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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随笔]影像(随笔二则)
作者:文 河

《诗歌月刊》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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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茨维塔耶娃
       对于茨维塔耶娃这样的作者来说,活着本身就是在创作。不,她不是活着,而是在身不由已地燃烧。这样的活着不是一种生理意义上的存在,而是生命本身的一种巨大负担。她必需通过写作(写诗)来控制自己。通过这种节制性的生存方式,她才能降低自己过多的热度,从而让自己忍受住自己。她必需不停的消耗自己,才能使自己暂时平静下来。另一种作者则不是这样的。他们写作是对自己不停的敲打,强迫自己发出火花。他们只能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一点一点的把自己抬到一个更高的地方。他们先是一点一点的积赞自己,然后才把自己一点一点的释放出来。他们就这样持之以恒的把自己运送到写作的终点。而茨维塔耶娃则是从一开始就必需去控制自己的泛滥与喷涌、控制自己过于迅速的奔腾。她既是奔马,又是骑手。这就是天才与匠师的区别。茨维塔耶娃是一位不断繁衍生殖的女人。也就是说,她的精神版图和情感地理总是向着无限和未来不断扩展。
       敏锐、敏感、激情似火,闪电般通体透亮,在她身上,生命的开始似乎就预示了生命的结束,因而,她的生命中不存在衰落。从源头开始就是高潮。她一泻千里的表达自己。她生命过度的丰富让她马不停蹄的去爱,又连续不断的受到伤害。一句话,她身上有太多的天空、太多的火焰、太多的大海、太多的深渊。她的广阔和深厚最终让她自己负担不起自己了。于是,一块诗歌的石头飞上了天空。这就造成了悲剧。我觉得像她这样的人,不仅在自己的时代,在任何时代,她都不会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她是那种天生就属于天空的人。而说到时代,她生活的时代,又是怎么的一个时代啊。她曾给18世纪法国一位被处死的名为舍尼埃的诗人写过献诗,其中写道:“在我们的时代,活着的不是人”。这句诗竟如此鲜明的对应了她所生活的现实1892年10月8日,她来到了世上。作为诗人,其实,她生命的源头开始的更早,——这是另一种出生,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出生。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等人是她精神血缘上的父亲。18岁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她的诗人身份开始显示出来了。这是一种惊艳。“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唐人诗)。她是俄罗斯文化孕育出来的稀世之美,可惜,时代从来就不是一个具有惜护之心的美人,她的时代更是一位焚琴煮鹤的暴君。纵观她整个的一生,她的时代馈赠给她的都是一些负面的东西。
       在致莱纳·里尔克的著名信件中,她这样写道:“我与你从未相信过此世的相见,一如不信此世的生活”。在一种幸福而辛酸的精神拥抱中,她表达了一种心灵对另一种心灵的温柔相依和深刻理解。也许,对她来说,只有通过死亡,才能找到更多的生活的真实。她时刻生活在自己与自己的冲撞中,自己与世界的冲撞中,这就注定了她既无法在自已身上找到出路,也无法在其它地方找到出路。这双重的冲撞摧毁着作为一个女人的她——使她历尽人生的艰辛,遍尝生活的苦头;但也成就了作为一个诗人的她——使她更完美的成为了一个诗人。她的命运同时也是大多数伟大作家的命运。——比如,荷尔德林、兰波、波德莱尔、曼德尔施塔姆、保罗·策兰等等,当然,还可以包括那些更内在化的或更隐秘的诗人:尼采、凡高、本雅明……我们看到,当她极端的个性被诗歌的光芒照耀后,那种极端性迅即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鲜明的人性。——她整个的是爱,她也是一切。从她的灵魂中发出的声音似乎不是她的声音,甚至不是诗歌的声音,而是心灵本身的声音,人类心灵自由奔放的声音。1941年8月31日,她死了。在无限的绝望中,她在一条绳子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然,她和那条绳子结束的还有更多的东西。——“那从来没有开始的东西,已经结束”(诗人《瞬间》一诗中的句子)。
       奥菲利娅
       当纯洁的心灵彻底破碎之后,对于美丽的奥菲利娅来说,死在水中,也是她最好的结局了。水是滋养、孕育、诞生,水是母性化的、基础性的、本原的。水是一种最容易升华到精神世界和象征世界中的事物——雪花、云翳、雾岚、雨水……但是水最终还是要回归于水,仿佛要寻找自己最合适的归宿,于是,奥菲利娅来到了溪流旁。通过一系列简单的少女天真的动作,美(维纳斯)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诞生地。
       奥菲利娅是一点一点的沉入水中的。这溪水是如此的感性和抒情,剔除了所有坚硬的东西,就像拥抱和抚摸。有一瞬间,她处女的身躯里仿佛充满了无数个梦幻般的云朵。她开始哼唱一支古老的歌谣。她仰躺在水面上,水托浮着她,托浮着她采集的花朵:毛莨、荨麻、雏菊和长颈兰。她眼睛里倒映出空荡荡的蔚蓝色天空。后来,她开始一点点往下沉,一点点往下沉。首先是她修长的双腿在水中由倾斜慢慢变得垂直,这样,她才能顺利的沉没下去,接着水淹没了她青春的胸部、长长的脖子、温柔的下巴,她嘴里的歌谣变成了喃喃细语,变成了耳语,然后是一声轻微如风的叹息。接着水淹没了她整个头部。她满头秀发在水里披散开来。这长长的秀发,在潺潺的溪水中,如此富有曲折有致的韵律感。
       她的一只手是到最后才沉没下去的。不知是左手还是右手,也许是右手,一双上流社会的纯洁无辜的手,纤细,洁白,优美。这双手在虚空中绝望地逗留了一下。最后那玲珑的指尖轻轻挥了挥,像是和天空告别。这手势带着一种幻灭的色彩,像一盏灯影,闪了闪,熄灭了。然后,她才彻底沉没了。就这样,奥菲利娅变成了水的一部分:一颗晶莹剔透的液态的星星,一滴最哀痛的泪水的躯体。
       “水是极其女性死亡的真正的物质”,法国学者加斯东·巴什拉敏锐的看到了这一点,同样敏锐的纪德也应该能意识到这一点。在他那篇卓越的小说《田园交响曲》中,纪德让自己的女主人公吉特吕德也同样死于清澈的流水之中。写到这儿,只所以突然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我觉得两者的死亡是如此的相似,吉特吕德之死简直就是奥菲利娅之死的细节性的丰富和补充。我不知道,吉特吕德是不是受到了奥菲利娅的强烈暗示。
       哈姆莱特走得太远了。他走出了他的时代,走向了他的命运。他是一个复仇者,他更是一个先知和拯救者。他心灵的疆土最终超越了一个未来国王应有的统治。——他把自己心灵的疆土扩展成了整个人世。他这双重整乾坤的心灵的大手,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摧毁自己的拳头。当鬼魂为他拉开世间真相的重重帷幕的一角时,他不仅看到了真相,他还更进一步地看到了真相背后的虚无。这迫使他在自己的内部重新进行孤独而又疯狂的诞生。在这个过程中,他必需抓住离他最近的东西。他通过毁灭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来与自己进行一次脱胎换骨式的告别。当然,这里面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爱情。于是,奥菲利娅的悲剧从她与哈姆莱特心灵相互交融的瞬间便已注定。她被爱情选中了,注定要成为爱情的牺牲品。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命运。和哈姆莱特一样,她别无选择,她无法选择生存,她只有选择毁灭。
       奥菲利娅无法参与哈姆莱特的诞生,她只能参与美的诞生。美与理性忧伤地保持着一种隔河相望的距离。在这里,莎士比亚让美与死亡靠得如此之近。美等同了死亡。美和死亡最终合而为一,并且在死亡中生生不息的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