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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我的黑道生涯
作者:宋 辉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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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作者在稿件中用了真实的人名地名和公司名,很让人震惊。考虑到实际问题,征得作者同意,在编辑过程中,我们都作了虚化处理。
       四年前,我和十几个老乡一起,在北京的一家拆迁队干了两年。我们拆迁队的工作,就是等拆迁办把拆迁款给了拆迁户,人搬走了,旧房腾空了,我们开着大铲车,抡着大锤去拆房。纯粹的体力活。虽然辛苦,却也单纯。
       有时候,遇上了钉子户,需要强行拆迁,也简单。不管是不是商业开发,都以市政工程的名义拆迁,拆迁办就是政府的办事机构。所以,往往是拆迁办把警察法院都招呼上场压阵。就算有钉子户躺在铲车前挡道,也有警察给他套上手铐拖上警车,我们拆迁队,除了流汗辛苦,还是单纯。
       后来,报纸上对政府的强行拆迁有批评,拆迁办就很少用警察和法院对付钉子户了。他们直接把难题交给我们,让我们自己拔钉子。我们不敢不拔,旁边有的是拆迁队虎视眈眈,就等着一拥而上。
       第一次拔钉子前,我们大家就着馒头和花生米喝了几大箱啤酒。我们不是拆迁办,手上没有拆迁费,不可能满足钉子户的要求。我们不是政府,不是法院,不是警察,没有强制拆迁的权力。钉子户要躺倒在铲车前,我们只有干瞪眼。要我们拔钉子,摆明了是要我们用非法的黑道手段。
       “什么非法的黑道手段?是灰色手段。”
       听队长老王说出“灰色手段”,我们都笑。老王小学没毕业,平常说不出“灰色手段”这样水平的词。显然,这是别人教的。
       那回的钉子户,不是一颗钉子,是一群。一个大杂院,住着二十几户人家。走了几户,还剩十几户。我们先把电掐断了,整个大院的冰箱彩电就都没了动静,晚上都点起了蜡烛。在灯火辉煌的城市中心区,倍感凄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我们全体都到大院去溜墙根,去学夜猫子叫,怎么恐怖怎么叫。冷不丁还会学鬼敲门。还有人用塑料口袋包了粪便,摔在门上。总之,怎么流氓怎么来。
       说实话,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我们的心情都很好,很有快感。大家进城打工,都看城里人脸色,大街上走路挤公共车地铁,都要躲闪着城里人,怕挨着他们弄脏了他们的衣服。什么时候这么痛快过?拆迁这活儿,把我们心头的郁闷和人性阴暗的一面释放了出来。
       但是,我读过高中,又喜欢文学,时不时还写些日记。在写日记的时候,我的心就不安起来。这么下去,我们不就成香港黑帮片里的小混混了吗?发展下去,会不会成为黑社会?
       想一想,也就罢了,不敢说出来扫了大家的兴。再说,还有饭碗问题,民以食为天。
       几天下来,吓走了几户,剩下的立场更坚定,我们的手段也得进步了。
       顶西头的一户家有高三学生,马上面临高考。我们就把大铲车开到墙外,不分白天黑夜,像坦克一样咆哮。那当妈的是个教师,戴一副近视眼镜,一看就知道度数很深。她冲出屋指着我们叫骂,见她两片嘴皮哆嗦,开大铲车的小李脚下一松,熄了火,等着听她的叫骂,却什么也没听见。想必她这一辈子都教书育人,骂人的话还不会。于是,大铲车又咆哮了起来。
       这时候,出现了情况,女教师浑身颤抖,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她的老公冲出屋,给她掐人中。左邻右舍也都冲出来,指着我们质问,是不是非要把人往死里逼?真出了人命,谁担当得起!七嘴八舌,群情激愤,声音居然压过了大铲车。
       大铲车熄了火,大家灰溜溜撤离现场,回到工棚,闷了一个中午。检讨失败的原因,老王说,不怪天,不怪地,只怪我们心太软。老王说,我们今天要不顶住,明天别的拆迁队就上马了。我们没了项目,没了工钱不说,从今以后,就别想在工地上混了。而且,我们心软有球鸡巴用,别人拆迁照样心狠,钉子户照样钉不住。
       老王又说,我知道大家想什么,我也一样心思。不过,想什么都没用,干活挣钱才是真的。没钱寄回家,想什么都没用。要想就想我们进城受的委屈,就想我们遭的白眼,就想这些城里人,凭啥过着比我们好的日子?就说这钉子户,住的本来就是政府的公房,政府给钱搬家还嫌少,我们在乡下,八辈子也捞不上啊!
       老王不愧是队长,会做思想工作,一席话,把大家心说硬了。那时候,我就想起我家那个穷山沟,想起我背太阳过山的爹妈,想起我小时候翻山越岭去村小上学,交不出学费,被校长揪着耳朵赶出教室,然后独自哭着翻山越岭回家的往事。还想起我在乡上煤窑挖煤,遇上冒顶,眼看着同伴被沙石掩埋,自己死里逃生的往事。当然,我还想起进城以后,在公共车上逃票,被售票员羞辱,被乘客义正词严谴责的往事。总之,心说硬就硬了,感觉就像外面北风中的水泥柱子。
       下午,顶着寒流,我们又去了现场。小李爬上铲车,发现玻璃上写了两个大大的粉笔字:流氓。还打了惊叹号。小李一愣,骂了声,流氓就流氓。就要发动铲车,却见那家门开了,一家三口相互搀扶着出了门。那高三学生是个瘦小的姑娘,她对我们说,把她妈送去医院回来就搬家,求我们等她一会儿。说着,眼泪就流了一脸。说实话,那时候,我们都傻眼了,原本很硬的心都软了。
       那天下午,我们开了货车帮那家人搬了家。搬家的车前脚走,我们就上房揭瓦砸墙。我在屋顶上撬椽子的时候,看见隔壁的屋顶上瓦片直往下掉,早已是千疮百孔。从瓦洞里往下看,就看见两位老人坐在床上,紧裹着棉衣,贴着墙,相互依偎着,惊恐地仰望着我们。那哪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城里人的目光,我爷爷奶奶面对收费的乡村干部的时候,目光也一样可怜。我心头一软。我想,我这是在造孽啊!
       我下了房,对老王说,吓坏了老人赔不起。老王抽了支烟,对我说,你怕什么?他们的儿女都不怕,我们怕什么?说完,他自己就上了房,趴在房顶,冲下面喊叫。老王说,老人家,搬了吧,你们熬不过去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收不了手,不赶走你们,我们交不了差的。老人家,听我的话,你们搬了吧!
       说话时,那墙突然倒了一半,老王哎哟一声摔了下去。烟尘散去之后,床上两位老人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大家都看见了他们惊恐的眼睛。还看见老王坐在地上的破砖烂瓦上,揉着眼睛对老人说,老人家,不走真不行了!
       就听见那老大爷张了嘴说,我们倒想走,拆迁价要不下来,走哪里都遭人嫌啊!
       说着,眼泪鼻涕一起流。
       老人是第二天由儿女搬走的。儿女都是有身份的人,开着豪华轿车来接老人,除了老人,什么东西都不带走。为了要到拆迁高价,他们把老人留在破屋里当钉子,也真够心狠的。临走时,开车的儿子站在车头前高声叫道,你们跟人当马仔,有好下场吗?弄出人命还不你们蹲牢房!穷狠穷狠还不受穷的命!
       这以后,陆续走了几家,没走的,也都把有用的家具用品搬空,留下做钉子的人。走一户,我们就上房揭瓦。整个大院七零八落,留下的钉子户几乎没有四面完整的墙,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还能够坚持当钉子,真是视死如归了。
       这以后的拆迁故事,真是千奇百怪。我们轮班,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钉子户,其他人严阵以待,只要他们离开家门半步,我们火速出击,在三两分钟之内把门砸破,把墙推倒,把顶掀开,让他们有去无回。有一位拉三轮的大汉,半夜出恭,不舍得把粪便排在自家门口,多走了几步,回来时家就没了,只剩下一张床孤零零半埋在破砖烂瓦之中。
       那大汉气血攻心,一头撞墙,幸好那半截墙太不结实,不然就真出人命了。
       还有一户,留守的是小伙子,原本就无业,有时间跟我们耗。多耗一天,开发商就晚开工一天,就可能损失好几十万。小伙子连续一星期不出门,吃饭由他的姐姐送。大小便都在房间里解决,隔三岔五扔出一个塑料口袋,除了垃圾,还有粪便。一个星期之后,小伙子太疲倦了,一觉睡死了,我们把门撬开了都不醒,连人带床抬到了露天,还没醒。等他醒来,房间已经人间蒸发了。
       
       拆迁到紧张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来了很多记者,扛着相机和摄像机四处拍摄。钉子户们突然都汇集在现场,控诉野蛮拆迁的罪过,一个个声泪俱下。那时候,我们都傻眼了,整整一天没动手脚。全城的报纸都会有我们新闻了,电视台也会有我们的镜头了,事情闹大了,我们将臭名昭著了。
       我们的惶恐,只持续了一天,老王就从外边带回来定心丸,斩钉截铁告诉我们,没事,天塌不下来,该干啥还干啥!果然,没有一张报纸发消息,没有一个电视出镜头,那群风风火火义愤填膺的记者,就跟没来过似的。
       最顽固的钉子,是一个退休老人,据说是修过地铁的,会爆破。他在自己身上绑了一些装备,声称是炸药,要是强行拆迁,他就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老王去了一趟派出所,告他私藏炸药,但还是没请来警察。警察说,没有证据证明是真炸药。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我们耍流氓的时候,居民就不停报警,警察也没出警。警察摆明了是不趟浑水。但警察反复警告老王,真出了人命,老王就得进去,就得有人偿命,天王老子也兜不住。所以,不管是真炸药假炸药,我们拆迁受阻,整个工程都停止下来。
       这一回,老王下令,出了损招。
       以老王的为人和水平,应该想不出这么阴损的招,老王要去绑架钉子户家的小孙子。
       那小孙子早就不在拆迁现场住了,跟着他爹妈在别处。老王有地址,还有那小孙子的照片。我就知道,这一阴招,是别人教唆的。
       大家都喝闷酒,不表态。我们背井离乡到城里来,是要靠自己的勤劳自己的血汗挣钱回去脱贫,不是来干坏事的。谁想辛辛苦苦往黑道上走哇!但是,丢了这个饭碗,又上哪里去找这一份比较安稳的工作!
       老王写了一堆纸条,让我们抓阄。该我倒霉,一抓就中。
       失眠了一晚上,早上醒来,我对老王说,无论如何,我不会下手。做疑似黑帮还凑合,做真黑帮,打死我也不敢。到底是社会主义,不可能真的无法无天。我得对我自己负责,对我爹妈负责。
       老王说,绑架小孙子,也就做样子,不会真的撕票,把钉子户吓住就收手。
       我说,既然这样,我不绑架,把人吓住不就行了?
       我说服了老王,先不绑架,我跟在那小孙子身后来去学校。上学时跟踪,放学时还要跟踪。而且戴遮檐帽,一脸阴森,打扮得像黑社会杀手。小保姆看我的目光,先是奇怪,后是不安,最后的恐惧。说实话,我这人平常就心软,那三天更是于心不忍。但工友们都说我样子很凶,看来真是很凶,不然不会把小保姆吓成那样。
       三天后,老王说,不用跟踪了,钉子户投降了。
       那退休老人走出房间的时候,朝天骂了一句,像刀子,在我心中割了一刀。老人骂道:老天爷,黑社会了!
       最后一家钉子户被拔掉那天,老王请客,大家兄弟去包间大吃了一通,还唱了一晚上的卡拉OK。大家心情又好又不好。好的是总算完工,而且提前两天工期,上头给了一笔奖励,除了吃喝,每人还能奖励三百块。不好的是,身上有了污点,做人不再理直气壮了。
       吃饭的时候,老王给大家敬酒。敬着敬着就流眼泪,哭开了。老王说,自己把大家带上了斜路,良心上很不安。大家都说,不怪你老王,要怪就怪我们人穷志短,要怪就怪有钱人心黑。
       那一年,报上对野蛮拆迁的批评越来越多,中央开始讨论拆迁管理条例,舆论强烈要求政府把市政开发和商业开发区分开,政府不好意思再出面替开发商拆迁,拆迁办开始成为房地产开发商的部门。这样,拆迁户当钉子户更理直气壮了。不想多花钱的开发商想要拔钉子,就只有用非法手段了。我们拆迁队的生意非常红火,我的黑道生涯就一天天沿袭下来。
       虽然用的是下三烂的黑道手段,说实话,还没出人命。那是因为钉子户都是普通老百姓,一辈子安分守己惯了,跟政府和正经商人讲讲道理还行,哪敢和黑道斗争!见有黑社会的影子,早忍气吞声软下来,根本用不着真刀真枪。真要用真刀真枪,我们也不行,他们就该请真的黑社会出面了。
       但在拆迁户眼中,我们是不折不扣的黑社会。而且,走上这条“灰色”的路,不可能永远“灰色”下去。去年夏天,曾经请我们拆迁过的开发商和业主代表过不去,请我们去教训业主代表。他们给我们发了一套迷彩服,一副墨镜,一根电棍,还有一百块钱(一人一百)。要我们冲进业主委员会办公室,大打出手,打完就走,只要不打死人就行。
       这一次,我犹豫了。真要见血了,真要成黑社会了,起码有了黑社会性质。我借口肚子疼去医院,临阵脱逃了。我正正经经清清白白一个农民工,靠卖劳力发不了财,也饿不死,我没必要帮人做打手。虽然已经失足,总算陷得不深,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老王知道我的心思,也不说破,只叹气说,他要不管着几十人的生计,肚子也早疼了。几天后,我离开拆迁队,去了另外一家装修公司一直到现在。项目不多,挣钱更少,但有了空闲我就读书,我要提高自己的水平和挣钱的能力。
       我走后没多久,传来消息说,老王出事了。河北有开发商和农民发生土地纠纷,来请老王率队去把农民摆平。那一回,浩浩荡荡开了十辆大轿车,几百人围剿一个村子的老弱病残。那性质,就跟震惊中外的正定事件一样,出了几条人命,方方面面受到中央严厉惩处。老王还没等到中央查处,脑袋被打破了,没跑快,当场就被农民抓了送了公安局。
       想这老王,在我见过的包工头中,算最有良心的,对工友们很好,家中一儿一女,可爱得很。照片揣身上,有空就自我欣赏陶醉,时不时还让我们分享。落到受伤被抓的地步,也不知道该怨谁。我想去看望他,却找不到看守所,就耽误下来了。
       这就是我的所谓黑道生涯,不长,七个月,二百一十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