke(定数),除此节外又如退场中普罗米修斯喊道的“让宙斯用严厉的命定的旋风(anankes sterraisdinais)……使我落进幽暗的塔尔塔罗斯吧”(1052~3)。动词形式的则有peprotai(命中注定)——如普罗米修斯告诉伊俄,“命运注定你和你的儿孙在那里建立一个遥远的家”(815),以及kranai(完成,实现)——如“全能的命运并没有注定这件事这样实现”(512)。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词tuche,它在希腊语中有“好运、定数和偶然”的意思,一般译作“机运”,它与ananke的“必然”之义似乎相对,但又含有“定数”的意思。希腊人对命运的理解的确极为复杂。
       格里菲思(M.Griffith)认为,moira的用法的确缺乏明确规定,有时仅仅指个人生命中的“份额”,即能从生命中得到的东西,这个含义等同于aisan;另一情况下,它指的是有人格的女神,接近狄刻(Dike),也可能是宙斯。此处的Moira毋宁理解为两种含义的综合:尚未完成,但注定要实现。因此。moira既可用作主动义kranai,也可用作被动义peprftai,而后一种关系其实可以通过ananke得到较好的说明。如普罗米修斯开场中独自,“我既知道定数(ananke)的力量不可抵抗,就要尽可能轻松地忍受这注定的份额(aisan)”(103~105),其中ananke就是一种必然的强制力,它的实现是注定的,无可更改的,当然实现的是moira。也可以把moira比作织网者,织出的网就是ananke,这个定数之网铺天盖地,疏而不漏;命运三女神和复仇女神(Moirai和Erinues)就是拉网者,而tuche(机运)则是一个一个的网孔,人神皆逃不脱这张网,但碰到哪些个网孔,可就属于机运之事了。
       显然,如果宙斯也逃不掉注定的命运,宙斯就不及命运和复仇女神强大,这样如何制定神族整肃的等级秩序?科纳克(D.J.Conacher)综合了维拉莫维茨(Wilamowitz)等著名学者的意见,认为可以不把Moirai和Erinues视为有人格的神,而将它们看成是诸神和人类必须臣服的世界的道德秩序,或者宁可认为它们并不具有道德意味,而是要得以实现的事物的自然秩序,“事物是且必须是的那种方式”。这种解释有很强的哲学意味。或许我们还可依上述比喻,把moira与命运三女神Moirai分开对待,视moira为一种原始的宇宙力量,就是宇宙的整体秩序本身,强大而神秘,神在这个整体中具有高于人的卓越位置;然而,神和人毕竟都位于整体之中。就此看来,埃斯库罗斯依据传统的神话系统,仍严肃地接受这个宇宙整体观念。
       再看技艺,它实际代表着一种人类理智地掌控生命中的偶然的努力,即便这技艺几近完善,它也仅仅涵盖了人类经验的有限部分。换言之,任何一项技艺都有特定的范围和主题,并且以切割宇宙整体为前提,因此,技艺自身必然是不自足的。借用梭伦(Solon)的话说,我们试图凭技艺对抗命数,而命数却对人类的任何努力都无动于衷。况且,除了无情的命数,还有一个游离的让人捉摸不定的机运(偶然),如同命数(必然)的小喽罗一样,来去弗定,行踪诡秘,让人防不胜防。普罗米修斯具有宙斯也不敢轻慢的预言能力,还为人发明了那些技艺,却不但无力撼动命运的钢索,反而束手臣服于它的安排。神尚且如此,像影子一样虚浮的人,握有再高妙的技艺也难与命运对峙,预知命运也无济于事,伊俄就是明证。
       因而,与其说埃斯库罗斯试图通过让普罗米修斯展示技艺的进化来倡导某种进步观念,不如说,他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新的精神力量,但同时更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力量的限
       度,因而借普罗米修斯身上的某些典型特征来暗中对此进步观念提出批评或反思。著名思想史家沃格林(Eric Voegelin)认为,从埃斯库罗斯此剧的整个文本来看,普罗米修斯其实就是一名智术师(sophistes,62、944)。首先。因为他把技艺传授给人类,尤其是算术这种最高的技艺;其次,他虽为技艺之父,却仍在智慧上逊于宙斯(赫拉克利特说过,博学不是真正的智慧),而智慧的缺乏导致了他的authadia(固执、独断、自满):他听不进海洋神(325~6)和歌队的(1036~7)明智劝告,他对人类的怜悯和仁慈中也充满了因发明创造而致的傲慢。这种傲慢充分表现为他历数技艺时的志得意满,也体现于其狂肆的言辞中。海洋神就曾提醒他,“你要有自知之明……你的遭遇就是太夸口的报应”(311~22)。沃格林说,德尔斐“认识你自己”的劝诫似乎可用以诊断或治愈普罗米修斯的苦难,而其自我认识意味深长地与宙斯的统治秩序相关联。普罗米修斯对人类的怜悯或许太过度了,由于这种过度的怜悯,普罗米修斯实际上破坏了宙斯所代表的神圣秩序,因为他把神的特权带给了本不该拥有它的人类,这等于用自己的私人意见置换了神圣秩序对人类命运的决定。沃格林看到,埃斯库罗斯在真正的智术师运动兴盛起来之前,就已经清楚了智术师式理智的力量和成就,以及其危险之所在——人无限制地、疯狂地追求掌控自己生活的可能性,反而会弄巧成拙,摧毁生活的正义秩序。
       技艺带来了人的独立意识,这使得人往往试图脱离神圣秩序的支配,而人所拥有的文明本身却无法自行创造出灵魂或社会的秩序。我们注意到,在普罗米修斯的技艺清单中缺少某些技艺,比如政治术。后来,柏拉图笔下的智术师普罗塔戈拉更借其创造的新普罗米修斯神话明确指出,仅有实践性技艺,而没有教人正义和尊严的政治术,人类仍旧无法存活,因为规约人们共同生活的秩序尚未建立。可是,普罗塔戈拉的普罗米修斯神话中,宙斯传授给人的那种“政治术”,不仍是一种技艺、同样隐含着把人引入迷狂的潜在危险么?因此,很可能埃斯库罗斯先就有意设置了这种缺失,由此暗示我们,技艺——哪怕是政治技艺,最终都无法解决人的“苦难和愚蠢”,反而可能将人引入迷狂,盲目地自作主张、自我膨胀,忘记在人神关系中应守的界限。
       那么,人如何在苦难中求得稳定而幸福的生活?埃斯库罗斯在接下来的第二合唱中(526~560)给出了线索,歌中对比了降服的平静生活与反抗的痛苦遭遇。歌队祈求虔诚地顺服最高的主宰,不学普罗米修斯“在言语上犯罪”(534)。这意味着歌队从普罗米修斯的受苦中学会了选择。选择正确行动的前提,是对自身地位与限度的清醒意识。我们不能掌控命运,但可能把握自身的位置,这不同于我们与世界的技术性关联。歌队在该合唱的第二曲次节,就回顾了普罗米修斯从前娶走他们姐妹时的幸福时光(556~60),这等于暗示了,普罗米修斯这个象征被技艺支配的人类灵魂仍然具有选择自身幸福的可能性。或许,从埃斯库罗斯的观点来看,人在整体宇宙秩序中的正当的状态和地位,并不在于其文明成就的伟大,而在于对自身位置的清楚认定,在于让生活经历尽量与命运合拍。
       责任编辑:何 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