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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从两个蛋开始
作者:杨争光

《收获》 2003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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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一 部
       一 革命的蛋
       队伍像温柔的母鸡,每打下一个县城,就会下一窝“蛋”,让他们留在那里,做地方工作。雷工作雷震春就是队伍打下奉天县以后留下来的一枚蛋。他一十八岁,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念书的。他想跟队伍走,不愿留下来。他给连长说我不我不。连长拍拍他的肩膀说:
       “雷震春同志这也是革命。今天以前,革命需要你扛枪打仗如狼似虎,从今天开始,又需要你做蛋了,你就在这儿做一枚革命的蛋吧。”
       雷工作还想说点什么,队伍已经吹着哨子开拔了。他一脸的遗憾,对着开拔的队伍说:
       “好吧,蛋就蛋吧,革命不能挑挑拣拣。”
       那时候,雷工作觉得世上最好的事就是革命。他从十六岁开始革命,两年时间,正在兴头上。
       他留了下来,在土改工作训练班训练了三个月,和白云霞一起被分配到符驮村。
       白云霞大雷工作三岁,原在县城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她很愿意和这位穿着军装眉目秀气的前革命军人一起工作。她大大方方地握了一下雷工作的手,说:“我们走。”
       从县城到符驮村,要走三十里土路。他们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到一个叫双琢湾的地方,白云霞累了,说,歇一会儿吧。他们就歇了一会儿。
       正是小麦扬花灌浆的时候,路的左边是小麦,路的右边也是小麦,两边的小麦随风起伏着,像柔软的波浪,一层撵着一层,一层压着一层。村庄在很远的地方,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几只不关人事的蝴蝶傻里傻气地扇着花翅膀,一会儿落在这儿的麦穗上,一会儿又落在那儿的麦穗上。
       白云霞追了一阵蝴蝶,就势躺在了麦子上。麦子很软活,她让雷工作也躺。她说压倒的麦子明天会自动起来的。她说既然你怕压坏麦子你就躺得离我近一点这样就会少压一点麦子。
       雷工作就和白云霞躺在了一起。事后,雷工作死活想不起他和白云霞成事的具体细节。总要解扣子吧?总要解裤带吧?总要往白云霞身上去吧?他自己上去的还是白云霞拉他上去的?这些,他一概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麦秆被压破以后发出的响声,和打枪一样。麦秆破裂以后发出的清香直往他鼻子里钻。他使劲正使在兴头上的时候,身上的什么东西被突然抽走了。一下,一下,又一下,连他的手指头和脚心都感觉到了。然后,他就有了种甜的感受。忘不了又说不清的一种甜。
       白云霞坐起来了,摘着头发上的麦叶儿,说:“好么?”
       雷工作回味了一会儿,说:“嗯。”
       白云霞伸过手来,摘着雷工作头发上的麦叶儿,说:“咋样的好?”雷工作又回味了一会儿,说:“和革命一样好。”
       他说得很诚恳。
       他们坐着,听了一会儿风摇麦穗的响声,走完了剩余的一段路,到了符驮村。
       他们住在村上的佛堂里。
       说是佛堂,其实是有堂无佛,也没有看管佛堂和焚香敬佛的专职人员,只是在几个月不见一星点雨的时候,才有人来这里打扫灰尘,开染坊的马四老汉才组织村上的妇女来这里敲鼓念经。念上一个时辰,马四就戴上柳条编成的帽子,背上背篓,领着女人们步行上百里路程,到北山里去“取雨”,回来后再到佛堂,把头上的柳条帽摘下来抖索一阵,把背篓倒过来也抖索一阵,算是把取回来的雨抖在了村子里。然后,马四就会给女人们说,都回去吧回去告诉你们家里人,就说雨已经取回来了在家里等着去吧。女人们就各回各家,和她们的家人一起坐在炕上,从窗户往天上看。也许真就下雨了。也许几十天以后才下雨。也许几个月还不下雨,他们就再去打扫佛堂,把取雨仪式整个再做一次。
       风调雨顺的时候,符驮村人是不用佛堂的。
       有几个晚上,白云霞去雷工作的屋里找过雷工作。雷工作比在小麦地里熟练了许多。好还是好,但雷工作再也没有感受到小麦地里那种忘不掉却说不清的甜。白云霞问他好不好,他没有说谎,他说不如在小麦地里。说得白云霞很失望。
       可惜地里已经没有麦子了,只有收割过的麦茬儿了。村里的贫雇农要在麦茬儿地里划线砸木橛子了。
       区长刘昆来村上检查工作,要雷工作和白云霞从佛堂里搬出去。刘昆指责农会主任杨富民敌情观念不强,不关心工作组的安全。地主分子想不开咋办?要报复去佛堂下黑手咋办?白云霞和雷工作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搬出了佛堂,分开住了。
       白云霞搬到了新发现的土改积极分子赵北存家,和北存的寡母赵王氏住一个土炕。白天,她走门串户发动妇女,晚上就给赵王氏宣传苦尽甜来的道理。她先在赵王氏伸开的手心里写一个“舌”字,说:“这是舌头。”然后,再添写一个“甘”字,说:“这是甘蔗。”她启发赵王氏说:“舌头舔到甘蔗上以后,就会尝到一种味道,你想想是啥味道?”赵王氏说:“噢噢我明白了那不就是甜么?”就这么,白云霞在工作中找到了新的快乐,不再想雷工作了。
       雷工作也在工作中找到了新的快乐,他的房东是农会主任杨富民。为了使符驮村的土改工作有一个好开端,他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地主杨柏寿的长工头杨乐善身上。每天都要找杨乐善谈话。杨乐善不但不愿意在斗争会上控诉杨柏寿,反而说杨柏寿对他好。他说杨柏寿的婆娘每天早上在他出工的时候都要给他烤一个馍,烤得又黄又脆。
       雷工作硬是从烤馍上找到了缺口。他给杨乐善是这么说的:
       “地主的婆娘为啥要在你出工的时候给你烤馍?我要是地主杨柏寿的婆娘我也会这么给你烤馍的,为啥?你吃了馍心情好,干活有劲。你要是给你自己干活呢?她会给你烤馍么?烤馍里有名堂哩,你自个儿想想。”
       杨乐善从来没有像雷工作这样想过烤馍的事,雷工作一点拨,他似乎有些开窍了。
       他说:“我想给自己干活,可我没地。”
       雷工作说:“分嘛,分他的地嘛。土改就是要分地主的地嘛。” 杨乐善说:“这合适吗?” 雷工作说:“你看你看,革命就是要把所有的不合适变成合适嘛。这些天我给你讲了这么多,归结起来就是这一条嘛,你明白了吧?你知道了烤馍的名堂了吧?你该上斗争会了吧?以后你就有自己的地了,自己给自己干活,不会吃任何人给你烤的馍了,想吃了自己给自己烤,吃起来总是气壮。”
       杨乐善到底还是想通了,在膝盖上砸了一拳头,说:“上台,就说这狗日的烤馍!”
       然后,就召开了斗争地主杨柏寿的村民大会。
       然后,就划线砸木橛子,分了地主杨柏寿家的地。
       然后,地主杨柏寿的儿子杨天泰就揭发了雷工作雷震春的事情。
       九岁的杨天泰脑顶上扎着撮头发,远看像长出来的一根大葱。他看着贫雇农们嬉皮笑脸地在他家地里砸木橛子,实在想不出表达愤怒的办法,就从裤裆里拨弄出他的小牛牛,冲着贫雇农们撒了一泡尿水,说:
       “尿给你们去!尿给你们去!”
       贫雇农们立刻涨红了脸,手上没了力气,木橛子死活砸不进地里去了。他们还没有习惯土改。凭着政府的一句话,就把别人的地变成自己的,他们总觉得不硬气,心里犯虚。
       在场的雷工作当然不能让地主的儿子干扰土改工作,要天泰把他的小牛牛收回去,并威胁说,再这么撒尿就让你爸坐土飞机。天泰见过土改工作队给邻村的地主坐土飞机,一听也要给他爸坐,急了,转过身冲着雷工作喊了一声:“你吃过我家的糖!”
       雷工作正想做出一个要揪天泰小牛牛的动作,听天泰这么一喊,就愣住了,动作只做了一半。
       天泰一手抓着小牛牛,一手指着雷工作,继续喊着:“你还!你赔!”
       雷工作确实吃过地主杨柏寿家的糖。
       土改不但要分地主的地,也要分浮财。雷工作和杨富民去杨柏寿家清查浮财的时候,看见柜盖上有一包东西,问杨柏寿的婆娘:那是啥东西?杨柏寿的婆娘说是红糖,并解释说,她经常肚子疼,要喝红糖水。
       雷工作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噢,糖?噢,糖!
       那些天,他一直想找一口糖尝尝,不是因为嘴馋,而是想感受一下糖的甜味。他忘不了双琢湾的麦子地,忘不了和白云霞弄完事以后留在他心里的那种甜。他想确切地知道那种甜和吃糖的甜会不会一样。
       是人都会有三昏九迷七十二糊涂,都会有掂不住自己的时候。一十八岁的雷工作一时没掂住自己,犯了糊涂,向地主杨柏寿的婆娘伸手要了一疙瘩红糖。
       后来,杨柏寿的婆娘又给过他一块冰糖,还给他喝过一口蜂蜜。
       经过仔细品味,雷工作的结论是,吃糖的甜和他在麦子地感受到的那种甜是不一样的,而且,糖和糖的甜也各不相同。红糖的甜好像是从棉花套子里挤出来的。冰糖比红糖甜,但后味儿有些发苦。蜂蜜太腻,腻得喉咙发烧,在胃里也发烧。
       如果有甘蔗就好了,可是,那时候符驮村是找不到甘蔗的。
       区长刘昆亲自来符驮村调查了这起“吃糖事件”,并审问了雷工作。审问是在杨富民家里进行的。刘昆用盒子枪在桌子上连敲了几下:
       “说!你为啥要吃地主婆娘的糖?而且不止一个品种!”
       雷工作没有编谎,如实向刘昆交待了双琢湾麦子地里发生的事情,以及甜和吃糖的因果关系。刘昆圆瞪着眼睛,说:“完了?” 雷工作说:“完了。” 在刘昆听来,雷工作的交待比编造的谎言还荒唐,他说:“你你你编造得也太离谱了吧?”
       又说:“你你你把阶级阵线问题说成了男女关系问题?”
       雷工作说:“要是没有和白云霞白工作在麦地里的事,我决不会想到吃糖的。不信你问白工作去。”
       刘昆找白云霞谈话的时候,白云霞是这么说的:
       “双琢湾麦地里的事确实发生过,但吃糖的事与我无关。”
       刘昆觉得问题复杂,就把他们两个一起带到区上去了。
       以后,符驮村的人再没见过雷工作。
       他们偶尔会见到白云霞,因为她成了区长刘昆的婆娘,留在区上工作了。
       按符驮村人的说法,雷工作是“栽在尿头子上了”,或者是“栽在槌子上了”。
       他们把尿也叫“槌子”。在日常言语中,他们不忌讳使用尿啊厌啊一类的字眼。在他们看来,人生在世,有两样事是经常的,也很重要的。一个是“吃吃喝喝”,一个是“日日戳戳”。后者指的是男女性事。既然是经常的,也是重要的,没有必要拐弯抹角。他们不觉得使用这些字眼是淫秽的,经常随意使用。比如,他们把胡说八道叫“戾胡翻”;把爱说闲话叫做“厌干”。这里的厌实际上指的是嘴。
       对雷工作和白工作的事,他们是这样说的:“日戾的受了处理,挨尿的同样享受了舒服,却啥事也没有。”道德情感明显偏向雷工作。
       这不奇怪,事实上,面对所有的男女性事,他们的道德情感都是偏向着男人的。把男女共同参与的性事活动分为“日厌”和“挨尿”两种说法,就是一个证据。在男人,叫“日厌”,是主动的,进攻性的,暗含着一种自豪。在女人,则叫“挨尿”,是被动的,接受性的,隐藏着一种歧视。
       当然,对于符驮村人来说,雷工作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和吹糖人的,弹棉花的,补锅的,收破烂的外乡人似乎没多大区别。
       但越往后,他们就越感到雷工作对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是很复杂的,多样的,久远的。
       至少,村上住工作队是从雷工作开始的。
       还有,土地被重新分配了。
       还有,符驮村有了地主、中农和贫雇农,符驮村人开始有了阶级观念。
       许多年以后,村里开了一间醋房,由跛脚康正管理。他编了几句顺口溜,见人来了就念:我为村里管醋房阶级路线记心上贫下中农来灌醋高高兴兴秤赀旺地主富农来灌醋给他够了就行了一听康正念顺口溜,天泰就想往康正脸上吐。虽然天泰灌的醋并没缺斤少两,但康正言语中的歧视很让天泰气短。
       
       总之,以雷工作进村为标志,符驮村的人就开始按照他们从来没有过的方式经营他们的日子了,包括种地、处理人事、生儿育女等等等等。笼而统之地说,他们走进了新社会、新生活。 二 符驮村的这个那个
       符驮村有正后两条街,中腰是一条马道,把两条街连为一体,像一个“工”字。正街东门上有一座城门楼,青砖瓷瓦,雕花镂草,不仅造型雅致,做工也是极细致讲究的。城楼两边的青砖上有一副阳刻的七字楷体对联:门临北水生佳气楼对东岭起瑞云
       对联上方也是阳刻的三个楷体字:祥符村
       这是符驮村的大名。按读书人的讲究,符驮该是村庄的名,祥符则是村庄的字。这样有名又有字的村子,方圆几十里是找不出第二个的,可见,村庄的名字和它的城门楼一样,也是颇费过一番心思的。村庄在起名的时候,一定有识文断字的高人在场。
       也许符驮村以前曾经出过知书通文的商人或者大学问家,但在雷工作进村的时候,村里没有。给地主杨柏寿的儿子杨天泰教私塾的段文锦先生,也只是教教《三字经》、《百家姓》,还有从县城买来的两册国语课本,和大学问家相去甚远。
       没有人知道城门楼是何时修造的,只知道村名和一个远游路过的道人有关。道人指点说,村子底下埋有一张符,这张“符”驮着村子,主宰和决定着村子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这应该是“符驮”的由来。符可以主福,也可以主祸,可以主吉祥,也可以主凶灾。村人当然希望他们的这张符是一块主福主吉祥的符,能给他们带来好运和安康幸福的日子,于是,符驮就成了“祥符”,加入了他们的一厢情愿。
       其实,符驮村的人对这种咬文嚼字的一厢情愿未必认真,祥符村一直是刻在城门楼上的一个标签,他们经常使用的还是“符驮村”。出门在外自我介绍时,他们不说“是祥符村的”,只说“是符驮村的”。即使到了人民公社化以后,“祥符村”也只在正式的场合和报表账表上使用。写作文字的时候是“祥符村”,嘴上叫的还是“符驮”,就如同地主的儿子杨天泰,记工本上写的杨步云,叫的时候还是天泰一样。大名虽然正规,但生硬,不如小名叫起来顺口,吉祥不吉祥,正规不正规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天泰就一定能平步青云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是你想就能想成的。
       改革开放以后,满世界的人都在想各种办法弄钱。省城东边挖出了“兵马俑”,接着,西边又挖出佛塔地宫,每天人来人往,走马灯一样,收的门票钱用麻袋装不及。符驮村的人受此启发,就怂恿他们的第二代领导人赵互助刨城门楼,希望能刨出几样宝贝,没准也能刨出一个地宫。九十年代初,赵互助以村庄规划的名义派劳力刨了城门楼,结果一无所获。全村人围着刨下的几块木板和一堆青砖瞪了好长时间眼睛,恨不得变成齐天大圣孙悟空,朝着木板和青砖吹一口气,让它们变成他们希望里的东西。当然,他们不是孙大圣,吹不出那一口仙气。他们只能用叹气和摇头表示他们的失望和痛惜。赵互助舍不得雕刻在青砖上的那副对联和村名,又花了几个工,砌了一面照壁,把它们嵌在了照壁上。
       因为城门楼,村庄显得头重脚轻,于是,村庄的西北角就有了一个土塔,高两丈有余,站上去可以望远。事实上,除了平衡轻重之外,土塔也确实是符驮村的孩子和女人们登高望“归”的地方。年关将近的时候,也是出门在外扛长工做短工的男人们陆续回家的时候,急切的女人和孩子们就会爬上土塔嘹望。即使嘹不见亲人,把目光放在远处,也能让焦着的心得到一些松解。
       雷工作进村的时候,土塔还在。人民公社化以后,私人的牲口彻底归了生产队,被拴在了一起。饲养员从土塔上取土垫圈,几年工夫,土塔就变成了一车又一车黄土,从饲养室运出去,作为肥料,施在了庄稼地里。那时期,村里人并没觉得把土塔变成黄土有什么不好,到了三年困难时期,村里的男人们背着他们的女人织的粗布去北山区换粮的时候,等米下锅的女人们想隙远望“归”,才想起土塔没了,情急的女人们把罪责囫囵推在了饲养员杨乐善身上,骂已经做了鬼的杨乐善是“驴日下的”。
       在塔上嘹远也会嘹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的。就在雷工作所在的那支队伍解放奉天县城期间,和马回回的马队打拉锯战,符驮村的人日夜都能听见北边官路上过队伍的响动,还有噼噼啪啪的枪炮声。符驮村附近的庄稼地里也挖了战壕,村里的男孩子不分贫富贵贱,都去战壕里捡子弹壳。天泰和茂升家的头窝儿子发祥就一起捡过。女孩子不敢去战壕,就踩着脚窝爬上土塔看热闹。“嗖——”一颗子弹飞在了北存他妹彩风的胸膛上。彩风好像被谁猛推了一把,从两丈多高的土塔上鸟一样飞了下来,除了胸膛里流出的血,还有好多血从鼻子和口里被摔了出来,死了,也算做了一回符驮村的人。
       白云霞从佛堂的偏房搬到北存家以后,北存他妈赵王氏给白云霞说,她一直想问问雷工作,打死她娃的枪子是从谁家的队伍里飞出来的?
       符驮村的人把子弹叫枪子。子弹是从枪洞里出来的,和畜牲下崽女人生娃相像,所以叫枪子。
       白云霞说你不用问,肯定是马回回的队伍。共产党的队伍纪律很严,枪子决不会乱飞,要不,怎么会打败了马回回呢?
       赵王氏相信白云霞的话,提起彩风,她就说:我娃是让狗日的国民党马回回打死的。
       那条官路在符驮村的正北,从东边的省城一直通到了兰州,后来,又通到了新疆一个叫乌鲁木齐的地方。
       依照城门楼上对联的意思,符驮村的北边应该有一条河,但是没有,至少,在雷工作进村的时候没有,如果有,也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以前。北边只有那条很长很长的官路。
       村南边紧贴城墙各有一道壕堑,里边长满芦苇。时常能听见呱呱鸟从密集的芦苇丛里传出的叫声,不噪人,反而给人一种亲和安详的感觉,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有一个涝池,和南城壕隔着一条路。女人们在涝池边上用枣木棒槌洗衣服的时候,就有光屁股的男孩子在里边耍水。挽着袖子和裤管,露出白生生的胳膊白生生的腿的女人在涝池里围成一圈,是符驮村曾经有过的一道风景。
       久旱不见雨水的时候,涝池就会干涸,那里就成了扔死猫死老鼠破鞋底臭烂袜子的地方。一般都是女人或者孩子去扔,手一扬,死猫死老鼠破鞋底臭烂袜子就会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死猫落地时的声音最大,死老鼠次之,破鞋底又次之。
       如果是女人穿过的那种粉红色的袜子,脱手以后划弧的样子就显得很兴奋,落地时却几乎无声,和飞扬时的兴奋形成了一种反差。兴奋,表示它曾经装饰过女人的美丽;无声,则表示它已经是没有用的东西了,只能去干涸的涝池。符驮村的女人曾经流行过穿那种粉红色的洋袜子。
       还有一棵年龄不详的皂荚树,在村庄的东北角,从后街出小东门左拐,走几步就能站在它的树阴下边。树身已经空洞,却从上边伸出去一圈枝权,撑出一个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打开的伞盖,远在北边的官路上也能看见。
       符驮村每家每户的女人都用树上的皂荚洗过衣服。害哮喘的也用皂荚核儿熬草药祛痰治病。
       皂荚嫩绿的时候,在风里发出那种啪啦啪啦的响声,老了,变成枣红色了,风轻轻一摇,里边的核儿就滚动着,使满树的皂荚如风铃一般响成一团,脆灵灵地在空气里滚来滚去,细听一会儿,能听出它们的数目来。
       斗争地主杨柏寿连同分杨柏寿家的浮财,都是在皂荚树底下进行的。斗争杨柏寿那天,杨柏寿的儿子杨天泰不知什么时候钻在了树冠里,一口一口朝下吐唾沫。雷工作爬上去要捉天泰下来,天泰爬得更高了,雷工作不敢再捉了,没准儿他会从树枝上跌下来。斗争地主的政策里没有要消灭地主儿子的条文。后来分浮财,雷工作就多了一个心眼儿,让村上的娃娃们抢先占了树权,不给天泰上树的机会。
       后来的几十年里,符驮村的许多次村民大会都是在皂荚树底下召开的。年轻人更愿意躺在树权上发表他们赞成或反对某一件事情的理由,不想发表意见,就在树杈上睡觉打呼噜,给严肃的会议搅进去一些戏谑。
       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天晚上,巡逻的民兵把建基的儿子平生和上官八的三女儿微微从树洞里吼了出来,问他们躲在树洞里干啥?他们说对戏词。那些天,他们确实在宣传队里排节目,一个演李玉和,一个演李铁梅。他们手里也确实拿着《红灯记》戏本。民兵用手电筒在树洞里照了一阵,没照出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就放了他们。第二天,民兵把这件事说给村里人听,有人笑他们,说:“你们让人哄了。他们手里有剧本,他们有手电么?没光亮咋看剧本?亲嘴嘴捏奶奶能留下蛛丝马迹么?哄了哄了,你们被他们哄了。”笑得民兵直后悔。
       皂荚树遭雷击是九十年代以后的事,距离雷工作进村已经过去了近五十年的时间。它垮掉了半个身子,但另一半仍然顽强地生着叶子,只是结的皂荚远不如以前那么繁多,也不如从前的饱满。符驮村的人很早就不用皂荚洗衣服了,改用了“山丹丹”或别的洗衣粉。哮喘病人也不再用皂荚核儿人药,药店里已经有了专治哮喘的“喷雾器”。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村民大会也是可以另挪地方的。
       所以,很少有人对遭了雷击的皂荚树怀有惋惜。它只是一棵树。
       三 地主
       七人农会和雷工作白工作在杨富民家商量过也做了决定,如果杨柏寿像邻村的地主车三那样,喊着叫着吐唾沫翻白眼耍死狗,或者跌撞着给农会甩人命,就给他坐土飞机。四十八岁的杨柏寿是有些力气的,得几个人一齐上手,所以,他们也分了工,谁准备麻绳和板凳,谁准备砖头,谁扭胳膊谁压腿。地点也确定了,就在皂荚树底下。风声很快传了出去。杨富民和农会的人领着雷工作白工作去杨柏寿家宣布政策的时候,村上许多人都等着去皂荚树底下看热闹。
       杨柏寿没吐唾沫翻白眼,也没跌没撞。杨柏寿很礼貌地把农会的人和雷工作白工作让进厅堂,唤他的两个婆娘给每人倒了一杯茶水,还说要是嫌热就给他们取扇子来。
       “不热不热,我们来给你说说政策。”
       “是的是的,你们一来我就知道你们带政策来了。”
       “你和两个婆娘加上灵娃和天泰两个娃,没一个劳动力,种地全靠长工和短工,是铁板钉钉的地主。”
       “是的是的。要说我该算一个劳动力,当然我很少去地里,就是去也是给长工们指点指点,不算劳动力也对。”
       “现在是新社会了——”
       “知道知道,雷工作白工作一进村我就明白了咱符驮村已经到了新社会。从那一天起我就把脖子伸长了。”“新社会不要你的脖子,要的是你的地。”“当然当然,我说伸长脖子的意思也就是这个意思。”
       “牲口和大车要分,犁耙耱镢头锨也要分。贫雇农有了地也得有劳动工具,得有犁耙耱镢头锨,天下没有用手指头在地里抠着种庄稼的,是不是?”
       “当然当然。我没地了要这些东西也是多余。”
       “浮财也要分,比如粮食,比如桌椅板凳和棉被。还有吃饭的碗。你家有多少碗?细瓷碗,粗瓷老碗……” “这得问我姐和我妹子。” 杨柏寿说的他姐和他妹子就是他的两个婆娘。大婆娘大他两岁,小婆娘小他八岁。大婆娘多年没给他生养,他就娶了小婆娘。灵娃和天泰是小婆娘生养的。娶小婆娘是大婆娘愿意的,所以相处得很好。杨柏寿有时候住大婆娘屋,有时候住小婆娘屋。不管在哪一个屋里多住几个晚上,另一个决不闹脾气。两个婆娘经常坐在院子里一人一架纺车纺线聊家常话。天快黑了,杨柏寿从地里或马房回来,站在旁边看她们纺线,直到想睡的时候,才用脚拨小婆娘。小婆娘会红一下脸,说:去,今晚跟我姐去。这时,大婆娘会说:我这几日腰疼,跟妹子去。娶小婆娘是为了生养,杨柏寿自然和小婆娘在一起的时候
       多。后来有了灵娃,再后来又有了天泰,杨柏寿就另盖了一院新宅,和小婆娘搬了过去。大婆娘留在老宅院里,照管灵娃和天泰还有十几个长工。杨柏寿时不时也去老宅里和大婆娘扯谈,晚了,也在大婆娘那里过夜。这在符驮村里是尽人皆知的,也让许多人羡慕。
       两个婆娘温和地回答了碗的问题,并领着白工作白云霞去厨房和贮藏室清点了一遍,然后,又清点了两个宅院的所有家当,包括炕上的被子,柜里的衣服和布,造了册子。杨柏寿带着其他人去车房马房磨房柴房,清点了牲口大车和农具,还有积存的粮食,也造了册子。
       杨富民说:“旧宅院你得腾出来。”
       临走的时候,杨富民指着新加入农会的积极分子北存,又给杨柏寿宣布了一项政策:“北存是咱农会的人,他每天都会来你家转几趟,当然不是不相信你,是怕你万一想不开,做出犯政策的事。”
       “欢迎欢迎。”杨柏寿给他从来没搭理过甚至没正眼瞧过的北存点了好几下头。
       对一个早已准备好伸长了脖子等着挨宰的人,也只能到此为止。你没法给他坐土飞机。他太识时务了。难怪不到五十岁就秃了顶,他满肚子的聪明已经绝顶了。他使符驮村的土改一开始就失去了应有的声色。
       农会的人从杨柏寿新宅院的大门里走出来了。他们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他们的脸色很寡淡,脚步是零乱的,显得没滋没味。
       一只公鸡在粪堆背后给母鸡踏蛋,北存抓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把它们打散了。
       在北存“每天都去转几趟”的那些天里,杨柏寿家平静得像一口水缸。小婆娘很快就给大婆娘和灵娃天泰在新宅院里收拾好了房,让他们搬了过来。杨柏寿除了去皂荚树底下接受过一次斗争,再没出过他家大门一步。他没有破坏农具,也没有转移粮食。他甚至很爱惜他家里的所有的家当,每天都让两个婆娘和灵娃把桌子椅子擦得一尘不染,包括前院椿树底下的那块槌布的石头,尽管他知道这些家当大部分很快要分给贫雇农。他还给吃饭用的八仙桌楔进去几片薄木楔子,加固了一条有些活动的桌腿——后来这张八仙桌真分给了人口众多的贫农。天泰爱出去乱跑,杨柏寿给水瓮里挑满水以后,就会让灵娃叫天泰回来,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听天泰念《三字经》和《百家姓》。时间长了,北存灌下了耳音,也能“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地背出几句了。
       在那段时间里,两个婆娘都没回过娘家,找不出她们转移过浮财的把柄。她们扫院做饭,抹洗桌椅,没事可干的时候,就拉一张席,坐在椿树下的阴凉里,平心静气地教灵娃做女红。
       这不是正在接受土改的地主家!这是修身养性的道观!
       白转了许多天的北存心里很不平衡,要求农会开会。雷工作和杨富民以为北存发现了情况,立刻把农会的人召到一起。“有情况?”“没有”“没情况你瞎咋呼啥?”“没情况就是大情况。”“噢?噢噢,说说看说说看。”“全符驮村人都是一人一个婆娘是不是?有的人还没有婆娘是不是?可地主杨柏寿一人占了两个,这是不是情况?”北存把脖子上的头扭了一圈,挨个儿看着农会的干部和雷工作白工作,目光有些咄咄逼人。 “你们说,这是不是情况?” 没人想过这个情况。仔细一想也确实是个情况。
       北存说:“土地能分,生产资料能分,浮财也能分,能不能分一个婆娘给贫雇农?”
       没有人能回答北存的问题。雷工作和白工作也不能回答,只有问区长刘昆了。
       刘昆用手指头在头发里抠了一阵,说:“谁他娘的提了这么个问题?”刘昆又说:“这虽然是个问题也有一定的普遍性,可土改政策里没有给贫雇农分老婆的规定,所以,这个问题暂不考虑,等国家有了规定以后再说。”
       对区长刘昆的回答,北存一直不服气,土改结束后好长时间还耿耿于怀。他感到刘昆太没胆气。符驮村的土改一点也不轰轰烈烈,远不如马四戴着柳条帽领着女人去北山取雨热闹,惹人兴奋,差远了差远了。
       几年后宣传《婚姻法》,村上又来了工作队。《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杨柏寿有两个婆娘的问题又一次被提了出来。工作队给杨柏寿的婆娘多次做工作,竟没有一个愿意离开杨柏寿。最后,工作队给杨柏寿规定只能和一个婆娘睡觉,算是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其他的就管不了也没法管了。两个婆娘和杨柏寿住一个院子,关系又很好,晚上大门一关,谁知道杨柏寿会不会和过去——样和两个婆娘乱睡呢?
       杨柏寿到死都有两个女人。
       九十年代以后,天泰把两个娘的坟和父亲杨柏寿的坟迁在了一起,并立了碑。立碑的那天,天泰把他姐灵娃也叫来了。灵娃领着儿子女儿里孙外孙一伙伙,跪在碑子跟前烧了一大堆纸。杨柏寿有两个婆娘又一次成了符驮村的一个话题。后生们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在咸阳做过包工头的建民晚上睡觉的时候在他媳妇翠歌的大腿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说:“看看杨柏寿的两个女人,那就叫大家闺秀,哪像你个嫖客日下的,天天像防贼一样盯着我,狗一样用鼻子挨在我身上闻来闻去,检查我的裤头,有的没的都和我闹,还喝老鼠药。”
       杨柏寿的跑操症是在埝地里点完玉米种子以后突然发作的。他是符驮村最后一个点玉米种子的人。他拒绝了他过去的长工头光棍汉杨乐善的好意。杨乐善要帮他送粪点玉米。杨乐善说他只是帮忙不要工钱,还说他分了东家的三亩半地一直不好意思,又说:“皂荚树底下斗争你的那些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烤馍的话是工作队的雷工作启发出来的。”杨柏寿一边听一边摇头。最后,杨柏寿打断了杨乐善的话,说:“劳动光荣,剥削可耻,你不能让我再做可耻的人吧?”
       “那是那是。我是说,全村的人都在点种子,再不点就过节气了。”
       “我会点的。”
       “好的,好的。那我走啊。”
       第二天,杨柏寿就和他的两个婆娘两个娃开始往埝地送粪了,几天后,又给铺过粪土的埝地里点了种子。他们一家五口坐在地头歇息了一会儿,享受了一会儿傍晚时从东边吹过来的凉风,让凉风在他们的脸上、脖子上、手背上抚弄着。
       路边有几块遗落的粪土。杨柏寿走过去,把它们踢进了地里。
       这太平常了。长工们用大车往地里送粪的时候,常有粪块从车上摇落在路上,只要看见,他就会抬脚把它们踢进地里去的,然后,他会背着手,抬起头,用他那居高自傲的目光看着前边继续走路,去地里或者回家。要是恰好碰上村里的人,他还会和他们打招呼,随便说几句什么话的。可这会儿,他虽然也背着手,却没有抬头。就在他要抬头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他浑身有些乏力。是因为这几天送粪点种子太劳累了?不,不是,送几天粪点十几亩种子决不会使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在踢几块粪土的时候感到乏力的。
       他很快想起了他过去踢粪块的情景。那是一个富贵的男人在踢,他的脚是饱满的,有力的,实惠的,也是轻松的,自在的,优越的。同样是踢粪块,符驮村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给人这种印象,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自我感觉。不只是脚尖,连周围的空气里都充满着一种气和势。
       现在,他没有了这种气和势。是那几块粪土通过他的脚让他感受到的。
       浑身乏力的杨柏寿软了下去,坐在地头上“哇”一声哭了。
       他终于接受了现实。他一直挺着,到底没能挺住。
       两个婆娘吓坏了,问他怎么了怎么了?他说他渴,想喝水。
       他足足喝了两马勺凉水。他咬着喝干的马勺不松口。两个婆娘硬从他的嘴里把马勺掰了下来。
       他说:
       “我心里发急,想咬马勺,想抠墙,想跑圈圈。”
       大婆娘说:“马勺咬不得,墙也抠不得。”
       小婆娘说:“实在不行你就跑圈圈吧。”
       杨柏寿就在屋里跑起了圈圈。
       两个婆娘以为他们的男人跑一会儿就会停下来,没想到他会跑个没完没了,什么时候心里发急就什么时候跑。半夜从睡梦里醒来,尿一泡尿就不再上炕,要跑到天亮。正吃饭的时候也会放下饭碗,跑许多圈以后,再端起碗继续吃。两个婆娘偷偷问过郎中,郎中说这是一种病,叫“跑操症”,吃药不管用,只能让他由着心跑去。
       杨柏寿跑了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给屋里跑出了一道深凹的圆圈,像磨道一样。到冬至的那天,他停了下来,不跑了,说他跑累了,想睡。他捂着被子沉沉地睡了一觉,出了几身汗,醒来后像变了个人一样。他给一直守护他的两个婆娘笑了一下,说他以后再也不会发急了,身子里的毒气已经让他跑出去了。他也不会再为地呀房呀牲口呀大车呀操心了,都是些惹是生非的东西,会有不尽的麻烦,分给谁就让谁受去。说完这些话,他就找天泰,要给天泰剃头。他说天泰大了,不能再留茶壶盖一样的头发了,太扎眼。
       他一边给天泰剃头,一边念口诀一样念了几句话:
       茅屋是吾居,高楼的,大厦的,但愿求个遮风挡雨的;
       粗米是吾食,山珍的,海味的,但愿求个充饥的;
       丑妇是吾妻,美貌的,俊俏的,但愿求个贤惠的。
       他让天泰记着。他说他以后不会再给天泰说什么了。他要晒太阳。
       他果然就成了一个晒太阳的人。他坐在他家院子里的磨盘上晒了半辈子太阳。文化大革命时期批斗地富反坏右,天泰用架子车拉着他去参加各种名目的批斗会,他也是一副晒太阳的样子。
       他死于一九七八年,正是人民公社开始解体的时候。天泰开会回来告诉他:“村上要把地分给各家各户了。”他歪过头睁开眼看了天泰一会儿,又把眼闭上了。天泰听见他爸喉咙里响过一阵痰声。他以为他爸没听清,想摇摇他爸,把分地的话再说一遍给他爸听,手刚挨着他爸的肩膀,他爸就倒在了磨盘上。
       几年以后,天泰买了一头奶牛,用磨盘堵牛屋的时候,他发现磨盘上有一块凹了下去,仔细一看,和他爸的屁股一样大小,形状也一样。
       这些事情,都是天泰给他爸迁坟立碑以后零零碎碎说给符驮村人的。
       天泰说他一辈子过得平平常常,在符驮村没发过一次光闪过一次亮,是因为在他十三岁那年他爸剃了他的头发,折了他的性,要不然,凭他十二岁的年纪就敢冲着分他家地的贫雇农和工作队撒尿,敢在皂荚树上给斗争他爸的人吐唾沫,长大后多少也能闹出点事情来的,断不会这么平淡像一碗白开水。
       天泰的媳妇确实不漂亮,甚至有些邋遢,经常在人面前捏着鼻子擤鼻涕,也在树上或墙上或自己的裤腿上抹她擤过鼻涕的手指头。但她从不给天泰找事。他们过得很安稳。
       天泰娶这样的媳妇,大概与他爸给他念过的口诀有关。他们早已有了孙子孙女,也早随大儿子住了新屋,原来的宅院小儿子一家住着。 有一个传言是这样说的: 土改后的第三年,晒太阳的杨柏寿觉得刘福娃要从他家门口过,就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了刘福娃。福娃和杨柏寿差不多年纪,给杨柏寿拉过长工,是贫雇农,分了杨柏寿十亩半地。杨柏寿给他招招手,让他进来。福娃就进来了。
       杨柏寿说:“你从你家坡头那块地中间由南向北走五十步,然后用镢头刨去。” 福娃有些莫名其妙。 杨柏寿说:“你刨去,别给人说,也别让谁看见,你耐心些刨。”
       福娃就真去了那块地,用镢头刨出了一个瓦罐,里边装着几十块银元。
       福娃认为是过去的东家送他的人情,就对着瓦罐磕了几个头,把瓦罐包在衣服里提着瓦罐回家去了,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他儿子来来和来来媳妇米雀。过了些日子,晒太阳的杨柏寿觉得福娃的儿子来来要从他家门口过,就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了来来。他招手把来来叫进去,说:“你爸在你家地里挖出了一瓦罐东西没给你说?” 来来说:“没有么。” 杨柏寿说:“你回去问他去。”
       来来回去问他爸,他爸说放屁,没有的事。 来来给他媳妇米雀说:“难怪这些天咱爸总鬼鬼祟祟的,他在咱家地里刨出了一瓦罐东西,肯定是银元。问他死活不承认。他肯定想给他办人了。”
       福娃土改前死了婆娘。来来的猜测是有道理的。
       米雀说:“不成不成不能让他办人,让他把瓦罐里的东西交出来。”
       来来说:“他不承认我没办法。”
       米雀说:“你去我娘家呆几天,我想办法让咱爸坦白。”
       来来就去了米雀的娘家。
       米雀的办法并不复杂,她先当着福娃的面洗头洗脖子,让福娃给她的瓦盆里添热水。福娃添水的时候,米雀就把毛巾从衣领口那里伸进去擦身子,看得福娃眼睛发呆。
       晚上,米雀在她屋里叫福娃:“爸哎,你过来我有话要说。”
       福娃站在屋门外想进去不敢进。
       米雀说:“爸哎门没插。”
       又说:“爸哎你把瓦罐里的东西拿一块你进来。”
       福娃晕晕乎乎地取了一块银元,晕晕乎乎地进了米雀的屋。
       来来回到家的时候,一瓦罐银元有一半已压在了米雀的炕席底下。
       来来问米雀:“咋弄过来的?”
       米雀说:“你爸不要脸,我叫他来屋里说话他就要上我的炕。”
       “真上炕了?”
       “没上炕席底下哪来这么多货?”
       来来一巴掌就把米雀扇在了木柜腿底下。然后,来来把他爸堵在屋里,在他爸腰上砸了一镢头,逼他爸交出了瓦罐。许多天以后,一脸灰色的福娃挟着被砸坏的腰扭着拧着去找杨柏寿,想给杨柏寿说点什么。晒太阳的杨柏寿连眼也没睁一下,没有理他。他又扭着拧着走了。
       如果传言属实,晒太阳的杨柏寿也够阴毒的。
       当然,这只是个传言。但来来的媳妇确实是符驮村翻身的贫雇农家最早穿洋布新裤子的女人之一,不能排除她得了外来之财。
       福娃的腰以前似乎是好的,也确实有过办女人的心思,没想到腰出了严重问题,女人自然没办成。他走路一直很艰苦,走两步就要闪着肚子往前展一下,如果对面有个女人,不知情还以为他在对女人做流氓动作。四 脱“颖”而出
       北存有过偷西瓜的不良经历,还在他叔伯嫂子莲花跟前耍过流氓。这两样事情险些成了他进农会的障碍。为了把事情弄清楚,当着雷工作的面,杨富民和北存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
       北存只承认偷西瓜,不承认耍流氓。
       “我确实偷过西瓜,”北存说,“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嘴馋,想吃瓜没钱买,后来就不是了。一来,我只偷邻村地主车三家的西瓜,二来,给车三看瓜的那个山东客不是个东西,是个地地道道的顽固派。头一回,我刚进地就让他逮住了。他好像知道我要偷瓜。他一手提着切瓜刀,一手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揪到瓜庵子旁边的石碾子跟前。他说脱鞋,我就脱鞋。他说站到碾子上去,我就往碾子上站,脚一挨着碾子,我就叫了一声爷,从碾子上蹦了下来。太阳正毒的时候,狗日的石碾子烙铁一样。我看着碾子直往后退。山东客晃着切瓜刀说别退别退,麻利点站上去。我说求你了太烫我的脚受不了。他又晃了一下切瓜刀说,上去!我怕石碾子,更怕他手里的切瓜刀。日他妈上吧,我就上了石碾子。我的脚心像猫爪子在抠,直往心里头钻,脚趾像拧绳一样。头顶上是毒太阳,脚底下是石碾子,我快昏过去了。我说瓜客爷你让我下来我再不偷瓜了。瓜客不吭声,坐在瓜庵子旁边的阴凉里捉裤腰上的虱子。我在石碾子上站了足有半个时辰。我说太阳把我晒死你就养活我妈和我妹去。我这么一说,山东客好像灵醒了,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放我走了。我的脚心让石碾子烙出几个泡,烂了,流了几天血水。我恨死他狗日的了,他用石碾子折磨我。我心里憋上了气。”
       “所以还要偷?”
       “当然。我就不信我从瓜地里抱不出两个瓜来。脚没好彻底,我又去了。”
       “成了?”
       “又让他狗日的逮住了。他眼睛太尖,我刚摘了两个瓜,他就到了我跟前。我觉得很丢人,一直在地上趴着。他说起来起来,他用手指头在我摘的那两个瓜上敲了几下,然后讽刺我,说我不会偷瓜,偷了两个生瓜。我说你是不是还要我站石碾子?他说今天太阳不争气石碾子没晒好不让你站我让你吃瓜。他让我吃那两个生瓜。我说好吧我吃。我没想到他要我连瓜皮一块吃,还要我吃瓜蔓。他说瓜一摘瓜蔓就没用了你也得吃到肚子里去。我说两个生瓜已经撑得我反胃了要吐,再吃瓜蔓就……没说完我就真吐了。他说吐出来一些肚子里就有地方了吃吧。还要我吃瓜蔓,我不吃。他说不吃就剁你的手。好吧那就吃,吃得我满嘴流绿水。我又让他折磨了一次。”
       “第三次呢?”
       “我想我不能再这么干了,我得用点心思。再伶俐的猫也有打盹的时候。我发现他每天晌午吃完饭都要在瓜庵子里迷糊一会儿。他太会舒服了,他迷糊的时候,总要脱光衣服精着尻子。我有了主意。我在塄坎砍了两捆野枣刺,等他发现的时候,我已经把他堵在了瓜庵里。我当然不能摘生瓜。我有的是时间。我很放心地用手指头在瓜地挨个儿敲了一阵,选了五个瓜。我脱掉我的长裤,扎住裤腿,一个裤腿里装两个,然后搭在我的肩膀上,把剩下的那一个抱在怀里,大大方方地从瓜地里走了出来。我摘瓜的时候,他一直光着尻子在瓜庵子里跳着骂我。要把两大捆纠缠不清的野枣刺一根一根抽掉,是谁都得出几身汗水。你不是顽固么?我就用更顽固的办法治你。当然,野枣刺只能用一次。我常用的办法是在泥水里滚一身泥水,让身子和土地一个颜色,然后往瓜地里爬……”
       “偷西瓜的事就算说清楚了,再说说你和莲花的事。”
       “莲花是我叔伯嫂子啊……”
       “听人说你在她跟前耍过流氓。”
       “没有。我只是捏揣过她的奶子。其实一开始我并没这么想,事情和狗撵兔一样撵到那儿了。我听人说把沾了蛤蟆尿的枸树叶子当茶叶子给女人喝,女人就会不停地想上茅房尿尿。我就摘了几片枸树叶子,让蛤蟆站上边尿了几滴尿水,然后我把枸树叶子用火烤干,捏成碎末儿,然后我就想到了我叔伯嫂子莲花。雷工作可能不知道,莲花是我三伯赵满堂的大儿媳妇,他家过得好,要评成分可能会评个富裕中农。我常去三伯家串门。这回去的时候,莲花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她不但人长得俊样,手也灵巧,能给鞋底子上纳出许多花样。她纳过一针,就把针在头发里篦一下,然后再纳下一针。我说嫂子给你喝点高级茶叶。我怕她不信,就说是杨乐善从杨柏寿的大老婆那里偷出来的。她信了,就喝了我的茶叶水。没一锅烟的工夫,她就上了一趟茅房,很快又上了一趟。我知道我的茶叶起作用了。我抬脚在地上跺了一下,就看见她的腰往下缩了一截。她说兄弟你看我还得出去一下。从茅房回来没坐稳,我又跺了一下脚,她又想尿了。她不让我跺脚。我说咋啦?她说让你别跺就别跺。我还是跺了。她两腿一夹又去了一趟茅房。她说怪了怪了,问我给她喝的啥东西?我说茶叶啊。她说喝了你的茶叶水我管不住自己了,你一跺脚我就想上茅房。我说以后你别出门别到大路上去,马车一过来你就会尿得拉不住闸的。她知道我捣鬼了,要我给她调理。她说没人还罢了要是来个生人我这么不停地上茅房还不把人羞死了。我说我不能白调理。她说下回烙油饼我叫你来吃。我说油饼我不吃你让我捏一下你的奶子。她不让。我说要捏。她说不让。我说我跺脚啊。我把脚抬起来,问她让不让捏?她说让捏让捏你把脚放下来。我说捏几下?她说一下。我说两下。她说两就两下。你看,就这么狗撵兔子一样撵到这儿了,我捏了她。她嫌我捏的时间长,说行了行了,硬把我的手摘了出来。我说只能算一下,剩下的那一捏留着我以后再捏。当然这只是个话,她不会再让我捏的。这也叫耍流氓?兄弟捏揣一下叔伯嫂子的奶子要叫耍流氓的话,咱符驮村一大半男人都该叫流氓了。”
       北存没有说错。在符驮村,兄弟捏嫂子的奶奶,或者孙子辈的媳妇脱爷爷辈的裤子,都属于耍笑,是不算什么事情的。 所以,北存不是耍流氓。 偷西瓜呢? 区长刘昆是这么说的:“偷西瓜的人多了,像北存这么偷的却少见,说明他有毅力,有恒心。只要有恒心,铁棒磨成针。想捏女人奶头的人也很多,咋捏?都是借耍笑抱住硬捏哩。像北存这么捏的有几个?说明他肯动脑子会用心思,四两拨千斤。”
       段文锦段先生曾经私下评论过这件事,说:“这就叫脱颖而出。颖就是俗话说的壳儿。在符驮村人的眼里,北存身上裹着一层死狗烂娃二流子的壳儿,刘区长把这层壳儿捏破了,北存就脱颖而出,令人刮目相看了。”
       刘昆专门来符驮村见了一回北存。他把北存从头到脚底看了一遍,然后在北存的肩膀上连拍了两下,说:“好,好,没准真是个放电发光的材料。”
       北存家分了三亩半地一头牛。杨富民通知北存的时候,看北存吭吭哧哧的好像有话要说,以为北存嫌少,就解释说:“要是你妹彩风活着的话,你家就能多分三亩地,彩风死得不是时候,地不能分,就给你家多分了半头牛,算是照顾你家的具体情况。”
       北存说:“其实,我没想分地,也没想分牛……算了不说了。”
       他硬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任杨富民怎么问,死活不再往出吐了。
       几年以后,他给他媳妇招娣道出了他当时的心思。他说他想的是地主杨柏寿家的灵娃。他想让农会把灵娃分给他做媳妇。他给招娣说这话的时候灵娃已经嫁给了王乐镇上的一个卖黏糕的。北存说他是在监视看守杨柏寿家的那一段时间里起了这心思的。他看过灵娃纺线,也看过灵娃纳鞋底子。灵娃纳鞋底子用针和莲花一样耐看,纳一针,就在头发里篦一下,然后再纳下一针。那时候他就想娶个和莲花一样的女人做媳妇,灵娃就是,甚至比过莲花。
       “所以,我给杨富民说我最想的不是分地分牛。杨富民傻不拉叽一个劲问我不想分地分牛到底想分啥?我咋能给他说?杨柏寿多了一个婆娘都不让分,只一个女儿就能分?我心里瞀乱了好长时间,后来一想,算尿了,我就一门心思跟毛主席搞社会主义了。后来,组织上要培养我,让我去县上学习,我就卖了那头牛。娶你花的就是卖牛的钱,还有一些作了我上县的盘缠。没车没犁,要牛没用处,还得给它喂草喂料。”
       北存在上县之前娶了招娣,在学习班上入了党。回到村上没多久,就组织了全乡的第一个互助组。那几年符驮村人常说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就是北存从县城带回来的。五 落伍的革命者
       杨富民和刘昆同在县城大财东上志明的粮行里当过伙计。刘昆是大伙计,杨富民是小伙计。他们都喜欢耍拳脚,在一起练过大红拳和小红拳。那时候,杨富民不知道刘昆是地下党。县城一解放,刘昆的腰里别上了一把盒子炮,成了县东南四十二个村的区长。刘昆问杨富民愿不愿意和他回乡下去革命。杨富民说愿意。刘昆说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小只有三间茅草房你当然应该革命。杨富民说革么革么我愿意。刘昆说革命要公而忘私你能不能做到?杨富民说能做到。杨富民就卷起铺盖回到了村上,成了符驮村的第一个革命者。
       他组织并实施了符驮村的土地革命。他使符驮村的人对革命逐渐有了切身的感受。比如:“革命真厉害。”这是符驮村的人在皂荚树底下斗争地主杨柏寿的时候感受到的。杨柏寿曾经是他们过日子奔幸福的一盏马灯。在革命面前,他不但熄了灯火,连灯油也被踢翻了。这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厉害厉害。
       再比如:“革命是翻脸不认人的”,这是他们看了并听了杨乐善揭发地主婆给他烤馍的罪恶用心,然后举起拳头呼喊“打倒地主阶级!打倒地主分子杨柏寿!”以后感受到的。
       革命给他们中的许多人带来了实惠和好处。还
       给了他们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他们变成了一群欢乐的麻雀,或者是一群挤热闹的山羊。开斗争会去噢——拉牛分地去噢——先是一伙娃们风一样从村街上跑过,然后,他们就叽叽喳喳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去皂荚树下聚拢,就拉牛拉马拉骡子,就往分得的土地里砸木橛子……
       当然,这只是革命的开始部分。支部书记兼农会主席杨富民执了这一部分的牛耳。他也是一盏马灯,一盏全新的马灯,比杨柏寿更耀眼。后来,牛耳到了北存的手里。杨富民熄灯了。 有人说这和他妈在街上浪骂有关。 就骂人来说,杨富民他妈是该写进村志的一个人物。
       她有一对标准的三寸小脚,走路随时都会跌倒一样,可一旦骂起人来,就立刻像变了一个人,那一对小脚足能蹦出去一尺高,落地时不打趔趄。
       她从不在自己家屋里骂,哪怕是骂富民媳妇,也要去门外的街上。她可以从早到晚连骂一整天不损坏嗓子。累了,富民媳妇就得给她端个板凳,让她坐着骂。渴了饿了,富民媳妇自然也得送饭,喝了吃了,放下碗接着骂。
       她很少骂重样的话,且极具想象力。有人说了不利于她的闲话,她会骂:“你嘴痒了,嘬猪尾巴去嘛你找和尚去嘛唼唼。”从嘴巴一定要滑到大腿之间的,再拉进一个和尚,这才算骂。
       不只是和尚。她几乎能把所有的东西作为性交工具送给被骂者的母亲。比如柱子、檩和椽。比如杈把儿扫帚把儿,甚至拐杖。大可以是村庄西北角的两丈多高的土塔,小可以是插在女人头上的簪子。她也会让许多戏剧里的人物出场。比如:“你叫秦桧去嘛,叫秦桧和你妈睡去嘛安安。”“咋不让曹操盖你妈被子弄你妈呢嘛安安。”“你偷我家东西娄阿鼠上过你妈炕嘛安安。”有人玩笑着问她,为啥不让岳飞去,还有吕布薛平贵。她会临时睁开眼,然后撇扭一下瘦而薄的嘴,说:“便宜他狗日的妈了。”可见,无论她拉出了多少人物,都是经过精心挑拣的。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这么浪骂一次两次,如果长时间没听到她的浪骂,符驮村的人就会诧异地互相发问:“这几天咋没听见富民他妈的声了?”好像富民他妈不是在浪骂而是在唱戏。这不奇怪,遭骂的对象大都是虚空的,没有实在的具体的对象。正因了这一点,符驮村没人和她较真,只当看戏一样地看她浪骂听她浪骂。甚至,顺着她骂出的各种花样是可以生出许多联想的,寡淡的精神会在联想中活泛起来。
       也有烦听她骂的人。比如来来他爸福娃。他看一阵听一阵,就会闪着他的坏腰走开,脸上满是鄙夷的神情,说:“完全是没男人缺尿戳,身心发痒哩,叫个男人去她炕上,让她那两片瘦肉合适合适,保准就不骂了。”
       福娃的话也许是有道理的,富民他妈的浪骂也确实是在富民他爸死后才开始并逐渐成习惯的。
       杨富民主持土改的那一年,他妈闭上了嘴,不再浪骂了。当她儿子杨富民拉回来一头分得的骡子,并告诉她还要分十二亩地的时候,老太太的一张瘦脸变成了一枚核桃,脖子歪拧了半圈,看着高大的儿子,一对小脚鸟嘴一样在地上轮番啄着,说:“是不是?是不是?”这当然不是怀疑,而是过度的欢喜。满怀欢喜的富民他妈没有理由再坐在街上浪骂。
       她以为她儿杨富民会把心摊在他家的十几亩地和那头骡子身上。她很快就发现她想错了。土改结束后,全符驮村的人都不要命一样在各自的地里刨金刨银,杨富民还和过去一样,三天两头不沾家,区上村上没完没了地开会。她不悦意了,和她儿谈了一次。“我问你,还有骡子分么?”“没了。”“我再问你,还有地分么?”“没了,土改已经结束了。”“那你还去开会?”“我是农会主席,我在党哩。“主席就可以不喂骡子?在党就可以不顾庄稼?你可听好了,我已经憋了整整一年没骂人了。我要再骂,不骂千人万人,单骂你这个在党的东西。”
       威胁和警告似乎没起作用,在党的农会主席杨富民依然故我。那天,就在那一天吃罢早饭后,有人看见富民他妈颠着一对小脚走了一趟庄稼地,回来时胳肢窝夹着一大把毛草。她没有进家门。她把富民媳妇从屋里叫出来了。“我渴了,给我端碗水。”富民媳妇端了一碗水。“把板凳给我拿出来。”富民媳妇拿出了板凳。富民她妈不慌不忙地喝了那碗水,然后,坐在了板凳上。
       “都来看都看,”她招呼来村街上的男男女女,指着放在她小脚跟前的毛草让他们看。“这是从我家地里拔的。哎嘘——”她长出了一口气,“是我家地里的毛草哟。”她把手分放在两个膝盖上,闭上了眼睛,仰起了脸,拉着腔开骂了:
       “富民哎,我把你个猪日下的哎哎……”
       吃午饭的时候,富民回来了,把他妈抱了回去。晚上他不但给他妈说了许多好话,还给骡子拌了一槽草料。他妈躺在炕上闭着眼一声没吭,他以为他妈睡着了,才吹了灯,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第二天清早,杨富民和媳妇孩子还在睡觉,他妈就坐在了大门外。
       “富民哎,我把你个嫖客日下的吱吱……”
       这是一次持久而又结实的浪骂,没骂花样,也不嫌重复。
       她整整骂了半个多月,直到惊动了区长刘昆。
       杨富民一脸愁苦,说:“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瞒你说,我天天晚上给她下跪磕头哩。”
       “已经骂到农会了,再骂就会把党捎带进去的。”
       这是杨富民没法把握的,也许他妈真的是会把党捎带进去的。从区上回来,杨富民又给他妈下了一次跪。杨富民流着眼泪给他妈说他以后不开会了,他喂骡子呀,他去地里拔草呀。他妈瞥了杨富民一眼没说话。她啃嚼着手里的半截红萝卜。
       半年后,杨富民又一次被叫到了区上,受到了区长刘昆的严厉批评,说他是地地道道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杨富民低着头一声不吭。 很快,北存就成了符驮村党支部书记。 虽然不当村干部了,但杨富民还在党,全区的党员干部大会还是参加的,所以,他偶尔还能见到区长刘昆。刘昆请他去屋里喝过一回茶。那时候,刘昆已经和土改时在符驮村工作过的白云霞白工作结了婚,那杯茶就是白云霞倒给杨富民的。杨富民喝得很不是滋味。他在区政府的大门外蹴了好长时间,满脑子都是刘昆的模样。
       “刘昆啊刘昆,是你让我革命的,也是你不让我革命的。你说革命要公而忘私,我没做到,可你呢?你为雷工作弄过的一个破货蹬了过去的老婆,还让她当妇女委员,这也叫公而忘私?”
       一股恶心气憋在了杨富民的肚子里。
       他站起来,朝着区政府的大门口吐了一口痰,走了。从此,他成了符驮村最最普通的村民,除了召开支部会通知他以外,很少有人再提说他。
       “文化革命”时期,土改时的分得户高选因骂毛主席被定为现行反革命。批斗会上,久不问村政事务的杨富民走上去扇了高选一个耳光。
       “你驴日下的是得了毛主席的好处的,是我派人把你和你妈从讨饭的路上找回来,给你驴日下的分了房分了地!”
       他满脸涨红,脖子突然粗了许多,眼珠子要蹦出眼眶了。
       九十年代初,杨富民患了偏瘫症,半个身子不能自主。他生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已分了门另过,他和小儿子跃进一家住在一起。跃进除了种地,另有一头公猪,时常有配种的生意找上门来,可以收点零用钱。跃进夫妻去地里的时候,也是孙子上学的时候,家里就剩下偏瘫的杨富民和那头公猪。精力充沛的公猪一刻也不安宁,杨富民心烦,他移到圈门口用双拐敲公猪的头。公猪吼叫着竟从圈门里冲了出来,不但冲倒了杨富民,还咬了他一口,给他溅了一身粪尿。他咬牙切齿一寸又一寸地挪动着身躯,和公猪展开了一场持久的追逐。
       当跃进夫妇把满身混杂着泥土和猪粪尿的杨富民抱回炕上时,杨富民已全瘫了,到死再没离开过屋里的土炕。
       瘫痪的杨富民想过很多事情,有些想通了,有些想不通。比如,城里的老干部退休了可以拿退休金,而农村的就不可以。他让跃进替他写了一份材料,去县上找过民政局,答复说国家没有这个规定。他唏嘘感叹了好些日子。他给跃进说:“我解放时就参加了革命哎。”跃进看着他只笑不说话。
       “日他妈还是农民可怜哎!”他摇摇头闭上了眼睛,似乎懒得再说了。
       他是在看电视节目的时候死的。电视里正在转播香港回归的实况。他和跃进发生了一点小争执。他非说他看的不是电视是皮影戏。跃进说你老糊涂了你看了多少年电视咋说是皮影?他说“噢噢”,然后脖子也瘫了,硕大的头不由自主地从瘫了的脖子上耷拉下来,眼睛却睁着。两个孙子一声尖叫,死死地抱住了他妈的胳膊。
       六 分得户
       高选确实是农会主席杨富民派人从讨饭路上叫回村的。
       高选他爸一死,他就用他家固有的两亩地换了一辆独轱辘车,推着他妈出门要饭了。他爸得的是水臌症,大概就是后来说的肝硬化腹水。高选用手指头敲过他爸的肚子,嘭噔嘭噔响。“我爸活不成了。”他给他妈说。他妈的眼泪水流成了两条线,“咋办呀嘛咋办呀嘛。”二十八岁的高选已经成竹在胸,说:“我是七尺男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推你出去要饭。”地没了,一间茅屋早塌了半边,别说挡风,雨也是遮不住的,没什么可留恋的。他妈只有坐他儿高选的独轱辘车了。碰上村里的人,他妈脸上挂不住,说她回娘家去。高选倒直率,说:“不是不是,我推我妈要饭去呀。”独轱辘车吱扭吱扭响着,出了东城门。讨要一段时间,母子俩会回村上住几天,证明他们还是符驮村里的人。草房全揭了以后,就寄住在北存他三伯赵满堂家的柴房里。没人知道他们母子俩沿门乞讨的具体细节。饭是能要到的,因为没有饿死。可是,咋要啊?咋张口啊?能问这么剜人心的话么?
       农会在摸底排队的时候想到了他们。找去找去,杨富民把寻找高选母子的任务交给了一位年轻人。年轻人一直找到了武功县城跟前,终于打听到了高选母子的踪迹,把土改的消息告诉给了他们,让他们赶紧回去,要给他们分地分房子。年轻人一离开,高选他妈就激动得直打尿颤,一伸腿就上了独轱辘车。走了一程,他妈说我儿停停,停停。高选以为他妈要下车去路边尿尿,就停住了独轱辘车。他妈没下来,他妈说我儿你往回拐。高选不拐,说:“咱不回了?不分房分地了?”他妈说:“这村上有个女子,家里和咱一样,要吃没吃,说过迟早要和咱走一条路,推回去给你当媳妇。”高选就把独轱辘车拐了回去,在那个村上留住了一天。回到符驮村的时候,他的独轱辘车上坐着两个女人。村上人瞪着眼睛又惊又叫:“高选不但会讨饭,连媳妇也讨到了。”
       地主杨柏寿家的旧宅院是一定要分的,但不能一家扭八条椽几根檩,分给谁就让谁住个舒坦。这是农会定下的规则。挑来选去,高选和茂升两家最有资格。旧宅中间就砌了一道墙,成了两个院子,分给了高选和茂升两家。高选家在左,茂升家在右。茂升两口拖儿带女一大堆,又加分了宅院偏旁的磨房。
       农会组织了锣鼓家伙,让高选搀着他妈的胳膊连推回来的媳妇豆花一家三口踩踏着欢快的锣鼓点,率先走进了地主杨柏寿的半边宅院。高选他妈咯咯咯一直笑着,住在了上房屋里。杨富民叫了一声高选说:“你和媳妇住厢房。”高选点了一阵头说:“当然当然。”杨富民又说:“还有一间厢房空着,赶紧弄几个娃出来让他们住。”高选又点了一阵头说:“当然当然当然。”
       不但有了房子,炕上连枕头被褥也有了。高选媳妇摸了一下被子面,立刻像遭了水烫一样叫了一声:“我的妈呀,还是缎面的,粘手哩。”她又在被面上抚了一下,沿着手有了一串呲啦声。高选以为她划破了被面,在媳妇脊背上砸了一拳,说:“日你妈你把它弄烂了。”仔细一看,没烂。那天晚上,豆花说啥也不上炕睡,怕弄脏了缎子被子,被子上好像有一股子
       香味,她也闻不惯。高选说行啊好吃的留着以后慢慢吃好睡的留着以后慢慢睡。他们就睡在了屋子外边的台阶上。
       台阶是石条铺的,上面雕刻着花鸟鱼虫的图案。高选问他身子下面的豆花凉不凉,豆花抱着高选的腰,月光下,一对眼睛水汪汪地说:“凉是凉可我不觉得凉你弄你的。”把高选的腰抱得更紧了。
       他们的大儿子就是那天晚上在石条上弄下的。豆花让高选起名字,高选说是石条上弄的,就叫石条。豆花嫌不好听,也不像个名字。高选说那就叫石头。大儿子就叫了石头。
       把石头种进了豆花的肚子以后,高选和豆花意犹未尽,就躺在石头上看月亮。
       豆花说:“出门跌了一个爬扑,拾到了一个好过活喀。”
       高选说:“人骂人说你等着天上的鸟给你屙着吃啊。这话骂得对也骂得不对。你张开口等着,说不定就有一只鸟飞过来屙一块好吃的,正好就掉在你嘴里,让你一辈子不饿肚子。”
       从上房屋里突然传出了他妈的笑声:咯咯咯咯……
       高选和豆花被吓了一跳,立刻坐了起来。高选说‘陕穿衣服咱妈没睡着。高选穿好布衫去了上房屋,点亮了油灯,看他妈在炕上坐着,脸色红扑扑的,随时都会笑出声来。
       “我以为你早睡了你没睡啊?”
       “没睡没睡,我想睡睡不着么。我心里总想笑你说怪尿不怪尿?”
       “你一直坐着?你听见了我们在院子里?”
       “听见了咋啦?我啥没经过啥没见过?没经过哪来的你?我是说我一进这院子就想笑,咋笑也没个够你说怪尿不怪尿?” “想笑你就笑么。” “你看这屋上的椽,齐齐的一样粗,全是松木么咯咯咯咯。”
       “你往椽上边看么,没用箔子,清一色的砖砧子么咯咯咯咯。”
       “咯咯咯……”
       “咯尸
       高选看见他妈的眼睛突然直了,脖子一伸一伸像卡进了什么东西。她不笑了,直直地硬在了炕上。高选把豆花叫进上房屋的时候,他妈的手脚已经冰凉,脸也成了青石色。一口气没有吸好,卡住了她的嗓眼,卡死了她。
       高选并不难过,尽管他跪在他妈坟前的时候流了许多眼泪。他叫着他妈说:“你是笑死的啊我的妈呀。你到底住上了房子盖上了被子是符驮村最好的啊我的妈呀。我给你磕头了我给毛主席给共产党磕头了我的妈呀!”
       高选他妈以生命作为代价,使符驮村的人有了一个新见识:“人是可以笑死的。”
       豆花生了石头以后,动不动就说她腰疼,总感到腰上挨着一块冰凉的石头,她认为是那天晚上睡青石条的罪过。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继续生育。第二年,没等石头断奶,她又生了一个。她给高选说,这一个是在炕上弄的,总不能叫他高炕吧?高选说为什么不能?我觉得叫高炕挺顺耳的。老二就叫了高炕。后来村上办了学堂,高炕长到进学堂的年龄,去学校报名的时候,老师问他名字,他说高炕。老师不知道根由,便自作主张在报名册上信手把炕写成了抗。从此,高炕变成了高抗。
       高抗之后是高文和高前,中间还有一个女儿,叫高兰。
       高选确实是因为骂毛主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那时候已到了文化大革命。符驮村祥符生产队丢了一台水泵,支书兼生产队长赵北存召开了几次群众会,没找到一点线索。有传言说是干部伙同他人偷卖了,把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高选噌一下站了起来,脸冲着天空叫了一声:“毛主席啊毛主席,你个毛尿日下的咋不来符驮村看看啊!符驮村成贼窝了你知道不知道啊?”然后,他不开会了,回家睡觉去了。傍晚的时候,北存来他家叫他。他以为又是开会找水泵的线索,说:“不就是水泵的事嘛,我不去我腰疼。”北存说不是水泵的事是你的事。高选很诧异,“我的事?我一没偷二没抢有我的啥事?”北存说你已经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了要开批斗会。这时候,高选才看见门外还有两个人,是民兵。他们很麻利地把高选从炕上拉下来,用一条麻绳把他捆绑成了要飞起来的那种样子。
       符驮村正好缺一个现行的反革命。高选补上了这个空缺。
       一盏耀眼的汽灯挂上了皂荚树。汽灯的旁边挂着高选。他们把他往上吊的时候,他口口声声说他没骂。“我没骂啊。我没骂啊。我没骂啊,啊——”声音突然尖刻起来。他悬空了,成了一只摇来摆去的大棉球。 北存说:“骂没骂?” 高选的头上冒出了一层汗水,脚尖努力地够着地面想踩下去。 北存说:“骂没骂?” 高选不再尖叫了,脚尖也放弃了努力。他龇了一阵牙咧了一阵嘴,然后,痛苦地点了几下头,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抵抗是没有用的。他不但骂了,而且是骂得一点也不含糊,骂得很难听啊。
       后来,挨过无数次捆绑的高选不再尖叫了,也不龇牙咧嘴了,甚至也没有了痛苦的表情。“把反革命分子高选押上来!”他会自觉地走上去,主动伸开胳膊,把它们交给提着麻绳的民兵,一副死狗烂娃的模样。他已经习惯了捆绑。好长时间没开批斗会,或者是开批斗会时没有挨绑,他的胳膊就会有一种胀痒的感受。儿子们分开另过以后,他一直和三儿子高文一起住,因为高文听话。他说高文你拿绳来把爸捆绑一会儿,爸胳膊难受。高文就会捆绑他一会儿。
       许多年以后,现行反革命已成了历史名词。看见腰背已明显驼弯了的高选,有人曾提起过他当年骂毛主席的事,也议论过,觉得他很冤。
       还有问高文话的:“你爸还让你绑他不?”
       高文一脸淡笑,说:“绑么,不绑他胳膊痒,就当给他吃药呢。”
       高选也常给人讲起他过去的经历,尤其是当年推着独轱辘车要饭的那一段。这是老人的通性,动不动就走进了回忆。回忆过去也许是一种享受,哪怕是痛苦的往事,往往会被回忆得抹上一层温柔浪漫的色彩。
       有人不无戏谑地问高选:“你是不是看着咱村上有人要饭要成了万元户,眼红了?想重操旧业?”
       高选并不生气,说:“没准。我真去要几年饭,说不定能盖个二层子呢。”
       他觉得问他话的人太浅薄无知。你知道啥?提着秤杆怕还不识星呢?我过的河比你走的路多得多。这是好听的,还有不好听的呢,我尿的尿比你喝的水多了去了。不是么?
       也许因为高选戴了多年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他的子女没有一个在符驮村半个世纪的历史中有过惹人眼目的作为,甚至还有些黯淡。
       长子高石头娶了媳妇后在老屋子住了两年,然后申请了一院新庄基地,盖了两间厢房,搬出去住了,一直没添盖新房,夫妻和三个孩子共住一炕。媳妇是小留村的姑娘,名叫苹果。一定是品种不好,常和高石头骂架打仗,动不动就被高石头揪着头发拖到街上在腰上踢。苹果虽然打不过石头,嘴里却能机关枪扫射一样骂出铺天盖地的脏话,连石头他爸他妈也在扫射之列。苹果娘家妈生病拉肚子,按符驮村人的说法就是往后走,苹果称了二斤醪糟看了娘家妈一次。石头愤怒了,把苹果折在炕上打了一顿,然后站在大门口朝里骂:“你妈往后走?你妈咋不往前走?我妈往后走的时候你买过醪糟没?安?安?”
       有人说石头不该为二斤醪糟和苹果吵骂。有人则说石头的气不在醪糟上,在媳妇不孝顺他妈上。
       高抗几年里先后娶过两个媳妇。第二个媳妇来时带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几年后也离开了高抗。村里人都觉得奇怪,问高抗咋回事,高抗只摇头不说。有传言说高抗和女人弄不了那种事。有人给高抗出主意,让他去医院看看医生。高抗去县医院才知道他的包皮太长。他做了手术,就看见了自己深藏多年的东西。他笑了一场,哭了一场。已四十过半的高抗正在托人第三次给他找媳妇。他说他一个人住一院庄基,太空荡。他当然不会忘记特别说明一下自己的现状:“我过去不知道,我现在好了,啥事都能做的。”心里脸上都是喜悦。倒让听的人更觉辛酸。他只差把医好的东西掏出来给人看了,以证明他没有哄人。
       高文也娶过两个媳妇。他当过兵,那时候已不提他爸高选骂毛主席的事了。第一个媳妇是在他当兵的时候订下并结婚的。媳妇原以为高文能当军官,她可以当随军家属。但高文没有当上军官,复员了,媳妇就和他离了婚。第二个媳妇给他生了一个男娃,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高文就常怀念第一个媳妇。他是符驮村第一个栽苹果树的人,却没能发财致富。因为他没顾及到苹果品种。这实在不能怪他,那时候还没有推广红富士一类的品种。比他迟栽树的人卖了钱,还戏弄着说他起早不拾粪。他又气愤又懊悔,骂狗日的人嘴越来越刁,专拣好吃的吃。他把苹果园和孩子留给了媳妇,去西兰公路上一个什么地方的汽车修理门市部给人打工去了。他当兵时学过汽车修理。
       高选最小的儿子高前一直住在高选分得的宅院里。近五十年的光阴过去了,地主家当年的那种气派已经荡然无存,青石条上的花纹图案已被踩踏得一干二净。东西两家邻居都拆了旧房盖了新房,垫高了地基,高前家的院子就成了一道长长的深坑,进院子像下地道一样,不小心就会被什么东西绊倒。高前无力翻修房,地主家的房早就一片一片地剥落了,时不时会掉下来一块泥土或者砖砧片,炕上的高前和媳妇不小心就会被砸着。他们似乎是乐观的,经常在炕上进行他们的性事活动。“啪”一声,一块泥土掉在了他们的头跟前,他们就会暂时停下来,看着那块泥土相视一笑,然后继续做他们的好事。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年。他们在一次例行活动中压塌了他们的炕,两个人险些掉进了塌陷的炕洞里。不是炕不结实,是因为邻居茂升的小儿子发展家的地基湿透了墙壁,湿到了他们的炕上。多年的怒气到底憋不住了,高前找了一次发展。“你为啥要把地基垫这么高?”“高了好排雨水啊。”“为啥要湿到我家的炕?”“垫地基的土是湿的嘛。干打的地基能盖房么?”
       “赔我家炕。”
       “怪事。我打的是我家的地基,又没打你家的炕。”
       “赔!”
       “你走吧走吧我没工夫跟你磨闲牙。”
       高前被发展推了出来。高前说我走就我走,但我要让你知道我家的炕是不能白湿的,我会有办法的。
       高前很快就给两家的界墙下挖了一道深沟。界墙是发展家新房的背墙。 他给媳妇说:“把洗脸水洗衣水往沟里倒。” 高选唯一的女儿高兰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提着草笼去地里拔草,拔到了邻村的苜蓿地里。她揪了一草笼苜蓿,要走的时候被看苜蓿的发现了,喊住了她。高兰站在草笼跟前,低着头抠手指甲。“苜蓿是喂牛的你为啥偷?”“我看嫩着哩就揪了几把,回去蒸菜馍疙瘩吃。”“噢噢,你说咋办?”“我把苜蓿倒给你。”“不行不行,你提着跟我走,到我们村游街去。”高兰扑通一声跪在了苜蓿地里,哭了。“你别哭啊别哭。”“我不游街,我不。”“那你说咋办?”“你说咋办就咋办。”看苜蓿的要解高兰的裤带。高兰抵着他的手不让解。高兰说我叫你叔哩我叫你叔哩我还是个黄花闺女。看苜蓿的说不让解就跟我游街去。高兰松开了手。看苜蓿的就弄了高兰。他说你把苜蓿提回去吧我不会给人说的,苜蓿菜蒸疙瘩好吃放点辣子更好吃。
       高兰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女婴。高选把女婴放在高兰偷过苜蓿的草笼里,埋在了村外的野地里。然后,高选去邻村找到了那个看苜蓿的,要和他闹事。看苜蓿的给了高选一百五十块钱,高选不闹了。他把钱点了一遍装了回来。
       符驮村的人说:“女人有三爱,大犀棉花苜蓿菜。高兰刚长成人,就占了两样。”
       符驮村人还说:“高选是聪明人,不闹事只要钱。闹事对自己娃也不好。”
       也有人会“呸”一声走开,不知是呸高选还是呸说闲话的,亦或是呸高兰和那个看苜蓿的。
       高选让大媳妇苹果给高兰在她娘家村上找了个患过小儿麻痹的男人结了婚。高兰很少回娘家。苹果
       去娘家看她妈,顺便也看看妹子。村上人问她高兰的光景,她一个劲摇头:“不好不好,两口子爱睡懒觉,都生了四个娃了,年年让计划生育的罚款。迟早去都是一屋子的尿裤子,啥味道都有。养了几头猪也不圈起来,动不动就跑到屋里,又屙又尿,没味道才怪呢!”
       高选从来没去小留村看过女儿。 七 段先生在符驮村人的眼目里,段先生段文锦好像裹在烟里雾里一样,咋也看不透。没人能清楚地知道他的家世。他的女人是光脸还是麻子,也没人见过。他是半路上插到符驮村的新户,来的时候领着两个女儿和儿子段宝,只说女人在生段宝的时候得产后风死了。在此之前,段文锦有过些什么经历,做过些什么事情,符驮村的人一无所知。
       有人揣摸说,段先生可能和奉天县的大土匪苟福堂有瓜葛,因为段先生对苟福堂的许多事情很清楚。
       比如,苟福堂有个戏班子专门给他演戏。有时也给他村上的乡亲们演。四姨太爱看戏,但不坐在台下看,而要坐在台上看,坐在打板的跟前。四姨太想尿了,就说,我尿一下去。打板的把板子往鼓架上一挂,喊一声:四姨太要尿尿。台上的戏子们像中了点身术一样,立刻就硬在了戏台上。四姨太撩着裙子站起来,走到戏台跟前,小脚一伸,就踮在看戏人的头上。那人就得梗着脖子,鼓着眼珠子往上看。他觉着四姨太的脚心揉了一下他的头盖骨,然后就会看见四姨太轻盈地把另一只小脚踮在另一个人的头上。四姨太踮过一溜人头,上完茅房,再踮着人头回到戏台上,重新坐在打板的跟前。打板的从鼓架—上取下板子,“呱哒”一声响,满台的戏子们就接着动起来了。
       还有更邪乎的:苟福堂在官路上截住了一个洋女人,想尝个新鲜,就把洋女人弄了,惊动了国民政府。政府派了一团人抓苟福堂。抓不住,就找了个阴阳先生。阴阳先生说要抓苟福堂就要刨苟福堂他先人的坟。坟一刨开,就看见墓堂里有许多蚂蚁,绣成了一个“人”字架,“人”字的一撇快要搭出墓堂了。阴阳先生说,要是“人”字架搭出墓堂,谁拿苟福堂都没办法了。多亏冲了“人”字架,苟福堂的日子不会长了。果然,没多少日子,苟福堂就遭了枪子。
       打死苟福堂的人叫鸟。鸟是他的贴身随从,不怕死,枪打得准,浑身都是劲。四姨太看上了鸟。四姨太要吃葡萄,让苟福堂去葡萄架上摘。苟福堂站在板凳上给四姨太摘葡萄,四姨太给他扶板凳。鸟来了。四姨太说:“鸟,都说你枪打得准,给我打一串葡萄下来。”鸟掏出枪,没打葡萄。鸟对着苟福堂的裤裆打了一枪,枪子从苟福堂裤裆钻进去,又从头顶上钻了出来。鸟拉着四姨太跑了。
       苟福堂不识字,却喜欢识文断字的人。他给他们村上办了一个学堂。还让人在学堂门上写了一副对联:“吃米不忘种谷人,成名记着苟二叔”。
       段文锦是识文断字的人,所以,符驮村有人据此推断说段文锦过去是苟福堂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苟福堂死了,学堂不办了,他才到符驮村来的。也就因了这样的推断,符驮村的人一直对他心怀着敬畏,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叫他段先生。
       财东杨柏寿也确实请他给天泰当了教书先生。
       段先生段文锦拒绝了农会分给他的土地。他给农会主席杨富民说:“君子不取攫来之物,不啖嗟来之食。”
       杨富民很不好意思地眨噱了一会儿眼睛,说:“段先生是读过书的人,我琢磨了半晌,还是没解开段先生的话。”
       段先生说:“我有地,打的粮食足够吃了。”
       杨富民说:“噢噢我明白了,那就给你一头驴驹。”他派人把一头驴驹拴在了段文锦家院子的一棵柿子树上。
       段文锦正坐在板凳上读一本书。儿媳妇小芹说:“爸哎他们拴了一头驴驹咋办?”段文锦说:“先拴着吧。”
       吃过晚饭,段文锦把那头驴驹拉到了地主杨柏寿家,说:“他们把驴驹拴错了地方,我给你拉过来了。”
       杨柏寿煞白着脸不敢接手,说:“段先生你这是要我去皂荚树底下上斗争会哩。”
       段文锦想了一会儿,说:“噢噢。”
       他转过身,又把驴驹拉到了农会主席杨富民家。杨富民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我这会儿才真的解开了段先生的话,你是给啥也不要。” 驴驹分给了九娃。 段先生段文锦也拒绝了农会的多次忠告,是符驮村唯一和地主杨柏寿家保持往来的人。每隔一段日子,他就会给儿媳妇小芹说:去看看你姑去。杨柏寿大婆娘的娘家和小芹的娘家在同一个村子,论辈份,她们是姑侄女。小芹和段宝的婚姻也是杨柏寿大婆娘说的媒。小芹总是听话的,天一黑,她给公公泡一壶茶,就去杨柏寿家,和她姑说一个时辰的话。段文锦也一定要等小芹回来才睡。
       就因了这两样事,符驮村有人私下说:段先生是村上活得最正气的一个。
       段文锦一直没有续弦。两个女儿早已出嫁。段宝是土改前一年结的婚。他在西安的一家药铺做工,后来公私合营,就成了吃皇粮的人,每年回一趟或两趟家,给他爸带回些好吃的东西。小芹也很孝敬公公,每到王乐镇逢集的日子,就会提一罐醪糟回来。在符驮村人的眼目中,段先生段文锦也是村上活得最滋润的一个。
       去皂荚树下乘凉的时候,他常常会和村上的年轻人说一些他们意料不到的话。他会漫不经心地问他们:天大还是地大?不等他们回答,他会接着问一句:男人大还是女人大?没有人敢贸然回答他的问题,都看着他,等着他自己回答。他的回答依然是漫不经心的。他说:
       “哪怕你是真龙天子,你和女人交欢的时候,都得先给她跪下。第一样事就是下跪。你们想想去。你们有婆娘的一想就会明白,没婆娘的有了婆娘也会明白的。”
       也许会是另外一个听起来简单却很难回答的问题:老听人骂人的时候骂不要脸,你们说,不要脸是啥意思?没有人深究过这句常用的骂人话。
       段先生是这么解释的:“牲口和牲口交欢是看不见脸的,公的在母的脊背上,一个看不见一个的脸是不是?牲口要的就是交欢,不要脸。人就不一样了,人要交欢,也要脸,脸对脸是不是?”
       “噢噢。”听的人似乎明白了。
       段先生说:“说谁不要脸,就是说谁是牲口。”
       类似这样的话,会让听的人想许多日子的,也会让他们记一辈子的。甚至,他们把这话传给了他们的下一辈。他们也不会忘记说一句:“那个段先生啊,你咋也估摸不透!”
       谁能估摸到,段先生段文锦会在他六十五岁的时候,做出一件邪乎的事情来呢?
       事情发生在段宝回家探亲的那天晚上。
       段宝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芹去杨柏寿家和她姑拉话还没回来。恐怕连段先生段文锦自己事先也没想到,他会给儿子段宝撒谎。他说小芹去娘家了,让段宝去接小芹。段宝就真的去了小芹娘家。小芹一进门,段文锦就说:“宝儿回来了,去了你娘家,你留着门,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小芹烧了一盆水,在她的屋里洗了身子,然后就照公公说的留了门,躺在炕上等段宝。
       门轴轻响了一声。黑暗里,她听见门轴轻响了一声。段宝回来了。段宝到跟前了。噢,段宝在脱衣服。噢,段宝跪在她的身子跟前了。噢,段宝……小芹从被子里伸出手够着段宝。噢哟哟,不是段宝。不是,不是。噢哟哟是公公!他抱着小芹的身子。他急促的气息扑在小芹脸上。噢……噢……小芹扭着头,身子软成了一团面,无力地抵挡着,声音打着颤儿。
       “爸……”
       “小芹……”
       “爸……”
       “小芹……”
       小芹不动了,公公在动。
       段宝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天太晚了,小芹娘家留他住了一夜。小芹什么也没说,她柔顺地款待着段宝,也孝顺地对待着公公,直到段宝离开。
       小芹依然是孝顺的,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小芹在给公公端饭的时候,往饭碗里夹了一根麦秸草。麦秸草针一样扎着段文锦的眼睛,也扎疼了他的心。他把饭碗放在一边,流下了两行老泪。事‘隋是自己造下的,不怪小芹。饭也是要吃一点的。他用筷子夹出了那根麦秸草,艰难地咽下了那碗饭。
       小芹的麦秸草好像永远也用不完一样,而且是整齐划一的,一样的粗细,一样的长短。漂浮在饭碗的正中。小芹的表情是温和的,声音也是柔软的,“爸,你吃,吃完了我再盛。”然后,小芹就会低着头,转过身离开公公的屋子。
       段文锦没让小芹给他舀过第二碗饭。他连第一碗也吃不完了。他多少次想叫住要出屋的小芹,给小芹说:“小芹……”他实在想不出他该咋说。小芹一出屋,他就仰着脖子一口一口地叹气。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屋顶,一直到小芹清早起来扫院子的时候。他知道小芹扫完院子就会烧火做饭。小芹会端饭来的,饭碗里含有一根麦秸草。他不能再受这种熬煎了。他要作个了断。
       他用剃头刀割下了自己的那个东西。他惨叫了一声。他不想叫出声,太疼了,没忍住。
       小芹跑进来,看见他的手上沾满了血,也看见了他流血的下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芹并不吃惊。
       他指着他割下来的东西给小芹说:“我再也不会惹是生非了。”
       又说:“我不想看见碗里的麦秸草。”
       小芹没说话。小芹化了一碗盐水,给他清洗了下身,又去杨柏寿家要了一包止血的毛黄粉,敷在他的伤处。
       小芹冲洗了剃刀,然后,把他割下来的东西用一块白布包了,放在了一个牢靠的地方。
       小芹不再往饭碗里放麦秸草了,但身心遭到摧残的段先生段文锦已无法进食。小芹捎话叫来了段宝的两个姐姐。女儿见她爸已瘦得失了人形,问他爸出了什么事。他爸只摇头不说话。女儿认定是儿媳小芹不孝,就把段宝也叫了回来。任他爸怎么劝阻,女儿和儿子非要小芹说出个眉眼来。小芹就拿出了白布包着的东西,已经风干了。
       儿女们去段先生屋里的时候,段先生已经死在了炕上。是羞死的。
       段宝和小芹离了婚。小芹回了娘家。段宝再也没回过符驮村。
       段先生段文锦给符驮村留下了一个永久的话题。有人说符驮村是不养外来人的,段先生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依他的人品是做不出那种事的,一定是鬼使神差,要让他家破人亡。也有人怀疑事件的真实性。段先生和儿媳小芹在一个屋住了那么多年,要做早就做了,为什么偏偏要在儿子回家的那天晚上做?
       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段先生有这么惨的结局,完全是太认真的缘故。世上扒灰的事情多了,没什么稀奇的。人是猴变的,猴是乱交的,人有一点猴性是自然的。生米做成熟饭,再较真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小芹给他碗里放一回麦秸草是可以理解的,每一碗都放就过分了,是逼着段先生割自己。段先生也可以不割自己。头一回看见碗里的麦秸草心里不好受,时间长了,就见怪不怪了。你放了,我就当风吹到碗里的,把它夹出去,为啥非要割自己?两个女儿也是,非要把小芹挤兑得撕破脸面,拿出了那个东西。
       魁义就和儿媳妇秀云好,光景却和段先生完全不同。他们好了一辈子,也没闹出一星半点的事情。魁义的儿子万全修水库塌死以后,秀云没有改嫁。魁义死的时候,秀云比哭万全还要伤心,这是符驮村的人都亲眼见过的。魁义和儿媳妇秀云的事情也是符驮村人常提说的一个话题,口气和提说段先生的事情是两样的。他们认定儿媳妇转向公公魁义是因为万全不大能做。万全没有胡子,没胡子的男人是不太行的。魁义不但鼻子高挺,而且脖子长。这在符驮村的人也是有说法的,鼻子高挺的男人做性事的时候硬而挺,脖子长的男人东西也长。魁义两样都占。秀云嘴大,大嘴女人的东西也大,且会做。
       许多年后,这种以面相看人的说法受到了挑战。
       有的男人不但没有胡子,还长有一副菩萨相,却是很能做的。可见,并不是所有没胡子的男人都不行。
       
       这种说法一出来,秀云转向公公魁义的原因就成了一个疑问。
       但是,魁义和秀云没在这件事情上认真却是肯定的,所以,他们好好地活了一辈子。
       凡事不必认真,认了真,受罪的是自己,牺牲的也是自己。小芹认了真,牺牲了一个好好的家庭。段先生认了真,牺牲了自己的命。千好万好,活着就好。后来的秀云虽然老了,但还活
       符驮村的人还可以拿跛腿康正他爸的事来印证他们这种观点。康正他爸去王乐镇上卖羊,想买羊的是大羊村一个小伙。他们认识。小伙问多少钱?康正他爸说三十块。小伙说十五块行不?康正他爸说:“十五块?那得让你媳妇来。”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小伙说:“我媳妇来了你给?”康正他爸说:“看你,叔说一句话么,叫你媳妇来。”小伙真叫来了媳妇,给媳妇十五块钱,要拉羊。康正他爸立刻把眼瞪成了两只牛蛋。他要反悔,小伙子红脖子涨脸要和他打架。他只得让小伙把羊拉走了。康正他妈为羊的事跟康正他爸闹了半年。康正他爸说:“日他妈我以后不说话了。”“喀哧”一声,他用牙齿咬掉了半个舌头,从此成了哑巴。他很少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就哇哩哇啦地指手划脚,很少有人能听懂。
       “把你妈厌认那么真想弄啥?学段先生一样割尿呀?”
       这是符驮村的人教训人的时候常骂的一句话。没把康正他爸拉扯进去,是因为康正他爸还活着,要不就一定还有一句:“学康正他爸一样自个儿嚼舌头啊?”
       可见,遇事较真的人还是有的。认定不该做的,到时候却又拿不住自己,也是符驮村人的一种脾性。
       段先生死的时候,符驮村的人正在敲锣打鼓庆祝祥符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成立。把村子震得像得了癫痫症一样,又抽又颤的。八 粮食
       毛主席在北京发话了。毛主席说要打一仗,一面对付出粮的,一面对付吃粮的。
       省上的领导把毛主席的话夹在本子里,从北京带回来,传给地区的领导。地区的领导同样用本子夹着,传给县上的领导,由他们组织各村的支部书记,把毛主席的话带回他们的村庄,传给每一个村民。
       在符驮村人的记忆里,毛主席每一次发的话,都是这么一层一层传下来的,全国多少亿多少亿人,一个人也不会漏掉的。这就是毛主席的厉害之处。更厉害的是,毛主席从来都是说啥就是啥。符驮村的过来人都可以用他们的经历作证:
       毛主席说分地分地,就搞了土改。
       毛主席说打他个狗日的美国佬,就真打了。符驮村有两个人当了志愿军,一个是旺来,一个是富成。旺来在朝鲜的雪窝子里冻死了,他家一直保存着政府颁发的烈士证,革命烈士家属的牌子一直在他家的门上挂着。富成的脚踝骨被枪子打碎了,成了跛子,是革命残废军人,每年都去县民政局领津贝乩
       毛主席又发话了,介绍给你们一个合作社,全国人民就合作了。
       毛主席又发话了,说人民公社好,全国人民就拉牛人社了,归公了。
       毛主席说炼钢吧炼钢吧,全国人民连做饭的锅也砸了。没炼成归没炼成,但炼了不是?
       毛主席连他死后的事也说了。毛主席说他死了有人会搞修理主义,就真修理了路线,还关了毛主席的婆娘。说起来这件事,符驮村的人多少有些别扭。
       符驮村的人说起毛主席的时候,还会说到一九七六年闹地震。符驮村的人住到了野地里,摇是摇了,但没咋,又搬回家住了。可是,唐山呢?死了几十万人。这是赶着赶着给毛主席陪葬哩。唐山离毛主席近……
       北存参加了县上的会。那时候他已经在扫盲班上识了几个字,但还没有达到能把毛主席的话记到本子上的水平。他是把毛主席的话装在肚子里带回符驮村的。年轻的村支书头上扎着一条白羊肚毛巾,一条裤腿挽在小腿肚上,另一条挽上了膝盖。他站在皂荚树巨大的阴凉下,一手卡着腰,一手拿着铁皮盖卷成的喇叭筒,把毛主席发的话和他自己的话夹在一起,说给了符驮村的全体村民。
       他说:“毛主席的学问大,说的话很长,说到骨头上的就是四个字,叫做统购统销。黑市粮卖不成了,要卖就卖给国家,由毛主席统一调配。谁有粮谁没粮,毛主席心里清楚。毛主席要让全国的每一个人都有得饭吃。”
       北存很快就把话从毛主席那里转到了符驮村。
       “符驮村有些人在黑市上卖过粮,是不是?”
       立刻就有许多眼睛瞄向了几户富裕中农。富裕中农们知道有人在瞄他们,赶紧把头仰在脊背上,看着皂荚树上迎风摆动的嫩皂荚。
       “有人拿粮食换媳妇,是不是?”
       确实,土改以后,好多户贫雇农有土地有粮食吃了,却没有女人。过去想女人没光景,现在有光景了,女人就成了头等重要的事情。条件好点的,就托人在就近的村子里说媒,结婚时会请几席饭,这叫娶媳妇。条件差一些的,就去甘省一带用粮食换,换回来当晚就在一个炕上睡,不用请饭,这叫“办女人”。不到一年工夫,符驮村连娶带办进了十几口,有一半是把“门”说成“蒙”,把“棍”说成“共”的外地女人。
       二贵从皂荚树上溜了下来,愤愤然看着阴凉下的男女村民。过去开会他是不上皂荚树的,因为他心里牺惶。现在他办下了女人,滋润了,一开会就上树,躺在树杈上听会。他觉得北存的话有些扎耳朵,躺不住了,就顺着树身溜了下来。
       “咋,我都快过第三个本命年了,我哥比我还大。都是人,白天都做活哩,可晚上呢?你们有女人合适哩,我和我哥呢?闲尿打炕边哩。难道让我们哥俩闲尿打一辈子炕边不成?现在是毛主席领导的新社会了,毛主席也不会这么想的。”
       北存说:“这号事别拉扯毛主席,毛主席没说光棍和女人的事。毛主席说的是粮食。”
       二贵说:“那就是你的意思了?我不该办女人?”
       北存说:“该不该你已经办了,说了也白说,你上去继续听,我还有话哩。”
       二贵很不甘心地重新爬回到树权里去了。
       北存继续说他的话:“能在黑市上卖粮,能用粮食办女人,就证明有粮。已经卖过粜过的不说了,办过的也不说了,从今天开始,不能卖也不能办了,这两样都得停下来。有人没卖粮也没办女人,粮呢?藏着哩。咋办?拿出来,卖给国家。”
       他也透露了工作队要进村的消息。
       谁家有粮谁家没粮,隔壁连墙的人应该是清楚的,但没有人愿意站出来面对面揭发。工作队摸了几天底,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会不在皂荚树下开了,改在了佛堂里,时间也由白天改在了晚上。人一到齐,工作队就吹灯,让知道底细的人用脚踢有粮户,然后点亮灯看谁腿上有被踢的脚印,就去他家查粮。用这种办法,不会暴露揭发者,又能找出有粮的人,两全其美。
       一连几个晚上,十几家有粮户就这么被蹬了出来。再开会的时候,没挨过蹬的余粮户就提高了警惕,灯一灭,就用手来回甩着护自己的腿,有脚伸过来,就一把抓住。这么一来就发生了抓脖子抠脸的事情。要蹬的和不让蹬的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互相抠着抓着。工作队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点亮灯。他们不检查腿上的脚印了,改成了检查脸和脖子。谁的脸和脖子上有抠抓的痕迹,就到谁家去查粮,两个人中肯定能查出一个有粮的。
       每有一个有粮户被抠抓出来,工作队都要苦口婆心掏心掏肺地给那些还没有被抠抓出来的有粮户做一番说服工作,“你们把粮食主动拿出来多好?国家要的不是你们的口粮,而是你们的余粮,还给你们钱,放着光光荣荣体体面面的事情不做,为啥非要让人抠脸抓脖子当落后分子呢?”
       没用。没人主动交出粮食。所以,抠抓在继续。
       二贵也被抠抓出来了。按说他不该有多的粮食。但有人清楚,他在给他哥大贵和他自己办了女人以后,又帮其他几个人办了女人,甚至还给外村的人办过,从中赚了不少粮食。所以,有人在他的脸上抠抓了一把。很可能是找他办了女人的人抠抓的。他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遭了抠抓的,是唯一遭了抠抓没找到对手的一个,吃了哑巴亏。
       没有人蹬赵满堂,也没有人抠抓他。他是北存用鼻子闻出来的。
       也许是没等到被人抠抓被人蹬,北存就把他闻了出来。
       北存曾经动员过他,“三伯,就是个傻瓜蛋子,也能扳着指头算出你家是有粮食的。”
       “我没说我没有粮,我已经卖了一回了。”
       “你这是做样子哩。你家不是地主,没被分过。你家四十多亩地,一亩地打二百斤,一年两料,是多少?你家大小九口人,一年能吃多少?你……”
       赵满堂的脸涨红了,说:“你好像是我家的人一样。你好像在我家粮囤里住着一样。我不知道我家有没有粮你知道?你以后别到我家来了。我家的茶叶白让你喝了。”
       “我是怕人抠你脸抓你的脖子。”
       “除了你赵北存,谁敢?我一头碰死在他狗日的门口。”
       北存也动员过莲花。莲花只说家里的事她从来不过问,她一个女人家,只是做纺线做饭纳鞋底子的事情。莲花还说:“你常来家哩,也是能看见的,就这么大个屋,有粮没粮还看不见?”
       莲花发现北存的眼睛老往她家后院瞟,就泡了一壶茶说:“兄弟你尝尝这茶,是你哥在王乐镇给三伯买的新茶。”
       北存抽了抽鼻子,说:“三伯怕是把粮食在地窑里存着哩。”
       莲花说:“兄弟你可真会想。把粮食放在地窑里等着发霉啊?”
       北存说:“我就是闻见了一股霉味。”
       北存又抽了抽鼻子。他没喝莲花泡好的茶水就走了。一袋烟的工夫,就把工作队和民兵领到了赵满堂家,径直走到后院盖地窑的磨盘跟前。赵满堂疯了一样坐在磨盘上不让人动。他说谁动他就在磨盘上碰死。他真在磨盘上碰了一下,额头上立刻肿起一个大血疱。他狼一样凶恶地盯着赵北存和工作队。北存说三伯你起来。赵满堂说:“不!”北存说三伯你这样对抗没好处。赵满堂说:“呸!”工作队给民兵说:“把老汉抱起来。”两个民兵把又踢又咬又喊又叫的赵满堂拖离了磨盘。在赵满堂像要挨刀的猪一样的嚎叫声里,磨盘被挪开了。
       一股浓重的霉味从地窑口冲了出来。
       已经全部发霉的粮食从地窑里被吊上来,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是玉米,足有十五石。全村的人都看到了那堆粮食,也闻到了它散发出的霉味。
       赵满堂的喉咙嚎哑了,不再嚎了。他也在看那堆发霉的玉米。两行老泪从他的眼眶里滑了出来。
       他说:“这是我十几年攒下的心血啊!”
       他没哭出声,就晕倒了。工作队让民兵给他喝了几口白开水,让他醒了过来。他睁开眼愣了一会神,然后打了个觳觫,说:“快看看麦子!”
       工作队的人说:“啊啊啊还有麦子啊?”
       赵满堂的三个儿子把工作队的人领到了他家的土窑跟前。土窑的门被封得只剩下一个小窗口。来过赵满堂家的人都以为土窑是放麦糠的地方,没人能想到赵满堂会用土窑放金贵的粮食。小窗口里飞出了几只蛾子。赵满堂的大儿子立刻变了脸,取来一把镢头挖开了土窑。一股烟一样的东西立刻从土窑里翻滚着喷了出来,又翻滚着朝天空伸展而去。
       人们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惊呼,呆呆地看着那股不断滚翻着的东西。 不是烟,是麦蛾。 出过蛾子的十几石小麦也被弄到了院子里。它只能给牲口作饲料了。
       说赵满堂宁可让粮食发霉出蛾子也不愿意卖给国家,多少有些过分,但这么多粮食实在可惜,让人心疼得打牙颤。符驮村的人和工作队都憋了一口气,都觉得应该处置处置赵满堂。
       赵满堂被民兵在佛堂里看守了三天。由于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打骂,工作人员研究了几次,想不出一个好的处置办法。赵满堂这样糟蹋粮食的行为应该遭到人们的唾弃。有人由“唾弃”得到启发,就说:“不打他不骂他,每人给他脸上唾一口。”工作队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的情况下,就让赵满堂站在院
       子里,让符驮村的人挨个朝他吐了一口。大部分人远远地吐了一口,做了个样子,也有人是走到跟前吐的,就吐到了赵满堂的脸上。
       赵满堂的几个儿子觉得让人给他爸脸上吐太丢人,曾让莲花找过北存,想通过北存给工作队通融通融,看能不能不唾。莲花说兄弟你看你每次来我家我们一家人都对你好,有好吃好喝的也没越过你啊,莲花说兄弟你还捏过嫂子的奶奶呢按说好的还有一下没捏呢。北存说嫂子这可不是耍笑,兄弟是在党的人,在为党工作哩。他拒绝了莲花。
       还是唾了。
       赵满堂并不生气。后来他给人说,他很痛惜他的粮食,别人不唾他,他自己也想唾自己。
       他一直活到了九十年代。是符驮村的寿星之一。孙子们学别人的样子要把土地变成苹果园的时候,他骂他们造孽。他问他们不种粮食吃啥?孙子说吃从美国进口的粮食。他说美国不给粮了呢?吃狗屙下的啊?到那个时候,恐怕狗也屙不下东西让你们吃了。
       符驮村超额完成了粮食征购任务。北存从县上领回来了一张奖状,胸膛上还别着一朵大红花。工作队离开之前,把每家每户的土地重新丈量了一遍,造了册子,并按照地块的优劣定了产量,也就定了缴纳公购粮的数额。灾年歉收,也要按规定的数额征缴,不得减免。如果交完后确实不够吃,由政府核实后返销,叫“返销粮”。也有超产超购的时候。超产超购的叫“爱国粮”。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统购统销”、“返销粮”、“爱国粮”这一类新名词就成了符驮村人生活话语的组成部分。
       九 兄弟
       二贵是符驮村第一个上甘省办女人的光棍汉。他给他和他哥大贵一人办了一个。他们都长着一对眯眯眼,嘴巴却出奇的大,一看就知道是从一个娘的腿里撇出来的。
       二贵不喜欢做庄稼活,从十八岁就开始卖壮丁。符驮村的人把当兵的叫“粮子”。你不想让你娃当粮子是不是?怕你娃挨枪子是不是?你拿十石麦,我替你娃去,枪子着到我头上,怪我尿命不好,我死了算尿了。枪子着到我胳膊腿上,也怪我尿命不好,我吊一辈子胳膊拉一辈子腿,和你没关系。二贵就专做这种营生。后来有人只给他出七石八石麦他也去。他总能从半路上跑回来。有一年没跑脱,被编进了阎锡山的队伍,真上了几回前线。冲锋的时候,枪子嗖嗖的擦着耳朵往后飞,硬是没碰上他的额颅。一年后,他又奇迹般地跑了回来。他经常给人卖派他的这一段惊险经历。他说,不是我命大,是我肯动脑子。我不直着往前跑,我斜着跑。子弹是直飞的,着上的都是些直着往前冲的。当然我也不敢往后跑,往后跑就会挨军官的枪子。
       土改的时候,农会主席杨富民给他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你用不着提着脑袋卖壮丁了,你家是贫农,要分地,你就好好和你哥种地吧。他说当然当然,不好好种地对不起人民政府。 他真和他哥好好种了一年地。 眼看着村上的几个光棍娶了媳妇,他动心了。他给他哥大贵说,咱也得弄女人了。他哥说就是就是,有个女人,从地里回来就能吃现成的饭了。二贵补充说:晚上也就不牺惶了。大贵要找媒人,二贵摇摇头,给他哥算了一笔账,说,找本地的女子娃不划算,就咱现在的过活,也娶不了两个媳妇。大贵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要办个外地人。二贵说,外地人咋啦?外地人花钱少。外地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和本地的女人睡能睡出个花来?大贵心不甘,就说,你脑子比我活道,你先办一个,我以后再说。
       二贵说完就上了甘省。
       说某某人的女人,用了多少多少石麦,只是符驮村人当时的一种说法。五六石麦子是没法背到甘省去的,还是要粜成钱,揣在腰里去买。二贵在黑市上粜了六石麦。
       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二贵从甘省领回来一个大个子女人。村上人来看稀奇,大个子女人红着脸低着头捏了一会衣服边儿,去厨房做饭了。村上人说这女人懂事,模样虽然差些,但屁股大,是那种肯生娃的主儿。
       大贵心里痒痒的。吃过晚饭,二贵要进屋和女人同房的时候,大贵终于憋不住了,拦住了二贵,说他有话和二贵说。二贵说明天行不行?大贵说明天就晚了。二贵说那你就快点说。大贵看了屋里的女人一眼,说,咱到后院说去。二贵就跟着大贵到了后院。
       大贵装了一锅旱烟,咝——咝——地快吸完了,还没有开口。
       二贵说:“你不说我走呀。”
       大贵说:“说么,说么。”
       二贵说:“女人一个在屋里哩,不知道还以为我对她不热情。” 大贵说:“难说死了,这话难说死了。我是说,你能不能,当然,我是说,你就别进那个屋了,你让你哥进去,行不?” 二贵瞪大了眼睛。 大贵的话已经出口,后面的话就顺溜多了:“你比哥脑子灵活,也比哥小几岁,哥的意思是,你把这个女人让给哥,你再去甘省领一个,你就看在哥整天蹶尻子在地里出力流汗的份上,看在哥埋了咱爸咱妈的份上,那些年你总在外边,哥一个人在屋里服侍两个老人,又当男人又当女人……”大贵揪着袖子抹眼泪了。二贵说:“你不是不要外地女人么?”大贵说:“哥不那么想了。”二贵说:“我领着她在路上走了十几天大贵说:“哥知道你的辛苦……”二贵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大贵说:“哥也知道你费了不少周折…二贵说:“我在路上跟她睡过了。”大贵说:“哥不嫌。”大贵好像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二贵没话了。他把他哥的烟袋锅要过来,装了一锅,一口一口吸着。
       二贵说:“那得和女人说说。”
       大贵说:“哥知道你嘴会说,你去说,哥在这儿等着。”
       二贵要去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说:“干脆你直接去算了。你一去先关门,然后吹灯,然后,这不用我教吧?”大贵说:“她要抓我脸咬我咋办?”二贵说:“那你就忍着让她抓几下咬几下。”
       大个子女人没抓大贵的脸,也没咬。大贵关上门转过身,就看见坐在炕上的女人对他笑了一下,炕已经扫过铺过了,被子抻得平平展展的。炕头上并排放着两块枕砖。大贵说给你换男人了你还笑啊?女人说你一叫你兄弟我就想到了。大贵说我的婆呀妈呀我以为你会抠我咬我哩。女人说我不抠你咬你,这是命。在路上你兄弟说你没有女人,我心里想也许我会是你的女人,果真就是了。大贵说你你你可真是个好女人我真想给你磕个头。女人说我不要磕头,你以后对我好就行了。大贵要上炕。女人说你先别上我有话要说。大贵说你是不是要反悔?女人说我怕你兄弟反悔,你上了这炕你兄弟就不能上了。大贵说当然当然我是和我兄弟说好的。大贵上了炕。大贵说,我知道你和我兄弟在路上做的事,我不嫌,以后不再做就行了。女人说,你兄弟胡说哩,他要做我没让他做。大贵不相信,女人就撩起衣襟,让大贵看她的裤腰。女人穿了三条裤子,每一条都系着裤带,而且结的是死疙瘩。大贵还不信,女人就让他试。大贵费了老大的劲,才弄开一条裤带。女人说,弄这号事得两个人愿意,一个人不愿意,另一个咋也弄不成。就算解了裤带也不成,不信你再试。大贵说不试了不试了我不行了。
       到“文化革命”的时候,大放和二放兄弟俩在挖防空洞时候,强奸了一名西安的女知青,大放被枪毙了,二放被判了有期徒刑。大贵是村上的贫协组长,他咋也想不通。他认为那个女知青也是有问题的,要不,大放绝弄不进去。就算有二放给他哥帮忙,压着女知青的腿,可她的手呢?压了腿还有胳膊和手啊!女知青胡扭屁股呢?就那么大个地方,稍一动就进不去的。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他顺手从一个学生娃的书包里掏了一支钢笔,拧下笔帽,把另一半给人,说,洞在我手里,你试试,看你能不能氽进来。没人能想到他的这一套理论是二十多年前从他婆娘那里得来的。
       二贵上甘省得了个便宜,只用了五石麦的钱就领回来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身段和模样远胜过村上娶的几个本地女人。“她叫香香。”他给人介绍说,口气明显有夸耀的成分。村上的光棍们看得眼馋,非要闹洞房。二贵心里高兴,说,闹吧闹吧。光棍们闹得很白气,不但要捏奶子,还要“长虫过道”(把裤带从一条裤腿送进去,从另一条裤腿抽出来),动的都是敏感部位。香香不让动,二贵说:“长虫过道”就免了,可以隔着衣服摸摸奶子。光棍们就隔着衣服捏了香香的奶子,捏得香香一跳一跳地叫。第二天晚上,光棍们又来了,还要捏,说按乡俗要连闹三个晚上。香香死活不让捏,说,让二贵给你们每人找一个去,每天晚上抱着想咋捏咋捏。光棍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把闹洞房改成了开会。他们说二贵已经办了两回女人,轻车熟路,他们出粮,让二贵上甘省给他们办人。
       二贵先后七次上甘省,办回来十几个女人。其中有几个是外村的光棍们托他办的。按许多年以后的说法,二贵应该是人贩子,要治罪的。但符驮村从来没人这样说过二贵,都说他是许多人家接续香火的功臣。领回来的那几个女人,逢年过节都要去二贵家走动,表示他们没有忘记二贵的好处。统购统销统去了二贵跑路赚来的粮食,二贵觉得委屈,但和赵满堂一比,他又心气平顺了。统去的粮食虽然比黑市价低许多,还是付了钱的。更何况,在领女人回来的路上,他和其中的几个睡过。
       就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二贵一直有吃野食的毛病,还险些闹出了麻烦。那年修羊毛湾水库,康正上了几个月水库,他趁这机会,经常翻康正家的墙,偷康正的媳妇。时间长了,康正户族里的人看不过去,就瞅机会捉奸。他没顾上穿衣服就跳墙跑了。香香看他光丢丢天没亮跑回来,就知道他犯了事,赶紧让他钻进被窝。果然,立刻就有人来砸门了。香香打开门,看着康正本家的那几个人,说:“啥事?”
       “你家二贵偷康正的女人。我们抓他没抓住让他跑了。这是赃物。” 他们把二贵的衣服塞给香香。香香看了看,又还给了他们,说:
       “钱没挣下人没认下,嫖客跑了没逮住,到哪儿拾了几件衣服来给我男人栽赃哩。二贵一晚上都在我家的炕上哩,前半夜还跟我耍了一程,刚歇过去,正想要再耍一程哩,让你们给打搅了。我的东西和胖枣一样,二贵还弄不够哩,看上弄他康正媳妇那干厌瘦尻子?麻利走麻利走。”
       香香“咣哨”一声关了门。
       康正本家的人一走,二贵放下心来,就从被窝里坐起来给香香笑。香香给二贵的脸上吐了一口,从柜里取出一身衣服,扔给了二贵。
       官司打到了支部书记北存跟前。香香还是那几句话。几件衣服是没有说服力的,因为那时候的人穿的衣服都一个样子,凭什么非是二贵的?北存把康正本家的人骂了一顿,说:“人家康正媳妇没哭没闹没喊没叫,你们是屙屎尿动弹鼓闲劲。有劲就干社会主义,别给符驮村丢人。”
       香香的名声立刻在符驮村大了起来。许多男人端着饭碗蹲在自家门外边的粪堆顶上发感慨:“啥叫聪明?看看人家香香,那才叫女人哩。要是个傻厌媳妇,跳井呀上吊呀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吃亏的是谁?她自己和她自己男人!”
       香香后来当过一年村上的妇女干部,可能和她在村上的好口碑有关系。男人们都说她好。女人们嘴上不服,在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自惭形秽,香香能做到的,她们做不到。就算有那样的肚量,也没有那么快捷的反应和口才。
       有传言说,北存袒护二贵,是因为北存媳妇招娣死了以后,北存和香香“好”过。是真是假,没人能够证实。就算北存上了香香的炕,或者香香去北存家上北存的炕,村上也没人敢蹲在外边捉奸,因为北存不是康正。
       香香和公社拖拉机站的站长好过。
       说是拖拉机站,其实只有两台履带式拖拉机,一台还老出毛病,下不了乡。那时候刚刚有拖拉机,各村的人都稀奇,以为“耕地不用牛”的好日子已到跟前了。拖拉机到哪个村,都会受到上好的款待。站
       长和他的拖拉机来符驮村的时候,北存把饭派在了二贵家,让香香给站长烙油饼吃。香香虽然是办来的外地人,锅上炕上却出奇的干净,人也干净麻利,说话已很少带有甘省口音了,净说些让站长开心的话。所以,再来符驮村,站长还要北存把饭派在二贵家。全公社二十几个村子,拖拉机给符驮村耕的地最多。
       香香去王乐镇逛集的时候,也会拐个弯,到拖拉机站去看望站长。 这不就勾搭上了么? 大贵对二贵说:“你羞咱先人哩。香香往拖拉机站上跑,你咋不捶她?”
       二贵说:“是不是?她说她爱闻拖拉机上的油味儿。”
       大贵说:“啧啧,站长裤裆里有几根毛她都数过了。你捶她去。” 二贵说:“我不信。” 大贵说:“你问亚娥去。” 亚娥是二贵和香香的女儿,四岁了。二贵支支吾吾的,不想问。大贵把亚娥叫过来说:“你给你爸说,你妈是不是到站长那儿去了?”亚娥说:“我妈不让说。”大贵说:“听见了没有?快捶她去。”
       二贵下不了手。他怕把香香捶跑了。香香比他年轻十几岁哩。没过几天,大贵又找二贵说:“她又拐到拖拉机站上去了,我亲眼看见的。”二贵说:“我晚上就捶。”到了晚上,二贵问香香:“你是不是到拖拉机站上去了?”香香问谁说的?二贵说:“你去闻拖拉机的油味小心,避着点儿人,有人盯着你哩。他们让我捶你哩。”香香说你捶。他就指着香香的鼻子,举起拳头做了个要打的动作,唱了一句戏词: 我举起皮鞭将你打…… 还就地转了一个圈儿,念出一串锣鼓点,打打打——咣!惹得香香抱着肚子笑。
       二贵和香香生有两男一女,都随了香香,长得端端庄庄漂漂亮亮的。二贵很自豪,老给人说:“看咱的后代。”村上人说:“不是你的功劳。”分明是话中有话,二贵却并不生气,说:“当然当然都随了他妈了。”大儿子后来成了铁路工人,二儿子初中毕业后参了军当了排长,转业时按军官对待,在城里安排了工作,也成了吃商品粮的人。女儿亚娥最小,在县剧团当过演员,改革开放后和女婿在县城三眼桥摆布匹摊,甚至还跑过甘省和新疆,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
       六十岁那年,二贵决定不和香香在一个屋里住了。他和香香又一次成为符驮村人的活题。
       村上人问他:“老了老了还分居啊?”
       二贵说:“我嫌她裤子上有棱子。”
       又说:“她狗日的不老么,四十几的人了,她狗日的不显老么。”
       香香整整洁洁干净了一辈子,裤子上总有烫出的棱子。这在符驮村女人里是找不出第二个的。她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趟城里,和儿子女儿住几天,也会让他们给她买几件衣服。
       二贵不去。二贵说:“我为啥要去?他们不回来看我,还让我看他们啊?他们敢不给我捎吃货捎酒——咳咳咳咳……”
       他不但咳嗽,背也明显地驼了。他把他家的地转包给了别人,每年抽点粮食,不够吃就让儿女们给他买。
       “不买?他们敢不买?我穿上一身烂衣服,去他们住的街道上要饭去,臊他们狗日的咳咳咳咳咳脸皮。”
       大贵的背比二贵驼得还厉害,却没有二贵的福分。大个子婆娘安分守己,给大贵生了六个娃。两个当过兵,都复员回到了村上,没什么大的出息。一个娘胎里养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大贵到死都是背着太阳在土地里刨着找吃的那种人。符驮村的人就感叹说:人的命,天注定,大贵白使了一个“贵”字。
       连娶带办的几十个女人像麻袋口倒红薯一样,很快就给符驮村倒出了一堆娃来。原有的女人们也没有扎住她们的口口,比赛一样继续倒着。不到十年的时间,符驮村净增了一百多口人。几十年以后,他们使符驮村有了一种全新的人气。
       北存的两个儿子互助和顺利,还有女儿梅梅,都是在那几年里生的。 十 光棍的隐私
       你要是问杨乐善为啥不洗脸。他会像看怪物一样看你半晌,然后说:
       “我先问你,你为啥要洗脸?”
       “脏啊。”
       “那我再问你,洗了为啥还要洗?”
       “脏啊。”
       “这不结了。天天洗天天脏是不是?洗不洗横竖都是脏,我为啥要洗?”你可以用吃饭做例子反驳他:“你为啥要吃饭?”“饿啊。”“吃了为啥还要吃?”“饿啊。”“天天吃天天饿是不是?横竖是个饿,为啥还要吃?这和洗脸一样的道理。”
       你以为会把杨乐善问住。你错了。他还会像看怪物一样看你半晌,然后说:“你脑子进水了。明明不一样你要说成一样。肚子饿了人心里会发慌的,不洗脸发慌么?肚子饿了不吃你会饿死的,脸脏着能脏死你么?”所以,杨乐善从来不洗脸。
       杨乐善不娶女人不办女人的理由比他不洗脸的理由更让符驮村的人感到离奇。你摆出一千个娶个婆娘办个女人的好处,说:“乐善,还是办个人吧。”他会给他的脏脸上做出一堆不屑的神情来,说:“符驮村娶的女人办的女人我都见过了,有一个好女人么?”
       “香香长得俊不俊?”
       杨乐善会把两片厚唇挤压成一条缝,连摇几下头的。
       “莲花呢?赵满堂的儿媳妇可是全村人公认的能干媳妇俊女人。”
       杨乐善还会把两片厚唇挤压成一条缝,连摇几下头。
       “噢噢,全符驮村的女人没一个让你杨乐善看上眼啊?这么说你杨乐善不是不娶媳妇不办女人,是没有你看上眼的女人啊?吱?你狗日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
       “噢啊,好你个狗日的杨乐善。你见过比香香比莲花还俊的女人?”
       “当然。说了也许你们不信。记得那年咱县城里查烟馆封窑子的事么?那时候还没有土改,我给东家杨柏寿去县城卖菠菜,正好给碰上了。政府的人逮住了一群嫖客和一群婊子,让他们排成队在县城里游街。那可真叫场面,像逛隍会一样,踩踏死了好多人。我看见了那个婊子。我敢说那是我见过的天下最俊的女人。她看了我一眼,还给我笑了一下,我立马就晕了。菠菜卖不成了。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婊子……我是宁吃仙桃一口,不吃毛栗半斗,这下该明白了吧?”
       这不是臊符驮村人的脸么?臊符驮村女人的脸,也臊符驮村男人的脸。符驮村的女人没有谁比过这一个婊子!符驮村的男人没有谁能娶办一个比过那个婊子的女人和他们过日子,给他们做饭洗衣服生娃,晚上给他们撇开腿让他们受活!他们是不挑不拣的,提起尾巴是个母的就成。他们的口太粗糙,只能吃毛栗!
       就这么,杨乐善激怒了符驮村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认为杨乐善不娶媳妇不办女人是在向他们示威,是对他们的蔑视。一看见光棍杨乐善,他们浑身就会感到不自在。 杨乐善一天不娶办女人,他们就一天不自在。他们找到支部书记兼队长北存,让北存给杨乐善做工作,赶紧娶办女人。那时候,符驮村的正式叫法是祥符农业生产合作社。都在一个合作社里,他还是咱合作社的饲养员,为什么非要和大家不一样呢?
       北存说好吧,我找他去说。
       杨乐善正在给牲口刮痒痒。北存说乐善哥你停一会儿,我有事说。杨乐善并不停下来,说:“你说的时候,我用耳朵听,你让我说的时候我用嘴,互不影响。”北存说好吧好吧,就和杨乐善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谈话:
       “你为啥要把你弄得和大家不一样呢?”
       “不一样么?哪儿不一样?我是一只眼?还是一个鼻窟窿?”
       “你为啥不娶个女人或者办个女人?”
       “毛主席发话了?人民政府号召了?非要天下的男人都办女人?”
       “没有没有,毛主席和人民政府只管社会主义的大事。”
       “就是嘛。毛主席没发话,人民政府没号召,你就让我好好喂咱社的牲口。”
       “听说你看上了当年在县城游街的一个婊子?”
       “我没说我看上她。我说我没见过比那个婊子更俊的女人。”
       “宁吃仙桃一口,不吃毛栗半斗,这话咋讲?”
       “这话我说过。错了么?宁走合作化的阳关道,不走单干户的独木桥。合作社就是仙桃,单干就是毛栗。不对么?建合作社那阵你也说过这话。”
       北存笑了。北存说乐善哥你好记性。然后,北存重新把话拐到了娶办女人上。
       “你还是娶办个女人的好。我是受咱祥符农业合作社全体社员的委托专门找你谈话的。你不娶办个女人,咱社员心里过不去,不自在。”
       “这就怪了我说。我不娶办女人他们咋就不自在了?就算我娶办个女人,也是娶办在我杨乐善的炕上,不会娶办在他们谁家的炕上是不是?自在不自在都是我的事,他们是咋个不自在法?”
       “咱符驮村就你一个光棍了,说出去不好听,影响咱合作社的名声哩。”
       ‘噢噢,这不当紧。我提个锣挨村子给人说去——哨,哨,哨,我杨乐善不娶办女人是我自愿的,不关祥符农业合作社的事,哨,哨,哨……”
       北存没有说服杨乐善,把这件事放下了。
       但符驮村的人放不下,他们好像和光棍杨乐善较上劲了。他们对杨乐善不娶办女人的原因有了另外的猜测。他们甚至对杨乐善的性别也产生了怀疑。
       “他是不是没有男人的那样东西?”
       有人远距离观察过杨乐善尿尿的姿势。杨乐善不像女人那样蹲着尿尿,而是和每个男人一样站着尿尿。这有二贵作证。二贵说他小时候和杨乐善挖猪草的时候曾经比赛过看谁尿得远。有人说二贵的话不足为凭,小时候有不能肯定现在一定还有。也许长着长着不见了,也许长着长着缩进去了。这种说法立刻遭到了反驳。丢失是不可能的,也没听说过长着长着往回缩的先例。二贵自告奋勇,要去饲养室和杨乐善睡一夜,来一次火力侦察。第二天一大早,二贵就把他侦察到的结果报告给了村上的男人们。他说他把脚伸到杨乐善的大腿里拨弄了一下,把杨乐善拨弄醒了。他说他第二次就小心了一些,但杨乐善还是醒了,说:“你的脚再胡蹬我就把你踢下去。”杨乐善大腿里有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挺着哩,不是那东西还能是给牲口搅草料的棍?
       “他狗日的就能憋住?他狗日的憋不住了咋办? 莫非他搞咱社里的牲口?”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猜测。没有比这一猜测更 合情理了。很快就有人把这种猜测传给了杨乐善, 想看看杨乐善的反应。
       杨乐善的耳朵根和脸上的垢甲一起泛红了。杨 乐善险些跳了起来,“说他妈没厌的话哩!”然后,杨 乐善就去找北存,死活不当饲养员了。北存说,你看 你看你要娶办个女人,哪会有这种闲话呢?杨乐善 对北存的话很不满,说:“听你话的意思,你和他们一 个看法是不是?’北存说:“不会不会,我要和他们一 个看法,就不让你当饲养员了。我能把社里的牲口 交给一个不放心的人饲养么?”北存让杨乐善回饲养 室安心照看牲口,杨乐善不回。杨乐善坚持要让北 存召开社员会给他恢复名誉。北存就把全体社员召 集到饲养室开了一次会。北存说:“以后发现有人造 这种谣就当坏分子对待,听见了没有?”许多人对牲 口屁股比对北存的话吏感兴趣,嘴里喊着听见了,眼 睛却在每个牲口的屁股上搜寻着,看能不能从那里 搜寻出什么可疑的迹象。所以,会议不但没有阻止 住事态的发展,反而产生了相反的效果。
       “噢噢,他狗日的弄牲口啊,他就不怕牲口尥蹶 子?”
       “噢噢,难怪他不娶办女人,是怕花钱,要做不摊 本的生意啊?”
       有人半夜爬在饲养室的窗口往里偷看。杨乐善 半夜要给牲口上一道饲料,也许他是在这时候弄事 哩。他狗日的敢弄,就捉他的奸!
       杨乐善听见外面的动静,提着草料棍跑出去,抡 倒了一个。是来来。来来抱着头只怕杨乐善再来第二下,说:“好我的你呢,他们偷看几个晚上了,我第一次来就挨了你一棍我把你叫爷哩行不行嘛呀
       哎……”
       杨乐善没有再抡,举起的草料棍和举起的手一起垂了下来。他感到他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他一个人在饲养室外边坐了很长时间。
       第二天,他就托人给他说媒找女人了。
       “你不是不找女人么?”
       “我错了我胡说哩求你了。”
       “仙桃不吃了?”
       “毛栗子也没得吃还仙桃哩,都是过去胡吹下的话。”
       “你连脸都不洗,谁愿意跟你啊?”
       “我洗我洗。我用洋碱洗。发给我的洋碱票我还没用哩。”
       他果真买了一块洋碱,洗出了几盆黑水,恨不得连脸上的皮也洗下来。
       “马家坡有个女人死了男人,有三个娃,你看,不出力不费事连儿女都有了。
       “行么行么,我不挑不拣。”
       “那你得盖两间房。一家五口不能一炕滚。”
       “盖么盖么。”
       后来,保管室里就发现了杨乐善装粮食的口袋。
       杨乐善不承认他偷粮食。
       北存说:“你就承认了算了,省得天天这么问你瞀乱死人了。偷了就偷了把粮食退出来就行了我保证不处理你。”还说,“大家也能谅解你,知道你要娶女人也是一念之差。”
       杨乐善说:“我说不清了。”
       又说:“我没法活人了。”
       一天清早,去饲养室拉牲口下地的人发现大水瓮里直乎乎地伸出来两条腿,提出来一看,是杨乐善。
       他一头栽进水瓮里,把自己淹死了。大概是在半夜给牲口上完草料后做下的事情,腿脚早硬了,脸倒是被水瓮里的水泡得白白净净的。
       埋杨乐善的时候,村上人在他家炕墙上的窝窝里发现了两只瓦罐。一只里是钱,整的零的夹在一起有二百多块。还有十几块银元。另一只是发给他的布票粮票等各种票证,他似乎从来没有使用过。
       村上用杨乐善的钱给小学盖了教室。
       他到死都是光棍。没人能说清他不娶办女人的原因。
       也没人能说清他为啥要活着,为啥要攒那么多的积蓄。第 二 部十一 玉米棒子
       头一晚,光丢丢的北存骑在招娣的身上,猴急猴急地找不着地方,出了几身汗水。但北存并不气馁,他抹了抹身上的汗水,很不服气地念叨着“咋回事咋回事”,蹲在招娣身子旁边喘了一会儿气,准备再骑。这时候,他看见了招娣穿着一件红裹肚,就让招娣把红裹肚脱了去。招娣说不关裹肚的事你要我的地方不在那儿。招娣说裹肚是她妈让她穿的,她不愿穿,她妈说穿上穿上以后你就知道了不穿会着凉的。北存说我看着碍眼做起事来也碍事你麻利些脱了去。招娣就脱了红裹肚,和北存一样光丢丢着身子了。北存再次骑上去,又冒了几身汗,还是没找到地方。招娣有些心疼北存了,用手摸着北存身上的汗水说,甭急你甭急会找到的。北存说我没急,我为啥要急?它就在你身上还能跑了去?你让我动动脑筋。北存就动了一会儿脑筋,又一次骑了上去。
       这回,他找到了。招娣“噢”地叫唤了一声,两条胳膊死死抱住了他的脊背,光丢丢的身子,筛糠一样颤着,抖着,头上也渗出了汗水,把刘海全粘在了额头上。她好像病了一样,不知该怎么样才好,一脸难过的样子。
       噢,哦哎……头扭到一边了。
       噢,哦哦……头扭到另一边了。
       北存当然没有理会招娣是不是病了。既然已经找到了地方,既然已经开始了,就要一鼓作气地往下做。这就是北存做事的脾气。如果是吃一老碗面条,招娣一声又一声意义含糊的呻吟就成了添加在面条里的调料,只会让北存越吃越香,越吃越来劲。
       北存“吃”毕了,还有些意犹未尽,舍不得撂碗,又用手指头捏了一会儿招娣的奶头。招娣平展展躺着一动不动,任北存捏着。她在从前到后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的心像豌豆一样在胸膛里滚了几个来回。她想她是不是嫁给了一个坏男人?女人嫁给男人就该让男人舒服,招娣已经做到了。为啥还要捏奶头呢?难道真是吃饭么?吃完饭以后还要吸—袋烟么?弄了,也舒服了,还这么捏着奶头不丢手,北存的脸皮也太厚了吧?
       北存不知道招娣在想什么。北存很得意地说:“咋样?”
       招娣说:“嗯……你可真能做。”
       北存更得意了,说:“只要肯动脑筋,就没有找不到的地方,没有做不了的事情。”
       又说:“毛主席说了,要开动脑筋,发动机器。我就是个爱开动脑筋的人。”
       又说:“算你爸有眼力,把你嫁给了我。你等着往后瞧吧。”
       噢噢。招娣的心踏实了。北存只说了两三句话,招娣就踏实了。像北存这样和女人睡觉也肯动脑筋的男人有几个呢?她一世的富贵和光荣就靠他了。
       招娣的心里盛满了一种温柔的情感。
       北存的手指头不动了。他睡着了。招娣把北存的手轻轻取下来,放进了被窝里。她侧着身子,又亲密地看了一会儿北存熟睡的脸。
       她很快就生下了互助,然后又生下了顺利和梅梅。
       北存习惯在清早醒来以后开动脑筋。他躺在炕上,圆勾勾地睁着两只眼,不知内情会以为他在数屋顶上的木椽。招娣是知道内情的。这时候,她就会轻手轻脚地把尿盆端出去,然后去婆婆赵王氏的屋里,把北存正在动脑筋想事情的消息传递给婆婆,“他在动脑筋哩。”
       赵王氏就会说:“噢噢,那你就等会儿再扫院子。”
       还会轻声恐吓三个娃:“听见没有?都给我悄悄把头蒙在被窝里躺着,谁敢出声我敲谁!”
       为了不打扰北存动脑筋想事情,三个娃都和赵王氏睡一个屋。两个女人早巳达成共识:北存不仅是他们家的北存,也是互助组的北存,是全符驮村的北存。他要动的脑筋想的事情太多太多,是打扰不得的。
       招娣记得,也是个清早。她醒来以后,看见躺在炕上的北存又直勾勾地瞪着眼睛,就没声没响地端起尿盆去倒尿。北存“哎”了一声,叫住了她。北存叫她的时候从不叫名字,只“哎”一声。
       “从今天开始,尿不能倒了。”
       招娣拧过身子看着炕上的北存,半晌没回过神。她知道北存在动脑子,却没想到北存会把脑筋动到她手里端着的尿盆上。
       “你是说,尿盆的尿——不倒了?”
       “是的是的,不光咱的尿不能倒,咱妈的尿也不能倒,全互助组的尿都不能倒了。”
       招娣似乎明白了放下了尿盆。其实招娣不明白。今天不倒,明天也不倒,尿盆就会盛不下。难道要给屋里放个老瓮不成?难道天天要在满屋的尿臊味儿里出来进去不成?县上区上经常来工作队哩,让他们也泡在尿臊味儿里不成?
       招娣立刻把北存的决定和她的担忧说给了赵王氏。赵王氏说:“他不让倒你就留着。北存会有办法的。”
       招娣的担心是多余的。北存从王乐镇买回来两口大铁锅,支在了他家门口。北存把全互助组的人召集到铁锅跟前,给他们说:
       “从明天开始,我媳妇每天早晨去你们各家收尿,还要收你们家炕洞里炉膛里的草木灰。我要把尿和草木灰在这两口大铁锅里熬成土化肥,用它们上庄稼。”
       符驮村的人从来都是把他们的屎尿连同炕洞里炉膛里的草木灰和土混在一起积成粪便堆,用它上庄稼作肥料。没人想到用尿和草木灰能熬出肥料来。但北存想了。北存是经常去县上区上开会的人,见过世面,能这么想就有他的道理。把玉米糁子倒在凉水里不是饭,一熬熟就成饭了。粪土是庄稼的饭啊,庄稼和人一样吃得好才能长得好,咱一直给庄稼吃的是生饭,难怪产量不高。北存熬尿是要给庄稼吃熟饭哩。
       互助组的每户人家慷慨地捐出了他们的草木灰和尿。非互助组的人觉得稀奇,给招娣说:“你要是不嫌弃,我们也愿意把尿贡献出来。”招娣不嫌弃,每天清早挨家挨户去收尿。招娣还承担了烧火工作。她每天都能熬出两铁锅黑色的糊状物,然后把它们用铁锨铲出来,铺在街道上,抹平,由北存用竹签把它们划成整齐的方块。
       一个月以后,这种黑色的方块就从北存家门口铺排到了城门跟前,成了符驮村的一个景观。
       敏感的报纸记者很快就来到了符驮村,把这一景观拍成了图片,登在了省报上。据说,记者给图片写有一段很长的文字,详细介绍了收集尿和草木灰以及制作的全过程,发表时被删掉了,因为有人说这样的制作在化学上叫酸碱中和反应,造出来的化肥根本没有肥力。图片已经充分展示了新中国的农民敢想敢做的精神风貌,为什么要说那么些多余的话呢?
       没有人能够证实北存发明的土化肥到底有没有肥力,因为就在那一年,北存也使用了洋化肥,还改用了新的玉米品种。政府给村上分配洋化肥的时候,没人敢用,怕洋化肥把庄稼烧死。北存说我用,就用了。推广新品种的时候,政府派人下来讲玉米杂交的道理,符驮村的人想不开,说政府派来的人是卖膏药的江湖骗子。政府的人就用马和驴交配生骡子作比喻,符驮村的人还是想不开。玉米和玉米咋交配?要是玉米像马和驴一样有公有母有那东西,庄稼地还不乱套了?公玉米早把母玉米压倒在地里了,满地里都是啪哩啪啦的响声,还能等到长大结玉米棒子?不信不信不信。北存说你们不信我信,就用了新品种,结果,用了土化肥洋化肥和新品种的玉米每亩增产了一百多斤。
       那只要命的玉米棒子就是那一年从无数株玉米中的一株玉米秆上长出来的。
       符驮村没有人见过这么粗这么长的玉米棒子。北存让招娣把它放在托盘里,摆在院子当中,让全村人像看西洋景一样,排着队挨个儿饱了一下眼福。它刚从玉米秆上掰下来不久。为了让符驮村的人们踏实地知道它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玉米棒子,北存让招娣剥掉了玉米壳,让它光丢丢地呈现在他们的眼跟前,裸露着它硕大饱满的颗粒。
       “我的爷呀,这么粗!”男人们这么惊呼着。
       “我的妈呀,这么长!”这是女人们的惊呼。
       在一片呼爷喊妈的惊呼声里,北存说:“数数它有多少行,十八行!再数数每行有多少粒,五十二粒!回去再数数你们家的玉米棒子吧。”
       符驮村的人只知道种玉米,却没有人量过玉米棒子的尺寸,更没数过玉米棒子上的行数和颗粒。北存的精神震得他们一愣一愣的。他们真数了他们家玉米棒子的行数和颗粒。他们的玉米棒子只有十二行或者十四行,每行只有三十多粒。他们服了北存。
       半个月以后,北存抱着这只又粗又长的玉米棒子参加了在县城群众堂召开的群英会。他成了全县最耀眼的劳动英雄。这也是北存日思夜想的。他凭着直觉就可以审时度世。土改的时候,政府要的是土改积极分子,你就当土改积极分子。现时,政府要的是劳动英雄,你就当劳动英雄。他抱着他的玉米棒子一站上主席台,就让其他劳动英雄们立刻黯然失色。
       他说:“有一只就会有两只,有两只就会有一万只。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我要让地里的每一株玉米都结出这么长这么粗这么饱满的玉米棒子!”
       北存的玉米棒子和北有的话赢得了长时间的掌声。县长激动地握着北存的两只手摇了好长时间,说:“太好了太好了北存同志!”
       县长摇得太厉害了。北存担心县长把他手里的玉米棒子摇跌,就腾出一只手专门让县长摇,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玉米。他想他的玉米棒子比他的手更重要。他宁可让县长把他的手摇坏,也不能让玉米棒子受到损伤。
       回到家,北存郑重其事地把那只玉米棒子交给招娣,说:“你就当它是我爷,给我好好地放着。”
       招娣诚惶诚恐地接过了那只玉米棒子,把它重新放在托盘里,摆在了柜盖上,还用原打算做布衫的一截花布料盖在了上边。
       北存很快抱着它参加了地区的群英会,接着又参加了全省的群英会。行署专员和人民政府省长都握了北存的手,仔细地欣赏了那只又长又粗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
       记者们给头扎白羊肚手巾怀抱玉米棒子的北存拍了许多张图片,不但上了报纸,还上了画报。图片
       的旁边无一例外地写着北存的名言:“有一只就会有两只,有两只就会有一万只。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
       北存成了全省的劳动英雄,他像一只心高气傲的公羊,迈着结实有力的蹄脚,从东城门走了进来,回到了符驮村。
       他又一次郑重其事地把那只玉米棒子交给招娣。这回,他是这么说的:
       “我爷也比不上它。没准我会抱着它进北京见毛主席哩。”
       那天晚上,他骑了招娣以后,又用手指头捏招娣的奶头了。每次外出开会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他都要骑一回招娣,但不一定捏招娣的奶头。他只在得意的时候才捏,一直捏到他睡着的时候。
       招娣已经习惯了,总是顺从地让他捏,等他睡着以后,再把他的手取下来,轻轻地放进被窝,然后,还会侧着身子看一会熟睡的北存。但这一次,招娣没有侧身,因为她一直惦记着那只玉米棒子。她把北存的手放进被窝以后,就爬起身,爬到了柜盖跟前。她揭开了花布,看了一会儿放在托盘里的玉米棒。 她突然有些胆怯了。 说不定鸡会跑进来的。说不定会有老鼠的。说不定会有贼的。她觉得满世界都充满了危险,不小心就会陷进去。她想她把它放在托盘里是不行的,用花布盖着也不行。她恨不得把那只玉米棒子放在她的肚子里。她觉得最保险的地方是她的肚子。要是能把它放在肚子里多好,她就不会这么提心吊胆牵肠挂肚了。人都羡慕她是北存的媳妇,却没有人知道她给北存当媳妇的难处。要是不保护玉米棒子光给北存当媳妇就好了。可惜,可惜,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招娣心里吃上劲了。
       招娣让她娘家兄弟专门为那只玉米棒子做了一只木匣。
       鸡是防住了。甚至,老鼠也防住了。就剩下防贼了。我天天守着屋子我不信贼能从我的身子上跳过去——招娣是这么想的。她惟独没想到防她自己。
       北存的预感是准确的。一位北京的记者来到了符驮村,在北存家住了几天,给他的本子上记了许多东西,几个月以后,北存就接到了去北京开会的通知。
       就在北存离家的时候,出事了。
       招娣把刷着油漆的木匣子端到了北存跟前。
       北存说:“你不能让我抱着木匣子去北京吧?毛主席说北存同志听说你有一只大玉米棒子我看看行不行啊?我咋办?我说毛主席啊我的玉米棒子在木匣子里我抽开匣子你再看——这成啥了?取出来取出来往包袱里包。”
       北存去县上地区和省上参加群英会的时候,都是背着包袱去的,玉米棒子和北存在路上吃的干粮还有换洗的衣服都在包袱里包着。
       招娣就抽开木匣,取出那只玉米棒子,往包袱里包。
       她失手了。那只玉米棒子从她的手里滑了出来。她惊叫了一声,就看见它在炕边上磕了一下,跌在了地上。“砰”一声,一大片玉米粒从玉米芯上分离开来,在地上胡乱跳着。招娣又叫了一声,朝那些胡乱跳着的玉米粒扑过去。然后,招娣就软在了地上。
       招娣是几天以后死的。她当时只是昏了过去,赵王氏掐着她的人中,把她从昏死中掐活过来。她睁开眼说北存呢北存呢?赵王氏说县上的吉普车在门口等着北存去西安赶火车北存去北京了。招娣想起了玉米棒子。招娣说玉米棒呢玉米棒呢?赵王氏说玉米棒子让你摔烂了北存没带。招娣“哇”一声哭了。招娣一边哭一边捡着蹦在地上的玉米粒,一粒一粒往玉米芯上掘,想让它们恢复原样。赵王氏说招娣啊招娣一碗水泼地上了揽不回来了。招娣不哭了。她做了一碗浆糊,抹在玉米芯上,然后把玉米粒往上摁。她说妈哎妈哎摁上去了。招娣就这么不吃不喝不睡地摁了两天两夜玉米粒。然后招娣死了,还有几粒玉米没有摁上去。
       在埋丧的铜锣声中,全符驮村的人都起了个大早,扛着铁锨给招娣送了葬。他们可惜招娣,也可惜那只玉米棒子。等到他们种出那么长那么粗的玉米棒子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北存从北京回来的那天,赵王氏给他叙说了招娣往玉米芯上摁玉米粒的许多细节。北存一直低着头,心情很沉重的样子。
       北存说:“其实不带玉米棒子也行。毛主席太忙,和我们握了一下手照了一张像就走了。”
       北存一直没有再娶,起初是因为忘不了招娣,他不相信还能找到像招娣那么顺从那么听话的媳妇。后来是因为听了香香的话。香香给他暖过被窝。他曾经给香香流露过想续娶的心思。香香说:“娶媳妇是为了生娃为了暖被窝,你已经有娃了,就剩下暖被窝了。你是咱全村的书记,咱村上那么多媳妇,谁给你暖不成被窝,嗯?就怕有人想暖你还看不上呢!”说得北存心里热得忽儿忽儿的。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北存确实和村上形形色色的媳妇睡过觉。在他睡过的女人里,包括香香在内包括比他年轻十几岁的把他叫伯叫叔的在内,没有一个能像招娣一样顺从。她们只和他睡,却不让他捏奶头。舒服不?舒服舒服舒服。好不?好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但她们不让他在睡完觉以后捏她们的奶头。当然,也不能全怪她们。她们都是有男人的女人。她们和他睡的时候不像招娣那样踏实。她们不会和他睡一个整夜,都很匆忙。捏奶头要有足够的时间,没有足够的时间是无法从容地捏的。
       所以就女人来说,在北存的心里,还是招娣好。十二 劳动的艺术与艺术的劳动
       符驮村的人把犁地叫“解地”。每一次收获之后,都要解地,把泥土一行一行地翻到一边去。这样的解地,只用犁铧是不行的,还得给犁铧的上方拴一块牛月形的生铁。符驮村的人把这种半月形的生铁叫“逼躲”,也叫“逼土”,大概取的是逼着泥土往一边躲的意思。
       有木犁的人家都有逼躲。公社化的时候,逼躲作为生产资料,随牲口和木犁一起归了公。北存曾经数过,一共有三十二块。其中的一块做了上工铃,其余的三十一块和三十多副木犁一起堆放在佛堂里。这时候,佛堂已不是拜佛念经的地方,成了村上的保管室。
       把三十一块叫做逼躲的半月形生铁缚在木犁上,由三十一头牲口拉着,三十一个手扶木犁提着短鞭的男人排成一行,翻解着人民公社的土地——想想吧,蓝天白云之下,刚刚收获过的土地上,三十一头牲口,三十一副木犁,三十一个扬鞭的男人排成一行,做着匀速运动向前行进,被三十一副铧尖解起的三十一行潮湿的泥土,发出那种酥酥绵绵的声音,波浪一样朝一边涌倒过去,像不像一幅画?像不像演电影?
       只有在人民公社的集体化劳动中才会出现这样的劳动景观。公社放映站的人用十六毫米放映机在符驮村放映过一部电影,电影里就有这样的画面,还配有一首曲调优美的歌儿:“咱们的天,咱们的地,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很抒情。
       是劳动么?当然是劳动。但这样的劳动和单干时候一家一户的劳作不可同日而语。几十亩地半晌的工夫就犁完了。人显得轻松了,日子变短了。要是一家一户的话,几十亩地你慢慢地解去吧,你一茬一茬地头上出雾水身上冒汗油去吧。没有牲口你就像是茂升家那样让孩子们当牲口拉犁去吧。一天的日子就真的是把日头从东边往西边背哩。
       人是可以这样种庄稼的啊!
       高人就是体味到了这一点,才逐渐爱上了集体劳动的。
       高人弟兄三个,他是老二。人社的时候,他和他爸高义德的态度完全一致,坚决不入。为什么要入社呢?我家三十多亩地,有牲口也有犁,为什么要人社?北存说,你看高选和你们是本家都人了。高人他爸高义德说:呸!高选家的地是分地主杨柏寿的,他不心疼,我的地我的牲口是我受苦受下的,这不一样。高人说就是就是,这不一样。北存说:“只要是人都入社哩,难道你们父子几个要和人不一样?”北存进一步说:“全中国的人都人社了,难道你们父子几个要住到帝国主义美国去?”北存用中指关节在柜盖上敲了几下,又说:
       “你家不入社,我就把全村人叫到你家来天天开会动员你,一直到你们愿意人社的时候为止。”
       没等到开会,他们就同意人社了。
       高人不愿人社的原因和他爸高义德有所不同。他喜欢唱戏,隔三差五随自乐班去给人过事情。他家地里的活主要靠他爸高义德和老大拴牢老三撑住。一人社就得受管制,就得天天参加劳动。这是他最不情愿的。
       不情愿人社的高人很快就变得情愿了。人民公社的劳动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可怕,甚至还有许多许多过去不曾想到的好处。比如,集体劳动是有分工的,摇耧有赵满堂一类的把式,赶大车有九娃,扬场有魁义和高人他爸高义德一类能掌握风力的人。大多数的人是做拉车抬筐送粪提笼子搬玉米棒子扛着锄头锄地一类的活儿,不用学也会。高人是大多数。
       高人是会唱戏的人,比其他人多了一双看世界的目光,也就能多品出一种滋味。不只是犁地,还有务棉花摘棉花。一队年方二八正在发育的小女子背着喷雾器,也是排成队的,顺着棉花行儿一溜儿喷洒着"1605”或"1059”,咋看也不像是在劳动,更像是在表演一出精心编排的舞蹈。符驮村的人把摘棉花不叫摘棉花,而叫“拾花”。妇女今儿拾花去——北存在街道上派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一大群妇女系着各式各样颜色不一的围裙,在一大片棉花地里过去一趟过去又一趟,像不像蜜蜂采花?公社放映站的人在符驮村放映的另一部电影里就有这样的景观,也配有一首曲调优美的歌儿:
       你看那白发的婆婆,挺起了腰杆就像
       十七八……
       白发婆婆夹杂在一群年轻的女人中间,正在摘棉花,像几只快活骚情的老蜜蜂。
       锄玉米地。这是男女混杂着做的活儿。女人锄得慢一点,男人早到地头了,她们还在地中间,就会喊:“康正,接嫂子一程。”也有人主动帮忙,“金盼儿,哥帮你一手。”劳动中弥漫出一种浓浓的人情味儿。要是单干,各人在自家的地里锄玉米,你会去帮那个女人么?就算你愿意帮,女人也未必领情。就算你真的帮了,你敢让女人的男人知道?你一定是尻子痒痒了。
       浇玉米靠的是散落在各处田地里的十几口水井。这不需要太多的劳力,一男一女就行了。男人扳辘轳,女人看水,两个人组合分几个组,白天黑夜轮换。高人就做过这种活。是个晚上。他和金盼儿分到了一组。一个人扳辘轳是很单调的,高人就一边扳着辘轳一边想着坐在玉米地头的金盼儿。坐在地头的金盼儿正在看着他从六丈深的井里一桶一桶扳上来的水顺着水渠往玉米地里流。锄玉米地的时候,他是帮过金盼儿的。金盼儿眯着眼给他笑过。他想他和金盼儿是有基础的。金盼儿一个人坐在半人高的玉米地头会不会骇怕?没有月亮啊,金盼儿一个人。他把刚扳上来的一桶水倒进水渠,就沿着水渠走到了金盼儿跟前,说:“哥歇会儿吃根烟。”他卷了一根旱烟。他问金盼儿骇怕不?金盼儿说:“刚到地里的时候有些怕,后来就听你扳辘轳的声音。”他又问金盼儿冷不?金盼儿说:“人心里骇怕的时候就有些冷,不骇怕了就不冷了。”
       高人吸得烟卷一闪一闪的。
       高人说:“金盼儿哥问你个话,村上人老说你和发恒在一起的时候会闪电,这话是啥意思?”
       金盼儿说:“是女人都会闪,难道你媳妇不闪?”
       高人说:“哥不知道咋就叫闪咋就叫不闪。”
       金盼儿笑了。
       高人说:“你给哥闪一下让哥见识见识。”
       金盼儿又笑了。说:“闪不闪电也得看男人哩。”
       高人说:“那你和哥试试。”
       金盼儿说:“就怕你没发恒的本事。”
       高人胆大了些,戳了一下金盼儿的胳膊,说:“你让哥试试么。”
       金盼儿用手搂着膝盖,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说:“嗯……”不知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高人的胆子又大了些,咬着烟卷,腾出手解着盼儿的裤带。金盼儿还在看天上的星星,嘴里还是“嗯,嗯”地嗯着。高人就扔掉了嘴里的烟卷,抱着金
       盼儿,把金盼儿的裤子抹到了脚腕那里。接下来,高人的动作就很麻利了。高人一放进去,金盼儿就“噢”地叫了一声,抱紧了高人,开始闪电了。
       高人不让金盼儿出声,说:“夜里太静,声音传得远。”金盼儿就咬着牙只闪电不出声了。
       高人记得很清,金盼儿的最后一闪是使足了浑身的力气的,使劲蹬直了腿,把脚蹬到了水渠里。金盼儿的裤子全湿了。
       金盼儿回去给发恒说:“不小心一脚踩到水渠里,跌了个尻子蹲地。”
       许多天以后,发恒还对金盼儿湿了裤子存有疑心,还多次瞄过高人。当然发恒从高人的脸上是瞄不出什么的,但发恒坚决不让金盼儿和高人一个组浇地了。
       这样的好事,一家一户在自家地里劳作是不可能发生的。
       还有田间歇息的时候,也是最热闹的时候,婆婆们就会一颠一颠地抱着吃奶的孩子来到地头,让媳妇们给孩子喂奶。男人们呢?就远远地看女人从怀里掏出来的奶子。也只能在这样的场合男人们才能看那么多的奶子。看不全是吧?看不太清是吧?为啥非要看那么全那么清呢?看不全看不清可以往全的想往清楚的想啊。就说奶子吧,最好的时候是想的时候,心里痒痒的,真抓到手里也就那么回事了。不仅高人,符驮村的男人们都有这样的体会,因为他们每天都抓自己女人的奶子。好不好?不能说不好,但没有想别人媳妇的奶子好。人常说:“最好的是没吃到嘴里的没捏到手里的”,就是这个道理。
       还可以说笑话。比如,莲花正给孩子喂奶,就会有人喊赵满堂:“满堂叔快看快看,孙子不吃还哭哩,你过去吃一口,看他还哭不哭?”不苟言笑的赵满堂是没法拒绝这种玩笑的。甚至,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公公赵满堂和儿媳妇莲花都会想起地头上的玩笑话。玩笑话有一种引导作用,谁敢保证赵满堂就没想过儿媳妇莲花的奶子?
       炕上的秘密也会在地头公开。男人和女人都会毫不涩口地说出他们最隐秘的部位在被窝里的表现和感受。发恒的媳妇金盼儿,二贵的媳妇香香,还有赵满堂的儿媳妇莲花,甚至段文锦的儿媳妇小芹,稍有些姿色的女人都有可能成为某个男人性想象的对象。在符驮村的男女们看来,日日戳戳,吃吃喝喝,是人生在世的两大美事。听起来有些低俗,但低俗的东西往往也是实惠的。符驮村的人要的是实惠。其实,圣人也是讲实惠的。“食色,性也”,虽然说得比符驮村的人文雅,却都是一样的东西。正因为有这些东西作调料,劳动变得有了滋味。
       劳动也使全村人拉近了距离,像一家人一样。事实上,几年以后,他们真像一家人一样,在一口大铁锅里搅了两年多勺把儿。
       如果是碾场,就会有一伙年轻媳妇当众脱掉某个爷爷辈的裤子,给他的裤裆里撒几把麦糠,然后,嬉笑着看他坐在麦垛背后低头捉虱子一样仔细地寻拣那种扎人的东西。满场的人都会有看滑稽戏一样的感受。这时候,劳动是轻松的,像游戏一样。
       交公粮的时候,会有红旗和锣鼓家伙。十几辆架子车在红旗的引导下,沿着锣鼓点儿去十几里外的粮店。符驮村的人曾经在高音喇叭里听过一首笛子独奏曲,叫“扬鞭催马送粮忙”,一定是作曲家受到这种景象的感染以后写出来的。
       符驮村的人只有在成为一个集体以后才敢和老天较劲。修水库平整土地,全公社甚至全县的精壮男女就会聚集在一处。天上多少星,地上多少灯。天上一轮太阳,地上万杆红旗。用符驮村人的话说,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力量大,狼来不骇怕”。毛主席的话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同样是和老天较劲的话,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听。毛主席比符驮村的人细心,连康正在修水库的时候压坏了腿都想到了,所以有牺牲两个字。康正抱着坏腿爸呀妈呀喊叫的时候,符驮村的人就是用毛主席的这句话安慰康正的。康正立刻就止住了呻吟。当然,这样的安慰不是任何时候都有效。二贵偷了康正媳妇,有人也这样安慰过修水库的康正,康正不但不领情,反而臭骂了安慰他的人一顿:“咋不把你妈牺牲了去!”
       毛主席还有许多很好听很好听的话。毛主席没到过符驮村,但毛主席一定看到过和符驮村的人收割麦子一样的劳动场面。符驮村有人买过一张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上的毛主席穿着一件白衬衣,在裤腰里筒着,扎着一根皮带。毛主席的手里拿着一顶草帽。毛主席说:“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毛主席说的遍地英雄里当然包括符驮村的男男女女,包括高人,包括赵满堂,包括高选和茂升,也包括地主的儿子杨天泰,但不包括地主杨柏寿。
       地主杨柏寿说他要晒太阳,拒绝下地,这当然是不行的。北存让村上的民兵去了杨柏寿家一趟,给杨柏寿手里塞了一把铁锨,正告他不但要下地劳动,还要管理村外的一个土茅厕。并给他规定了任务:一个月要从茅厕里起出十五架子车高质量的粪土。所谓高质量,就是土里要有足够的人粪便。茅厕原是为了收集过路人的屎尿而砌成的,杨柏寿怎么能保证积攒出十五架子车高质量的粪土呢?快到起粪的时候,杨柏寿的两个婆娘就会着急,每天傍晚就站在茅厕外边劝说下地回来的社员进茅厕里屙屎尿尿。当然,她们是身体力行的,不管什么时候,想屙想尿了都会进这个茅厕。她们也要下地,不管屎尿多急,也会从地里跑回来在这里屙屎,可能的话,还会领回来几个可尿可不尿的女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高人的眼里,世界是一台戏。高人懂戏,当然是内行,是能看出门道的人。他很快就发现符驮村的这种大变化的秘密在他家大门外的那棵槐树上。
       槐树上挂着一块逼躲。它是北存从那三十二块生铁中挑拣出来的,挂在槐树上,就成了上工铃。从它挂上槐树的那一天起,符驮村的人就由一家一户变成了一个整体。逼躲像军队里的军号一样。逼躲一响,他们就一起醒来,一起聚集在街道上等待派活,然后下地出工,然后吃饭。再一响,他们又一次聚集在街道上,等待派活,然后下地出工,然后吃饭。晚上响的时候,那一定是要开会。不仅屙屎尿尿,他们晚上睡觉的时间也大体相同。如果可能的话,也会随着逼躲的响声一起在各自的炕上开始他们的性事活动。事实上,他们的性事活动也是在大体相同的时间里一起完成的。提前是不可能的,也不敢推后,因为第二天逼躲的声音会让所有的人一起醒来。你能带着没睡完的瞌睡去下地出工么?
       所以高人认为,符驮村最牛气的不是北存,也不是工作队,而是这一块叫做逼躲的半月形生铁。工作队虽然牛气,但一茬一茬换哩。北存也牛气,“文化革命”时也心虚气短过。只有这一块生铁,一直在槐树上挂着,每天都会准时响起,后来的高音喇叭也没能取代它。大炼钢铁的时候,有人曾建议把这块生铁解下来送到炼钢炉里去,被否定了,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东西代替它。更有力的原因是,符驮村的人听惯了它的声音,换成另一样东西,符驮村的人会感到别扭。它是符驮村大炼钢铁的时候唯一留存下来的一块生铁。
       它一直挂到了人民公社解散以后。符驮村找不出一样东西能比它牛气这么长的时间。事实上,人民公社解散以后,它还在那棵槐树上挂了很长时间,虽然没人敲它,显得有些孤独,但很倔强。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高人想起了它。他走到他家门口的那棵槐树底下看见它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滴着雨水,便动了恻隐之心,把它解下来,挂在了他家的墙壁上。
       高人把符驮村从公社化到改革开放之间的这一段时间称作逼躲时期。他丝毫不忌讳他对逼躲时期的怀恋。他常常给符驮村的新一代人包括他的孩子讲起那一段时光里符驮村人劳动的情景。他指着距村庄二里处的十七支渠对他们说:“那是逼躲时期修下的,全是铺了水泥预制板的,狗日的有人把渠里的预制板搬到他家铺台阶去了。”还说,“你康正叔的腿就是在逼躲时期修水库压断的。”
       他把逼躲时期的集体劳动和重新分田到户以后的劳动进行过比较。他说:“那时候的劳动啊,热闹,像演戏一样。”
       他说:“现在的劳动呢?实惠归实惠,可是也乏味。”
       高人是喜欢演戏的。他很快就重操旧业,和一伙志同道合者组织了一个自乐班,有远没近地给过红白喜事的人唱戏去了,除吃喝外,每次都能挣到二十块钱。
       他一直保存着那块逼躲。他说:“我就当它是符驮村的一件文物。”
       电视台播放了电视剧《三国演义》以后,他又有了新的说辞:“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许过几十年,符驮村的人又合成一个集体了,这块逼躲就会派上用场的。笑啥?觉得我可笑是不是?也许可笑的是你自己哩。”十三 科学演习北存订了一份《人民日报》,却不能顺利地阅读得请人帮忙。他选中了能读通戏本的高人。报纸一到,他就差儿子互助去高人家叫高人。
       高人乐意帮忙,是因为高人把读报看成了一种待遇和享受。高人很快就趿拉着鞋,背着手,跟在互助的后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村街,走进北存家的院子。村上人不知就里,以为北存叫高人商量事情,就传言说,高人要当村于部。他们误会了。高人只是读报。高人读完报就会回家。虽然高人回家的时候也是趿拉着鞋背着手一副趾高气扬重要无比的样子,却丝毫改变不了事情的性质。他甚至不能像大贵那样,在北存外出开会的时候代替北存去敲那块逼躲。
       高人念报念得很仔细,连报头和报头底下的公历农历日期也不放过。北存有些不耐烦,就说你能不能节省一点?你不念“人民日报”这几宇难道我就不知道你念的是《人民日报》了?让高人拣重要的念。高人说没有不重要的,不重要就上不了《人民日报》。再说,你不统统念一遍,咋知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北存说你个狗日的怕上工想拿念报拖延时间是不是?高人说狗日的才这么想哩,你以为念报比上工省力是不是?每一回念两个小时,我的嘴和舌头就困乏得不听使唤了,多半天缓不过劲来。我是唱过戏的,有嘴劲,换个别人还念不下来呢!
       高人没说假话,每念一回报纸,他的嘴角就会积攒一圈儿干唾沫。 后来,北存还是说服了高人。 北存干脆让投递员把报纸直接送到高人家,让高人先统看一遍。北存说:“你看一遍然后讲给我听,我觉得哪一篇该念你再念给我听,这样节省时间。”
       那时候,全中国都在放各种“卫星”。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这方面的文章和报道。有一篇《徐水人民公社颂》的文章引起了高人的重视,他把这一篇文章作为重点给北存作了推荐,要求念给北存听。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北存念报纸了。高人说:“人家一亩山芋要产一百二十万斤……” 北存说:“咱不种那东西,不听。” 高人说:“白菜呢?人家要种出一棵五百斤重的白菜。”
       北存说:“一棵白菜五百斤,等于咱一百棵。把一百棵白菜放在一起得有多大的一堆子?说他妈没厌的话去!”
       高人说:“这这这是《人民日报》啊北存。”
       北存说:“是毛主席说的么?不是?只要不是毛主席说的,那就是他妈没厌的话。”
       高人说:“你知道人家咋种么?”
       北存说:“咋种?他给白菜吃人肉包子啊?喝人参汤啊,喂如来佛的奶啊?”
       高人拍手叫了起来,“啊哈,还真让你说着了。人家给庄稼打葡萄糖了。喝狗肉汤了。人家一亩小麦的产量是十二万斤,除了化肥人粪尿还喝狗肉汤。这个人和你一样,是个劳模,叫刘延奎。我给你念0巴?”
       北存说:“不念不念。十二万斤,把麻袋装满挨着往过堆,堆一亩地,也没十二万斤。”
       高人很失望地把报纸叠起来,说:“你实在不听,我就不念了。我给我爸念的时候他也是你那句话。”
       北存却改变了主意,说:“那你念,我倒想听听那个刘什么奎的人是咋种这一亩地的。”
       高人展开报纸,清了清嗓子,给北存念了那一
       段:
       “让伏天的太阳照晒翻开的土,然后深掘七尺,把地下的红土层翻上来,同好土和匀;施底肥三十万斤;种籽先进行人工培育,刚出芽的工夫播下,防止粪土烧芽;土地叠成堆形,利用沼气养育,人工降雨灌溉,用最多最好的化肥分批追补;播籽一千斤,每平方公分一粒;每棵长八十粒小麦,就是十二万斤。”
       北存想,听起来,这厥人好像还真动了脑筋,运用了毛主席的“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管工差不多都有了。
       他给高人说,既然你已经念了一段,就干脆把这一篇全念完我听听。
       高人终于酣畅淋漓地过了一回嘴瘾。
       北存和县长郭丰一起参加了西北地区粮食高产稳产工作会。去省城的路上,郭县长问北存有没有胆量放一颗卫星。北存笑而不答。
       郭县长说:“我想看的可不是你的笑容啊北存同志。咱县文工团的女演员,当然也有男演员哪一个都能笑出你这样的模样来,想看人笑我就去他们那儿让他们给我表演了。”
       会上,省城东边的一个劳动模范把棉花卫星放到了亩产三千斤。省城南边一个劳动模范的小麦卫星是一万斤。北存是最后一个发言的。北存想过了,你有五里长的树,我就有五里长的锯子。北存说:“我的小麦卫星是十五万斤。”北存用眼睛把会场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看见他们都瞪着眼珠子张着嘴巴,像瓷窑里烧出来的瓷娃娃。他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坐在台上的一位领导同志说:“北存同志你能不能说说你咋样让你的小麦达到这么高的产量?”北存说:“我能不能站到台子上说?让大家都能听清。”台上的又一位领导同志说:“能啊能啊。”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一只裤腿挽在半腿的北存就虎虎气气地站到了台上,对着麦克风说:
       “我要让我的小麦住五层楼。我把地深翻八尺,肥料除了油渣人粪尿和化肥,还要杀十五只狗熬熟成汤,一层小麦平均保证喝三只狗熬的肉汤。一亩下籽三百斤,小麦根扎三尺六寸,麦穗长它半尺长,麦粒力争和玉米粒一样大小,就是比玉米粒小一点也没关系。我算过一笔细账,一亩地再少也能达到三万斤,五层就是五亩,三五一十五,就是十五万斤。我们的郭县长支持我,同意我们去北山里砍树搭架造田。我给这种方法起了个名,叫高架种植……”
       北存的话没讲完,就被长时间的掌声淹没了。
       北存又一次上了报纸和广播。
       北存把符驮村的卫星试验田选在了埝地上。后来又把埝上的那一片地全部划为农业科学高产试验田。符驮村的男人精壮劳力进了两回北山,拉回了足够的木料。为了支持符驮村的小麦卫星试验,郭县长给生产资料公司专门打招呼,让他们给符驮村送了二百公斤铁丝。郭县长千叮咛万嘱咐,要北存一定把高架田搭牢实,土要上去,肥要上去,水要上去,人要在高架田上精耕细作,万一塌下来,不但会毁了高架田,没准还会失人命的。
       高架田顶层的四角上都插着一杆红旗,老远就能看见。层与层之间有四副梯子。第二层以上的土、肥、水、种都是通过这四副梯子运上去的。北存说:“我们先让庄稼上楼,只有庄稼上了楼,我们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实现了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我们自然就会有真正的楼房。现在上楼下楼种庄稼,以后上楼下楼享受共产主义。”
       符驮村的人爱听这话,心里忽儿忽儿发热。
       每天都有四邻八县的人来这儿参观学习,像逛庙会一样害得北存不得不派人在高架田旁边砌了两个茅厕,让参观学习的男女分别使用。当然也有好处: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外人给符驮村贡献过这么多的人粪尿。
       北存私下里算过一笔账:把全村所有的田地产的粮食加起来,也不到十五万斤。也就是说,只要把这一亩试验田弄好,就可以远远超过全村往年的总产量。所以,北存说:“这一亩地就是咱符驮村人的爹妈,咱要像服侍咱爸咱妈一样服侍它。咱不但要给它吃好,喝好,还要给它量体温,一旦发烧害冷,就及时诊治。”
       北存专门成立了一个青年试验小组,让他们买了温度计,每天早晚测量地温。
       受高架田的启发,北存后来还搞过一次换房运动,动员房屋陈旧的社员拆旧房盖新房,房顶一律盖成平顶,这样就可以在房顶上铺土造田,种庄稼。旧土墙正好作肥料上地。有一段时间,符驮村有许多户人家在房顶上种地。他们在各自的房顶上互相打招呼,说笑话。这种全新的交流方式使他们有了一种特别的体验。每到吃饭睡觉的时候,他们就顺着梯子溜下去,老鼠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天,他们又会一个一个沿着梯子爬上去,露出他们的头来。
       北存专门召开过一次社会大会,让全村的人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献计献策。北存说:“每个人都要想出一个增产的办法,想不出不行。今天想不出明天想,明天想不出后天想。谁想不出就扣谁的口粮。为啥?社会主义是大家的,你不动脑筋让别人动,你坐享其成,你就成了剥削阶级。”
       符驮村的人都动起了脑筋,很快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北存把收集想法的任务派给了高人。不到半个月的工夫,高人的本子里就记满了五花八门的想法。北存和高人把这些想法过滤了一遍,制订了一份“符驮村科学生产试验计划。”比如,小麦和芝麻嫁接,让小麦的秆儿变粗,浑身长满麦穗。比如,棉花和红薯嫁接,地上拾棉花,地下挖红薯。也可以和花草嫁接,结出各种颜色的棉花。比如,玉米和甘蔗嫁接,收了玉米,还可以收甘蔗……
       北存亲自把这张计划表交给了县长郭丰,希望郭县长把它送到西北农学院鉴定鉴定它的科学性。北存说:“最好能给我们派来几位教授,和我们一起试验。我们把试验田的地都划好了。”郭丰县长当着北存的面把那张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脸红得像鸡冠子一样,说:“好极了好极了北存同志。”他说他一定会把这张表送到西北农学院,必要时还可以找西北局的领导同志。他还说他要以人民政府县长的名义亲自写一篇文章,发表在省报的头版上,有可能的话也可以上《人民日报》。
       郭县长给北存抽了一根纸烟。北存顺便给郭县长说了他对地主杨柏寿的处理情况。
       杨柏寿也贡献了一个想法,要把棉花和皂荚树嫁接,如果成功了,一棵皂荚树可以抵半亩棉花地。这不是科学的想法,这是对科学对社会主义的讽刺,所以,北存就在皂荚树下开了一次批斗会。杨柏寿不服气,私下埋怨说,你让我随便想我就想了一条,咋就成了讽刺呢?
       北存对郭县长说:“我知道他的心思。当年土改时对他的斗争会就是在皂荚树下开的,他恨不得把那棵树烧了去。”
       两个多月以后,农学院真来了两个教授,住了两天又走了。北存说教授同志你们不能这么转一转看一看就走啊,我们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教授显得很为难,说:“你们的:每一个想法都是一项重大的研究课题,我们得回去查查书看看资料。”北存笑了,北存知道他们畏缩了,不敢来了。北存说真正的科学在田间地头哩,书本里是查不出来的。北存又笑了。北存用他的笑声送走了那两位教授。北存说:“将来我们办一个农业大学,决不要这样的教授当先生。他们只会查书,不会动脑筋,也没有科学的胆量。”
       那一年,符驮村除了高架小麦卫星田,还搞了其它几项科学实验。
       南瓜
       符驮村每年都要种几亩南瓜。等南瓜长到足够大的时候,北存突发奇想,说:“别人能让一棵白菜长到五百斤,咱为什么不能让南瓜长到五百斤?长不到五百斤长到二百斤也行啊。”北存让大贵把地里的南瓜数了一遍。然后,北存把南瓜按人头分摊给各户。北存给大贵说,咱的南瓜完全是按毛主席的“八字宪法”做的,为啥长不出大南瓜?我看是不能直接吸收养料的原因。大贵说也许吧也许是这个原因。北存问大贵:“在南瓜上用刀子划个口子不要大也不要小,能屙进去就行,让南瓜直接吸收。为啥要分给各户呢?就是要让每家每户都去做。”大贵说他们不屙咋办?北存说:“谁不屙谁就另想办法只要能让南瓜往大的长就行,想不出办法就得屙。”大贵的担心是多余的。符驮村不分男女每一个劳力都愉快地蹲在他们的南瓜上,对着刻开的口子屙过。
       问题出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南瓜虽然不怕用刀刻口子,但它们却无法接受这种直接喂养的方式。它们很快就变臭了,然后烂在了地里,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臭气。
       大贵一脸蜡黄,给北存报告了南瓜的变化,说:“它们全臭了,坏了。”
       北存有些不相信,说:“是不是?”
       大贵说:“我在地里查看了一遍,一个好的也没有了,全臭了。”
       北存说:“噢噢,看来,这种办法是不行的,明年再另想办法。如果每一个试验都能一次成功,咱不早坐在楼房里享共产主义的福了?”
       玉米
       北存让高人把那张《人民日报》找出来又给他念了一遍,然后,北存说:
       “他能给白菜打葡萄糖,咱为啥就不能给玉米打白糖水?”
       北存的想法得到了郭丰县长的支持。郭县长给北存批了一百斤白糖。
       郭县长拍着北存的肩膀说:“北存同志啊白糖可是紧俏的物资要凭票购买的。”
       北存说:“还得有针管和针头。”
       郭县长说:“我让县人民医院支援你们。”
       北存说:“村上没有会打针的人。”
       郭县长说:“不难不难。让县医院派几个针打得好的护士去你们村给你们教几天。”
       很快,两个县医院的护士就来到了符驮村。北存挑选了十几个女青年跟着女护士学了几天,然后,他们就提着针管进了半人高的玉米地。那天,附近几个村上的人到符驮村来看稀奇,他们没见过这种破天荒的事。他们赞叹说:
       “难怪人家北存当劳模哩,人家想着花样种庄稼哩。”
       高人严肃地纠正了他们的说法:“不是花样,是科学试验。”
       郭丰县长也来了。郭县长说:“要是试验成功,明年就在全县大面积推广。”
       狗肉汤
       符驮村没人养狗。北存说:“买。”高人说现在不是旧社会有狗市,要一下子买十五只狗不容易。北存说那就动动脑筋。又说:“你不是走村串乡唱过戏么?哪个村里有狗你该是知道的。”这件事就交给了高人。北存还给高人交待了一条原则:“要多快好省。”
       高人有些为难。他哥高拴牢给他出主意说:“你买几只母狗,拴在咱村西瓜地的庵子里,就会有公狗找上门来,来一只捉一只,来两只捉一双。”高人说:“哥啊哥啊我实在没看出我以为你只会埋头种地呢!”他采纳了他哥的建议,买了三只母狗,拴在了瓜地的庵子外边。果然,每天都有公狗来找母狗寻欢作乐。高人超额完成了任务。
       十五只公狗连同那三只立了功的母狗一起被一只一只放进了佛堂的大院里,等待它们的是七八个提着镢头的小伙。开始的时候并不顺利,狗满院叫着乱跑,冷不防还会朝人扑咬一口。后来就顺利多了。噗——一只,噗——又一只,十八只狗耷拉着带血的头颅,横七竖八一声不吭地躺在了院子里。那天晚上,五只大铁锅咕咚咕咚整整响了一个晚上,满符驮村都能闻到狗肉的香味。负责熬汤的几个劳力馋得口水一滴一滴往下掉,硬是没一个人捞一块狗肉吃。按照北存的意思,狗肉块全部被熬化了,变成了五大锅稠汤,滋补了符驮村的卫星小麦。
       几十年后,经常有孙子辈的年轻人叼着纸烟和北存翻陈年老账逗乐:
       “北存爷北存爷听说当年你牛皮大得很,要让小麦亩产十五万斤?”“是啊,那是大跃进的时候。”“搭了五层的高架田?”“是啊,一层一亩。”“砍了北山里好多树是不是?放到现在就是乱砍乱伐,要治罪哩。”
       “辘轳是圆的,舌头是扁的,同样一件事由人厌胡翻哩。共产党打江山的时候还贩过大烟土哩。谁他妈卖厌的敢治罪?” “打下十五万斤了?” “最高一层水土流失了,下边的一层带了灾。再
       下边的两层倒没流失,就是种籽下得太多了。火柴盒大小的地方要下三十多粒种籽,太多了,长出来的小麦像毛毛草一样,又黄又细,就算能结下麦穗,秆儿也撑不起,一看那尿样子就割了当柴烧了。” “狗肉汤也没顶事?” “没打下粮食就算没顶事。要知道不顶事还不如分给社员吃狗肉去。十八只狗哩!那时候人肚子里没油水,馋成尿了。可那时候的人心实诚,不像现在的人,没有还想偷着吃,抢着吃。” “地上那一层呢?” “颗粒未收。为啥?参观的人每天和蚂蚁一样,把地踩踏成篮球场了。”
       “全村人都蹲在南瓜上屙屎了,你屙不屙?”
       “爷是第一个屙的。爷至今还能想起尻子挨着南瓜的滋味,凉凉的挺舒服。爷是党员是干部,是劳模,握过毛主席的手,要起带头作用。哪像现在那些驴日的干部,光动嘴不动手,还想着法子往自己怀里揣。驴马日的一个一个都该枪毙。”
       “听说你还想把棉花和皂荚树嫁接等等等等?”
       “那是地主杨柏寿想出来的,我根本就没采纳。”
       “把棉花和红薯嫁接呢?”
       “这倒是采纳了,只是后来大炼钢铁,没顾上弄。”
       “要是弄,你觉得能弄成么?”
       “没准。那时候没现在的条件么,没有‘膨大素’‘果大灵’这种东西么。要是有‘麦大素”麦大灵’这类东西,爷就发动社员挨个儿把麦穗往药水里蘸,或者把药水往麦穗上喷,你看小麦粒能不能长得和玉米粒一样大?你看现在的电视,说啥哩?不要男人的尿也不用女人的肚子就能造出人来,把棉花和红薯嫁接比这还难么?那时候缺吃少穿,想的就是吃的穿的,现在好,不缺吃不缺穿了,就往歪处想,还是科学家!不说了不说了,说了让人生气。”
       他闭上了嘴。他觉得村上年轻人和电视里说的那些人是一路货,他懒得再和他们胡扯,白白浪费他的唾沫。十四 吃大灶
       北存用土坷垃在他家院子里画了一个圆圈儿,然后,又画了一个,又画了一个。
       高人进来了,带着一股呛鼻的农药味儿。他手里拿着一片牛皮纸,是从“六六六”粉袋子上撕下来的。
       北存没有抬头,说:“你来你来。”
       高人蹴在了北存跟前。
       北存用土坷垃画出三条线,把三个圆圈儿连起来,说:“你看。”
       高人审视着那三个圆圈儿,说:“一根线串了三个鸡蛋。”
       北存说:“你狗日的真会看。”又说:“你把它抄到纸上,开会的时候,我要给全符驮村的人讲。”
       高人把牛皮纸铺在膝盖上,取下夹在耳朵背后的半截铅笔,开始抄那三个圆圈。他很认真,也很小心,尽可能把它们描成鸡蛋一样的形状。
       北存说:“你狗日的真把它当鸡蛋描啊?”
       高人说:“是鸡蛋就得像鸡蛋,这点功夫我还是有的。”
        北存说:“你狗日的真会想。” 高人说:“难道是托托馍不成?” 北存说:“好你个狗日的,你把啥都能看成吃物。”
       高人笑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说:“是人谁狗日的不敬嘴?不是鸡蛋不是托托馍难道是女人的奶子?没见过哪个女人日怪了长三个奶子。”
       北存说:“高人呀高人你狗日的想了鸡蛋想烧饼然后就往下走,想女人的奶子,再往下就该到女人的大腿了。”
       高人一边描一边说:“就是就是,托托馍夹鸡蛋一吃,饱了,饱了干啥?思淫欲嘛。我听段文锦段先生读过圣人之言,说食和色是人的天性。”
       北存说:“你妈没尻的话,段文锦听圣人之言到死把自己的尻割掉了死无完尸。”
       高人说:“此话差矣我的支部书记,人家段文锦的尻可是用出花子来了用到了儿媳妇身上割了也值。” 北存说:“你知道我是支部书记你给我说这些有尻没牙的话,是不是想上斗争会了?”
       高人歪头看了一眼北存,见北存认真了,就说:“你还要不要我给你念《人民日报》了?”
       北存说斗争是斗争念报是念报哎哎高人你个狗日的真把我的图描成了托托馍和奶子啊?高人眨了几下眼睫毛,说,错了?北存说你压根就没看懂。高人说你和道士画符一样谁能看懂?不光我看不懂,我敢保证毛主席也看不懂。北存说你把符驮村的共产主义蓝图说成了道士的鬼画符。你还说毛主席也看不懂告诉你这就是我按毛主席说的给咱符驮村画的共产主义蓝图。
       高人噗哧一声笑了。高人仰着脖子笑出一串爽朗的笑来,说:“人聪明了想不聪明都没办法,我没说错嘛,共产主义是啥?不就是好吃好喝好受活么?你画的不就是两个土豆加一块牛肉嘛,这和托托馍加鸡蛋没本质区别,懂了懂了,我把它们改回来。”
       北存跳了起来,说:“高人我日你妈个大腿我的三个圈圈根本就不是你想的什么鸡蛋土豆托托馍。”
       高人说:“噢……”
       开村民大会的那天,高人用粉笔把那幅蓝图挪在了黑板上,给皂荚树上钉了一枚钉子,挂了上去。村民们瞅着黑板上的三个圈圈挤眉弄眼的叽叽喳喳了好大一阵。他们看不懂。高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人民日报》,抖开,展开,念了一段,说的是办公共食堂的八大好处。一是吃饭时间一致了,社员出工开会学习不用等谁候谁了;二是把妇女从做饭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了,增加了一批劳动力;三是解决了单身汉做饭喂猪的困难了;四是家禽家畜可以集体喂养了;五是有计划地用粮,可以消灭吃过头粮食的现象,也没人闹粮食问题了;六是便于发展集体副业;七是夫妻妯娌姑嫂婆媳之间经常因做饭吃饭问题闹意见,现在家庭和睦了;八是人畜分居,改善卫生,等等等等。
       然后,北存说:“咱们符驮村的人民也要享受这八大好处,所以,符驮村也要办公共食堂。”他指着黑板上大一点的圆圈圈说:“这就是咱符驮村的公共食堂,底下的两个圈儿是学堂和澡堂。”他给他们讲了食堂学堂和澡堂和共产主义的关系。他说:“一个国家一个村子和一个人一样,有心脏有血管有胃也有嘴和尻子屁股有胳膊有腿。就全国说,符驮村和所有的村子都是血管是肠子是胳膊是腿,是嘴是尻子。头在哪儿呢?在北京,是毛主席。毛主席给咱想好了,发话了,咱这胳膊腿血管肠子胃包括嘴和尻子跟着动弹就是了。有人嘴里不说心里会想,毛主席的话多。没错,毛主席发的话是多了点,可你们想没想过,发话多是因为想得多,操心多。全世界的人都说话了,十句话九句半都是废话,谁听过毛主席说过半句废话?”
       北存说:“从明天开始,砸各家各户的锅,收各家各户的粮。” 北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三天后符驮村一个烟囱冒烟一口锅里吃饭。”
       事实上,符驮村的公共食堂有三口大锅,三个烟囱冒烟。
       砸锅没费多少周折。高人领着民兵用了半天时间,就让符驮村的一百多口大锅小锅都变成了生铁片。他们砸得很轻巧,也很有趣味,像一场游戏。他们提着臼米用的石礓锤,一松手,石礓锤就会准确地坠落在铁锅底中心,给那里砸出一个不规整的圆。他们从圆圈里伸进手去,从炉膛的锅灰里取出礓锤,再去另外一户人家。
       他们也会站在厨房门口远远瞄准,然后把石礓锤朝锅台上的铁锅扔过去,铁锅就会发出一声欢快的呻吟,即刻碎裂。
       在符驮村人的记忆中,只有茂升和儿媳妇金盼儿呕气吵架时用礓锤砸过铁锅,这么大规模挨家挨户地砸,在他们是头一次经历。
       拥有一样东西或砸碎一样东西都能给人喜悦和快感,在砸锅运动中,符驮村的人就获得了这种快感和喜悦。尤其是女人们,她们把手叉在腰里,面带微笑,站在锅台跟前,看着石礓锤坠落在她们家铁锅时的情景。
       民兵会嬉皮笑脸地问一句:“准不准?”
       她们说:“准,和打炮一样。”
       单身汉的锅是自个儿砸的。
       生铁碎片们并没有成为废铁,它们被送进了土高炉。
       符驮村的人从来都是瞅着他们家的粮囤过日子的,但你千万不可误以为他们的省吃俭用是他们的心情意愿。你说人应该省吃俭用,他们会点头同意,你要说省吃俭用是一种美德,他们就会说:尿!那是你们家粮囤的粮食有限,你不得不和你的胃作斗争。谁日他妈不想让他的胃白天和晚上都有一种饱饱的熨熨帖帖舒舒服服滋滋润润的感觉?他们还会举另外的例子给你作进一步的阐释:男人谁不想和女人睡觉?像赵满堂的儿媳妇莲花啦,像二贵的女人香香啦,全村的男人都在心里动过念头,能么?没有心疼的好女人陪你睡,你只能将就着睡。胃也是一样的。有细粮不吃粗粮,有肉不吃豆腐,这就是胃的天性。你给驴讲美德去吧……
       现在,他们的家里没有粮囤了。他们要抱着碗过日子了。他们放开了他们的胃。每到饭时他们就夹了碗筷扶老携幼去公共食堂。他们像一群快乐的蝴蝶。当他们围坐在十几排泥土砌成的饭台上集体用餐的时候,他们就成了贪吃的苍蝇。他们是富有激情的,风卷残云式的,吃物进嘴和通过食道时带着呼啸。他们的胃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快速地接收着源源不断的窝窝头玉米搅团和白菜帮子。他们暂时还没有更好的东西,比如肉。油漂在汤水上边,偶尔可以看见一星或者两星。他们没有抱怨,他们相信会有放开胃端着老碗吃肉的那一天。离开泥土饭台的时候,他们会挺着一脸志得意满的表情和鼓胀的肚子,自个儿给自个儿说一句:“饱了,日他妈终于知道饱了!”
       那是一段吃出了激情也吃出了水准的好日子。符驮村的人称为:“吃大灶那阵”。
       人在享乐的时候很容易放纵自己,甚至会忘乎所以。骑在女人肚子上舒服不?舒服。你可以尽情撒欢。你没想让她怀孕生娃是不是?可偏偏就怀了,生了。咋办?你就得受!对胃的放纵也是一样的。开灶的第五天,高人的兄弟高撑住憋死了。
       吃第一顿饭之前,高义德把全家人叫到跟前开了一个打招呼会,说:“都给我放开吃。”拴牢和撑住似乎已有准备,给他爸有力地点了一下头。高义德扭头看着高人,问高人咋没反应?高人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高义德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高人又笑了一下,说:“全符驮村家家户户都在开打招呼会呢。”高义德说就是嘛你有啥嬉皮笑脸的,嘲笑我?高人说:“胃不是粮囤嫌小咱另砌一个。胃是有限的,总不能另换一个大胃吧?”高义德呸了高人一口,说:“我让你换胃了?”又指着高人的鼻子说:“你狗日的总要逞能让你吃你也要发表不同意见。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胃虽然不是粮囤,可胃是松紧的,有潜力可挖,这下你听明白了没有?”又算了一笔账,说:“你一顿比他们多吃一碗饭一个馍,一年是多少?五年十年呢?”高人没再和他爸争执,说:“噢噢你的心思在这儿我明白了,拴牢撑住你俩好好挖潜力吧。”高义德说:“你呢?”高人说我的胃我知道我不会亏它的,高义德说:“这还像句人话。”
       晚上,高义德又开了一个家庭汇报会。高人拒绝参加,说他要和党支部书记北存同志商量事情。高义德说你个驴不日的就这么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么,你个驴不日的驴跟马跑呢你跟去吧。高人说社会主义社会就是驴马牛羊猪一起跑的社会。将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鸡也会跟着跑。马跑驴不跑能叫社会主义?嗯?高人还要往下说,高义德用手指头塞住两个耳朵窟窿说,不听了不听了,你咋看都不像我的尻日下的嘛你走。
       高义德问拴牢和撑住吃了多少。拴牢和撑住说光顾着吃没记数。高义德说:“要记数,咱不能口里吃馒头心里没数儿。”又问:“放开了没有?”撑住说没完全放开,高义德说:“为啥?”撑住说管理员康正老用眼珠子瞄我。高义德说:“康正日他妈去!康正瘸腿当管理员不出重力他凭啥瞄你?吃的是人民公社的不是他康正家的凭啥瞄你?再瞄我抠他眼窝。”
       第二天开饭前,高义德把管理员康正叫到一边,说:“你别瞄我家撑住,影响他吃饭。”康正说我没瞄
       啊噢噢我瞄了我是看他的碗里没饭了我好给他打饭。能吃才能干,我还怕你家撑住吃不动呢。高义德说:“这就对方向了。”歪过头又给撑住说:“听见了没有?”
       高撑住没有辜负他爸高义德,忠实地执行了挖潜力的吃饭方针,且成效显著。他和符驮村所有的精壮男人一样,用的是那种高把儿粗瓷老碗。到第五天,他一顿可以吃进十二个拳头大小的窝窝头,喝进八老碗玉米糁子,外加两碟咸白萝,符驮村的人都记得高撑住吃他生平最后一顿饭时的情景。他已经吃得很慢很慢了,在进行着他最后的努力,脸色由青而白了。他用筷子夹起一根咸白萝卜条条儿,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然后,从蒲篮里拿起第十三个窝窝头。他咬了一口,没顾上嚼,就听见了一声钝响。
       他们都听见了那一声钝响。他们感到这一声不祥的钝响和吃饭有关。他们被吓住了,以为是从他们的肚子里发出来的。他们用眼睛在自个儿的肚子上搜寻了一会儿,确定了那一声响与他们无关之后,便扭着头满食堂胡乱瞅着,最后都把迷惑的目光集中在了撑住的脸上。
       坐在泥饭台前的撑住直着身子,直着眼睛,一手抓着被咬去一个豁儿的窝窝头,很不好意思地给他们做出了一个笑的样子,笑出了嘴里没来得及嚼的窝窝头,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朝自己的肚子那里指了指,大概想告诉他们不要惊慌,那一声响是从他的肚子里发出来的。
       他没有说出口,就倒在了两排泥饭台间的过道里。
       他没有被抢救过来。他的胃像一枚无意之中拉了环的手榴弹,爆了。他爸高义德扑在他的身上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竟叫开了撑住的眼睛。他微笑着给他爸高义德说:“我撑得受不了,撑不住了……现在我舒服了。” 那年,他十八岁。 高人表现得极其超然,用平静的语气给他爸高义德说:“撑住是你害死的。”
       高义德一脸愤怒,说:“你妈的仄!”
       高人笑了一声,说:“我妈的戾就我妈的戾。”
       高义德不再理会高人,仰头看了好大一会儿天。
       高人说:“慢慢想去吧你。”他以为他爸会“哇”一声哭出声来。
       没有,高义德还在看天。
       自高撑住爆炸后,符驮村的人对窝窝头和玉米糁子以及胃的关系问题进行过认真的思考。有人认为,高撑住爆炸的原因不在窝窝头而在玉米糁子。玉米糁子泡胀了窝窝头,已经绷到极限的胃被憋破了。也有人认为,撑住是小伙子,胃还嫩,不经憋。各种各样的看法经过归纳以后,符驮村人就有了以下结论:人的胃是有限的,且有老嫩之分,所以,吃饭也要讲究科学,不但要干湿搭配得当,还要充分照顾到胃的老嫩。
       那时候,符驮村的人还没料到,他们的胃会被撑大,而撑大的胃是无法缩小的。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的许多烦恼都和他们被撑大的胃有关。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段文锦段先生给他们念过的这一句古书在他们的生活中又一次得到了验证。撑住挖潜力没挖好,憋死了,是祸,同样是挖潜力的吃法,因为讲究科学,没憋死,是福。可是,憋死的撑住不再为吃饭烦恼受罪了,符驮村的人呢?村上的粮囤是有限的,经不起他们那种挖潜力的吃法。食堂很快就定量用餐了,十二岁以上男女每月发三十斤饭票,六岁到十二岁每月二十四斤,六岁以下十八斤。他们提着饭票等于提着粮囤,提在手里的粮囤和他们已经撑大的胃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的胃开始发烧了,然后发酸,并分泌酸水。他们中的许多人家实在忍不住就开始做贼,偷饭票,偷地里的庄稼,偷仓库的原粮,偷食堂的熟食。被逮住了上斗争会的时候,他们就流泪扇自己的耳光,说:“都是胃的过。”他们恨死了胃。它让他们丢尽了脸面。要是能把胃摘掉就好了。他们恨不得把不断分泌酸水的胃摘掉扔了去。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吃树叶树皮和深埋在地里的草根。他们经常坐在各自门外的石头或土堆上,托着浮肿的脸,忍受着从喉咙里泛上来的一股又一股酸水,回想起大灶刚开的那一段幸福时光,心里就会涌起各种各样的情感。实在想表达了,他们就会一字一顿地说一句:“他,妈,的,个,厌!”
       阳光照着他们霉中透绿的脸,阳光很鲜活。可阳光是不能吃的。
       他们会想起撑住。他们固执地认为饿死比憋死难受。他们以撑住为例,说:“憋死最多听一声响,一了百了,干脆利落,饿死是木刀子杀人,一下一下锯哩。”所以,他们有些羡慕撑住。这时候,他们也会一字一顿地说一句:“他,妈,的,个,厌!”
       他们一直担心他们的儿女因为胃大娶不到媳妇或嫁不出去。事实上,他们的担心多余了。儿女的婚事没遇到太大的麻烦,因为外村也办过公共食堂,也挖过胃的潜力,谁也不嫌谁。
       符驮村的后来者把经历过公共食堂的父辈们称作大胃的一代。他们中的许多人把他们的胃一直撑进了二十一世纪。
       管理倒是方便了许多,谁不听话或者看着不顺眼,北存只一句:“我抽你狗日的伙。”北存背着手多次给人说:“饿一顿或者两顿,神仙也会变成一只听话的狗。”符驮村人敢战天斗地,就是不敢在北存跟前说一个不字。他们只认两个人,一个是毛主席,一个是北存。从土改到互助组人民公社,再到公共食堂,北存逐步确立了他在符驮村的绝对权威。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符驮村的人不太走亲戚了。逢年过节,他们就给亲戚捎句话说:别来了,全村一个灶上吃饭,来了我没法待承你。几年后,他们连话也不捎了,许多老亲戚就这么撂了。县委宣传部的马干事来符驮村搞调查研究,把符驮村撂亲戚作为移风易俗的典型事例,给县广播站写了一篇广播稿。后来,这篇广播稿又经过几次充实,登在了省报上。
       最初的贪污和腐败也是从这个时候出现的。几年后的四清运动中,头一个挖出来的“四不清分子”就是公共食堂的第一任管理员康正。据康正交待,他是在公共食堂实行饭票定量用餐以后开始贪污的。他贪污过白萝,、也贪污过面粉。工作队的人想不明白没锅没灶为什么贪污面粉?他说他把铁勺当锅用,他让他媳妇半夜起来在铁勺上烙饼。“噢噢,”工作队的人明白了,然后问:“贪污没贪污盐和醋?”康正说根本没想贪污盐和醋,可已经贪污了萝卜,没盐没醋没法调,就顺带着贪污了盐和醋,面饼就萝卜菜。工作队的人咂着嘴说:“听你说得香的。”康正说那是那是和过年一样。还说,也用搪瓷缸子做过拌汤。说完,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气得工作队的人直想踢他。
       康正觉得他没脸见人,捂着被子在炕上睡了许多日子。等第二任第三任管理员被挖出来以后,他才知道他在几个“四不清分子”中是最不贪的一个,也是最没胆的一个。他抬起那条好腿,把被子从炕上蹬了下去,说:“他妈的个厌!”然后跳下炕,出了他家门,在村子的两条街上放肆地各跛了一趟。
       符驮村的人不习惯洗澡,更不习惯老子儿子光丢丢挤在一起洗澡,所以,村上的两间男女澡堂不像公共食堂那么红火。食堂定量以后,洗澡的人就少了,食堂停了以后,就干脆没人去澡堂了。他们承认洗澡是一种享受,但他们认为,胃发烧泛酸水的时候,情况就会不同,人只有解决了胃上的享受,才能享受洗澡。十五 炼钢北存带着满肚子的难过,把符驮村的男女老少召集到皂荚树底下,颤着声给他们说:“毛主席在中南海里砌了炼钢炉炼钢铁哩。”
       他感到他的鼻子酸了一下,就把头抬高朝远处看了一会儿。他听见符驮村的男女老幼们“噢”了一声,就知道他已感染了他们,符驮村大炼钢的热情已经调动起来了。然后,他就上县城找了一趟郭丰县长。他在郭丰县长的办公室里也是颤着声说这句话的。
       他说:“毛主席在中南海砌了炼钢炉了……”
       他感到他的鼻子又要发酸了。这回,他没抬头往远处看。他用两根手指头在鼻子上捏了一下,把走到半道的酸味捏了回去。他说他要在东岭上砌两座炼钢炉。又说:“我派了十几个青壮劳力正在南壕里打土坯哩。砌炉子的匠人也找好了,土坯干了就动工。”
       郭丰县长没有噢,他说毛主席虽然砌了炼钢炉但毛主席没说每个村都要砌,毛主席说全国一盘棋。北存立刻急眼了,说:“我握过毛主席的手啊郭县长!”
       郭丰县长想不来砌炼钢炉和握毛主席的手有什么关系。北存接连说了一串话。他说他一听说毛主席在炼钢他心里就天天发疼。他说他几个晚上没合眼一直想着他和毛主席握手的情景,他难过得不行,还流过眼泪。毛主席的手应该抽纸烟应该插在腰里,毛主席应该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看着全国人民给全国人民招手。
       他说:“毛主席咋能亲自动手呢嘛哎!帝国主义知道了咋看呢嘛哎!”
       郭丰县长说:“毛主席说要赶英超美。”
       北存说:“赶英超美咋能让毛主席动手呢嘛哎哎!”使劲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样子,好像毛主席炼钢的事与他和郭丰都有责任。
       郭丰满怀爱意,耐心地给这位基层党支部书记介绍了全国大炼钢铁的最新情况。他说全国人民都心疼毛主席,都动员起来了,到这个月底,炼钢的劳力要上到九千万。北存说噢噢,难怪毛主席心里发急了,亲自动手了,五亿人才上九千万!别的人呢?郭丰解释说五亿人口不全都是劳力啊,里头有老弱病残,有吃奶的鼻嘴娃啊,还有把守国门的边防军啊,九千万已经不少了,能上的都上了,总不能让边防哨卡的哨兵也去炼钢吧?帝国主义趁机溜进来咋办?
       北存低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想通了,说:“狗日的帝国主义……”
       然后站起来,又说了一句:“我日他个妈哎!”
       北存总能用这种朴素的情感和表达方式赢得郭丰县长以至于地区和省上领导同志的喜爱。
       郭丰笑了,说,帝国主义的妈都是老太婆,你正在年轻力壮的时候不便宜他们妈了。北存说,那就派些老头去,让高人他爸高义德去,也便宜他们了。让康正他爸去。康正他爸没舌头,说话呜哩哇啦,和他们妈胡整去。郭丰县长拍拍北存的肩膀说,行了行了,和帝国主义较量不能在炕上,还是得按毛主席说的炼钢炼铁,打造炮弹,给他们丢过去。北存说,最好直接丢在他们家炕上。临走的时候,郭丰县长给北存传达了县委县政府的安排,说:全县的劳力都去五峰山,砌一百二十座土高炉。他让北存赶紧回村上去安排劳力。
       北存原封不动地把郭丰县长的话带回了符驮村,符驮村的男女老幼和吆麻雀一样情绪激动,很快就有了想象。他们从大炼钢铁想到炮弹,又从炮弹想到帝国主义家的炕,想出许多种炮弹丢在帝国主义家炕上的情景。他们相信解放军个个都是神枪手,每一枚炮弹都不会含糊,不会丢偏,要么从帝国主义家的窗户里射进去,要么从门里,落在炕当中,最好钻透炕坯,在炕灰里爆炸,只有这样的爆炸才过瘾,好看。帝国主义是不是连锅炕呢?如果是连锅炕最好锅里正熬着一锅米汤。
       一直抄着手眯着眼蹲在墙根下的瘦嘴三娃突然开口说话了。三娃年龄不大却显得老成,总爱在紧要处半截砖头一样丢出一句话来,砸得人腰疼。
       三娃说:“帝国主义不睡炕睡的是钢丝床吧?”
       北存说:“三娃你个驴日的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三娃说:“要按你们的意思,得造一种会拐弯的炮弹。你们想想,要钻进人家的窗子,先得过人家的院墙,院墙比窗子高吧?不拐弯没法钻,得这样这样——”
       他抬起他的一支瘦胳膊波浪一样给符驮村的人们闪了几下然后又补了一句:“是不是?还得带个钻头,钻进去再爆炸。”
       这就是三娃的本事,几句话加一个波浪形的动作,就让符驮村的人包括支书北存在内,都哑口无言了。三娃的话虽然噎人,却是有道理的。那时候的炮弹确实不会拐弯,也没有钻头。会拐弯又像带着钻头一样先钻再爆炸的炮弹是几十年以后才有的,帝国主义把几枚这样的炮弹丢进了中国的一个驻外
       使馆,钻透了几层钢筋水泥,在地下室爆炸了。电视上播新闻的时候,正在他家练气功的三娃想起了几十年前关于炮弹的话题,惊讶得睁着眼睛愣了老半天,说:“日他妈,人口里有毒哩,说啥就会有啥,这不炮弹真带上了钻头了。”
       北存没有和三娃纠缠,他说炮弹拐弯不拐弯是解放军的事,咱的事是把五峰山的石头炼成钢炼成铁。他把全村的男女劳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砍树挖矿石,另一部分负责运输。两天后,他们就提走了公共食堂的一口大锅赶着大车拉着架子车驮着铺盖卷进了五峰山。几个月以后,他们和全县十几万男女劳力一起,砍光了五峰山的大树小树,掏出来一车又一车石头,把它们全部塞进了摆在犄角沟里的一百二十座土高炉里。
       北存把万全他爸魁义留在了村上,让他招呼全村的老弱病残和地里的庄稼。
       北存说魁义叔你看全村的精壮劳力要进山炼钢是不是,得有个人照看村上。魁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取下插在脖子背后的长杆烟袋锅,装了一锅旱烟,点着吸了一口,吐出来一团烟雾,然后说:噢么。北存说咱地里只要是庄稼就得有人务劳。魁义又吐了一口烟雾,说,噢么。北存说,你是把式留你在村上我才放心。魁义心里有了一种满足感,嘴里却说,要说把式你满堂叔也是。北存说我满堂叔摇耧耙地是把式扬场还是不如你在行,庄稼已种在地里了不用摇耧耙地了所以还是留你合适。魁义要点头同意了,秀云偏偏在这时候给北存倒了一杯茶水,北存偏偏多说了一句。北存说这次进山至少得三个月时间,炼出钢铁才能回来,咱不能把庄稼烂在地里。
       魁义突然情急了,说:“喷喷唼?三个月?”他不抽烟了,直眼看着北存。
       北存说:“也许得四个月五个月呢。”
       魁义说:“那那秀云呢?”北存说:“秀云是精壮劳力和万全都去。”
       魁义说:“那那那……秀云走了谁给我做饭?”
       北存愣了一下,说:“魁义叔你犯晕了吧咱现在吃的是大灶啊。”
       魁义也愣了一下,自觉失言了,就说:“噢噢噢噢……你看我这脑子。”
       他看了秀云一眼就低头不语了。 北存也看了一眼秀云,在心里笑了,都说魁义扒灰,和儿媳妇秀云好,看来是真的了。他当然不会因为魁义的私情把秀云留在村上。 魁义说:“那,我也去山里炼钢。” 北存说:“全国一盘大棋,符驮村是一盘小棋,再小的棋也得有车马炮卒将士相啊魁义叔,秀云你说呢?”
       北存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秀云。秀云的脸红得像扑了胭脂粉。
       魁义留下了,秀云和万全两口都进了五峰山。北存觉得好奇,就注意上了秀云。
       搭眼看去,秀云并不惹眼。她是那种要细看才能看出好的女人,穿衣服总是朴朴素素的颜色,朴朴素素的式样,都是手工布,不宽也不拙地裹着她的身体,一点也不张扬,让你猜不透她胸脯上的两个奶子到底是大是小。在北存的经验里,不是所有的大奶都比小奶好,那种走着路也要突突跳的大奶很可能捏着没滋没味,反倒不如小一点却紧凑的奶子耐捏。招娣就是这种耐捏的奶子。秀云大概和招娣一样吧?就因为把秀云和招娣想到了一起,一看见秀云,北存就会产生一种冲动。到了五峰山秀云布衫底下的那一对大小不明的奶子时不时地招惹着他,他想找秀云了。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他想试一下。依秀云温和不露的脾性,最多就是个不愿意,绝不会闹到哭天抹泪不可收拾的地步。
       机会很容易找。那天傍晚,他们把砍倒的树滚在一起,北存说你们回去吃饭,我在这儿守着,等九娃的大车来拉,让帮厨的给我送两根葱两个馍来。帮厨的就是秀云。他坐在躺倒的树身上,看着秀云沿着沟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走过来了。秀云不但拿来了馍和葱,还端了一碗白开水。秀云说山路不好走开水溢得已剩半碗了。北存说:“噎住了喝一口就行我不爱喝水。”秀云一直站着,看着北存啃咬大葱和玉米馒头。北存说别站着啊坐。秀云就坐在了树身上。北存说你看你坐那么远。秀云就坐近了。北存说,我是专门让你给我送饭的。秀云说我知道。北存说我心里想的你咋知道?秀云说那天你在我家和我爸说话你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北存说那时候,我只是好奇还没想叫你给我送饭,现在除了好奇还因为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招娣,你说怪不怪?秀云说不怪,是男人都会有想女人的时候。北存说我恐怕再也捏不到招娣的奶子了,秀云你可别把我当流氓看啊。秀云说我没有。北存喝完了碗里的水,说,我不爱喝水今咋就喝了这么多?秀云给北存笑了一下。北存刚放下碗,秀云就解开了她布衫上的纽扣,让北存把手伸过来。北存不但伸了手,连身子也挪了过去。他没捏几下就把秀云仰身放在了树身上。他问秀云硌不?秀云摇摇头,北存就上去了。树在秀云的身子底下,把秀云挺得像弓一样,胸脯上的两个奶子一耸一耸地,和着她轻微的呻吟声,逗惹得北存想捏又想做有些手忙脚乱。
       秀云系纽扣收拾头发的时候,北存已经安静了,他想着刚才的情景,他觉得秀云的两个奶子像兔娃又像梨瓜。难怪把有些女人的奶子叫白兔娃梨瓜呢!他给秀云说,你的奶子就是捏不破的白兔娃梨瓜。整好衣服的秀云又成了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了。她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只是做,不多想也不说,男人做了还要想还要说。从秀云的话里,北存又一次觉得秀云和公公魁义的事不是虚传。他说,你和魁义叔呢?秀云没告诉他。秀云说拉木头的该来了,我得走了。北存还想问,秀云已经拿着空碗—下了沟坡。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犄角沟那边的一百二十座土高炉正烈火熊熊,冒出的火光照红了一大片天。
       北存又想了一会儿秀云。他觉得秀云是个嘴里不说心里有主意的女人。他没让她解扣子她就解了,解得自自然然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忸怩。不显山不露水不是没山没水,只是不显给人看罢了。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秀云说的那样只做不说。香香就不是。香香做完了总要美滋滋不住地咂嘴,还要打枪一样说出来一串好死了好死了。秀云说的不一定是实话吧?人吃了一样好东西,总要回味回味吧?秀云也会回味的,只是不让你看出来。
       北存想,秀云的两个奶子让他觉着好,是树的缘故。树把秀云的胸脯垫高了,奶子就挺了起来,一跳一跳的,要蹦起逃开一样,逗得你心里发痒发急,总想去抓捏它。为了证实他的想法,在另一个傍晚,他和香香试了一次,不像他想的那样。香香是大奶子,挺得太高就不蹦不跳了,而是一嘟噜一嘟噜那种样子反而不好看了。
       他想过和叔伯嫂子莲花试一次。几年前他曾摸捏过莲花的奶子,却没想着把她扳倒,更没想把她扳倒在横躺的树身上。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赵满堂和几个儿子都来山里了,他怕弄不成反让他们合起来揍他。对一个支部书记来说,看一个女人的奶子毕竟是小事,为看奶子挨揍就是大事了,自个儿丢人不说,还会给组织抹黑。在这号事上,他能掂来轻重,也能把住分寸。
       北存是在业余时间做这些想这些事的,一点也没耽误砍树和掏石头。
       魁义火急火燎地来了一趟五峰山。北存以为他是来找秀云的,好多天没见儿媳妇,憋不住了,但不是。他是因为地里的庄稼来找北存的。北存说噢噢我以为你是为另外的事。魁义说:“另外的啥事,和你叔没大没小的胡说。”北存说好好好不胡说了你说。魁义说:你还要不要地里的庄稼了?北存说要啊。不要庄稼留你在村上做啥?魁义说那你立马抽劳力跟我回去收庄稼,你给我扔下的那二三十口子尽是些打呼噜吐痰弓腰驼背的瘸的跛的要不就是捏尿泥甩炮听响声的鼻嘴娃。收不成庄稼。北存指着满山砍树掏石头的人说,你看这阵势,正在火候上了,咋能抽劳力回去?魁义说那就眼看着让庄稼烂在地里?北存说这话我没说,我只说我抽不出劳力。魁义说这不一个意思嘛,我看你是不想要庄稼了。北存说咋不要,有你嘛,还有那二三十个人嘛,你就想点办法往回弄去吧你不能让我在节骨眼上犯错误。魁义没辙了,说,好吧好吧我回去,算我白跑一趟。魁义用眼睛在山坡上砍树掏石头的人里乱瞅。北存说你别乱瞅了秀云不在山上在窑里帮厨哩。魁义说你个屣你咋知道我是找秀云?我找万全哩。北存说万全是运木头运矿石的,不在山上。魁义又乱瞅了一阵,说,我还真要找秀云,我顺便给她和万全带鞋来了。山上路不平费鞋,北存说就是就是,抬脚让魁义看他的鞋底,已经磨穿了。说费鞋咋不给我带一双?魁义已经心不在焉了,说,你可别把你叔当猴耍啊。北存说秀云真在窑里帮厨哩,你看,就沟对面的那排窑洞,过去一问就能问到。
       魁义把鞋交给秀云,只说了几句话就匆忙回去了。砍树掏石头的人下工回来听说以后,有人就给秀云说,看你公公对你多好。秀云红了一下脸,只说了一句“就是”,别人就再没话说了。
       回到村上的魁义看着几百亩焦黄的庄稼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坐在地头上“哇”一声哭了。他仰着头大张着嘴,哭完一声,吸口气又哭第二声。村上的那一帮老弱病残听不下去了,弯着腰驼着背瘸着跛着来到地头劝魁义说,就是把人哭死也不会把庄稼变成粮食的,咱一把一把往回弄吧。
       那些天,魁义和二三十个老弱病残早出晚归,提着笼子拿着剪刀在地里剪谷穗和高粱穗。没来得及剪回来的全落在了地里。
       北存和炼钢的劳力从五峰山撤回来的时候,种麦的时节也错过去了。
       有人在北存跟前感叹说,可惜了啊。北存说,有得就有失,你这是狗屁没用的话。
       北存代表符驮村参加了郭丰县长组织的运铁队伍,敲着锣打着鼓,行程一百多里,把一百二十座土高炉里扒拉出来的上千块铁疙瘩送到了炼钢厂。符驮村的人这才知道,他们炼出的不是真正的钢铁,不能造炮弹,还得继续加工。他们多少有些不服气,甚至有些失落,因为那些铁疙瘩里不但凝结着他们的汗水,也凝结了他们办公共食堂时砸碎的锅片。
       北存比他们会想。北存说有啥不服气的?咱种棉花只能织土布,织不成洋布,要织洋布就得把棉花送到工厂里去,这和咱炼铁一个道理。
       几十年以后,符驮村的后生们故意逗北存说,北存爷北存爷你们当年炼的那些铁疙瘩根本就不能用。北存说放屁,谁说的?后生们说书上写的。北存说识几个字就日他妈假充学问家了尽写些他妈没厌的话。能不能用我还不知道了?我亲自送到炼钢厂的。后生们说就算能用可五峰山上的树没有了这几年常常来沙尘暴。北存说还是放屁的话,五峰山连沙尘暴都挡不住山上有几棵树就挡住了?你们不就想说我们这一辈人不是东西么?我们不是东西你们就是东西了?就算你们是个东西,也是我们的尿日下的。你们敢说不是!不是?他分明动感情了,用手指头指着质问他们。后生们说好好咱换个题,后来呢?炼完钢铁呢?北存心气平顺了许多,说,后来就是三年困难时期,饿肚子了。后生们说就是嘛,不炼钢铁咋能饿肚子?书上说那几年风调雨顺,饿肚子是人为的。北存问书上写没写“苏修”?后生们说什么是苏修?北存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们看的书是谁写的?连“苏修”都不知道还写书?写他妈个厌!没等咱把帝国主义放倒,又出了苏联修正主义,撤走专家让咱们还账,咱的粮食都还了账,当然要饿肚子。他告诫后生们看书要看好书要有个选择性。有些人没经过见过,提着黑笔胡写哩。
       他说,我年纪大了,可记性还在!
       后生们说,饿死了许多人该是事实吧!
       北存说,那是甘省,甘省的女人饿死了丈夫,就领着娃娃来咱这一块找男人。姑娘们饿坏了饿怕了,也来找人,解决了咱村上新一茬光棍的事情。到了一九六四年,甘省民政厅把咱省告到了中央,说咱把他们的女人拐完了,没女人。那时候正恢复经济,中央就下了死命令,省长李启明不敢不听,就亲自讲话说,只要是甘省来的女人一律往回赶,还安排了火
       车一车一车往回送。各村都住了工作组,和民兵一起去各家各户扭甘省女人,正做饭的屙屎尿尿的奶娃的,一律扭着胳膊往车站上送,有的不愿意,哭哭啼啼的,后边跟着一串子家人。有的闻着风声老早跑了,藏在高梁地里,放枪也不出来,风过去后就没事了,有的送回去没多长时间又跑回来了。甘省那尻地方太穷不留女人。
       他说香香险些带了灾,工作组听她说话有甘省口音,就要扭她的胳膊。香香说我是早来的。工作组说政策上讲的只说是甘省女人没说早晚。香香给工作组的人吐了一疙瘩唾沫,撒腿跑了。工作组让民兵追,民兵说她确实是老早来的,生了一堆娃了,不该遣返。民兵不配合工作组只能作罢,就白挨了香香的唾沫。
       他说:饿不死的婆娘旱不死的葱,女人一饿肚子就不管贞节了。没死男人哄骗说死了,来咱这儿渡过困难又自个儿走了。害了不少人,三娃就上过当,不信问三娃去。十六 赔胃事件三娃人瘦,脸也瘦,胭脂骨以下迅速往回收,嘴就显得尤其瘦。有许多让人惊诧的话就是从三娃的这张瘦嘴里丢出来的。符驮村有人嫁女子吃宴席回来,正津津有味地给村上人描说婆家有多好婚宴多体面排场,三娃冷不丁丢出来一句:“毕了毕了要刺刀见红了明天早上腿就会趔着走路。”气得人家抡着胳膊要扇他的瘦嘴。三娃说别别别我不过比你往后多说了一步连晚上的事也说了嘛。
       小到家常琐事,大到国家政务,三娃都有与众不同的说法。抗美援朝时动员年轻人参加志愿军,到处都在说志愿军是最可爱的人,三娃随口丢出来一句:“我看不见得,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他看见有人用眼睛剜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是旧社会,现在,当然了……”他抄起手走了。
       段文锦段先生有一副石头眼镜,常给人炫耀说有多好有多好,三娃不服气,却实在不懂眼镜,丢不出合适的话,就说:“我有一副砣砣镜,一个砣砣望到美国去了,一个砣砣望到台湾去了。”
       符驮村的公共食堂凭饭票供应以后,每次吃饭要排队。三娃站在队列里,发过一句感慨,说:“毛主席给咱发了个三尿碗,没舀就满尿了,没喝就光尿了,没端就打尿了。”还做了个碗险些掉在地上的动作。
       如果三娃不和北存为难,他很可能会随着他的臭嘴一路说下去的,臭嘴说臭话,没人和他较真。可他偏偏给北存出了一个难题,要北存赔他的胃,事情就变得严重了。
       公共食堂毁灶的那天,全村人都去看了。曾经挨门挨户砸锅的那几个民兵每人提着一把镢头,先抡倒了土锅台,然后又抡倒了十几排泥饭桌,抡得人揪心疼。人堆里的三娃突然叫了一声:“我的胃咋办呀嘛啊哈哈哈哈……”三娃像胃痉挛一样抱着肚子蹴在地上,扭曲的脸上已经泪水模糊了。他哭嚎了一阵,然后抹了一把脸,抱着他吃饭的粗瓷老碗说:“我要找北存。”
       三娃问北存毁了锅台还盘不盘新的?北存说公共食堂不办了要盘新的自个儿在家里盘去。三娃说那我的胃咋办?北存说大家都有胃大家咋办你咋办。三娃说不行,我的胃让公共食堂撑大了没法缩小,赔我的胃!
       跳出一个三娃要赔他的胃是小事,全村的人都跳起要赔他们的胃,就是大事了。治不住三娃,小事就有可能发展成大事,所以,北存决定认真对待三娃挑起的“赔胃事件”。
       北存很快就有了办法。那天晚上,他派了两个民兵把三娃叫到佛堂。
       他说:“三娃你先坐我把灯捻子挑高。”
       三娃说:“挑么,挑高了灯亮。”
       北存在油灯上挑了一阵,然后转过身说:“你让我赔胃的事在村上影响很坏。”
       三娃说:“赔胃又不是搞阶级破坏别吓唬我把我当碎娃,胃都撑大了你把公共食堂停了你说你咋赔D巴。”
       北存说:“今晚找你来不是说你的胃而是说你的嘴。”
       三娃说:“嘴和胃是难兄难弟,说哪个都成。”
       北存说:“赔你胃不难,你不就想要个小一点的胃么?我杀一只公鸡把鸡胃给你换上。”
       三娃说:“你可真能想,我一个大男人换个鸡胃?我要我原来的胃。”
       北存说:“你个狗日的吃公共食堂像吃白食一样恨不得憋死,公共食堂就是让你们这号不怕憋死的吃垮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三娃说:“你也一样,全符驮村的人都一样,都是不怕憋死的吃家,你敢说不是?”
       北存说:“胃的事先放下,咱说你的嘴。”
       三娃说:“你不就想说我是瘦嘴臭嘴嘛说吧你说。”
       北存说:“打从五七年反右斗争到现在,我一直想在符驮村找个右派分子,想来想去你就是。”
       三娃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他没想到北存会把他和右派分子连在一起。他说:“我有右派言论么?”
       北存把站在门外的高人叫了进来,高人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翻开来看了三娃一眼,说:“你说你有一副砣砣眼镜,一个砣砣能看到美国,一个砣砣能看到台湾,说没说?”
       三娃说:“这是多少年的事了?”
       北存说:“你别打岔,只说你说没说。”
       三娃说:“我是故意气段先生哩,我咋能有那么一副眼镜嘛我的爷呀,我啥眼镜也没有。”高人给本子上打了个勾,又说:“你说帝国主义睡的不是土炕是钢丝床,是不是用你的砣砣眼镜看见的?”
       三娃说:“我没眼镜我是瞎想的,帝国主义的钢产量比咱多那么多不睡钢丝床睡土炕啊?”
       “你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这哪是我说的明明是一句古话难道你们没听人说过?”
       北存说没有,高人也说没有。
       三娃有些急了,说:“我我我是说了这么一句可我也说了我说的是旧社会。”
       .
       北存说:“旧社会也有红军八路军新四军。”
       三娃傻了,好像害了牙疼,咝咝地吸着气。
       高人又翻过去一页,说:“你说毛主席给你发了个三尿碗,没舀就满尿了,没喝就光尿了,没端就打尿了……”
       三娃呼一下站起来鼓着眼珠子说:“是我说的!咋?难道不是事实?没舀就满了嘛!没喝就光了嘛!公共食堂一散伙,可不就打尿了?咋,不对?”
       北存说:“所以,你是咱符驮村漏网的右派分子。服气不?”
       三娃看见高人在本子上打了个勾,就吼了一声:“高人我日你妈你记我的黑账!”他扑过去要掐高人的脖子。两个民兵在三娃的小腿上踢了一脚,三娃蹲了下去,瘦嘴连抽着:“哟哟哟……”
       高人说:“三娃你误会了,你的这些话是北存让我今天从村上搜集来的。”
       三娃摸着挨踢的腿骨,疼得流出了眼泪,瘦嘴还在抽着:“哟哟哟……”
       第二天,符驮村的人排着队轮留给右派分子三娃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三娃一边抹着脸上的唾沫一边给自己说:“日他妈哎我没事找事我,胃撑大的不是我一个人我为啥要人家赔我的胃呢嘛哎!”
       三娃他妈很快就得到媒人的通知,正给三娃提说的亲事没指望了。女家怕三娃误会,专门捎话说,不是因为右派分子,是因为三娃脸上的那些唾沫。那么多人一人一口,不同人的唾沫气味不同,女子过门后和三娃一个炕上睡,一挨三娃的脸,就会闻到许多人的气味,咋受?
       三娃是“三年困难”后期有了女人的。那时候,符驮村和他同一茬的光棍汉好赖都解决了问题,只剩他一个了。他妈急得嘴上出了一圈水泡。那天放工回来,他妈把三娃堵在院子里,说:“你妈嘴里起了水泡,你不能让你妈全身起水泡吧?”
       三娃说:“我比你还急我到哪儿弄去?找媳妇又不是逮鸡娃我给你逮一个去。”
       他妈说:“不用你逮现成的就有一个你别嫌弃就成。”
       他妈揭开门帘招了一下手,从屋里出来一个陌生女人,跟着又出来两个穿破裆裤的鼻嘴娃。三口人低头站在三娃跟前等三娃表态。三娃说春三月青黄不接我连吃的也没有一下添三张嘴喝西北风啊?啊?啊——他很随意地瞄了一下女人。女人刚洗过脸,白白净净的,他甚至瞄见了女人脖子上的茸毛,心里没根没由地动弹了一下,就不再“啊”了,口气立刻柔软了许多。
       他问女人:“多大了?”
       女人说:“二十七。”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三娃,睫毛一闪,还是个毛眼眼。三娃看看两个碎娃,说:“娃这么大了。”女人又看地了,说:“结婚早么。”“男人呢?”“死了。”“甘省那尻地方咋回事见一个女人说男人死了见一个女人说男人死了。”
       “地里没打下粮食么。”
       “我们这儿也没打下粮食咋就没死几个?”
       女人给三娃笑了一下,说:“就是嘛,女人都往这儿走哩。”
       三娃他妈看着有门儿,就说:“屋里说屋里说。”把两个娃儿领到厨房去了。
       一进屋,女人立刻活泛了许多。拉着三娃的手,用嗔怪的口气怨了三娃一句:“人家死了男人,你没个好心,总该给个好言语,你听你说的话。”就这么一拉手一句话,三娃动心了。晚上,他妈和两个碎娃睡,让三娃和女人接着说话。没说几句话,女人就把三娃的手捂在了她的奶子上。三娃很紧张想把手抽出来,说:“我我我的手打抖哩。”女人不让他抽手,反而让他的手捂得更结实了,说:“你捏你捏着捏着就知道好了,就不抖了。”三娃真捏了,真不抖了。接着,女人就给了三娃比捏奶更好的享受。完事以后,三娃满身大汗都舍不得离开女人的肚子。三娃说:“我的婆呀难怪甘省的男人自个儿饿死也不让女人饿死,这女人也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么。”他一字一板地给女人表决心说:“从今晚开始,有我三娃一口干的,就决不让你和两个娃喝稀的,没稀的喝了,先饿死我三娃。”
       女人一只手搂着三娃,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抹着三娃脊背上的汗。两年以后,一个远路来的陌生男人找到了三娃家门上,操着甘省口音,说他要接他媳妇和孩子回去。三娃和他妈一听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他妈软了一样顺着墙溜了下去,捂着脸只哭不说话。三娃气得直翻白眼。三娃给甘省男人说:“你好意思啊!你说你把娃领回去我也许会同意,你说领媳妇——别急,谁是你媳妇?”甘省男人掏出来一张结婚证让三娃看。三娃瞄了一眼,说:
       “我不看!你拿的那是个尿!我不认!”
       男人说你不认政策认。三娃和女人没领结婚证,没有甘省男人气壮。
       三娃说:“你好意思啊!你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娃出门坑人害人你好意思啊!”
       甘省男人痛苦地捂着脸,说:“我没办法,要不就会饿死的。”
       三娃说:“我也没办法,车驾到半坡了,我不能让你拉牛。要领媳妇就得连我一起领走。”
       男人做了一个笑的模样说:“看你我哥说的,咱不能两个人一个媳妇。”
       三娃说:“咱本来就是两个人一个媳妇,一人轮两年或者一年和一天轮一次有啥区别?你说!”
       女人领着两个娃从屋里出来了。女人显然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像走亲戚的样子。她让甘省男人领着娃先走,在村子外边等她。男人一手拉着一个娃先走了。
       三娃他妈知道已经无法挽回,到自己屋里抹眼泪去了。
       三娃跟着女人进了他们的屋。女人叫了一声三娃哥。三娃说你啥时把我叫哥了?女人说三娃哥我下来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度过饥荒再回去,是我写信叫他来的。三娃说你为啥骗我?女人说不骗你不会收留我的。三娃说我想一辈子收留你不让你走。女人的眼圈红了。女人说三娃哥我吃了你的喝了你的受了你的恩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你就放我走吧。三娃说难怪你跟我睡了两年不给我生娃。女人说我想给你生可想我到头还是要走,给你留下个娃你再找人就难了,就害你了。三娃说你知道他要来,才换了这身衣服。女人说不是的三娃哥,你们在外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越听我越为你难受,我就把我打扮了一下,把他打发走了,我想好好给你一次。三娃说要给就给一辈子,要不就一次别给,给着给着又不给
       了把人吊起来了,想你了我到哪儿抓挖去?女人说:“三娃哥算我求你了你就让我给你一次三娃哥。”女人已经躺在了炕上,伸着手让三娃过去。三娃想起了他们第一天晚上的情景,想起了女人搂着他给他擦汗的样子,就动了心。他上炕了,跪在了女人跟前。女人解着他的裤带。他突然抱住头蜷成一团,哭了:“这咋弄嘛这么叫我咋弄嘛啊啊……”
       女人也是满脸泪水,用手在三娃的头上抚弄着。等三娃的哭声小了些,女人起来整好衣服,下炕给三娃连磕了两个头,又去三娃他妈的屋里,给三娃他妈磕了两个头。
       三娃还在哭。三娃他妈说三娃三娃你媳妇走了。三娃跳下炕追出去,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送送你们。”
       他把他们一家四口一直送到了县城汽车站。
       “文化革命”时期,甘省男人来符驮村偷偷看过三娃一次。他说他们那儿整天批判斗争地富反坏右,想这儿也一样,他媳妇老惦记着三娃,非要他下来看看。三娃说好着哩好着哩,我已经被春成料礓石了,你给你媳妇传个话说我能吃能喝啥都好,就是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会想起她。这是实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甘省男人说:“看你我哥说的,不会不会,咋说你们也是做过夫妻的。”三娃眯着眼,像想一件遥远的事情,说:“那女人,好。”甘省男人说他不敢多停了,他们那里抓革命促生产很紧,出门要请假。他给三娃手里硬塞了两块钱,匆匆走了。
       第二天,三娃就找了个借口,去县城的工农食堂吃了一顿红肉煮馍,剩下的钱留着将来继续吃。
       三娃他妈就是那年死的。他妈放心不下三娃,拉着三娃不撒手。三娃说妈你走你的,你知道我脚大,脚大的人走路稳,不栽跟头。他妈给三娃一个笑,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经过许多年的批斗,三娃看开了,无所谓了。每次批斗时让他交待,他就像学生背书一样把他的那几段著名的右派言论复述一遍,一口气一段:我说了我有个砣砣眼镜一个砣砣望到美国去了另一个望到台湾去了;我说了毛主席给咱发了个三尿碗没舀就满尿了,没喝就光尿了,没端就打尿了;然后再加上一句:“我有罪我罪该万死完了。”这时候,他会长吸进一口气,等待他们喊“打倒三娃”的口号。时间长了,总是这一套,批斗的和被批斗的都感到乏味,三娃别出心裁,想给大家提点精神,在他们喊“打倒三娃”的时候,就学着做了一个电影《平原游击队》里日本鬼子松井大队长挨枪子的动作,龇着瘦嘴抽身向上,然后向后倒。他没拿住自己的身体,胳膊扑闪了几下真倒了,摔成了脑震荡,动不动头晕恶心。
       后来,给各种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平反的时候,三娃去县委组织部要求摘帽子。组织部的人把三娃从头到脚瞄了一下,说:“不像啊。”三娃说难道右派分子是一个娘生的?组织部的人说右派分子都是些识文墨的能说会道的都在机关学校,你教过书?三娃说我上过扫盲班,识文墨,我有右派言论。组织部的人说全县的右派都平反了啊,把你漏了?三娃说有可能我是漏网右派。组织部的人翻了几摞子档案材料,没查到三娃的姓名,说,没你这个人。三娃生气了,说,我当了近二十年右派,你们竟然连个底子都没有。组织部的人说,没底子就证明你不是右派,不存在平反的问题你回去吧。三娃怀着一肚子委屈回去给北存说,狗日的组织部连我的材料都没有。北存拍了一下额颅说,噢噢我忘了给上边报了,然后就笑了,越笑越觉得好笑,就哦嗬嗬嗬啊哈哈哈笑得拉不住闸了,一边擦眼泪一边给三娃说,你个夙人别人平反是为了补发工资你平啥反?每次批斗会你和社员一样记了工分你平啥反?
       三娃是符驮村最先有钱的人中的一个。他买了一头公猪,给人说是从澳大利亚进口的,外国猪和中国猪交配有杂交优势,配出的母后代能多下崽,公后代还可以做种猪,惹得很多人拉着母猪来他家配种。两年后,他把公猪转让给了杨富民的儿子跃进,用公猪赚的钱买了一头奶牛。他不知从哪儿得了秘方,把洗衣粉和成水搅在鲜奶里,再加点“1605”,或者白糖和尿素,奶厂查不出来。
       他每天骑着自行车给奶厂送掺假的牛奶。他不但盖了房子,还娶了一门亲。女人比他小十几岁,因为没生养和丈夫离了婚。三娃给女人说我无所谓我要的是个伴儿不一定非要你生养。村上人说,三娃你行啊天上给你掉饼哩,还是带馅儿的。三娃说旱的时间长了,总能下回雨的。他很能弄,在他五十二岁的时候,女人硬是让他给弄出了一个儿子。他又惊又喜,问女人:“咋回事?”女人说我老觉得是他的问题他不服气冤枉了我。三娃来精神了,去奶厂的路上有人没人都要把自行车铃按得脆响。和人说话的时候三娃倒很低调:“咱儿子小,还得当牛做马哎。”
       由于女人比他小得多,三娃很注意身体,天天练提蛋功。他说媳妇年轻了费人。
       每天早上起来,年过六十的三娃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吸着气,使着力,让两个睾丸一下一下往上提升或降落着。从它们运动的情况看,他还是很行的。
       头晕恶心的老毛病隔几天也会犯一次两次。
       十七 那几年的屁股
       符驮村小学的老师张远光咋看也不像六十岁的人。张老师一年四季穿一件黑平布外套,衣袋里装一把木梳,每次上课前,他都要把木梳放在水盆里点几下,梳一阵头。他头发很好,梳的是那种大背头,经蘸过水的木梳一梳,满头的黑发就亮光光整齐地朝后爬去,使得前面的额头更显饱满。凭这一点,符驮村的人就很满意,都称赞支部书记北存眼力好,没挑错人。
       张老师是北存去教育局亲自挑来的。把娃交给这样的老师教育,即使成不了有大学问的人,也会成为规矩人。每天清早,符驮村的人上工经过小学校门口,都能听见小学校里传出来的念书声:“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人手足,口耳目……”听得他们像喝了油茶一样舒坦。
       在他们的心目中,张老师是神秘的,也是神圣的。他们对张老师一星半点的了解,都是从孩子们嘴里问出来的。
       北存也问过互助,是在互助上二年级的时候。
       “你上这么长时间学了,张老师都给你教了些啥?随便说一个两个我听听。”
       “教悬崖峭壁了。”
       “啥是悬崖峭壁?”
       “张老师说,悬崖峭壁就是很高很高仰着头齐楞齐坎连个脚窝都没有日死驴上不去。” “噢噢,还有呢?” “还有漆黑一片,就是黑马日老鼠伸出手指头,死活看不着。”
       “噢噢……”
       北存觉得这些话他也能说,张老师这么教似乎有些那个,又说不出那个到底是咋个,就说:“还有呢?”
       “张老师说地球是圆的,我们说看不出来。张老师就让我们排成队,从后门出去,在操场上转了一圈,从前门走回来,坐在板凳上。张老师说现在知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了?我们说不知道。张老师用粉笔使劲敲黑板,说,咋不知道?我们从北门出南门进,回到了原地,如果地球不是圆的,我们就回不来了,不知要走到啥地方去。看我们傻不拉叽睁着眼就说,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互助问北存知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北存说你妈的戾张老师说圆的就是圆的。互助说张老师还给他们教过割麦子,是分解动作。互助吸了一口气,仰起脖子,背书一样一字一顿念道:“右手握住镰把儿,拇指在二边,其余四指在另一边,左手向外拢住麦秆,距地面约四五寸处,身体与地面成七十五度角。右手握镰刀,平直伸出,刀刃搭在麦秆距地面一至两寸处,猛力向后一拉……”
       北存无数次割过麦子,都没想到割麦子也能成为学问,觉得很自豪,就说:“没错没错。”并补充了张老师的一个疏漏:“要是个左撇子就该左手握镰。”
       既然是学问,就马虎不得,他想找个空闲时间和张老师谈谈。
       北存和张老师有过一次谈话,那是在许多天以后。他们没有探讨学问,因为他们遇到了同一个麻烦。
       谈话是在北存家的院子里进行的。北存满脸通红,一边系着裤带一边抽开了门闩,说:“是张老师啊请进请进。”
       张老师说:“我的上课铃不起作用了,二十几个学生天天迟到。”
       北存说:“我的上工铃也不起作用了,敲几遍没人上工。”
       这时候,北存已系好了裤带。北存说:“全村人一天三顿都吃高粱面卷高梁面搅团高梁面驴蹄子屙不出来屎都在茅房里抠屁股哩。张老师你吃的是派饭也是三顿高梁啊难道你能屙出来?”
       “一样一样。”
       “就是嘛,我以为学问也能当油使。”
       “不能不能,我怕耽误学生上课,天不亮就起来做这事,现在我明白了,既然全村人都出了问题我也就不用起大早了。”
       北存说:“不不不,你还是起大早吧,社员上工不利索是因为大人要管娃娃,你就当给村上帮忙,学生娃的问题交给你在学校解决,好么?”
       支部书记一脸祈求的神情,张老师不好拒绝,就继续起大早。二十几个学生娃提着板凳背着书包到齐了,张老师正好办完自己的事,就接着给他们办。张老师说排队排队。学生们排好队。张老师说进茅房进茅房。学生们就进茅房。开始的时候,张老师一个一个解决,很快就力不从心了,不但费时间,还费手指头。还有腰和腿也难以支持。张老师就换了个办法。他说你们站成一圈听口令:脱裤子——撅屁股——使力——学生们按口令行事,撅着屁股开始使力。他们挣出来一寸多长的东西。张老师说掰吧,后边的给前边的掰,掰断外边的再抠里边的,他告诫他们要认真,要小心,孩子们很快就忘记了痛苦,像做游戏一样。
       为了减轻痛苦,北存试图把学生娃的经验推广到全村,却没人响应。他们说大人咋能像碎娃一样做事?全村人站成一个圆圈撅着屁股你抠我的我抠你的好意思?万一有人乘机搞破坏呢?乱抠呢?还是自家人抠自家人保险。他们建议北存另想办法。他们说北存啊北存咱不能让屁股把咱箍住,看问题要看本质屁股的问题是表面现象,根本的问题在另外的地方咱能不能不吃高梁改吃别的? 北存说:“好吧那就吃大白菜。” 那一年符驮村种了二百亩大白菜,并大获丰收。屙不下的问题解决了,却出现了新的问题,他们很快就拉肚子屙绿水了,甚至发展到没法控制的地步,紧跑慢跑不到茅房就流在了裤裆里。阳光好的时候,符驮村每家每户的院子都扯着几根绳,上边搭晾着各式各样的裤子。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天到晚屁股老是水浸浸的,不走路也疼,然后就溃烂。不到半年,有人的肚子就薄成了一张纸,隔着肚皮能看见肠子。按符驮村人的说法,吃大白菜屙绿水的原因和吃高粱屙不下一样,都是没有油的缘故,肠子上不但挂不住东西,还把原有的一点老基本也剐带走了,就是铁做的肚皮也经不住这么剐的。
       他们每人分到过一两油。他们每次用筷子在油罐里蘸着往水煮白菜里淋那么一点,筷子上有水,一年下来,罐罐里的油不但没少反而多了。事后提说起来,有人认为是吃油的方法不对,有人不服气,他妈没厌的话,一人一两油倒在碗里端起全喝了也不顶尿用。
       事实上整整三年的时间里符驮村里人的屁股和肚子从没有安生过。他们尝试着吃过许多东西,玉米芯子啦、谷糖啦、榆钱儿啦、椿树叶子啦;也发明过许多吃法,烙成饼子啦,蒸成疙瘩啦,熬成糊糊啦等等等等。也就是在那时候,他们知道了“毛儿眼”里虽然有白色的甜汁,却不能吃,有毒,吃了要翻白眼;也知道了玉米芯子磨成粉做成糊糊喝了以后胃就会像上吊一样难过。
       “可是,我们熬过来了。”北存的手指头像鼓槌一样在空气里敲着,“我们挨饿了.,但没饿死,全国多少人饿死了符驮村一个没有。我们饿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嘬着唾沫哄肚子,白天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我们没办法。我们要对付狗日的帝国主义把时间炼了钢铁耽搁了庄稼,后来又要对付嫖客日的苏联修正主义把小麦交了公粮给他们顶账还债,我们只能
       吃高梁面驴蹄子水煮大白菜。我们熬过来了。我们按毛主席说的用精神战胜了物质。毛主席没吃肉我们算啥?全国人民都知道毛主席爱吃红烧肉毛主席三年没吃我们算啥?”
       熬过那三年的符驮村人都赞同北存的说法。他们和北存一样,一直对吃肉保持着冥顽不化的情感,认为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北存过七十大寿的时候,互助在县城新开的一家饭馆摆了一桌“菌子宴”,给他爸介绍说:这都是天然的野生的你好好吃。北存说肉呢?互助说没要肉。北存不吃了,互助说这都是好东西比肉贵几倍的价钱。北存抓起一把鲜蘑菇说:这不是狗尿苔么?野地里长的,狗尿浇出来的东西比肉好吃?北存要掀桌子。互助说你看你看我是为你好。北存说为我好就给我上肉。互助说好吧好吧来一盆瘦肉。北存说我要肥的肥肉香。互助说你不嫌腻啊?北存说我觉着香。互助说,安,唼,唼!他要了一盆红烧肉片。
       他们耐住了饥饿,耐住了屁股带给他们的烦恼,却耐不住母猫叫春的折磨。
       在吃大白菜的那年冬天,他们合伙弄死了徐培兰家的那只母猫。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正是符驮村的人躺在炕上往肚子里咽唾沫的时候。徐培兰家的母猫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叫春,它在一家的后墙上叫了一阵,然后跳到另一家的后墙上继续叫,全村都能听见。他们忍了几个晚上,忍不住了,就去找北存。
       他们认定单身女人徐培兰是别有用心。徐培兰过门后没等到怀孕,男人石柱就参军去了朝鲜前线,半年后死在了战场上。徐培兰不但没改嫁,还以石柱他哥趁媳妇回娘家半夜捅她的窗户为由,和石柱父母哥嫂分门另过了,单住了一个院子,并从石柱父母手里争来了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说石柱是为保卫国家死的,她要为石柱守寡。她没娃,就养了那只母猫。她知道符驮村的人正处在有心无力的时候,就故意把那只叫春的母猫放出来撩拨人心。就算她不是故意撩拨,结果是一样的。符驮村的人忍饥挨饿抠屁股流酸水是因为对付美帝和苏修,大家情愿。听母猫叫春呢?他们不愿意受母猫的撩拨,要求北存找徐培兰谈话,为民除害。北存说叫春的是母猫不是徐培兰找了也没用。他们坚持让北存去找。他们说猫不通人话但养母猫的徐培兰是通人话的。北存说徐培兰是革命烈士家属。他们说咱要治的是母猫又不是徐培兰。北存说好吧,就找了徐培兰。谈话是循序渐进的:
       “你家的母猫叫春哩。”“就是就是。天天晚上叫。”“听着不顺耳。”“没听说猫叫春还得让人顺耳。”“没公猫,叫也是白叫。”“这是它的事,就让它白叫去,人活在世上还不能事事遂心呢,何况一只母猫。”
       “它叫唤会引得人想五想六,要在平常还行,咱村现在这情况,都饿着肚子,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也没力气。” “你没力气是你一个人睡一个炕,别人呢?有了想法咋办?没力气咋做?心里干发急!这不是故意撩拨人吗?你让它白天叫不行?”
       “我没法让它白天叫。”
       “要不你把它拴在枕头上,让它在你的被窝里叫去。”“我从来没拴过我家猫。”“你从今晚开始拴。”“不拴。”“不拴不行,村上人不答应。”
       “没良心他们真没良心,除四害的时候我家猫还为咱村下过一窝猫娃哩。”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过去咱屙不下抠尻子了?屙绿水了?半夜睡不着往肚子里咽唾沫了?”
       北存给徐培兰指了两条出路,要么把母猫掐死吃肉,要么放在野外踢一脚让它当野猫去。徐培兰说我不。她说这么多年她和母猫有了感情,还说符驮村的人和一只母猫较劲真没意思。
       北存没办法,只好动用了民兵。他先让香香和秀云扭住徐培兰的胳膊,然后让民兵冲进去用棉袄扑住了那只母猫。全村人跟在两个民兵的后边,一直走到村外的涝池那里,看着民兵扬手把那只母猫扔在了涝池里。
       没有了母猫的干扰,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便能安安静静地在他们的炕上咽唾沫了。
       母猫死后不久,徐培兰就放弃了做一辈子革命烈属的打算,把那块牌子还给了石柱父母,回娘家准备改嫁。离开符驮村的时候,她很想转过身朝村子吐一口,又担心被人看见挨揍,就没吐。她擤了一下鼻子,好像很伤感。
       后来,北存作为全国劳模去农学院上了两年大学,等他回来的时候,小学老师张远光已经走了。张老师的婆娘来看张老师,第二天上课,张老师穿错了袜子。学生们笑他,说,张老师你把袜子穿错了,张老师一看,一只脚上穿着自己的,另一只脚上是婆娘的。学生说老师你赶紧回去换。张老师回去又回来了说,我没法换,屋里的也是一只黑的一只蓝的。学生们把这件事传遍了全村,张老师感到很狼狈,就去县教育局,说他年龄大了时不时犯糊涂教不成书了,就办了退休。 再后来,符驮村就文化大革命了。第三部十八造反无理二贵要去县上给村上的母驴配种。他总能领到这种记高工分又有伙食补助的差事,有人认为是香香隔三差五给北存铺被窝的缘故,其实不尽然。二贵和县农场的配种员王爱护是朋友,能保证让母驴使用39号种马。北存也是这么解释的:只要咱想让咱的母驴下好骡子,就得用39号马,用39号马,就得找那个王爱护,谁有这个把握?只有二贵。北存还说,这就叫不打无把握的仗。
       那天早上,二贵拉着母驴走到马道的时候,村上人已领完工走光了。他没有偷懒,站到了照壁跟前。
       那是一面新砌的照壁,刷了一层白石灰。农中毕业生祥林使用的是当时流行的塑料模子,用喷雾枪给上边喷了一阵墨粉,喷出了一幅放光芒的毛主席头像。底下是一行美术字:请示汇报台。
       这是符驮村正在“文化革命”的一个标志。
       每天早晚,符驮村的男女劳力都要站在这里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叫早请示晚汇报,是必做的功课。二贵当然不能省略。马道里空荡荡的。他拉着母驴离照壁上的毛主席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正要开口说话,母驴有些不耐烦了,挪了几下蹄子,打扰了他。他扬手在母驴的嘴上打了一下,说:
       “急着挨尿呀?”
       一想,母驴寻驹几天了,不着急就不对了,就补了一句:
       “着急也不在这一会儿啊,靠边靠边。”
       然后,二贵整整衣服,两脚并齐,重新掏出一脸的恭敬,对着微笑又慈祥的毛主席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今天的任务是去农场给这头母驴配种。我向您老人家保证,一定要让母驴使用那匹39号种马。它是退役下来的军马,有军队的作风,配种和打枪一样,不但稳而且准,从来都是一次成功。您老人家在这儿等着,晚上回来我给您报喜。”
       一位新来的配种员接待了二贵。配种员伸手要介绍信。二贵说我找爱护,你把王爱护给我找来。配种员说农场没有王爱护只有王司令。二贵立刻就明白了。二贵说你别给我卖关子,啥社会出啥人大跃进出劳模,文化大革命出司令你说的那个王司令想必就是王爱护。配种员觉得二贵出言不凡,就问他是王司令的什么人。二贵说:“朋友。”配种员说噢噢噢噢,就把二贵领到一间宽敞的办公室。
       二贵把王爱护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来回,说:
       “还是那个人么。噢噢胳膊上多了一个红卫兵袖标,显得精神了。”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羊群烟扔给王爱护。王爱护又把烟给他扔了回来。他愣了一下,说:“咋啦?”每次来配种,他都要从伙食补助里拿出九分钱买一盒羊群烟给王爱护,这是母驴使用39号的保证,也是他和王爱护成为朋友的原因。王爱护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延安烟,弹出一支递给二贵,说,抽我的。又弹出一支,叼在自己嘴上。二贵说噢噢抽延安了。一个红袖章,一个延安烟,两个变化,就是天大的变化。王爱护确实不是王爱护了。
       但母驴还是要配种的。
       二贵说:“我来给母驴配种。”
       王爱护说:“不急不急。”
       他要二贵给他谈谈符驮村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二贵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王爱护让他讲得具体一点,二贵就列举了几条:
       第一:每家每户不用花钱就得到了一套毛选四卷,还有一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不识字没关系,捡一样东西总比丢一样东西好,把四卷本的毛选摞起来摆在柜盖上,再放上去一尊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一挑门帘就能看到,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走进了耕读之家。
       第二,在县城群众堂召开的万人大会上,揪斗县长郭丰一杆子人的那一天,符驮村的男女劳力都去参加了,顺便逛了一回县城,用补助的两毛五分钱在工农食堂吃了一顿红肉煮馍。
       第三,劳动的样式又有了新的变化,比如说拔棉花秆挖玉米秆,不但费力而且枯燥,如果让所有的劳力排成一队,一边拔挖一边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效果就完全不同了,用高人的话说,劳动就和演戏一样了。棉花秆玉米秆就是鸠山是座山雕是黄世仁是胡传魁和刁德一,攥着抬钩和小镢头的劳力们个个都是李玉和是杨子荣是大春是郭建光,就不觉得枯燥费力了。
       第四,所有的资本主义尾巴已经割掉了,铲了自留地里的菠菜和葱,铲的时候人心里直发疼,铲完以后,就不疼了,因为大家都一样,都没有尾巴了。
       二贵还要讲第五条,王爱护不愿听了。王爱护又接上了一支延安,长吸了一口,烟雾在肚子里打了一个转儿,又从鼻子里游了出来。然后,王爱护说:
       “这不叫形势大好,而是形势大糟,北存还掌权是不是?”
       二贵说:“是啊,从互助组人民公社大跃进,一直是他。”
       王爱护说:“那我再问你,为什么没人造他的反?”
       二贵被问住了。是啊,为什么没人造北存的反?连县长郭丰都让人放翻了,咋就没人敢翻北存?
       王爱护说:“你二贵不能满足于拉着母驴配种要立新功啊我的朋友。”
       二贵说:“种一定要配,因为我给毛主席下过保证了,晚上回去要向他老人家汇报。”
       王爱护说:“你咋就听不懂人话呢?我是说除了配种还得造反。”
       二贵说:“总要有个理由吧?”
       王爱护说:“毛主席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你还要让毛主席给你咋说?”
       二贵说:“你就这么当了司令把你们农场放翻的?”
       王爱护说:“当然。”
       二贵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豪气。他说爱护你给我一个红袖章。王爱护立刻把胳膊上的抹下来给了二贵。二贵在胳膊上试了试,又褪了下来。王爱护以为二贵不要了,说,咋?二贵把红袖章塞进衣兜里,说,一来,我怕路上碰见熟人,二来,我得回去和我哥商量商量,他是贫协主任。毛主席说要三思而行。王爱护说毛主席没这样说吧?有最新指示?二贵说配种吧配种吧母驴要急病了。王爱护拒绝了他的要求,在符驮村阶级斗争的盖子没揭开以前,县农场拒绝给符驮村的母驴配种。二贵说我回去没法给毛主席交待。王爱护说母驴寻驹事小造反夺权事大毛主席会支持你的。 一出县农场的大门,二贵就有些心虚了。他感到衣兜里的红袖章像火炭一样,烤得他浑身不自在。他不时地把手伸进衣兜里揉捏着。母驴空跑了一趟,比来时更不老实,尥着蹶子想挣脱缰绳,累得二贵头上出了几道汗。二贵说我把你叫婆哩你好好走路不是我不愿解决你的问题是王爱护不让嘛我的婆哎。二贵说日他妈等我把红袖章戴在胳膊上我就不会这么不自在了红袖章只有戴在胳膊上才是红袖章。二贵说北存我日你个妈哎你为啥不娶个女人偷别人的凭这一点我就有一万个理由造你狗日的反何况毛主席说造反不用理由。二贵这么骂说了一路,心里就满满当当的不再虚了。
       看见村头伞盖一样的皂荚树的时候,二贵停止了骂说。他紧紧地攥着驴缰绳站了一会儿。
       他说:“日他妈我的心咋又虚了我?”
       
       二贵悄儿没声地把母驴拴在了驴槽上。二贵离开的时候母驴又尥了一次蹶子。饲养员说没配?二贵说没配。饲养员说就是嘛配了就不会尥蹶子了。二贵说:39号马接连配了三个轮到咱是第四个死活不上去了,边说边像做了贼一样脱身离开了饲养室。
       吃过晚饭要记工分,二贵没去。他躺在炕上了。香香说咋了咋了?以为他病了,用手背在二贵的额颅上贴了一阵,说,不烧么。二贵说我累了你去记工。香香拿着记工本出了马道。
       砌了照壁以后,符驮村领工派活记工分都挪在了照壁跟前,那时候已通了电,电杆上亮着一盏一千瓦的灯泡,把马道照得通亮。记工前要向毛主席汇报。二贵没完成任务,不敢面对微笑又慈祥的毛主席,更怕碰见北存。北存要问他话呢?咋回答?所以他不去。
       还有,他想给自己提提气。他要想办法把那股豪气寻回来。
       他先在被窝里做了一阵深呼吸,然后坐起来,掏出那只红袖章看了一阵,又把红袖章戴在胳膊上感受了一阵。他想他应该站起来,就踢开被子站在炕上,攥着拳头使了一阵力,还是不见豪气上身,他就开始踩着脚步一遍一遍地念造反有理。女儿亚娥听见了屋里的响动,跑进来歪头看看二贵说:“爸你在弄啥?”二贵说爸在给自己打气爸要造反出去出去。然后,香香就回来了。二贵立刻收了红袖章,缩进了被窝。他不想让香香知道。他问香香:“见北存没有?”香香说:“见了。”“他没问我?”“没问。”“噢噢,”他说,“我今晚上肯定睡不着觉了我得找大贵去。” 他真去了大贵家。 香香莫名其妙,问亚娥:“你爸咋了?”亚娥说我爸戴着红袖章在炕上走步子说他要造反。香香立刻变了脸色说:“了不得了不得了。”风一样跑了出去。
       她没找二贵。她去了北存家,她说你麻利快些去大贵家二贵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红袖章要造反你别说是我说的。
       大贵早早脱衣服睡觉了,说有事明天再说。二贵说我等不到明天你快穿衣服起来。二贵问大贵:“你怕不怕北存?”大贵说:“你这话问得怪。”“你只说你怕还是不怕他?”“我一不偷二不抢我为啥要怕他?”“那好,你去造他的反。”二贵拿出了红袖章把王爱护给他说的话给大贵说了一遍,然后说:“本来我想造他的反,可我怕他,为啥怕,说不清,反正怕他。你不怕你去。”
       大贵把红袖章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动心了,说:“能行?”
       二贵说:“咋不行?王爱护一个配种的,戴上这东西就把农场放翻了。郭丰县长也是让戴过这东西的人放翻的,你是贫协主任,为啥就放不翻北存?放翻北存,你掌符驮村的权,我给你做帮手。”
       大贵说:“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吧?”
       二贵说:“你把红袖章戴上感觉感觉。”
       他把红袖章给大贵戴在了胳膊上,让大贵转了一个圈儿,说:“咋样?” 大贵说:“不咋样。” 二贵说:“再感觉感觉。” 大贵又转了一个圈儿。 二贵说:“你去找北存宣布夺权让他下台,以后敲上工铃的就是你了。”
       北存推门进来了,说:“谁要敲上工铃?”
       大贵二贵没想到北存会来,立刻梗直了脖子。
       北存说:“嗯?问你们话呢!”
       大贵说:“你你你咋来了?”
       他想抹掉胳膊上的红袖章,又觉得太显眼,就没动。他感到他的胳膊里像钻了几只毛毛虫,很难受。
       二贵眼看要坏事,不知哪儿来了勇气,说:“哥你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他。”
       大贵就说:“我要造你的反。”
       北存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大贵。
       大贵说:“你掌了这么多年的权,也该下台了。”
       又说:“同意不同意你给句话别老这么看我。”
       北存突然吼了一声:“你妈的个戾!”大贵和二贵都被吓了一跳。大贵说:“咋?”北存又吼了一声:“我日你妈!”大贵眨着眼,往后退了一步,说:“凭啥?”北存说:“你个人贩子没收拾你还成精了!”大贵说:“谁是人贩子谁成精了?”北存说:“你婆娘从哪来的?二贵的婆娘哪来的?咱村上的甘省女人都是你们兄弟贩来的!你敢说不是?”
       大贵立刻泄了劲,说:“好吧算我是狗日的我不造反了。”
       北存说:“我让民兵把你的婆娘遣返回去。”
       大贵说:“别,你别。”他退下了红袖章,说:“是二贵拿回来的。”
       二贵说:“是王爱护给我的。母驴没配,明天我再去。”
       北存说:“不用你去了你到羊毛湾修水库去。”
       大贵问:“我呢?”
       北存想了想,说:“你还当你的贫协主任。”
       二贵窝了一肚子晦气怨气恨气,一进门,就把红袖章甩在了炕上。香香说咋啦?二贵说日他妈别人戴上了红袖章就能造反夺权我就不行,大贵也不行。香香把红袖章用手抚平看了一阵说,别人戴上就成了龙你戴上就是虫。二贵说,他狗日的让我去羊毛湾。香香说羊毛湾就羊毛湾,照样挣工分,省得惹是生非。二贵说你狗日的好像他是你男人快脱!
       二贵怀着气在香香身上使了一阵蛮力。香香恼了,把二贵从身上掀了下去,说:“不弄了不弄了你把我弄疼了。”
       二贵想再弄,又不愿给香香说好话,就背对香香躺着,看了一会儿墙壁,然后睡了。
       二贵去羊毛湾水库的当天晚上,香香又给北存铺了一次被窝。她先在北存他妈赵王氏的屋里坐了一会儿,和赵王氏拉了几句家常,然后才去的北存屋。她扫完炕铺好被窝,看了北存一眼,说:
       “咋办?”
       北存说:“你看。”
       香香笑了一下,拉灭了灯,开始脱衣服。北存闻见了一股雪花膏的味道,咽了一口唾沫。香香钻进被窝,撩开被角让北存进来。北存一上身,香香就噢了一声,扭过头去,舒服地抽了一口气,说,好死了,用腿夹紧了北存。北存这才问香香:
       “让二贵去羊毛湾你有意见没?”
       香香说:“噢——没。”
       “服气不?”
       “噢——服气。”
       香香把北存夹得更紧了。北存出了一身汗,趴在香香身上不动了,喘着气。香香也松了劲,用手抹了一会儿北存脊背上的汗水。
       香香说:“你咋不戴个红袖章?”
       北存说:“我在心里戴着哩。”
       香香口里没说,心里更佩服北存了。别人弄事在表皮面上,北存在心里哩,多亏她让北存拦住了二贵,真闹起来,一百个大贵二贵也弄不过他的。
       她想起了去羊毛湾水库的二贵,觉得二贵很可怜。
       她说:“你给二贵把工分记够。”
       北存说:“那当然。”
       她把自己从北存身子底下抽了出来,穿好衣服,北存已经打鼾了。
       回到家,她看见屋里亮着灯,进去一看,竟是二贵。
       二贵在炕中间蹲着。她说你你你咋没走?二贵说我走到半道又拐回来了。她说你你你干啥?二贵伸手把她从炕底下提了上来,说:我要日你。她拨打着二贵说,你把我的胳膊我的胳膊。二贵已撕开了她衣服,把她放在了身子底下,一边解自己的裤带一边说:脱你的。香香平稳了一些,往下退着裤子,说,你可省点力气别弄疼我啊。二贵说为啥?你让北存个驴日下的省力气不?香香说你胡说我不让你弄了。二贵说那我就掐死你谁也别弄。二贵和上一次一样使了一阵蛮力,真弄疼了香香。香香忍着,没吭声,硬是和二贵又做了一次。一完事,二贵就提铺盖要走。香香表现得很温柔,说:“你好好睡一觉天亮走。”二贵说我这就走省得让北存驴日下的看见。香香说六十里路哩。二贵说我走快些天不大亮就到了。
       二贵再也没有过非分之想。他是这么给人说他那一次未遂的造反的:
       “我险些成了符驮村的风云人物。为啥没成?我把对象选错了。北京的红卫兵造刘少奇的反造邓小平的反,咋不造毛主席的反?他们都是二把手三把手,所以他们成了。毛主席是一把手,让他们造造毛主席的反试试?”
       当然,这已是许多年后的话了。十九 像章
       符驮村人习惯把一些字或词重叠起来使用,以
       区别这个字或词所指称的东西的大小粗细和长短。比如缸是盛水用的大缸,缸缸则是喝水用的茶缸。房是人住的房屋,房房则是猪羊鸡的寝室,或搭盖在地头看护庄稼的矮房,也叫庵子。椽是房屋上使用的,房房上使用的叫椽椽。绳是捆绑大东西的,绳绳是扎小东西的。
       马跟的小儿子马来扎裤腰的裤带是截麻绳绳。那年他十一岁,上小学三年级。
       符驮村人有“看忙罢”的讲究,每年新麦下来,要蒸白包包馍,在馍顶上用细竹筒点上六个小红圈儿,组成一个梅花的图案,叫礼馍,提着串亲戚让亲戚们尝新麦的滋味,分享丰收的喜悦。从大跃进人民公社以后,直到文化大革命,符驮村的人格外忙,没有了走亲戚的时间,但“看忙罢”的习俗还在,只是改由孩子们走形式了。
       马跟说马来你到你姑家看忙罢去。马来说我不我要上学。马跟说你妈的个厌三里路你放学了去你姑家,吃顿饭回来接着上学两不耽误。马来说让我哥去。马跟说你哥去你舅家。马来说让他都去。马跟说我揍你个驴日的。马来就去了他姑家。
       马来是放学后直接从学校去的,走到他姑家村口才想起没提礼馍,要拐回去提礼馍就会耽误吃饭,还会耽误上学。马来没拐,径直进了村,来到了他姑家门口。他姑家人不在,门上挂着一把锁。人不在蒸馍笼里总该有馍吧?他叫了几声姑,从门底下钻了进去。他一边叫着姑一边窜了几间屋子,然后就窜到了厨房。蒸馍笼里果然有馍,冷的。不要紧,典壶里有开水,泡着吃。马来从蒸馍笼里拿了两个冷馍,取了筷子碗,又提了典壶,又在腌菜缸里捞了一块咸萝卜,来到他姑的屋里,蹴在木柜跟前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解决了午饭的问题。就在他解决午饭的过程中,他看见他姑的柜盖上摆放的毛主席半身像是瓷做的,比他家的那尊石膏像光滑好看。他想把他姑家的这一尊拿回去,送礼馍的时候把他家的那一尊换给他姑。他收拾了碗筷,就把那尊瓷像揣进了怀里,从门底下钻了出来。
       出了村,他把那尊瓷像从怀里拿了出来,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一个来回,还朝底部的圆洞里吹了一口气。他有些不放心了。万一从怀里掉出来呢?跌碎了呢?他想把它放在一个牢靠的地方。他没拿书包,书包在教室里。他裤子上没口袋,布衫上口袋太小,放不进去。包在布衫里吧,他脱下布衫包了瓷像,提在手里走了一阵,还是担心它从布衫里会掉出来。他不想这么担着心走路。他想彻底解决问题。他站住了,把它从布衫里拿出来,又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一个来回,又朝底部的圆洞里吹了一口气,然后朝着太阳眨朦了几下小眼,用手在大腿上搓了一阵,就搓出了办法。他解下了作裤带用的麻绳绳,又顺手找到了一块半截砖头。他把麻绳绳的一头拴在瓷像的脖子上,另一头拴在了半截砖头上,朝肩膀上前后一搭。没有比这办法更牢靠的办法了,而且不用手扶,手正好用来提裤腰。就这么,马跟的小儿子马来很放心地提着裤腰,背着那尊毛主席的半身瓷像和一块起平衡作用的半截砖头,在夏天灼热的阳光里阔步朝回走着,踩着节拍,哼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曲调。
       有人刹住自行车闸,拦住了他。
       是公社革委会的吴文书。
       哎哎你个碎夙你咋回事?
       双手提着裤子的马来站住了,前胸的毛主席和后背的半截砖还在晃悠着。他朝吴文书瞪了一下眼,说:“没咋回事我没裤带了。”“我没问你的裤带问你的肩膀呢。”“噢噢噢我怕掉在地上。”“哎哎哎你个碎凤还挺会说的不行你别走。”吴文书跳下自行车,捏住了马来的耳朵。
       马来挣脱着,说:“你放开你捏我打碎了毛主席像你赔!”
       吴文书说回村回村。他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扯着马来的耳朵,把马来扯进了村子。
       说马来想用麻绳绳把毛主席勒死,很难让人相信,可他分明把麻绳绳勒在了毛主席的脖子上,咋解释?下边是北存和马来的谈话:掉“你为啥要这么弄?”“我怕摔在地上。”“没别的办法?”“没有。比如说,端在手上。我怕我拿不住万了。”“咋就想到了麻绳绳?”“我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麻绳绳保险。”“砖头呢?”“用了麻绳绳就没有裤带了,我要提裤子,我就想到了砖头,刚好就有一块砖头。”
       “还有呢?”
       “没有了。”
       “那我就替你想,开始的时候你想勒,勒了一阵你又想用砖头砸,对不?”“不对,我没这么想,是你想的。”“那你为啥不找个别的东西偏偏找了个砖头?”“刚好有一块砖头。”“咱换个说法,见过人上吊么?”
       “没有。”
       “听说过没?”
       “听说过。”
       “咋上吊?”
       “脖子上拴绳子。不是吗?你说。我没想吊死毛主席。” “想勒死,是不?” “不是。”“连一丝丝都没有?一丝丝?”“我没想勒死毛主席。”“那你把麻绳绳勒在毛主席的脖子上了嘛。”“我怕掉在地上。”“看看看说着说着你又说回去了。”“我没有没有没有!”“你别叫别叫你个碎凤我和你不说了你和你老师说去。”
       北存把马来交给了符驮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彩萍。那时候小学已改由本村的只拿工分不拿工资的民办教师教课了。彩萍二十岁,完小毕业,扎着两根小辫子,是那种脾气温和做事也温和的女子。北存给彩萍交待说,不要打不要骂好好给他说。彩萍说他要不说咋办?北存说那你就想个办法。彩萍让马来站在讲台上回答她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把麻绳绳拴在毛主席的脖子上?马来不回答。彩萍说你不说你就别想吃饭。马来说不吃就不吃。彩萍抱来一摞作业本,一边改作业一边给教室里的学生们说:你们听见没有?马来不说咱谁也别想吃饭。学生们喊叫着让马来说,有个学生跳上去踢了马来一脚。彩萍说不要打不要骂,另想个办法。几个学生嘀咕了一阵,就围上去按住马来,让其他同学排成队挨个给马来脸上吐唾沫。这是符驮村人表达愤怒和轻蔑时惯用的方式。马来开始还想挣扎,挣不开,就还一口唾沫回去。但马来的唾沫是有限的,很快就吐干了。吐得头晕,就闭上眼睛不再吐了。三十几个学生吐得有条不紊,吐过一轮,然后吐第二轮,第三轮。有的专门朝鼻子上吐,有的专门朝眼睛上吐,一直吐到放学的时候,吐得肚子饿,没有了热情,就给彩萍说:老师我们肚子饿了。彩萍正好批改完了作业本,说,好了不吐了不让他说了。她又把马来交给了北存。彩萍说,几十个同学的唾沫也没能让他开口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北存叫来了马跟和马跟的婆娘韩素芳。马跟和韩素芳一进保管室就要扑上去撕抓马来,看守的民兵拦住了他们,说,别别,打死了他谁负责?马跟和韩素芳各自抹了一下鼻子上的汗。马跟说马来啊马来你个驴日下的你咋想起用麻绳绳嘛你个驴日的哎。韩素芳说你个嫖客日下的你咋办嘛哎。他们一直僵持到半夜,马来还是不改口:我没想勒死毛主席我怕掉在地上。马跟十五岁的大儿子马粮来了。马粮上去就踢了他弟马来一脚,说,日你妈你惹事。马跟抬手给了马粮一巴掌扇在了马粮的脖子上,马跟说你日谁他妈?他妈也是你妈你日去,日去。马粮摸着被扇疼的脖子不吭声了。
       马来说:“我饿了。”
       马跟说:“你拴麻绳绳的时候昨不说饿?你绑半截砖头的时候咋不说饿?”
       韩素芳说:“你还知道饿啊!”
       马跟说:“你就赶紧说吧你为啥要勒毛主席的脖子呢嘛。”
       韩素芳:“你不说我们全家咋安然呢嘛。”
       马来直直地站着,痴呆呆地看着他爸马跟和他妈韩素芳。一股尿水悄儿没声息地从他的裤腿里顺着脚跟流了出来。
       韩素芳叫了一声:“你尿了!”马来继续尿着,裤腿里像插了一根管子,足尿了半袋烟的工夫。
       马跟说:“娃呀你就是尿出一条黄河来跳进去也洗不清了。” 马来尿完了。 马来说:“我困了。”然后马来就软了一样顺着墙溜了下去,睡着了。然后他们都靠着墙睡了。
       第二天清早,北存推开了保管室的门,惊醒了马跟一家四口。北存说好啊你们一家在这儿睡觉啊你们。马跟揉着眼眶说:他不说么还是那句话么。北存叹了一口气:马来啊马来,你不说我就没办法了我得叫公安局的人来把你领走你到公安局说去吧。马来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忽一下从墙根下跳了起来,说:“我没想勒死毛主席!”然后,马来的眼眶里就涌满了泪水。北存说你说你没想可是你明明用麻绳绳勒着毛主席的脖子,谁能证明你没想?你能证明?你咋证明?嗯?马来说:“我能证明。”马来突然伸手在北存的胸脯抓了一把。北存听见嘭一声响,低头一看,他胸脯上的那枚毛主席像章不见了。抬头再一看,马来已经把那枚像章塞进了嘴里,正仰着脖子使劲往下咽着。
       北存瞪大了眼睛,说:“哎哎哎!”
       马来咽下去了。北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说:“你你你!”
       马来眼眶里的眼泪水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马来说:“我没想勒死毛主席……”
       马来的眼泪水顺着脸淌在下巴颏那里了,一滴一滴往下掉着。北存突然叫了一声:“赶紧叫赤脚医生叫王宏科去像章上有别针哩!”
       符驮村的人在马跟家院子里围成一个圆圈,静静地看着圆圈中间蹶着屁股的马来。赤脚医生王宏科在旁边给马来做指导,让他科学地运气使力。四个小时以后,马来终于把那枚像章连同先一天吃的馒头一起屙了出来,并流了几滴血。像章上的别针在最后的那一刻挂住了,划烂了马来的屁股。人们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
       “还好,没停在胃里。”
       “就是就是,也没挂在肠子上,要不得开膛剖肚。”
       。
       赤脚医生王宏科也舒了一口气,说,屁股流血不是划烂了屁股是划烂了粘膜。他把拳头握成屁股的形状,趁机给符驮村的人讲了讲屁股在排泄时的工作原理和可能出现的问题。
       他说,多亏是粘膜,如果是扩约肌的话,马来就可能大便失禁。粘膜上有丰富的毛细血管,划伤后会流血的,流血并不怕,他说马来会不会大便困难,要看他划伤的部位会不会脓肿。屁眼没法贴药,他就给马来说了个土办法,让马来每天蹶着屁股掰开屁眼对着太阳晒一次或者两次。
       马来整整晒了一年。
       马来在晒好屁眼的同时,也习惯了从裤裆里看人。你要和他说话,他高兴了,就会突然转过身去,把头弯到裤裆那里瞄你一眼,不高兴了,他也会转过身去,从裤裆那里看你。当然,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因为马来很少和人说话。他变得有些少言寡语。这并没有影响他念书,一直到高中毕业,他都是少数几个学习好的学生之一。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然后分配到了西安,成了符驮村最早因为上大学而成了吃商品粮的人中的一个。每到过年的时候,他都会回来一次,看他爸马跟和他妈韩素芳,也看他哥马粮。马跟和韩素芳已明显老了。马粮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作为孩子们的叔父,马来会带一些奇奇怪怪的吃货给他们。谁也没想到马来会有这么一天,符驮村的人看见了马来就和马来打招呼,却不提当年看他蹶尻子屙像章的事,也不问他还有没有从裤裆里看人的习惯。他们怕马来难堪。
       事实上,马来犯过一回事。他上厕所的时候,走进女厕所,被厕所里的女人揪到派出所关了几天。单位领导把他领回去以后问他咋回事。他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又说:“每一次上厕所我都提心吊胆怕走错,还是走错了。”
       马来一脸委屈,每次我都要站在外边一边看标志一边给自己说可别走错啊,可还是走错了。
       领导摇了一阵头,说:“还有呢?”
       马来说:“每次走在街道上老觉得头顶上的电线会断会落在我身上电死我。”
       “还有呢?”
       “出门老怕忘了上锁返回去看几次还不放心,信一放进邮筒就担心没贴邮票恨不得扒开邮箱看看。”
       领导下了马来一级工资,然后关切地对他说,你该去医院看看,最好去四医大。
       马来就去了一趟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医生说他患有神经紧张症,用俗话说就叫不放心自己。对这种病目前还没有特别的治疗方法。马来真想转过身从裤裆里瞄那个医生一眼。他没转过身去,因为诊室里人太多。他想起了赤脚医生王宏科。他说:你连赤脚医生都不如还给人看病啊!
       紧接着,马来的媳妇就闹着要和马来离婚,因为马来和她弄那事的时候不阳痿也会早泄,弄不成。媳妇说天天这么让人着急,然后就是沮丧我受不了我要离婚。马来正在削苹果,就用水果刀捅了他媳妇一刀子。媳妇毫不畏惧,捂着流血的伤口说:除非你把我捅死。马来没再捅,他放下水果刀和那枚削了一半的苹果,到阳台上看天空去了。
       他们是协议离婚。媳妇搬走的时候很伤感,一手提着蛇皮袋子一手不停地抹着眼泪。马来说走吧你赶紧走小心我把不住自己又拿刀子捅你。媳妇叫了一声,从门里逃了出去。马来转过身,低头从裤裆里看过去。他媳妇正在下楼梯。他看到的是他媳妇即将消失的背影。
       这就是符驮村的人见过马来却没见过马来媳妇的原因。 二十 知识青年 接知识青年那天,北存动用了一次锣鼓家伙。高人问敲造反鼓还是秧歌鼓?北存说接知识青年你说敲啥鼓?高人说噢噢知道了秧歌秧歌。走到半路,吴文书已经领着几个背铺盖提行李的学生娃下来了。北存说赶紧敲。高人一抡鼓槌槌,家伙一齐响起来: 咚,呛,锵锵锵 咚咚,锵锵锵,咚咚锵,咚咚锵 咚锵咚锵咚咚锵 到跟前了,高人要停锣鼓家伙,北存说不停不停继续敲。高人说:不讲话了?北存说回去讲。在花哨热烈的锣鼓声中,北存熟练地和知识青年们一一握手,然后转回身,把他们领进了符驮村新盖的知青院。
       本来北存没打算接收知识青年,高人给他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他改了主意。毛主席说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毛主席早先还说过,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北存想了一会儿说,毛主席一前一后这两段话是个啥关系?高人说,毛主席越说越具体了。北存又想了一会儿,说:毛主席说是说了可都是给他们说的,毛主席又没说咱非得要他们。
       高人说哎哎哎毛主席还有话。毛主席说了,一切农村工作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北存说,你看你看,这么重要的话你给我漏了。农村工作的同志说的就是咱嘛,对不对?毛主席说得多好!毛主席不说—切农村劳动的同志,而是说一切农村工作的同志,听着让人舒坦。毛主席说了,咱就没说的了,那就要,要就要北京的,毛主席身边的。
       北存专门找了一次县革委会的胡主任。胡主任说北京的你要不成,他们都去了革命圣地延安。
       北存有些遗憾,说:噢噢,那就西安的。
       他们五个人,三男两女。
       北存把那几段毛主席语录给他们念了一遍,说:毛主席让你们知识青年到农村来,你们来了。毛主席让我们农村工作的同志欢迎你们,我们就欢迎,敲锣打鼓欢迎还专门给你们盖了知青院,三间屋,两间盘了炕,一间男的睡,一间女的睡。剩下一间是厨房,门口有水缸,里边盘了锅台安了案板。这是他事先打好的腹稿,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他在他们感觉到他是这个村最有威势的人之后,合合适适地把他们安顿了下来。就从那天开始,符驮村有了知识青年,全称叫上山下乡插队知识青年,简称“知青”。
       符驮村的人不这么叫他们,提起卢他们的时候,他们更习惯叫他们“学生娃”,或者叫“西安的学生娃”。
       开始的时候,他们觉得这几个城里娃又好笑又
       有意思。比如,他们分不清小麦和韭菜,以为黄瓜和茄子像苹果一样是结在树上的。还有,他们听不懂骂人的话。你说尻,他们会傻乎乎懵懂着眼睛看你半晌,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东西。你说尻就是你裤裆里吊儿郎当的那个东西,他们这才会恍然大悟一样噢—声,然后,会摇一阵头说:真不可思议。问他们把尻叫啥?他们说:“生殖器。”“女人的呢?”“也叫生殖器。”“男女不分?”“分呀,男的叫男性生殖器,女的叫女性生殖器。”
       “为啥?”
       “生殖器官嘛。”
       “光是个生殖?玩耍呢?”
       “玩耍?这和玩耍有什么关系?”
       “笑死了笑死了。”
       “可笑么?不可思议。”
       尽管他们说的话和广播上的一样,可还是好笑。
       “笑死了笑死了。骂人呢?难道不说你妈的个辰,要说你妈的个生殖器?”
       “不一样么?”
       “不一样。还是叫尻好,尿尿,生娃,玩耍啥都包括了,骂人的时候也上口,解馋,懂么?”
       “不懂。”
       “以后就懂了。哈哈哈哈。”
       符驮村的人为此笑了好长时间。
       也有好笑却没意思的。比如,他们把好端端的炕打掉了,每人支了一张木板床,他们不习惯睡土炕,更不习惯几个人睡一个炕。睡一个炕咋了?冬天挤着暖和,又不是男的女的一起。他们说不不不。还有,他们城里人讲卫生,每天起来不但要洗脸还要刷牙,给毛刷刷上挤点膏药一样的东西,像刷鞋一样,刷出来一圈白沫沫。这也罢了,问题是晚上睡觉前,他们还要这么再来一次。有这个必要么?脸上有土多洗一次还能说得过去,牙呢?牙在嘴里边包着,有那么脏么?难道比屙屎的地方还脏?刷牙的缸缸和牙刷牙膏不要钱?没意思没意思。
       还有,他们要求休礼拜天。这不明摆着想逃避劳动么?北存没有同意他们的要求。满符驮村的人都要休礼拜天那还了得?北存说你们有事可以请假,但不能休礼拜天。
       他们吃鸟肉。几个男知青每人做了一个弹弓,打树上的麻雀,也打燕子和鸽子,打下来用湿泥包了埋在火里烤。他们连蛇肉也敢吃。符驮村的人认为蛇是神虫,见了就放生。他们不。他们用铁锨追着追着往死里拍,拍死剥了皮剁成截儿,放在锅里煮。看着文绉绉穿得人五人六,心肠却蛮野,不怕遭罪。尤其是剥蛇皮的时候,看得人头皮发麻。
       也有让符驮村满村人看着眼热的地方。比如,几个学生使用的是全国通用粮票,虽然不比地方粮票多买粮,却是带油的。还有,他们上身下身穿的都是料子,式样也时髦,尤其是村上的女人,很羡慕那个叫戴雅兰的女学生,模样好,身段好,穿啥都好看。
       那年夏天,她穿过一件见风就打颤的裤子,人见人爱。后来,符驮村的女人流行穿过一阵子“见风飘”,就是受戴雅兰的影响。不知谁先想出来的办法,她们用日本尿素袋子上拆下来的布染黑后做裤子穿,和戴雅兰的裤子一样,见风也呼噜呼噜飘,但还是没法和戴雅兰比。这很让她们气馁灰心,就不再穿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布料虽然染黑了,却咋也染不去上边的字,只能远看不能近看,到跟前仔细看,就会看见上边的字,前边是“日本”,后边是“尿素”,裤裆处是“含氮26%”。这就不只是气馁灰心,而成笑话了。
       也有不怕人笑的,继续穿了一段时间,图的就是那种见风呼噜呼噜飘的感觉。
       让符驮村的人感到心憋气恨的是口粮。学生娃的口粮是国家规定的,每月四十五斤。丰收了,他们和社员一样分粮,歉收了,就按国家定的标准领粮,而且细粮多粗粮少。就是说,咋也饿不着他们,只占便宜不吃亏,他们不够吃是因为他们不会做,也不会计划,不够吃了就借村上的。你看,说是到农村插队落户当农民,其实还是不一样。这时候,符驮村人就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时间长了,这些一点一滴的感受就聚成一个疙瘩,就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好奇羡慕嫉妒气恨等等等等,都搅和在了一起。当然,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只是气恨,有的人只是羡慕,气恨的就看也不愿看他们一眼,羡慕的就愿意和他们接近。也有想占便宜的,就和他们套近乎——他们从西安探亲回来总会带一些红糖白糖水果糖一类吃货的。
       改良他爸赵文斌和这几类人都不一样。他另有想法,他观察了很长时间,又想了很长时间,然后就找了一趟北存。
       下边是赵文斌和北存的对话:
       “叔来想问你个事。你说那几个西安的学生娃是不是咱村上的社员?”
       “当然是。”
       “户口在咱村上?”
       “在呀,咋啦?”
       “会不会走?”
       “走咋不走咋?”
       “走我就没话了。”
       “不走呢?”
       “我想让那个戴雅兰给我当儿媳妇。”
       北存吃了一惊,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赵文斌。
       “雅兰这娃长得乖,性情也乖,白白净净的,不言不语的,做媳妇肯定贤惠。”
       “你好眼力啊你。”
       “我观察好长时间了。”
       北存撅起了嘴,一脸鄙夷:
       “眼力好归眼力好,还得看咱先人坟里有没有这 脉气!”“啥意思?”“人家是西安的!”“不是不走了么?”“不走也是西安的。”“就算是西安的,不结婚了不生儿育女?”“你可真能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想咋办?”“你家那个改良?”“我娃咋了?高中毕业,文化程度一样高,大眼睛,高鼻梁,不缺胳膊不缺腿。不瞒你说,改良每天也洗两次脸刷两次牙。”
       “你娃的牙一天刷八次也是你娃的牙,你以为能刷成西安的?我告诉你,这不!可!!能!!!”赵文斌涨红了脸,却锲而不舍:“咋不可能?你说!”“你让你娃歇着去吧。”北存把赵文斌从屋里推了出去。北存回到屋里,好长时间缓不过神来。这咋可能呢?他想了想戴雅兰的模样和身段,又想了想赵文斌的儿子改良的模样,然后试着想了想戴雅兰和改良在一个炕上睡觉的情形,竟想出了一身汗,最后他下了结论:日他妈他的尿是金尿还是银尿?不可能!
       其实符驮村怀有赵文斌一样心思的不止赵文斌一个,还有人想招男知青做女婿哩,只不过不像赵文斌那么真说出来罢了。多亏没说出来。很快,赵文斌和他儿子赵改良就成了全村人奚落的对象:“赵文斌赵文斌听说你想要西安的学生娃做儿媳妇,得是?”“驹驹羊想吃高草了,得是?就算你是驹驹羊,可人家戴雅兰不是草哎!” 这是好听的。 “改良改良难怪你每天早晚学人家西安娃刷牙哩,张开嘴让我们瞧瞧。”
       “你到底长了啥尿,掏出来见识见识。”
       话越说越难听,越难听越能激发想象。有人的目光开始在戴雅兰的身段上流连忘返了。戴雅兰的头发、脖子、胸脯和大腿,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成了他们过嘴瘾的材料,嚼得津津有味。他们的目光虽然不能穿透衣服,但他们可以想象。
       戴雅兰受不了这些风言浪语,也受不了他们的目光,请假回西安呆了一段时间。
       三个男知青气愤不过,找了个茬,把改良堵在村南边的土壕里揍了一顿。有人说揍得好,活该,谁让他做白日梦,以为早晚刷两次牙就能把西安的女学生娃娶到他家炕上。有人说西安的学生娃太嚣张了,三个打一个,于情于理都不通,要求北存处理。北存说咋处理?处理谁?处理了他们都请假回西安咋办?不劳动白养活他们?你愿意?北存说得也对,他们会这么做的。
       在知识青年插队的那几年里,这只是个小沟小坎,小坑小洼。真正要命的事情,是大放二放兄弟俩联手做出来的。
       大放和二放是双胞胎,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解放那年生的。他们犯事的时候,正是他们饭量大力气足的时候。
       他们是预谋好的。他们和村上的许多人一样,也想象过戴雅兰的身体,但他们不满足,他们觉得空想象空谈太熬煎人。他们哥俩有过一次对话。大放说:“真想把她的衣服脱了看看。”二放说:“要脱就脱光,连裤子也脱。”大放说:“敢不敢?”二放想了一会儿,喉咙直发干,他咽了一口唾沫。说:“你脱,我帮你。”
       那时候,符驮村和全国一样,正在响应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除了修战备公路,还要在村子底下挖一条地道。大放喜欢摆弄机械电器,挖地道的卷扬机和运土的车斗是他安装的,就顺理成章地参与了挖地道,卷扬机出了故障可以及时修理。推闸刀开卷扬机是轻松活,是女劳力的。戴雅兰从西安回来后,不愿和村上人一起干活,北存就派她去开卷扬机。大放得到消息,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半晌落不下来,落下来还咚咚跳,赶紧找二放。
       “二放二放派她开卷扬机了。”
       二放一听,心也跳得咚咚响,“得是得是?”
       大放说:“你说你要帮我还算数不?”
       二放说:“算数。”
       大放说:“你跟村上人一起上工,半道上折回来远远看着,我叫她进地道你赶紧跟进来。”二放说明白明白。
       心跳是因为没做,真做的时候心就不跳了。大放进地道前给雅兰说:你推闸刀的时候小心电。雅兰说谢谢。雅兰穿一件布衫,戴一顶草帽,坐在太阳底下,推一下闸刀,车斗就下地道去了。地道里的大放装好土,摇摇钢丝绳,雅兰再推一下闸刀,就会拉出来满满一车斗土。这一次,车斗进去好长时间,不见大放摇绳,雅兰就朝地道里看了一眼,看见大放从里边走出来,站在地道口,说:车斗出问题了。雅兰用胳膊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大放说,外边太阳晒,你进里边来等一会儿凉快凉快。太阳确实很毒。雅兰摘下草帽,跟着大放进了地道。已经挖进去一百多米了,隔一截有一只电灯泡照亮。大放用扳子敲打着车斗底下的轮轴,给雅兰说,凉快不?雅兰说凉快。大放说你别急着多凉快一会儿。雅兰说不急不然后,二放进来了。二放给雅兰嘻眯笑眼着,说:“车斗没坏。”又说:“我哥骗你哩。”雅兰扭过头,看见大放也笑眯眯的。二放说:“我哥想看你的身子。”雅兰心里发慌了,血直往头上涌。二放说:“你把衣服脱了让我们看看。”雅兰朝外瞄了一下。二放堵着她。大放说:“你出不去的。”二放说:“喊也没人听见。硬喊就捅死你,反正已经这样了。”
       雅兰平静了一些,想了一会儿,给他们笑了一“你们想看啥?”二放说:“啥都想看。”雅兰说:“咋看?”二放说:“你脱了我们看。”大放说:“你不脱我们就硬下手脱。”雅兰说:“你们要犯法的。”二放说:“法是个尿。”大放说:“犯法也要看。”雅兰说:“你们别动手,我自己脱。”雅兰解开了布衫上的纽扣。雅兰的胸脯上还有一层东西罩着,鼓鼓的。二放说:“再脱。”雅兰解开了胸罩。两个粉白的奶子突噜一下蹦了出来。
       大放二放的眼睛立刻直了,滞了。大放伸手要摸。
       雅兰不让。
       大放说:“要摸。”他从背后抱住了雅兰。
       大放的手一捏着雅兰的奶子,就管不住自己了,说: “二放快快快!” 二放手忙脚乱地解雅兰的裤带。 雅兰不能不反抗了,踢着,咬着。 他们扳倒了雅兰,拉下了裤子。雅兰还在挣扎。 二放说:“咋办呀?赶紧说咋办呀?” 大放说:“你压着胳膊别松手。” 大放也脱了裤子,骑在雅兰的身上,火烧火燎地寻找着进入的地方。二放要哭了一样催大放:“哥呀你快你快。” 大放已经满身是汗,还在找着。 他找见了。
       ‘ 雅兰撕裂一样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大放对他们做下的事供认不讳。北存惊讶得目瞪口呆,他叫了一声,说:“啊哈!你狗日的学苟福堂哩。苟福堂想日洋厌,让国民军追得满沟跑哩。那是旧社会,你呢?你狗日的动的是高压线!”大放咧着厚嘴唇笑了一下。
       北存说:“你狗日的还笑!”又说:“后悔不?”大放摇摇头。北存又一次惊讶了,“啊啊?不后悔?敲头的事你不后悔?”
       大放说:“人都会死的。全符驮村的人迟早都会死的。我死了,可我弄了西安的女学生,我一个拉架子车修理地球的,不死就弄不了。死了就死了,值!”
       大放的话把北存震得一愣一愣的,“噢噢,你狗日的这么想。”他转过头问二放:“你呢?”
       二放低着头笑了笑,很羞涩的样子,说:“我是给我哥帮忙的。”
       北存说:“好么帮么,你狗日的也跟着挨枪子吧。”
       大放挨了枪子,二放没有,判了十五年徒刑。
       宣判那天,大放看了一会儿天,说:“早知道要挨枪子,那时候就该把她掐死,都做了鬼,我好去找她。”
       符驮村的人感叹唏嘘了好长时间。他们再没有见过雅兰,她提前返城了,很快就安排了工作。其他几个知青是在全国知青大返城开始后才陆陆续续回去的,费了很多周折。他们倒羡慕起戴雅兰来了。有人甚至说:“是女人总有那么一天的,和谁睡不是睡?那时候,确实有女知青为了走后门早点返城,自己主动送上门和有职有权的干部睡觉。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符驮村的人又感叹唏嘘了一回。
       然后,就渐渐淡漠了。是的,村上曾经来过几个西安的学生娃,住了几天,又走了。他们就叫知识青年,知青。符驮村的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说的。几十年过去了,符驮村的人对城里人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怀着新奇和神秘。符驮村考出去的大学生也并不都像马来一样,有几个娶的就是城里的女子,年年都领回来过年探亲,城里人就不像那时候的戴雅兰,那么可望不可即了。这大概也是他们对过去的“知识青年”显得淡漠的一个原因。
       只有二放是个例外。
       二放在农场烧了十五年砖头,学了一手烧砖的技术,回到村上的时候,符驮村早已从赵北存时代转为赵互助时代,赵互助接替他爸成了村上的一把手。二放自告奋勇,找赵互助承包了村上的砖瓦窑,当了几年窑户,发了,娶了媳妇,盖了二层楼,钢筋窗子玻璃门吃香的喝辣的,看得人眼馋。有人就说:“二放你有今天,一要感谢政府,二还要感谢你哥。”说这话的人是想戳戳二放的心窝子,给二放点不舒服。二放不但没有不舒服,反而觉得这话说得好。二放说:“我听出来了,你想刺激我但我就当你真让我忆苦思甜哩。吃米不忘种谷人,有了好日子就得要忆苦思甜。”
       二放想做给人看,也想对他哥大放有点表示,就花了五百块钱给他哥立了一块碑,青石的。碑上的字是专门请县城有名的刻匠刘秀儒老先生刻的。“先兄杨大放之墓”几个字是隶书,秀美圆润,“立碑人杨二放”和“年月日”是楷体,清楚明白。
       他把他和他哥做了个比较。他觉得他有钱了有势了还是羡慕他哥。时代不同了,他觉得他要做他哥做过的事已经用不着冒挨枪子的危险了。然后,他就揣上钱去了一趟西安。
       他住的是一家高档宾馆,天天叫三陪小姐。一个礼拜后他花光了身上的钱,这时候才发现他把钱花错了地方。他弄过的三陪小姐不是西安的女子。她们虽然说的是普通话,有的还自称是大学生,其实是从外地窜到西安来的,身份最高的只是个县城级。他没有灰心,第二年他又去了一趟西安,换了一家宾馆。这回,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说普通话也能说西安话。他让她天天来,为了避免上当受骗,他送她回去,一直送到一个有绿草地的家属院,看着她进了一幢住宅楼,直到她打开四层楼的一扇窗户,给他摇了一下手,他才放下了心。就因为她是正品,他把身上的钱全花给了她一个。临走的那天,他退了房,想去和她道个别,告诉她明年还会来找她。
       他在那个家属院苦苦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了她。她和她姐一起走着,提着刚买的菜。她一看见他很吃惊,直给他摆手,让她姐看见了,问她说:“你们认识?”他赶紧走上去,笑了笑说,认识认识。她姐不理他,只问她:“一个村的?”他看见她点了点头。她姐说:“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小心我辞了你。”他心里突然凉了半截儿,他明白了,她们不是姐妹,她是她的保姆。
       她们进了楼以后,他捂着脸在家属院外边蹲了半晌。他想大哭一场。这一次,他灰心了,绝望了。他想就算他弄的真是一个正品西安的,也是西安的人渣,而不是戴雅兰那样的正经人,也不能和他哥大放相比。要弄戴雅兰那样的还得像他哥那样硬弄,结果也和他哥一样的。
       他在西安的大街转悠了大半天,坐最后一班长途车回去了。
       一进家门,五岁的儿子朝他扑过来,以为他会给他带好吃的东西。他在儿子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孩子愣了,媳妇莫名其妙问他咋了。他眼里像冒火一样,给儿子说:“听着,你狗日的给我好好念书,上大学,去大城市,娶个城里的媳妇!”媳妇把一脸委屈的孩子拉到怀里,摸着孩子头,说:“这是好话啊,咋就不能好好说,凶煞恶神一样,有病是不是?”他说:“你妈的个厌,有病就不说这种话!”二十一 工农兵大学生北存和大贵的谈话是从毛主席弹烟灰开始的。北存说,毛主席又弹烟灰了。大贵说:“啥时候?”北存说:“前些日子。毛主席夹着纸烟边走边想问题,走几步抽一口烟,走几步抽一口烟,想好了,就弹一下烟灰。”大贵说:“你又没去北京你咋知道?报纸上说的?广播上?”北存说:“烟灰和烟灰是不一样的。美帝和苏修弹一下烟灰,世界人民就会遭一茬罪,毛主席弹一下烟灰世界就会出一个新生事物,这不,又出新生事物了。”大贵说:“噢噢我明白了,你说的是工农兵大学生。”北存说:“你狗日的聪明得很么。”然后,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很长时间。然后,北存说:“县上给咱公社一个名额,公社给了咱村。”大贵屁股底下垫着鞋靠墙根坐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天空,一只手抠着指甲盖儿,另一只手在脚趾缝里来回搓着。北存咳嗽了一声,要吐痰的样子,却没有吐得出来。符驮村人把这种咳嗽叫干咳嗽。然后,北存又说了一句:“我想让互助去。”大贵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朝掰开的两根脚趾头缝里看着。北存说:“你个驴日的把脚趾头当成葱了,搓干净了吃呀,是不是?”大贵嘿嘿笑了两声。北存说:“想笑就好好笑两声别这么干笑。”大贵又嘿嘿笑了两声,说:“你都干咳嗽了我就不能干笑?”他又在脚趾缝里搓了几下,说:“我有脚气。”北存说:“你是贫协组长你得说句话。”大贵没说。不是大贵没话说,而是怕说出来不好听。他想说的是:你妈个厌全世界的好事都让你家霸占了你是村上的一把手你妈是积极分子隔三差五上省上开会你娃再上大学你妈个厌去去去。这话当然不能说。按北存的心思说吧,他又不愿意,所以,他就选择了不说,继续搓他的脚趾头。北存不敢强逼着大贵说话,他怕大贵说出他不爱听的话,就耐心地等着。后来还是北存先失了耐力。他说:“你不同意,得是?”大贵说:“我没说不同意。我也没说同意。我啥也没说。”北存想从大贵屁股底下抽出那只鞋,用鞋底照准大贵的嘴扇过去。当然,北存没这么做。北存长吸了一口气,又长舒了出来,说:“你是贫协组长你得表个态还要上社员大会哩,是稀屎汤汤还是干屎橛子你总得屙出来吧?”大贵屙出的是干屎橛子。他说:“互助不合适。”北存说为啥?大贵说:“你上过农学院,互助再成了工农兵大学生,合适不?就算符驮村的人不说啥,公社呢,县上呢?”又说:“我这话也许你不爱听,可我是真心为你好。我为啥要和你打别儿?我好好当我的贫协组长我为啥要跟一把手打别儿?对不对?你自个儿揣摩去。”
       北存揣摩了几天,就放弃了原来的打算,推荐了农中毕业生祥林。北存在社员大会上宣布了推荐理由。符驮村的请示汇报台上的毛主席像和美术字是祥林弄的,“三夏”大忙时村里村外墙上所有的“防汛防雨防火防盗”的标语也是祥林端着脸盆沿着梯子蘸着石灰水一个一个刷出来的。这都是文化人干的活,写在推荐表上也不辱没符驮村。然后北存说,没人反对就拍手给祥林鼓个掌。大家就拍了一阵手。
       大贵也拍了手,拍得很舒坦,一边拍一边在心里给北存说:你驴厥的阴谋没得逞哎。他看见北存正在瞄他,又赶紧竖起大拇指给北存晃了一下。北存走过来问他:啥意思?他说,我服你了,你大公无私我服你了。大家拍手是为祥林,我是为你啊。北存说噢噢那你就多拍一会儿。
       当天晚上,祥林他爸提着一瓶西风酒一条大雁塔烟领着祥林去了一趟北存家。祥林他爸说谢谢谢谢。北存说要谢就谢毛主席。祥林他爸说都谢都谢一谢毛主席二谢你。北存说让娃好好学。祥林他爸给祥林使眼色让祥林说话,祥林说我不会给北存叔丢脸。
       祥林他爸领着祥林也去了大贵家,提的是低档的太白酒和宝成烟。祥林他爸说谢谢谢谢。大贵说要谢就谢毛主席。大贵很兴奋。那些天,只要一提起祥林上大学的事,大贵就很兴奋。大贵说有人想让他娃当工农兵大学生给我用的是林彪的手段搞突然袭击。大贵说祥林你学过文件你应该知道。祥林说知道知道林彪想当国家主席就搞突然袭击要毛主席设国家主席,让毛主席识破了,硬是没设。大贵说对对对我也识破了我硬是咬着牙没吐口,然后又叮咛祥林他爸和祥林说,这是咱村党内秘密你们知道就行了反正工农兵大学生成了祥林而不是他娃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祥林他爸说明白明白。大贵用手背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收住了笑,他想骂祥林他爸一句。他想说你快日你妈去你要是明白你就该把给北存的烟酒和给我的换过来才对。
       就这么,祥林成了符驮村历史上唯一的一个由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
       祥林进的是矿业学院,学的是采矿专业。这是祥林在家信里说给他爸他妈,又经他爸他妈透露给符驮村人的。至于祥林在大学里的其他情况,符驮村人没有进一步了解的兴趣,因为祥林已经离开了符驮村,把手塞到国家的馍笼里,不再是符驮村的人了。在符驮村人看来,打听或者提说一个和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人的事情是很没意思的。但是,祥林他爸高凤鸣和他妈李云仙还在啊,虽说祥林上大学是托毛主席的福可为什么偏偏要降在了高凤鸣李云仙的家呢?
       “凤鸣凤鸣,咋就日掰出一个大学生来?”
       “风鸣,你说你和云仙是咋弄的?尻拐弯了还是掐时辰了?”
       高凤鸣爱听这样的话。他总是笑眯眯地,一脸谦虚地这样回答他们:“没有没有,谁日厌还掐时辰?就算掐了时辰,也保不住能一炮打中啊。”
       有人说:“那就是你先人埋到好地方了。”
       高风鸣依然一脸的微笑,“迷信迷信,说这话要犯错误的。”
       高风鸣和李云仙曾做过努力,想回忆起他们怀祥林的那一次快活,但没有成功。他们能算出具体的月份,却无法确定具体的日期。那时候,他们还年轻,每月都要弄许多次,每次都差不多一样的弄法,何况,这又不是种玉米,种没种上刨开土能知道。高风鸣也曾到他爸的坟上看过,没看出什么结果。全村的死人都在一块地里埋着,很难说谁埋的地方好谁埋的地方不好。
       看来,硬要给这福气找个原因的话,只能说是撞上好运了。
       祥林却不这么看。他更愿意相信奇迹。祥林虽然言语不多,但祥林爱动脑子。要去矿业学院上大学念书,更应该养成动脑子的习惯。送他去西安的先一天晚上,他和他爸高凤鸣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他爸说,你从农中毕业回村劳动的时候,我给你说过几句话,你还记得不?祥林说记得,你说,如今你不是学生是农民了是农民就得好好劳动,走在路上跌个跟头捡一疙瘩金子的事是没有的,只有二流子才这么想。他爸说对对对你记性不赖,如今你是工农兵大学生了我还得把几年前的那几句话给你再说一遍,是学生就得好好念书在路上捡一疙瘩金子的事是没有的。祥林说,几年前你说这几句的时候我就
       有不同的看法但我没说出来我怕你揍我,小时候我经常做拾钱的梦,而且没跌跟头。高凤鸣说那是你没盖严被子把尻子露在外边了做梦是做梦你没真拾过啊。祥林说虽然我没真拾过可有人拾到过。高风鸣说还没上大学就给我而且了,就算你拾到了那也是运气咱不能把运气当本事。祥林问他爸说:为啥?高凤鸣说,我听段文锦段先生讲过一个笑话,说有个人在树底下捡到一只碰死的兔子,以为还会有兔子碰树,就在树底下等,你愿意当这样的二流子?祥林说那不是笑话是寓言故事,要是那个人想办法把天下的兔子追得乱跑呢?也许就会有碰到树上的。高凤鸣有些听不懂了,眨嚎着眼说,你这话是啥意思?祥林说,捡到兔子是运气,赶着兔子往树上碰就是奇迹,这叫变运气为奇迹,把运气变成奇迹不是本事么?高风鸣觉得祥林的话很深奥,他想了一阵,然后说,好吧那你就给咱变运气为奇迹去吧。
       人的思想和水一样,没有沟沟渠渠的时候就会胡跑乱流,一旦有了沟沟渠渠就会顺着渠沟一路流下去。在矿业学院的三年里,祥林很动了几回脑子,比如,张铁生交白卷的时候,比如,陈永贵和吴桂贤被选为国家副总理的时候,都是顺着一条渠沟动的。考试交白卷,没挨揍还成了天下闻名的英雄,修梯田纺线织布成了国家领导人,是运气还是奇迹?奇迹是人创造出来的,而运气不需要行动。假如张铁生没有胆量冒险呢?陈永贵不修梯田只是坐在虎头山腰的石头上抽旱烟呢?就这么,祥林在临毕业的时候破除了唯心主义的运气论,树立了唯物主义的奇迹论,基本上完成了他的革命人生观的建设。他没有让国家分配工作。他主动把伸向国家馍笼的手缩了回来,选择了回乡。很快,他的事迹上了省报的头版。又很快,矿业学院派人派车专程把他送到了县革委会。在隆重的欢迎仪式之后,胡主任亲自把他连同县革委会对他的任命一起送到公社。他成了不脱产的公社革委会委员。然后,他取下了胸前连续戴了好多天的大红花,朴朴素素地回到了符驮村,让符驮村的人惊讶得张着嘴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符驮村没有人知道工农兵大学生祥林在矿业学院里读过什么样的书,学到了什么样的知识,他们用他们有限的想象力想象过吊车和翻斗车和漫山遍野的石头。他们认为祥林读过的书祥林掌握的知识和吊车和翻斗车和石头有关。所以,他们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回到村上和他们一起种庄稼?难道祥林嫌国家馍笼里的馍咬手么?是脑子里原本就缺根弦还是念书念出了问题?他们不敢问祥林本人,但他们可以背过祥林说几句杂话:
       “凤鸣风凤你和云仙弄他的时候尿肯定拐弯了。”
       “要不就是云仙生他的时候腿夹得太紧让娃的脑子吃亏了。”
       “凤鸣凤鸣你该去你先人坟里看看是不是进水走气了?”
       那些天,高风鸣的眼睛和嘴都是歪着的。他不想让祥林进门,但又实在憋不住要问祥林几句话。他让祥林进了大门,不让进屋门。他把祥林堵在屋门外边。
       他说:“我本来不让你进门,我怕人笑话,就放你进来了。 祥林说:“为什么?” 高风鸣说:“你就是这么把运气变成奇迹的?” 祥林说:“不能这么变么?” 高风鸣说:“去矿山开吊车就不能出奇迹了?” 祥林说:“去矿山我能上报纸么?” 高风鸣说:“你妈的个厌你出去这个家没你。” 祥林退了出去,住进了已改为村党员活动室的佛堂里。
       高凤鸣扛着铁锨真去了一趟坟地。他爸的坟真有几个洞,正好有一只地老鼠从其中的一个洞里钻了出来,贼溜溜地看着他。他朝它拍了一铁锨,没拍上。他拍碎了几块砖头,把它们塞进了那几个洞里。
       北存派人给祥林支了一张木板床。北存说过些天我给你爸做做工作等你爸想通了你再住回去。祥林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住这儿清静正好想问题。
       其实北存对祥林回村有些想不通。他摸过祥林的底细。他说:
       “祥林,叔问你,你学的是采矿,可咱这儿没有矿山没有石头啊,叔有些不明白了。”
       祥林给北存笑了一下。北存觉得祥林的笑里藏着很多意思,就问得小心一些了。北存说:“你是怕山还是怕石头呢?”祥林说:“我啥也不怕我想干一番事业。”北存说:“那叔就更不明白了。采矿就不是事业了?吃着国家的粮拿着国家的工资不是更好干事业么?吊一车斗石头炼一疙瘩金属,也许正好是造飞机造原子弹的那种。不是更大的事业么?”祥林又笑了一下。jC存说:“你别光给叔笑叔是掏心窝子和你说话哩。你觉得你回来当农民能干比采矿更大的事业?”祥林说:“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北存皱了一下眉头,说:“这话叔知道是毛主席说的,说得早了,你拿毛主席早年的话往咱村上套,叔不爱听。解放二十多年了,叔的屁股流了多少油可以不说,全村呢?全村人蹶着屁股没日没夜地建设了二十几年,还是一张白纸?”祥林说:“叔你误会了,我换个说法,我是学采矿的,我回来是因为我觉得农村是个大矿藏。”北存说:“这话说得好,叔爱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要不,毛主席能把城里的知识青年送到农村来么?叔明白你的心思了,叔支持你,你就在咱这个大矿藏里好好采吧。叔把党支部副书记交给你。”
       北存确实把党支部副书记交给了祥林,但北存没说心里话。祥林的心思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北存为什么要支持他呢?符驮村确实有矿藏,但符驮村的矿藏是你祥林采的么?你采了我咋办?你学过采矿可你没学过在符驮村采矿啊你个傻货。
       不管北存咋想咋说,台子还是搭好了,开场锣鼓也敲得不错,按理说祥林该有好戏的。事实上,在以后的几年里,祥林没有任何作为。他的奇迹论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想创造奇迹,却踩错了地方,踩进了一摊泥里,拔也拔不出来了。奇迹是想象中的,人不能在想象中生活。生活是啥,是一个又一个的日子,很具体。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奇迹论连同他的生命在一个又一个的日子里在一锨土一车粪一碗饭一泡尿中耗散了。三十好几的人,竟没人给他说过媳妇。没人愿意把他们家的女子嫁给一个脑子进了水的人。他成了革命时代里的一个上过大学的革命的光棍。
       真正的毁灭是在一九七六年。
       那年九月,毛主席死了。他立刻僵滞成了一尊土塔。他感到嗽叭里的哀乐像水一样缓慢地往土塔里渗透着。他和符驮村的人一起为主席流了几天泪,然后有了一种想法:既然连毛主席都死了,我活着也就没啥意思了。他就选择了死亡。那天晚上,他提着一瓶太白酒,去了赤脚医生王宏科家和王宏科谈了一夜话。王宏科不喝酒。他说我知道你不喝我是给我自个儿提的你陪我说话就成。快喝完的时候,他说他要尿尿,王宏科怕他站不住要扶他,被他摆着手拒绝了。他推开酒瓶,出了屋门,走到土墙跟前,头抵着墙,解了一阵腰上的牛皮带。他尿了一阵,尿完了,还摇了几下。然后走回来给王宏科说:不喝了尿都喝瘪了我回呀。王宏科瞪大了眼。因为他看见祥林的裤腿全湿了,难怪他看见祥林有尿尿动作却没有尿尿的响声。祥林抓在手里的不是尿而是皮带头。
       祥林死了以后,王宏科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祥林为什么要找他喝酒了。祥林想从他这儿套问出一种方便可行的死法。
       他割断了左手腕上的血管。他死得很从容,且动过脑子。他先到村外的坟地里折了一抱柏树枝。那里有几棵柏树。他把它们摆放在他木板床周围,然后取下挂在墙上的党旗抖开盖在身上,然后割腕。很明显,他要躺在苍松翠柏之间。他想他的血会染在党旗上的。他以为血是美丽的。他能感觉到他的血正在从割开的手腕那里往外喷流。他甚至能听见喷流的声音。血确实染在了党旗上,却并不好看,像一块又一块生了锈的伤疤,很丑陋。他想保持一种安详的死态,也没做到。血快流尽的时候,他抽动了几下。就因为这几下抽动,使他的表情有了重大的改变。远看他似乎是安详的,近看则是一张痛苦的脸,且咧着嘴,露着几颗牙齿。
       符驮村的人对祥林的死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愕,因为那一年令人惊愕的事情很多,除了毛主席的死,还有唐山大地震,死了几十万人。相比之下,祥林的死就是轻而又轻的了。
       因为血的缘故,党旗粘在了祥林的手腕上,很难取下来。大贵建议说,既然祥林爱党旗就让祥林带走算了。北存很生气,说:你妈没厌的话,村上就这一面党旗,祥林带走了党员活动咋办?香香很有眼色,端着一盆清水,在党旗和手腕粘连的地方濡抹了一阵,取下了党旗。她用温柔的口气给北存说:“我会想办法洗净的。”
       北存说:就是么,买一面新的容易,但节约的原则呢?真是他妈没厌的话。说完,狠狠地白了大贵一眼。
       北存很为祥林感到遗憾,埋了祥林以后他曾伤感地给大贵发过感慨,说: “可惜祥林了。” 大贵说:“就是就是,没日过厌么。” 北存说:“你驴日的像个流氓张嘴就是厌。” 大贵说:“除了建设社会主义,人活着可不就那么点好事,祥林沾也没沾过么。”
       北存说:“我是说,毛主席把烟灰白弹了。”
       他像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又说:“毛主席再也不会弹烟灰了。”大贵也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噢噢。”二十二不许娱乐
       北存难过地叫了一声“社员同志们”,就哽咽了,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卡了一口痰,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使劲地抽动了几下喉节,然后说,“社员同志们,毛主席他他他老人家走了……”跟着话音一串眼泪从眼眶里咕噜一下滚了出来。他低着头让眼泪淌了一会儿,然后,伸开手掌,从眼睛那里直抹下去,把满脸的泪水抹在了手心。他说:“全国人民都在吊唁毛主席,我们也要吊唁。地方已经安顿好了,就在佛堂里的党员活动室……”
       北存一生没遇到过这么悲痛的事情。他流了一大摊眼泪才说完了这一段话,喉咙几次打嗝,人的眼睛鼻子和喉咙确实是相通的,他的一部分眼泪没有从眼睛里流,而是顺着鼻子和喉咙走了,流进了肚子里。
       在场的社员同志们都受到了感染,唏嘘着,抽着鼻子。有人说他在吊唁的时候要给毛主席磕头,问北存行不行,北存说不行,毛主席不喜欢这一套。北存说吊唁是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流泪默哀鞠三个躬。
       他用眼睛在人堆里搜寻了一阵,问高人来了没有。
       高人抽了几下鼻子,说:“在哩在哩。”
       北存说,你们那几个人能吹哀乐不?
       高人说要吹成广播里的那样不行,人家用的是洋乐器,咱是唢呐板胡一类的土家伙。
       北存说,吹成那个调调总能成吧?
       高人说那没问题,嘴能哼哼就能吹拉出来。
       北存说好好好你把你们那几个人集合起来给咱吹哀乐。
       符驮村的吊唁活动从始到终都有哀乐,很隆重。
       北存派了两个民兵在门口把守着。他给他们交待说,不管进去的只管出来的,谁没流眼泪就给他脸上唾,把他唾回去让他重来,再吊唁一次。
       很好,符驮村不分男女老幼,包括刚出生不久的几个婴儿都参加吊唁了,没有一个被民兵唾回去。他们都流了眼泪。抱婴儿的妇女不但自己流了泪,也让婴儿流了。婴儿不懂人事没关系,在他们的嫩屁股上使劲拧一把就成了。
       高人自称流的泪水最多。他说他吹一阵就会流一次吹一阵就会流一次,把眼泪快流干了。他问北存,像这种情况能不能多记工分?北存说毛主席为中国人民连命都没有了你为毛主席吹个哀乐就要记工分我给你一脚你要不要?你流泪多说明你对毛主席感情深。高人很委屈。高人说:
       “我倒不是为几个工分我觉得流泪多和流泪少的一样记工分不公平,按理说对毛主席感情深应该多记工分。”
       他还想嘟嚷几句,看北存真要抬脚踢他,就打住了。
       吊唁活动结束后,北存又开了一次社员会,宣布了村党支部的一项决定。他说:“毛主席走了,可党
       中央在。党中央已经发了号召,为了表达对毛主席的哀悼,全国人民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三天。咱村定为一个月。”然后又对“娱乐活动”做了具体说明,比如,不能动锣鼓家伙,不能唱歌吹哨,不能摔跤下棋,不能结婚办喜事,不能给娃过满月,一句话,只要是快活的事都不能做。
       有人间:和婆娘睡觉呢?
       北存躁了,说:“谁问的这话?站起来让大家瞅瞅模样。”
       没人敢站起来。北存提高了嗓门:“你还有人心没有?这么悲痛的事你好意思?你正在伤心难过你还有心思么?你以为你那东西是皮球打点气就能起来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准!就算你那东西是皮球也不准打气。你乐意是不是?你想是不是?你想你也给我憋着,你憋也得给我憋着,憋一个月。我不信能把你那个东西憋破,能把你憋死!嫌夜晚长是不是?嫌夜晚长就蹲在你家窗台上看星星!”
       其实,问这话的人不是反对北存把尿事划进娱乐活动。符驮村人从来都认为尿事不只是因为生儿育女的需要,也是一种快乐的玩耍活动,甚至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娱乐。一个月不唱歌不吹口哨好办,就算一年不唱不吹也不算太难,结婚日子定好了可以改期,但要把尿管制一个月就不容易办到。一个月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七天八天,是三十天啊!你每天晚上都得和媳妇睡一个炕吧?媳妇是啥?是惹猫的肉啊,别说看见肉,只要猫闻到肉味,它也会忍不住想吞一口的,所以,问这话的人在为村人们担心,当然也包括他自个儿。
       北存知道形势严峻,所以才说了数星星的话。事实上,在后来的那一个月里,符驮村的许多人都是按北存说的办法排遣自己的。根据高人事后的调查,从宣布停止娱乐的那天晚上开始,越往后数星星的人越多。他们确确实实尝到了“憋”的滋味。他们不敢上炕脱衣服,怕管不住自己犯错误。他们甚至不让他们的媳妇洗脖子洗脚,怕受到引诱。他们基本上是坐在院子里一边数着星星一边捏着手指头计算着日子度过那些夜晚的绝大部分。他们还得强迫自己在剩下的一部分里,睡一会儿,因为停止的只是娱乐,并没停止劳动,第二天得下地出工。
       大多数人经受住了考验。当然也有例外。这不奇怪,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有例外发生。
       头一个例外出在了上官八的三女儿微微和建基的儿子平生身上。是巡逻的民兵在地震棚里逮住的。
       唐山大地震的时候,符驮村也摇过,家家户户都在村外搭了地震棚,后来不摇了,就拆了,又住回了家里,也有人没拆,怕万一再摇,还得重搭。那天晚上,微微把平生约到了她家地震棚,给平生说,她爸要把她嫁给南仁村的一个复员军人,日子都定好了,因为要给毛主席守丧,往后推了半个月。微微说她不愿意,她不愿意这门亲事,因为那个复员军人投弹时出了事,弹片把脸伤了是个一只眼。她爸拿了人家的钱非要她嫁。她说他爸脸皮子太厚收礼拿亲生女儿卖钱。她爸说:“这不叫收彩礼这叫补偿费,我养活你还供你上学识字,不识字你看不懂戏本就去不了宣传队就演不了李铁梅。”还说:“我把你养大了你给人家挣工分生娃去了不要点补偿费我吃亏更大。”微微说她说不过她爸,也扭不过她爸。然后微微说:“我想来想去就动了心思。”又说:“多亏改了日子,要不就没约你的机会了。”微微看着平生没明白她的意思,又说:“我恨死我爸了,也恨死南仁村那个死乞白赖的复员军人了,我想在他沾我之前,先把我给你。”
       这是平生没想到的。他和微微在公社宣传队演了几年样板戏,他演李玉和微微演李铁梅,都只是演戏,不敢有非分之想,微微这么一说,把他给吓住了。他很惊愕地看着微微。
       微微说:“我想了几天几夜才下决心找你的。”
       平生不再惊愕了,他在喘气。
       微微叫了一声平生哥,说,你是不是看不上我?平生说不不不我是骇怕。微微笑了一下,她把平生的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胸脯那里。平生不但喘气而且冒汗了。微微又叫了一声平生哥,然后解开了布衫上的一枚纽扣,把平生的手拉进去了,放在了她的奶子上。微微的奶子和微微的目光一样大胆,热乎乎的挺挺的软软的在平生的手心里蹦跳着。平生的手从来没捂过这么好的东西,他很慌乱,想抽出手来,手却不听使唤,反倒捂得更熨帖了,手指头禁不住突然降临的欢乐,抽搐似地动了几下。微微感觉到了。她又解开一枚扣子,把平生的另一只手也拉进去,捂在了另一个奶子上。平生捂着,动着手指头,嘴里却又一个劲地说:“不行,不行……”
       微微在笑。
       微微说:“好不?”
       平生的声音像呻吟也像哀求:“不行我知道不行村上规定了正在悼念毛主席啊微微……”
       微微不说话了,她压着平生的手仰身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平生很快就解开了微微布衫上剩余的纽扣。他像一头扑食猎物的豹子。这不用谁教,也不用学,到时候都知道该咋做咋弄。平生也是,虽然不熟练却进行得很顺利。他把他放进了微微的身体里。微微叫了一声,抱住了平生的腰。平生像跳进了颠簸的水里一样。微微的身体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青草味。
       巡逻的民兵来得太突然了。他们把手电光准准地照在了正在迅速颠动的平生的脊背上,然后,照住了平生和微微的脸。
       他们说了一声:“好啊你们!”
       平生和微微起来以后,他们又说:
       “这回你们不能说是对戏词了吧?还记得上一次不?把你们从皂荚树洞里吼出来,你们诳我们说在里边对戏词哩。这回呢?有脱光衣服抓着奶对戏词的么?嗯?”
       他们立刻汇报给了北存。他们说快快快李玉和把铁梅弄了。
       北存没反应过来,问:“谁谁谁?弄谁了?”
       “我们正在巡逻,听见上官八家的地震棚里有响动,过去用手电一照,你猜咋着?李玉和正骑在铁梅的肚子上撒欢哩你说咋办?”
       北存反应过来了,问:“人呢?”
       “在党员活动室关着哩。”
       任北存咋问,微微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北存就把目光转向平生,问:“咋回事?”平生也不说。北存眼里冒火了,脱下一只鞋要扇平生的脸。微微说北存哥你别打他是我找的他。按村上的辈分,微微和北存是平辈。微微这么一叫,北存的火气就平息了一些,转过头看着微微。微微很平静,用手指头梳理着头发。微微的头发很长,演李铁梅不用接假辫子。微微说北存哥你就别问了要处理你处理我。北存想了一会儿,说:“微微你先回去我和平生说几句话。”他让民兵送走了微微。
       平生很担心北存用鞋底扇他。北存没有,北存把鞋塞在屁股底下坐在了平生跟前。
       北存说:“人家一个要出嫁的姑娘你把人家弄了你说咋办?”
       平生说:“我也不知道咋办确实是她叫我弄的。”
       北存说:“她叫你吃屎你吃不?”
       平生抽了一下嘴,给北存做了一个笑的样子。
       北存变了一种口气,说:“不是头一回吧?”平生说:“头一回。”北存说:“别诳你叔。”平生说:“确实是头一回。”北存说:“在皂荚树洞里还有一次。”平生说:“那是他们胡猜哩。”北存说:“这回呢?”平生说:“这回是真的。”北存说:“好不?”平生说:“好。”北存说:“有多好?”平生说:“说不出的好。”北存说:“说说么,咋弄的?”平生说:“我慌里慌张的,就记着个好,想把她揉碎。” 北存说:“说么,从头说。” 平生给北存详细地讲述了他和微微在地震棚里的经过。北存像听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样,不时“嗯嗯”地点着头。平生突然打住了。 北存抬起头,说:“完了?” 平生说:“民兵来了。” 北存这才舒了一口气,说:“噢噢,你看你弄的这事。”
       平生回味一样,说:“北存叔你说女人的奶子咋那么怪?” 北存说:“怪?怪么?” 平生说:“怪,不捏没啥,一捏就不想松手了。” 北存没了兴趣,知道平生再也讲不出什么了,就说:“你捏得好么,你捏了上官八的女子,也捏了南仁村人的媳妇,就算上官八不找你的事,那个复员军人呢?听说在部队上是特务连的,有功夫哩。”
       复员军人没找平生。他不要微微了,要上官八退钱。他说上官八只拿钱不负责任,没管住女儿。上官八理屈词穷,给微微脸上吐了一口,很不情愿地把钱退给了复员军人。
       平生被他爸建基吊在树上打了一顿,惩罚了儿子也给上官八跟村里人做个姿态。上官八本要找建基闹事,又怕真闹起来建基尻呀尿呀满嘴胡说,反而更丢人现眼。他又给微微脸上吐了一口,放弃了闹事的打算。半年后,他想起了大炼钢铁时在五峰山认识的一个朋友,就托朋友在五峰山那一块给微微找了个婆家。微微很感激北存。北存可以处理她和平生,但北存没有。公社宣传队不让她演李铁梅以后,北存不但安慰过她,还让她当了村上的记工员。她是个受恩知报的人。她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在她出嫁五峰山的前几天找了一次北存,让北存捏她的奶子。北存比平生老道多了,北存完事后一边提裤子一边给微微说,往后你啥也别想了去了就好好过日子,让微微又感动了一次。
       另一个例外是赵光和他媳妇兰英,他们偷着娱乐的时候被隔壁邻居马西社听见了,马西社揭发了他们。
       逮住平生和微微的时候,村上人满以为北存会开批判会,等了几天没见动静,就有些奇怪,问北存咋不处理?北存说:“微微是反抗买卖婚姻只是选错了时间用错了方法和娱乐不是一回事咋处理?”意思很明白:要处理就逮那些真正娱乐的人。赵光和兰英是真正的娱乐吧?处理不?
       北存说,这是顶风作案,不但要处理,还要公开处理。
       符驮村人怀着气愤的心情参加了赵光和兰英的批判会,但符驮村人也表现了极大的克制。为了让批判会开得有板有眼有条不紊,他们推举高人为代表负责提问。这样,批判会就不是大炮齐轰式的而是冷静问答式的。
       高人说:“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全村人都憋着,你们为什么要搞特殊化?”
       大家都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好,到底是经常看报纸的人,一开口就有高度。过去都认为只有干部才能搞特殊化,现在看,普通老百姓也能搞。赵光和兰英夫妇最让人气愤的也就在这一点上。要忍都忍,要憋都憋,你们为啥要和大家不一样?难道你们比大家尿得高?
       在二百瓦电灯泡底下站着,赵光用手在脖子上搓抹了÷阵,说:“这不是憋了二十多天了嘛。这和憋尿一样,有人憋得时间长,有人憋得时间短,我属于时间短的。”
       高人说:“你把责任推到器官上了。思想呢?”
       赵光仰头往天上看着,眨了几下眼,好像回忆一样,说:“思想还是在的,是愿意憋的……”
       高人说:“听你话的意思,你的器官不听指挥?”
       赵光说:“这玩意儿和其他器官不一样,有时候就不听指挥了,一下一下地,难受得很,恨不得把它扭了去。这是真话,都是人,难道你们没有过这种情况?”
       高人把头扭向社员们说:“大家听听,他把他的器官说成怪物了。”
       有人笑了。有人在小声交流分析赵光的话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也有人点头,大概和赵光有同感。
       同样在二百瓦电灯泡底下站着的兰英一直用手抠着指甲。这会儿,她斜了赵光一眼,说:“我就怕他憋不住,要害我和他一起犯错误。我说你去柴房睡,他不愿意。他说你放一百二十条心在这一个月里我只想毛主席不想别的。我说不行不行万一呢?他就讽刺我说,你把你当成白馍凉面了,弄这号事又不是吃饭一顿不吃饿得慌,还说,没娶你之前我还不活了?就是听了他这句话我才放心的。他长到二十八上才娶我,二十八岁前没过这事不也好好的?我就同意了。他呢?还是没憋住……”
       赵光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就是,那天晚上实在是不行了。”
       
       兰英撇了一下嘴,质问说:“那天晚上?只是那天晚上?”
       兰英交待说,先一天晚上赵光就憋不住了,对她动手动脚,害得她一晚上没脱衣服。
       赵光说:“我还是憋住了嘛。”
       有人听得不耐烦了,说:“憋住了就不说了,说没憋住的。”
       兰英说:“那天晚上我也是穿着衣服睡的,看他上炕时的模样,我就知道他还会和先天晚上一样要动手动脚。果然,躺下没多一会儿他的手就过来了,我拨开了他的手。他知道来硬的不行,就给我说甜言蜜语,说着说着,手又过来了,就这么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伸手,一直瞀乱到后半夜……我不说了,后边的话让他说。”
       赵光说:“我不说,我言语笨说不好。”
       高人说:“别推来让去的又不是经验介绍推让一下说你们风格高。”
       兰英想了一会儿,心一横,说就说,反正都做了谁都有过的说了也不算丢人。
       根据兰英的交待,赵光并没有使什么特别的手段。赵光缠到后半夜,看兰英还是不松口不配合,就说,不让弄让我摸一下奶算了,并保证只摸奶绝不想别的,兰英只让隔着衣服摸。赵光说隔衣服就隔衣服。赵光摸得很仔细,还叫兰英小亲亲,说小亲亲你身上咋能长这么好的东西。兰英也觉着好。赵光说你干脆让我把手伸进去我叫你小亲亲了。就因为兰英也觉着好,就答应了。谁知手伸进一摸,兰英也把不住了。赵光觉得火候到了,就抹了兰英的裤子。
       高人说:“你把赵光说成了豆腐渣把你说成了一朵花,好像都是赵光的错,你呢?”
       兰英说:“有几个女人能经得住男人这么又是摸又是惹的?他摸得我跟发大水了一样,我也就想了。”
       高人说:“就没警惕性了?”
       兰英说:“也不想有警惕性了。”
       赵光说:“她要不出声就好了,我还说了让她别出声就怕有人听见,她还是出了声。”
       兰英说:“走不动别怪脚骨头大,你不惹我我无缘无故出声?”
       马西社一脸英雄的样子,从人堆里站起来,补充了事件的结尾:“其实我听到的是他们在炕上的踢腾声,跟驴踢仗一样。我断定他们不是打架而是在搞娱乐活动。然后我就听见了女人的声音,哼哼叽叽噢噢啊啊跟得了病一样。我不能再犹豫了。我从后院墙上翻过去,推开了屋门,他们干这种事也不插门闩!我咳嗽了一声,赵光这才听见屋里来了外人。他扭头看我的时候,手还抓着女人的奶子,狗才哄人,你们问他。我说你看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邻居马西社。我说你赶紧松开手穿衣服跟我上北存家。兰英起身的时候骂了我一句不要脸。我说兰英你是不是把事情弄颠倒了?谁不要脸?我怕她胡说,得先堵住她的嘴,就说,你总不能把你在炕上的胡喊乱叫说成是喊口号喊毛主席万岁吧?还好,他们没胡说。”
       社员会结束的时候,北存一锤定音,宣布了处理决定:罚他们一斗玉米。
       回到家里,符驮村的人才明显地感受到,赵光和兰英的交待给他们带来了严重影响。他们的身体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反应。他们后边的几个夜晚,就更难耐难憋了。应该建议北存再罚赵光和兰英一斗玉米。
       解禁的当天晚上,符驮村的夫妇们放开手脚大胆放肆地在他们的炕上娱乐了一次。许多男人的脊背和脸上都留下了他们的女人欢乐的指印。他们从实践中又一次丰富了他们的性事理论:这和吃肉一样,长时间不吃,偶尔吃一次,能香死人。
       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当他们从欢乐的潮水里筋疲力尽地浮出来,两眼雾水靠墙坐在他们的炕上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预感:毛主席的时代怕是要结束了吧?
       几年后,他们的预感就变成了现实,符驮村进入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把地分到了各家各户,各种各的地,各交各的粮,各过各的日子了。天泰不再是地主的儿子,三娃不再是右派,高选也不再是反革命。大家都一样,都成了逮老鼠的猫。他们很快就得到了实惠。有本事就逮老鼠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是不是好猫,就看你能不能逮住老鼠。第 四 部二十三交班
       那一年最大的事情是分田到户,开始的时候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北存觉得事关重大,就让高人给他接连念了半个月《人民日报》。然后北存就有了以下看法:
       所谓的联产承包责任制说白了就是分田到户;所谓的分田到户说白了就是再来一次土改。只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次土改分的是地主富农,三十多年后的这一次土改分的是生产队。
       然后,北存就有了以下几个问题:土改错了么?人民公社错了么?文化大革命错了么?毛主席错了么?还有,生产队是地主杨柏寿么?所以,北存不同意分田到户。
       公社新上任的蔡书记坐不住了,来符驮村给北存做工作。蔡书记说赶紧动啊别的村都动了你咋就不着急?北存说我不着急因为我就没想动我着啥急?蔡书记说,为啥?北存说:我不同意。蔡书记觉得奇怪,说,你不同意就不分了?你能代表符驮村?北存说:“笑话,符驮村的党支部书记代表不了符驮村简直是笑话。”
       然后,北存向蔡书记提出了他的那一串问题,让蔡书记回答。
       蔡书记把眼睛瞪得老大,说:“你这不是问题是地雷啊,着上哪一个都是要命的事,我回答不了。恐怕党中央国务院一时半会儿也回答不了,所以才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嘛,才有了摸着石头过河这一说嘛。” 北存说:“我不反对实践检验真理,不就是咱常说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么?我也不反对摸着石头过河,不就是咱常说的走一步看一步么?我是不服气!摸啥不好?非要分田到户?这不是摸石头,是摸毛主席的屁股!我就是不服气这!”
       蔡书记看北存动了肝火,就放缓了语气,说:“你看你看,你是老同志,老党员,老模范,是过来人见得多经得广。是人就会有错,毛主席也是人,也免不了有个闪失,是不是?”
       北存说:“你不说还罢了,你一说我更来气。就算毛主席有错,其他人呢?那么多人和毛主席一块办公,咋不给毛主席提个醒?眼瞎了还是心坏了?毛主席在的时候没人敢放一个屁,难怪毛主席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老虎没了,猴子成大王了。我也不服气这!”
       蔡书记没有说服北存:既然没个准头,是摸着石头过河,那就你摸你的,我摸我的,不行么?别的村要分我不反对,符驮村不分。
       还有一个原因北存没有公开:他看不惯符驮村人兴高采烈的模样。不是北存不愿意让符驮村的人兴高采烈,而是北存不愿意他们因为分田到户而兴高采烈。一听说要分田到户,他们好像受了许多年压迫的白毛女要见大春了一样,浑身上下都在忽闪忽闪打颤,这也太骚情了吧?做给谁看呢?我就看不惯这种骚情的样子!想分是不是?我偏不分!听了几十年的上工铃听烦了是不是?烦你也给我听着!
       他和往常一样,每天都会按时敲响上工铃,看着全村的男女社员提着镢头铁锨各式各样的家伙聚在他的跟前,听他指派。
       有人实在忍不住了,问北存:“支书支书咱分不分地?” 北存说:“你想分是不是?” “嘿嘿,嘿,满世界都分了。” “满世界还有人跳井上吊吃老鼠药哩,咱也跟着跳井上吊吃老鼠药?”
       问话的人一脸晦气,不再吱声了。
       北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喜欢看他们一脸晦气的样子。他知道他们心里很着急。他也喜欢看他们心里着急又不得不忍着的样子。
       哨哨哨哨。挂在高人家门前树杈上的那块生铁好像没生锈一样,声音响亮又饱满。北存用它和符驮村的人比试着耐力。
       北存当然知道人的耐力是有限的,说不定会有人跳出来喊叫,只是他没想到跳出来的会是互助。
       那天中午,他正往嘴里刨着最后几筷头面条,看见互助放下了碗筷,就说:“我吃完饭还想喝几口面汤,你去敲敲上工铃。”互助好像没听见一样,把四岁的儿子金龙从他媳妇雪花跟前拉过来,架在脖子上往外走。 北存说:“给你说话你没听见?” 互助说:“我听见了,我不去。” 北存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互助一眼,说:“为啥?” 互助说:“你不是愿意敲么,你自己敲去。” 北存觉得很刺耳,就拦住了快要出门的互助,说:“哎哎哎你回来,你这话是啥意思?”
       互助放下金龙,转过身,把手插在裤兜里,口气很冲,说:“我不明白你是有病了还是吃错了药?全中国都在分地你凭啥硬这么趔着扭着不分?怕分了地你敲不成上工铃是不是?敲上工铃跟抽大烟一样能上瘾是不是?你敲了几十年还没敲烦?”
       北存没咽好,被噎住了,喉节上下滑动着,没法说话。也许是一时没泛上合适的话来。互助一点也不同情,一副不依不饶的神情,说:“你是真噎住了还是没话说了?”
       互助媳妇及时地端来一碗面汤。北存喝了一口,咽下了喉咙里的东西。 互助说:“这下你能说话了吧?” “呸!”北存朝互助吐了一口,说,“我就想把碗撇到你驴日的脸上去。谁叫你把手插在裤兜里跟你爸说话?你把手取出来!”
       互助抽了抽手,又塞了进去,说:“你看你把村子弄成啥了,有人连称酱油醋的钱都没有你知道不?”
       北存说:“你妈的厌你说的是懒汉二流子那能叫人?”
       互助说:“有人夏天穿冬天的裤子精尿打炕边的过活你知道不?”
       北存说:“你妈的厌你说的是五保户。”
       互助说:“咱家呢?咱家借了几年粮了你知道不?”
       北存说:“那怪你个驴日的吃得多,也是给你娶媳妇吃下的窟窿。你娶媳妇捅了一个窟窿,顺利娶媳妇又捅了一个。有窟窿不堵行么?”
       互助说:“囤里有粮腰里有钱就不怕捅窟窿。咱有么?咱家都是精壮劳力,一天挣一个工分多少钱?一毛七!一年三百六十五个一毛七能把腰撑直撑硬?”
       互助越说越激动,他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胡乱摆着,脸也变形了。他甚至还跳了一下。这时候,他看见他爸忽一下站起来,用力抡了一下胳膊,然后,他就看见他爸手里的面汤碗带着响声朝他飞过来。他侧身一躲闪,面汤碗从他的腰跟前飞过去,砸在了土墙上。
       多亏是洋瓷碗,没碎。
       几滴面汤溅在了互助的鞋上,他跺了一下脚,把目光从碗上移到他爸的脸上,说:“别和碗过不去,烂了还得掏钱买咱本来就缺钱。”
       北存没接互助的话茬。他吼叫着,脱着左脚上的鞋:“日你妈我给你吃给你喝给你娶媳妇让你滋润受活你就这么样对我?你个驴日下的你长大了能和我作对了我把你个驴——”
       这回互助没躲。他接住了他爸甩过来的鞋。
       他一脸鄙夷地看着他爸,说:“你就这能耐啊!”
       他一扬手,把他爸的那只鞋扔到了房顶上,出门走了。 北存突然愣住了。 北存仰着脖子看着那只鞋。它落在了瓦楞上,像一只立足未稳的鸽子忽悠了几下。
       然后,北存就看见了他家门外聚集着一大堆人。
       他立刻有了一种被捉弄被侮辱的感受。他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三十多年来,还没有人能使他处于这么难堪的境地。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量。倒不在于互助的吵闹,父子之间发生吵闹不算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而在于互助吵闹的方式。互助为什么要把鞋扔到房顶上去呢?而且,是在这种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所以,他愣住了。互助的儿子金龙不谙世事,伸着一根嫩指头指着房顶给围观的人说:“你们看,我爷的鞋!”反惹来了一阵轻轻的哄笑。
       北存煞白着脸,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但北存必须收场,就像冷不防被推进了水里的人要抓住一样东西自救一样,北存也要找一个台阶。
       他找到了。他冲出大门,朝着早巳不知踪影的互助吼了一声:“互助我日你妈我和你分家!”
       说分就真的分了,而且,北存很绝情,要互助一
       家三口搬出去另住。
       北存和互助分家,有挽回面子的意思,也有敲山震虎,做给符驮村人看的意思。这回,他可是小看符驮村人也小看互助了。
       符驮村人很快就帮互助盖了两间新瓦房,让互助搬了进去。就在互助搬进新屋的当天晚上,符驮村分地小组也在互助的新院里诞生了。第二天大清早,互助以分地小组负责人的身份和他爸摊牌,要分田到户,并事先告诫他爸,不能摔碟子砸碗日娘骂老子,更不能脱鞋打人,因为他和他谈的是公事代表的是全体社员。
       北存没摔碗碟也没脱鞋。他定定地看着互助。互助似乎已有准备,并不回避他爸的目光。他们对看了很长时间。他们好像在用目光扳手腕一样,力量的消长在坚持中渐渐起着变化。互助的目光像加添着柴火的火堆,越来越精神,甚至越来越无耻。北存的目光则像熬尽了油的灯焰一样,慢慢黯淡了。就这么,他们在对看里决出了雌雄和胜负。
       北存不愿这么对看了。他感到他的心像颓败的墙壁,正一块一块往下掉着泥皮。他给互助摆了摆手,说:
       “出去你出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小麦搭镰之前,分地小组把许多根写有户主名字的木橛子砸进了分好的每一块地头。小麦一割,地就是私人的了。
       北存进行了一次顽强的抵抗。他把那些木橛子挨个儿拔出来,收在一辆架子车上,拉到了公社,给蔡书记说:
       “有人背着村党支部搞非法活动,这就是证据。”
       蔡书记一脸温和地笑说:“他们开过社员会,也请示过公社。他们知道你会这么干,不想和你正面冲突,就准备了两套,不信你回去看。”
       北存回去一看,果然,他拔过的每一个坑眼里又砸进了新的木橛子,示威一样直乎乎地对着他。他眼前黑了一下,身子摇晃了一下,他咬咬牙,要过去再拔的时候,被跟来的蔡书记拦住了。蔡书记说:“你可想好,再拔就成破坏了。”
       好像有谁在北存的腿弯里踢了一脚,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头上。
       那天晚上,北存一个人坐在村外西北角的毛主席水泥塑像底下看了一晚上天。
       麦收之后,又分了村里的牲口和各种农具。这一次和三十几年前分地主杨柏寿的那一次相比,阵势大多了,因为杨柏寿没有这么多的牲口,也没这么多的农具,更不会有电磨子电动机水泵打麦机这一类的东西。
       就在符驮村的人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瓜分这些家当的时候,党支部书记赵北存一个人在党员活动室摘取着挂在墙壁上的十几面锦旗。它们是各级党组织和政府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奖给符驮村的。不会有人爱惜刨J了,他把它们一件—件叠好,连同家里的几十张奖状—起交给了顺利媳妇,给他压在了一个木箱子里。他很难过,背过顺利媳妇,他甚至还掉了几滴眼泪。
       按照蔡书记的提议,互助成了中共预备党员,第二年转了正。这时候互助已经是符驮村实际上的核心人物了。北存作为党支部书记,反倒成了摆设。真是世道人心啊,这就是世道人心!北存感到他像一块用过的旧抹布,被符驮村的人抛弃了。
       北存被彻底抛弃是一九八四年冬天的事。
       北存毕竟还是党支部书记,还想管点事。他发现十七支渠里的预制板被偷扒光了,偷回去堵了猪圈,铺了台阶,水渠上的树也被偷砍了,偷回去搭了牛棚盖了猪窝。他在街上骂了一个来回,然后就去找互助,要求开批判会,因为互助不发话,会是开不起来的。
       他说:“互助你看见没有?十七支渠上的预制板让人扒光了。这可是我们兴修水利的时候花了几年工夫一块一块光着脊背扛着铺上去的,没有预制板水渠用不了两年就会垮掉。分田到户了都想着给自个刨钱也不能这么没心没肺。这是地地道道的破坏活动我要开批判会。”
       互助不同意。互助完全是另外的一套看法和说辞:
       “有建设就有破坏,破坏了再建设,这是规律。光有建设没有破坏人类早就顺顺当当地到共产主义了。他想破坏了你就拦不住,你让他破坏去,到水渠冲垮的时候浇不成地了他就知道建设了,再建设就会比过去的更好,这也是规律。你筹他的钱派他的工他就会服服帖帖地掏钱出工。再说了,偷扒的不是一个人偷扒了,法不治众你批判谁去?不偷扒反而吃亏。所以,我媳妇看别人偷扒她也扒回来几块我就没说她。”
       互助家院子里确实铺着几块。
       北存说:“噢噢预制板我不说了,树呢?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话你该听过吧?”
       互助依然是另外的一套看法和说辞:
       “这话听起来很入耳仔细一想也有问题。人活一百年不死也没用了,活着反而浪费粮食,中国穷就是人太多了所以才紧着紧着搞计划生育,还敢让人活一百岁?树也不一定非要长十年啊。一年两年的树砍了可以当柴烧当拨火棍用,三年四年可以盖猪圈搭牛棚,七年八年可以作椽盖房。几年的树几年的用法。咱村外的那棵皂荚树长得没了年龄能干啥?只能当柴烧了。”
       北存像听了几段天书一样,绝望地叹了一口气,说:“哎嗨,我听不懂你的这些话我是个没用的人了。”
       互助说:“没用的人有吃有喝才是福人哩。有用的人就是能动脑子能干活的人,正好给没用的人当奴才。”
       北存说:“照你的意思,这么多年我是给符驮村人当奴才了?”
       互助说:“可不是嘛你以为你是啥?”
       北存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下,说:“我连个会也开不起来我当啥支部书记嘛我,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我让给你算了。”
       互助并不领情。互助说:“这不是让的事,我要当就让党员群众选。”
       不久,符驮村真举行了一次选举,互助不但当选为支部书记,还兼了村委会主任。至此,符驮村正式由赵北存时代进入赵互助时代。前后不到三年的时间,在符驮村叱咤风云三十多年的赵北存就像碎娃溜嘟嘟一样,从坡顶溜到了坡底,成了悄儿没声的一个村民。
       高人是符驮村唯一对北存怀有同情的人。北存把村上的大印转交给互助以后,高人和北存有过一次悲怆的谈话。他说他不能给北存念《人民日报》了他心里很难过。他说他想给互助念可互助不让他念,还讽刺他,说他文化不高,不知念过多少错别字。他说其实他每一次给北存念的时候都是先自己看过一遍的,碰到生涩宇都是查了字典的,决没糊弄过北存。他说水涨水落是自然规律有浮有沉是人的规律后退一步天地宽。还说,现在各种各的地各过各的日子虽然压力大操心多可路子也宽了,他已经攒好了戏班子重操旧业了,还算红火,除了混吃混喝还能弄几个零花钱。
       北存给高人笑了一下,啥话也没说。
       几年以后,有人私下议论过互助取代他爸的过程,就有了这么一种猜测:那年的分家是北存和互助演的一台双簧戏。分田到户错了,北存是赢家;分田到户对了,互助是赢家。不管政策咋变,符驮村的大印都不会离开他们父子。不是双簧戏,凭北存的手腕,能安安生生地退位?
       是不是事实,只有北存和互助心里明白。二十四 生娃问题
       人活着就得经历事情,有些是愿意经历的,有些是不愿意经历又不得不经历的。对符驮村的人来说,计划生育属于后一种。
       远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北京有一位姓马的学者突发奇想,给中央人民政府提了一条建议,说,中国人太多了,政府要控制人口增长。建议很快传到了毛主席的耳朵里。毛主席只发了一句话,就把姓马的顶回去了。毛主席是这么说的:
       “人是世间第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那位姓马的学者立刻倒了大霉。
       北存从《人民日报》上知道了这一消息,然后,符驮村的人都知道了。北存和符驮村的人当然同意毛主席的观点。那时候,北存正领着符驮村的人搞大跃进人民公社,只觉得人手太少,恨不得让全村的女人不分大小都像母鸡暖蛋一样蹲在炕上捂在被窝里“孵”人。大炼钢铁那年,就是因为缺人,村上才留了魁义一个劳力在村里,领着一伙老弱病残管庄稼,结果把庄稼烂在了地里,害得人饿了几年肚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姓马的是读书人,只认书本不看实际,站着说话不腰疼,活该倒霉。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姓马的说得对,咋个控制法?人民政府总不能发一道令,把女人的口口扎住吧?女人是装粮食装土豆的口袋么?说扎住就能扎住?女人生娃是队伍操练么?说开步走就开步走说立定就能齐齐地立定不动么?
       除非你不让男人和女人睡一个炕,除非你不让男人和女人在被窝里玩耍,否则,就是玉皇大帝现身下凡也管不住女人生娃。
       他们太自负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许多年以后,他们认为决不可能发生也决不可能办到的事情竟然成了事实。人民政府真下了一道令,要扎女人的口口。人民政府一直忙于其他事情,没留神人民群众的繁殖情况,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满中国一疙瘩一疙瘩都是人。要人满为患了。人民政府着急了,赶紧找人算账,算来算去,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不能让人民群众随便生娃了,再这么随随便便生会把国家憋破的。只要是人,就得吃就得住就得穿,还要让他有屙屎尿尿的去处。有朝一日,到了盖厕所都没有地方的地步,麻烦可就大了。所以,人民政府就下了一道令。当然,要让已经随便生娃的全体人民改变习惯,发一道令是不够的,所以,人民政府又下了许多令,并成立了专门的管理机构,省以上的叫计划生育委员会,县一级的叫计划生育办公室,乡镇(公社)一级设有计划生育专干,这些机构和人员不管别的,只管女人的肚子。
       人民政府和符驮村的思路完全不同,既没割男人也没剜女人,甚至也没打算影响被窝里的玩耍,而是采用了别的办法。比如戴套儿,比如上环,比如结扎。这些办法依据的是同一个朴素的科学思想:就生娃来说,男人是种子,女人是土地,不想让地里长庄稼,要么把种子管住,不让种子进地,要么治理土地,不给种子发芽的机会和条件。
       符驮村的计划生育工作正是按上述的三种办法分阶段有步骤实行的。套儿的标准名称叫避孕套,也叫安全套,用透明的乳胶制成,薄薄的,有一定的松紧度,并抹有石蜡油,起润滑作用。
       符驮村人在骂仗说笑话发感慨的时候总是厌呀尿呀不离嘴,真正要拿尿和厌说事的时候,却显出了他们羞怯的一面。发套儿之前,计划生育工作队的同志要给符驮村的人宣讲套儿的科学原理和使用方法,为此,村上专门停了一天工,除了未婚的女子,男女劳力都要参加。工作队的同志在佛堂院子里的墙上挂了几幅彩色的图画,有光丢丢一丝不挂的人体图,还有放大的男女生殖器官,看得人心跳肉颤。图没挂完,妇女们就捂着脸叫娘喊爹地跑光了,一个也没拦住。工作队的同志本想让村干部把她们一个一个拉回来,村干部很为难,考虑到套儿是男人用的,妇女听不听关系不大,就没有再坚持,所以,那天听讲的清一色都是男人。
       科学原理一听就懂,因为符驮村的人都是种庄稼的,知道种子和土地的关系。
       他们甚至很佩服发明这种套儿的人,没种过庄稼却能运用种庄稼的道理搞发明创造。当工作队的同志讲到为什么要给套儿上抹油的时候,他们就更佩服了。他们很快就想起了他们玩耍的情形,女人经常有不湿的时候,抹上油不但能顺利进入,还能避免疼痛,他们的嘴上没说但在心里都发出了一声赞叹:狗日的聪明聪明,咱给硬木头里钉钉子知道抹上油好往进钉,咋就想不到给尿上抹油呢?没有石蜡油菜油棉油也成啊。
       他们的疑虑在使用上。比如,你戴着套儿进去了,但玩耍不光是进去,还要出来,要不停地进去出来出来进去,这么三进去两出来抹脱了咋办?不就掉到女人的里边了?
       工作队的同志给他们解释说,不会不会,套儿是松紧的,像弹力紧身衣一样。再说了完事以后,男人不会立刻软下去,抹脱不了。
       有人说,玩耍完了不想立马取出来呢?想趴在
       女人肚子上睡一觉呢?就势在女人肚子上睡觉比取出来睡觉香得多。再说,女人完事以后也不愿让你立马取出来啊,她也想抱着你香香地睡一觉呢,睡一觉起来不就软了吗?
       工作队的同志像听天书一样,眼睛瞪得圆丢丢的,说,有这样的事么?
       符驮村的男人们都笑了,笑得很宽厚,说:我们都喜欢这么睡觉。工作队的同志把眼睛瞪得更圆了,说,一晚上都睡在女人的肚子上?
       “不——”符驮村的男人说,“这种觉一般时间都很短,醒来后滚下去接着再睡。”
       工作队的同志还是不信,问党支部书记北存:是不是?北存也宽厚地笑了一下,说,他们喜欢吃的就是这一口。工作队的同志说:“好吧好吧就算你们说的是实情,但我们还是建议你们取出来以后再睡。计划生育人人有责,为国家尽责任你们就做点小小的牺牲好不好?如果你们实在不愿意,睡一觉醒来再摘套儿也行,只是摘的时候要小心一点。”
       还有一个小疑虑:人有高矮胖瘦,不合尺寸咋办?
       工作队同志用手指头撑了撑几个大小不同的套儿,说,看见了没有?套儿和鞋一样,分大中小三种型号,基本上可以做到按需所取。符驮村的男人们又赞叹了一番。
       打消了疑虑,该戴套了吧?没有。
       他们不愿意戴。第一,就算有人愿意一辈子生娃,一年生一个,一辈子少说也能生三十个以上,谁见过生三十几个娃的女人?还有一个娃也生不出来的女人哩,所以政府没必要担心,生娃的事说到底是天意,硬要戴个胶皮套儿冒犯天意不合适也没意思。第二,人说的肌肤之亲指的就是男女之事。男女之事好就好在是肌肤之亲,你穿一件紧身衣进去,还能叫肌肤之亲么?还能舒服么?第三,男人那东西天生就是给女人的,你进去扑腾弄了半晌,把那东西弄到胶皮套儿里又提出来了,这算哪门子事?不但浪费天物,也是对女人的欺骗。骗人本来就是一种恶劣的品行,在这种事上骗人就更恶劣,而且下贱。 所以他们不喜欢。 工作队要给他们发套儿的时候,他们说不用了不用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工作队的同志觉得他们受了愚弄,白费了半天口舌,急眼了,涨红着脸质问北存说,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拦住?又说,全中国的男人都要戴套子你们符驮村要搞特殊化么?北存宽解工作队的同志说,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搞特殊化。凡事都有个过程,得教育引导。我没拦他们是因为拦他们没有必要,如果要让他们在现场戴上试试效果的话,咱就拦住他们。人走了事情走不了,该戴还是要戴的,只是个迟早的问题。不是要求村上安排一名干部负责计划生育么?我觉得香香合适,她是妇女队长,脸皮厚,回头我让她挨家挨户给他们发去。
       工作队的同志叮咛说,发了还得检查戴没戴。北存说当然当然,发了不戴等于没发。工作队的同志说,你是支部书记给大家带个头。北存说我很想带这个头可我没老婆啊。工作队的同志不好意思了,说对不起我们不了解情况。北存说没关系等我娶了老婆我一定戴。
       北存把工作队留下的三箱避孕套全交给了香香,并交待说,以后定期去公社计划生育专干那儿领,免费的,不要钱。香香说,全国几亿人,国家得花多少钱啊。北存说,你发给他们的时候顺便说说让他们省着用,一个套儿用三次。香香说就用三次么?北存说我问过工作队的同志,只要没烂就行。
       香香清点数目的时候发现有一箱里少了一盒。北存说我给我留下了。香香说噢噢,以后谁给你暖被窝都不用担心出麻烦了。
       从香香挨门挨户发套儿的那天开始,符驮村的计划生育算是正式进入戴套儿阶段。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阶段拉扯的时间虽长,却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符驮村很少有人使用这种套儿。曾经试用过的几个人也不是为了计划生育,而是因为好奇。据他们私下透露不戴套儿时还挺挺硬硬的,一戴套儿立马就软塌了,自己急媳妇也急。这种消息一传开,本想试试的人也就收了心。发给他们的套儿都让娃娃拿去当成气球吹了。男娃吹女娃也吹。小学校曾经发生过这么一幕:女老师一进教室,只见满教室的学生个个都在撕扯着一只避孕套,比赛一样使着力往里边吹气,吹得满嘴油光闪亮。女老师又气又羞,险些晕倒在教室门口。
       自从发现娃娃们把避孕套当成气球吹着玩耍以后,香香就懒得再去公社专干那儿领取了。
       看来,计划生育只用戴套儿的办法是行不通的。几年以后,政府取消了这种费钱费心没收益的做法。
       上环的目的是节制生育,所以叫节育环。经过计划生育工作队的宣讲,符驮村人对节育环就有了自己的理解:上节育环就等于给门上锁。女人的那东西像深宅大院一样,有几道门,节育环锁的肯定是最里边的一道宫门。能不能怀孕生娃,全在于男人的东西和女人的东西能不能在宫门里边碰面握手。锁住宫门,男人的东西就只能在宫门外边的院子里游玩了。
       工作队的同志说,你们这么理解虽然不合科学但也算一种说法。只要知道上环能节育就行。
       就算符驮村的人理解不了节育环的科学,但符驮村人对节育环和避孕套的一个大区别还是明白的,那就是戴不戴避孕套,主动权在自个手里,政府没法管,上节育环可就不一样了,上了环就等于把主动权交给了政府。要取环只能去计划生育站找医生。
       计划生育工作队的同志解释说,上节育环不是不让生娃而是不让无节制地生。该生了,就去计划生育站取环,生了娃再戴上。这样对国家对自己都有好处,两全齐美。可是——
       到该取的时候不给取呢?
       工作队的同志说,人民政府说话是算数的,该取的时候一定给取。
       两个都是女娃生不了男娃呢?工作队的同志说,男娃女娃都一样。又启发说你们都是女人,为什么瞧不起女人呢?
       一听这话,几个没生出男娃的女人立刻搅动了满肚子的苦水酸汤,说,生不了男娃的女人在家里鸡嫌狗不爱,弄那事也要受男人的气,骑在你身上一边弄一边骂,你个驴日的,咋就生不出个长牛牛的我日死你个驴日的再娶一个。一次两次倒罢了,回回都这么弄这么骂,羞死了也惭愧死了,出门也抬不起头。
       工作队的同志对她们表示了真挚的同情,并用科学道理给她们打了一阵气,说,生男生女的责任不在女人,而在于机遇,也就是俗话说的运气。她们听不懂那些医学名词,只记住了“X”和“Y”。男人有“X”和“Y’,女人只有“X”。要生男娃就得让男人的“Y,’和女人的“X”结合,男人的“Y,’不和女人的“X”结合,怪谁呢?所以工作队的同志最后说:惭愧的不应该是女人,他再要欺侮你,你就给他要“Y”。
       上官太平的媳妇真按工作队的说法给太平要过“Y”。太平抽手给她一个耳光,说:“他们应该组织一个报告团,让那些生男娃的夫妻给大家介绍介绍经验,让每家每户生女娃也生男娃,计划生育工作就会像火车一样往前跑,用不着这么一会儿戴套一会儿上环费工夫又费口舌。”
       太平媳妇抚摸着被扇疼的脸,说:“他们说了,没经验,全在运气。”
       太平说:“这不对了嘛,你让我碰我的运气嘛,我就不信碰不上一回。所以,你个驴日的听着,别给我戴那个铁环环。”
       媳妇说:“不是铁的,是金属的。”
       太平说:“可惜不是金的。是金的遭年馑的时候取出来还能换粮吃。”
       媳妇说:“真遭了年馑粮食就成了金不换了。”
       太平说:“所以我说,是个金环咱也不戴。符驮村的猫和狗都戴了,你也不能。”
       开始的时候,符驮村的人抱有侥幸,以为上环和戴套一样,愿上就上,不愿上就可以不上,岂不知这一回,人民政府采取了宣传教育和行政手段双拳出击的做法,计划生育车很快就开到了符驮村,给该上环的女人就地上环了。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才实实在在地和计划生育纠缠在了一起,至今没有开交。
       计划生育车每年都会突袭符驮村一次或者两次,几年下来就取得了明显效果。比如,像香香一般年龄的妇女都上了环,虽说她们属于已经有儿有女再生不生娃无所谓的一类,但万一怀上了呢?
       还有一部分年轻的,听说计划生育车要进村,想逃没有逃脱,被抓住拉上车上了环。她们和她们的家人没有和人民政府寻死觅活是因为她们虽然生了一胎都是男娃,或者生了两胎其中一个是男娃,不急着再生。
       上环的难点和死角是生了多胎却没生下男娃,像上官太平那样的一类人。他们摆出一副不怕出事不怕杀头的架势,坚决不让他们的女人戴环。计划生育一紧,他们就让女人外逃,过流亡生活。他们每天都提着心吊着胆,因为谁也保不准计划生育车什么时候会突然开进村里。为了抢时间他们几乎不放过每一个晚上,当然不是玩耍,而是要和媳妇弄一个男娃出来。他们恨不得把他们的那个“Y”用手抓住,送到媳妇的宫门里边去,所以,每一次都弄得很焦躁也很辛苦。
       就这么他们怀着一肚子的辛酸坚韧不拔地坚持到了结扎阶段。
       结扎术也叫绝育术,男女都可以做。符驮村人把结扎男人叫骟,把结扎女人叫挑。他们把挑猪骟马移到了人身上,其实不一样,完全是两回事。
       施行结扎,就是因为有上官太平一类的死硬分子。他们死活不上环,就是强拉硬扯上了,他们也会想方设法甚至私下买通医生暗地里取环。上官太平就给她媳妇取过。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上官太平没想到计划生育车会在半夜里开到他家门口,他正骑在媳妇的肚子上挥汗如雨,满脑子都是“X”和“旷”。村支书互助领着乡上计划生育专干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砸开了他家的门,把他媳妇堵在了屋里。一看这架势,太平就明白了,这一次的半夜突袭是专门冲他媳妇来的。几天前计划生育车来过一次,他以为不会再来了,就把流亡的媳妇叫回来了。一定是有人告了密。
       太平一边提裤子一边说:“我承认我多生了我认罚,拉我家牛的时候我连眼都没眨一下不是?”
       计划生育专干说:“罚不是目的拉牛也不是目的赶紧赶紧。”
       几个人一起动手,把太平媳妇拉扯到车上,关上了车门。太平心如刀绞满脸是泪,砸不开车门,就喊了一声:日他妈我不活了!一头朝车门撞过去。车门没撞开,反把自个撞倒在车轱辘跟前,晕了过去。
       晕倒在地上的上官太平并没有使车里的工作中断,这种事他们遇见的多了。互助说快快太平没气了要出人命。车上下来一个男医生,给太平做了一阵人工呼吸,互助从太平家的水瓮里舀来一马勺凉水,全泼在了太平脸上。等到醒过来的太平被搀回屋的时候,他媳妇已经脸朝墙壁坐在炕上了。 太平说:上了? 媳妇捂着脸哇一声哭了。 太平转身从屋檐下摸了一把镢头,要和上环的医生拚命。他心急脚也急,在大门口绊了一跤,没爬起身就听见计划生育车按了几声喇叭,开走了。
       上官太平靠着他家的炕墙,眼睛直直地看着屋顶,三天没有出门,然后就决定给媳妇取环。
       他没找医生,是自己动的手。他找了一个玻璃酒瓶,打掉后半截,又找来一根细铁丝,折了个钩儿,给媳妇说:脱。 媳妇有些骇怕,说,行么? 太平说:脱你的。 媳妇脱了裤子,躺在炕上,并按太平的要求,撇开了两条腿。太平先塞玻璃瓶口,然后通过玻璃瓶口把铁丝钩送了进去,一下一下找着,勾着。
       他勾得很小心,也很仔细,但还是出了麻烦:环没勾出来,媳妇流血了。太平还在勾。直到血流了半炕,媳妇的呻吟声也听不见了,太平才慌了神,叫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把媳妇送到了县医院,输了几瓶子血,竟活过来了。
       太平骗医生说是上环上出的问题。医生将信将疑,但还是给太平媳妇摘了环。
       活过来的太平媳妇一如既往,风一紧就逃亡,风过后再回来。村上没人敢告密了。他们都知道了太
       平勾环的事,怕告密告出人命来。
       太平媳妇又生过两胎,只是心强命不强,都是女娃,一生下来,太平就把她们就地处理了。第一个是摁在水盆里生生溺死的。水盆里起了一串泡儿,孩子努力地蹬着嫩腿,看得太平身上的肉直打颤。到了第二个,太平就不往水盆里摁了,他把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研成粉,拌在媳妇的奶头上给孩子吃。药死的孩子和睡着了一样。他把她放在草笼里,埋在了庄稼地里。
       上官太平没有向命运屈服,继续顽强地和他媳妇碰着运气。
       对这样的人只有施行结扎,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在结扎了一批人之后村支书互助和上官太平谈了一次话。这时候,村委会已经下了死决心,要捧回一张计划生育先进村的奖状,并提出了一句口号:“宁让地里多座坟,不让世上多添人”,以表示村委会紧抓计划生育工作的强硬态度。
       互助和上官太平是这么谈的:
       “村上已经结扎了一批人,你都看见了。”
       “那是他们让罚款罚怕了,要不就是让你们逮住了。我不怕罚。拉走了牛抬走了自行车缝纫机,我也没啥让你们罚了。”
       “你已经生了六胎你知道不?”
       “实有四个,没一个是长牛牛的。”
       “按政策生过三胎的都要结扎,所以,你得把你媳妇叫回来。”
       “不。”
       “那就结扎你。”
       “你让我生个儿子,把尿割了都成。”
       “不准生。”
       “要生。”
       “抬着你压着你也要把你扎了。”
       “那我就让媳妇借种。”
       “啊啊啊你疯了我看你是。”
       “只要能生个儿子,我宁愿当疯子。”
       一九九七年春天,上官太平的媳妇到底生下了一个男婴。他对着媳妇大叫了一声,说,啊哈,我终于把我的“Y”送到你的门里去了。然后,他跪在院子里大哭了一场。他给儿子起名叫上官不易。他一边哭一边给正在媳妇怀里吃奶的上官不易诉说了他二十多年的辛酸。
       他说,不易呀不易,爸为你踢腾了整个过活,家里已经要啥没啥了。 他说,不易呀不易,爸为你摁死了你两个姐姐,爸不想摁死她们可不摁死她们爸要违反政策呀不易,爸天天做梦都看见被摁死的你两个姐姐伸着小手手要抠爸的两眼窝,你让爸咋办呀嘛啊不易。
       他说,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不让你妈东躲西藏了,爸做手术去呀。
       他真去了计生站。他说,你们把我的尿割了吧,过去我给我们村支书说过这话我应该兑现。没人敢割他。他说割吧割吧我已经有儿子了有它没它无所谓。计生站的人都知道他的事情,看他胡子拉碴一脸诚意的样子就动了恻隐之心,就给他建议说:还是给你媳妇做吧。生儿子还要养儿子,你今年四十八岁,到六十岁的时候儿子才十二岁,养儿的路还长着哩,结扎了你万一做不了重体力活咋办?他很感激他们,给他们磕了一个头。儿子一满月,他就把媳妇送到了计生站。
       此时,符驮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已进入经常化制度化时期。
       当然经常化并不等于没有缓急,制度化也不全没有缝隙。比如,结扎是可以做假的,你给医生塞钱,医生在你身上划一道口子再缝上,怀了胎只说手术失败就可以交待。还有,也不能管得太死,如果按政策要求把每个人都管住的话,计划生育部门就没款可罚了。对那些能挨得起罚的人,你怀胎我只当没看见,你前脚生我后脚就进你家收钱开罚款条,各得其所。这些都是计划生育工作必须持久进行下去的原因。
       残害女婴的事情也在继续。
       符驮村的人很少去医院生娃,因为不能保证生下的一定是男娃。如果生下的是女娃,在医院就无法自行处理。没有人去法院告过这些残害女婴的人,但是,像上官太平那样夜夜做梦看见被他弄死的女婴伸着小手手要抠他眼窝的现象却比较普遍。有人建议筹钱给村上修一座爷庙的时候,响应最热烈的大都是做过这种事情的二十五法律
       道明去小场里扬麦,等不见风,躁了,说,日他妈不扬了,就扛着木锨往回走,进城门道的时候,被平生叫住了。
       平生说:“来来来跟叔下盘棋。”
       道明把木锨放在屁股底下,坐在乎生对面,说:“日他妈想扬场死活等不见风。”
       平生说:“下盘棋风就来了。”没走几步,平生就占了上风。道明嫌平生走棋太慢。说:“你这么走法一盘棋下到猴年马月去。”
       平生说:“下棋论的是输赢不是快慢,想赢就得有耐心,性急不得。”
       道明说:“我当然不能跟你比,你是老玩家了。听村上人说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全国人民都在哀悼,你却拉着女娃在地震棚里玩耍哩,得是?”平生并不生气,手里捏着一枚棋子,眼睛瞅着棋盘,说:
       “那是毛二十年前的事了。叔现在不行了,就是观音菩萨给叔把腿撇开,叔也不成了,叔只喜欢下棋。”
       道明说:“再喜欢下棋也不能把棋子捏在手里不落地啊,棋子不落地是赢不了的。”
       平生说:“那也不能乱落地,乱落地输得更快。”
       道明说:“赶紧赶紧风来了。”
       确实吹了一股风。平生说,紧也不在一盘棋的工夫。道明关心棋也关心风,恨不得把平生手里的那枚棋子夺过来放到棋盘上。平生不急。平生说:“叔问你个话,听人说你妈和你发生了几句口角,你把你妈塞到水瓮里了,是不是实事?”
       道明没直接回答,他说:“水瓮里没水。”
       平生说:“噢噢,就算没水也不能塞啊。”
       道明一脚蹬散了棋盘,说:“走一步要揪你一截肠子一样不下了。”
       平生脸上挂不住了,说:“你咋是个二尿输不起得是?”
       道明说:“孙子才输不起。”
       两人吵了起来。平生吵不过道明,就说:
       “好好好我不和你较量你把你妈都往水瓮里塞哩我惹不起你赶紧扬场去。”
       道明用手在空里试了试,说:“你真能放屁风过去了你让我扬场去。”
       平生说:“你个夙娃咋骂你叔呢?”
       道明说:“你耽搁了我扬场没拿锨拍你算客气了。”
       平生说:“哎哎哎越说你越野了你试拍一下。
       道明抡起木锨,真朝着平生的头顶拍了下去,拍倒了平生。
       道明扛着木锨要出城门,听见吵嚷过来看热闹的村人说,道明你看平生抽腿哩。道明转身一看,平生不但在抽腿,口里还吐着白沫。
       道明背着平生去了一家私人诊所,花了十几块钱。道明他妈心疼钱骂道明的时候,道明说:“不拍他我心里发急。” 这就是道明。
       道明栽了两亩苹果树,清一色的黄元帅。连畔的联合家也栽了苹果树,是红富士。那几年符驮村已经时兴栽果树致富了。黄元帅成熟早。联合媳妇红霞给苹果树打药,口渴了,就去道明家的树上摘了两个黄元帅,没吃进嘴,道明恰好来地里转悠,看见了。要在平时,道明可能不会说什么,苹果已不是稀罕之物,几乎家家都有,加之联合媳妇年龄比他大,又是个女的。但今天不知哪根神经扭了,道明看见红霞在衣服上擦他家的黄元帅,觉得很恶心,就说:“你的手咋伸到我家苹果树上来了。”红霞没当回事,笑笑说:“口渴得很。”道明说:“口渴就做贼啊?”红霞擦完苹果,正要咬其中的一只,听见道明的口气有点不对,就停住了,再看道明的脸,果然阴着,就有些下不来台了,说:“你还认真了啊?”道明说:“有人偷我家苹果我给她笑啊?再给她说偷吧偷吧多偷几个?”红霞涨红了脸,说:“你咋这么说话?去年你家苹果下来的时候,我不吃你硬给我塞,今年咋就这厥样子了?”道明说:“去年我心情好,今年心情不好了。”红霞说:“好好好怪我手贱。”把那两个苹果扔到了道明的脚跟前。道明说:“偷别人的东西还这态度啊?”红霞一边往自家地里走一边说:“我是看见你过来了才摘的,知道你这厥样子请我摘我还不稀罕呢!”道明说:“人不在拿人家东西叫偷,人在明着拿就是抢了, 知道么?”红霞被噎得没话了,也不想和道明说了,她 背起喷雾器,把开关扭到最大,嵫嵫嵫朝苹果树喷 着。越想越憋气,就开始骂自己。
       道明捡起那两只苹果,每一个上都被摔出了伤 疤,再听着红霞的骂话,心火就攻了上来,“日他妈偷 了苹果还撒歪我日你个妈——”
       一甩手,一只苹果飞了过去,准准地打在了红霞 的后脑勺上。红霞叫了一声,转过身对道明怒目而 视:
       “日你妈你打我你个嫖客日的……”
       道明又甩了一下手,另一只苹果也飞了出去,带着愤怒的呼啸,直直地冲着红霞的脸,红霞一闪,躲过了,扔下喷雾器,叫着喊着朝道明扑过来,“砸!你砸!砸不烂砸不死你不是你爸尿日下的。”
       道明没客气,啪啪啪一连几个耳光,每一个都结结实实地扇在红霞的脸上。红霞骇怕了,赶紧倒在地上打滚,喊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道明没再打,他朝红霞吐了一口,走了。
       为了两个苹果挨打,红霞觉得很丢人,又思悔不过,想往回找补,就抱着头在村里转了一圈,说:道明把我的头打坏了我得去医院。她花了五块钱,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真去了县医院。她姑父是县医院的副院长。
       道明她妈怕事,找到道明说:赶紧赶紧红霞去县医院了为两个苹果划算不划算你!村上也有人劝道明:赶紧买点东西去看看免得把小事弄大。
       道明没急着去医院。他先去县城东街顺子的羊肉泡馍馆吃了一碗羊肉泡馍。顺于是他初中时的同学,和县城的长毛黑皮有染。他说顺子有人偷了哥的苹果哥扇打了她两下她给哥躺到县医院了你说咋办?顺子说:把她赶出去。道明说哥一个人势单力薄她姑父是副院长你给哥叫几个人帮帮忙。:顺子打了几个传呼,一会儿就来了四五个披着西服穿着牛仔裤的长毛。
       道明在县医院找见红霞的时候,红霞已经拍完了片子做了CT,挂上了吊针。道明隔着门玻璃把红霞指给几个长毛说:里边床上挂吊针的那个。长毛们推门进去,拔了吊针头,摔了葡萄糖瓶子,把红霞抬出医院,扔在了街道上。
       长毛们一跑散,道明就出现了,对一脸惊恐的红霞说:
       “听说我把你的头打坏了你咋在这儿坐着?你看,我专门给你买了一盒泡泡糖怕你打吊针一个人心慌嚼泡泡糖就不心慌了。”
       红霞没要道明的泡泡糖,也没再进医院,一个人从县城走回去了,也没雇手扶拖拉机。 事后有人问道明:“你叫长毛就不怕人家打1107”
       道明说:“长毛?长毛是谁?”
       红霞说长毛是你叫的。
       “就算是我叫的,就算医院打110,等到110来的时候,人早跑光了,他抓尿去。”
       “红霞的头真坏了你让人拔吊针拔出人命咋办?”道明嚼了一会儿泡泡糖,说:“这个我没想。”这也是道明。
       道明结婚的时候,也是符驮村计划生育最紧张的时候。按村上的规定,结婚后两年之内不允许生娃,要开介绍信领结婚证,必须先到计生站给女人上环。道明正好赶上了。互助给他要计生站的上环证明,他没有。他说:
       “我和人家还没结婚我有啥权利拉人家去计生站上环?”
       互助说:“不上环我就不能给你开介绍信,没村上介绍信你就领不到结婚证,不信你试去。”
       道明说:“我不试,你就给我开了吧。”
       互助说:“给你开了别人咋办?”
       道g月说:“我保证把她娶进门第二天就领她去,行不?”
       互助说:“不行,当天晚上你给她种上了咋办?”
       道明说:“头天晚上我不弄她。”
       互助说:“你是能憋住的人?”
       道明说:“你也太小看人了,我长这么大没弄过任何人不是一直憋着么?一晚上我憋不住?”
       互助说,“就是憋不住了要结婚嘛,能憋住就别结婚。”
       道明说,“就算我憋不住弄了,有那么准么?”
       
       互助说:“万一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道明有些烦了,说:“我就看不惯村上的这个规定。好好个媳妇,没等沾身就给里边塞个环儿,还能叫原装货么?我没弄医生的手指头先进去了,我就不服这个气。”
       互助说:“世上不服气的事情多了,你还不活了?去去去赶紧领媳妇上环去。” 道明说,“你让我想想吧。” 道明在媳妇家给媳妇把上环的事情一说,没想到媳妇很开通,说,既然是规定,那咱就去么。道明一脸痛苦,说:“去吧去吧日他妈我真想哭,以后全中国连个原装货都找不到了。”
       媳妇咯儿咯儿笑了,说:“不就上个环嘛,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亏欠了你。”
       道明媳妇念过两年高中,比道明文化程度高,爱讲卫生,每天晚上不但要洗脸刷牙,还要洗脚洗屁股,说是在娘家养成的习惯,不洗难受。
       道明抱着枕头等得焦急,说:“你把你当白菜哩是不是?”
       媳妇说:“就算是白菜还不是为了让你觉着好吃。”
       道明说:“你就快些吧连泥带水我不嫌。”
       媳妇说:“你不嫌我还怕哩,万一你吃出一口泥倒了胃口呢?”
       道明说:“好吧好吧,你自个儿的东西爱洗你洗去,等得我不耐烦尻不起性了你干旱着去。” 媳妇笑得很自信说:“我会让它起性的。”
       自己洗涮好了,媳妇还会端来一脸盆水,要道明洗。道明说我没这习惯我不洗。这时,媳妇就会把水端到炕沿上,说,不洗脸不洗手洗洗它。情愿了,道明就会洗。不情愿了道明就会说,你还真把你我当成莱了,你是白菜我是萝卜啊,要洗你洗,让媳妇给他洗,他觉得媳妇洗比自己洗舒服。媳妇也有情愿不情愿的时候。
       有一回媳妇不情愿子,说:“不给你惯毛病了自个洗。”道明说:“毛病已经惯下了你得负责到底。”媳妇说,“自个洗。”道明说:“不洗。” 媳妇说:“不洗就别沾我。别和我睡。”道明来气了,一脚踢翻了脸盆,说:“我给你爸交了钱睡不睡由你了?我偏不洗偏要睡!”
       媳妇不进道明的被窝、,道明更来气,揭了媳妇的被子,扭胳膊掰腿要硬弄。媳妇没道明力气大,就咬道明的肩膀和手。道明被咬疼了,看看被媳妇咬出的牙印,说: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然后道明跳下炕,把媳妇挟在胳肢窝里,一直挟到后院的井台跟前,踢开井盖,说:
       “你说咋办?”
       井里的凉气直往道明媳妇的头脸上扑。媳妇骇怕了,紧抱着道明的腰不敢吭声。
       道明说:“要么乖乖的,要么我松手,你就下去了。”
       道明他妈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出门一看,道明和媳妇都是精尻子一丝不挂,赶紧捂住眼,说:“你们这是做啥哩嘛呀呀唉还不赶快回去!”
       回到炕上,媳妇就乖乖的了,眼里噙着泪水,任道明想咋弄就咋弄。
        村里有人听说了,说道明:“你也太二糜了,把媳妇往井里塞。” 道明说:“我吓唬她哩。” “有这么吓唬媳妇的么?” 道明说:“拳头是唬不住的。” 村上人觉得道明说得有道理。有些女人天生耐打,怎么打也不服帖,往井里塞,立刻就乖了。
       道明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人都会遇到不顺心意的事情,但道明有道明的解决办法。他说:
       “别人吃谷草你连谷草根一起吃,就没有跨不过的坎。” 很快,他又跨了一次。 国庆节前后,是摘苹果卖苹果的时候,乡上派人下各村收果林特产税。要收到税款,仅凭一两个税务和乡上的干部是不行的,还得雇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一同下去,除了对付那些调皮捣蛋耍死狗赖皮的人,对其他人也有威慑作用。乡上干部插手税收,是因为税款中有一部分是乡上附加的。村上也有附加,所以党支部书记赵互助也得全力配合。 收到道明家来了。 往年,道明家的黄元帅卖价不错,道明也就没认真仔细地想过税的问题,近两年,黄元帅已经被红富士取代,一直走下坡路,卖不上价了,道明就想了一下税的问题,就想出了不交税的理由。他给互助和收税的一伙人每人倒了一杯茶水,说:“你们喝杯茶,喝完茶走人。”
       收税的听惯了各种各样的难听话,对道明的话根本没在乎,说:“既然你倒了茶水,我们当然得领这个情,至于走不走人,那就得看你掏不掏钱了。”
       道明说:“今年的果林特产税我不打算交了,也没钱交。”
       收税的说:“皇粮国税,天王老子也躲不过去,没钱就借钱去。”
       道明说:“皇粮国税也不能收一茬再收一茬,我已经交过农业税了,还要交果林特产税,过些天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又弄出个什么新名堂来,难道我成韭菜了,你们割一茬再割一茬?这不合适吧?要我交果林特产税,就把农业税退给我。”
       收税的说:“这话你得到北京找国务院总理说去,和我们说不上。我们只负责收税。”
       道明说:“你别拿大尿吓唬傻女子。国务院总理咋啦?国务院总理让你们把税当韭菜一样割呢?听着,我不去国务院,也不交钱。你不是说国务院总理么?有本事把国务院总理叫到这儿来,我和他说。”
       互助劝了道明几句,说:“年年都是这么收的,全符驮村人没人说啥嘛,都交哩嘛。”
       道明说:“这话我不爱听。都交哩都交哩,好像很容易似的,都很愿意交似的,都愿意交来这么多人弄啥?”
       收税的把手里的茶杯往小方桌上礅了一下,说:“来这么多人就怕遇到你这种死狗赖皮!”
       道明一抬脚,把小方桌上的茶杯全蹬到了地上,说:“你咋骂人呢?”雇来的那几个小伙忽一下全站了起来。道明没有怯火,脱掉上衣,甩手往后一扔,说:“想咋?怕你们早就给你们掏钱了。骂了人还要打人是不是?”
       收税的说:“不打你不骂你,请你到乡上去一趟。” 道明说:“不去!”
        收税的说:“去不去不由你,拉他走!” 没等那几个小伙围上来,道明已窜进厨房,摸出了媳妇的切菜刀,说:“谁上来我剁谁,谁来?”
       收税的干部和雇来的小伙全被震慑住了,没人敢上。
       道明说:“我不信给你们一天发一碗羊肉泡馍钱你们就不怕掉胳膊掉耳朵!”
       收税的转头对互助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你们符驮村的村民!”
       互助看着道明,喊了一声:“道明!”
       道明把切菜刀朝互助晃了晃,说:“你上来我也剁。”
       僵住了。没人敢动也没人吭声,包括跑来看热闹的符驮村人。
       道明吼了一声:“出去!”
       ’
       他们真的出去了。互助跟在他们的屁股后边,无可奈何地摇了几下头。看热闹的符驮村人觉得很开心,给道明拍了一阵手。
       ”
       道明说:“拍尻哩你们也出去!”
       他扔了切菜刀,一个一个拾着地上的茶杯。
       晚上,乡公安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以违法抗税威胁国家公务人员人身安全的名义铐走了道明。
       他们没打道明也没骂道明。他们扔给道明一本小册子,说;“你先看看法律。”
       道明很惊讶,说:“交税还有法律?”
       他们又扔给道明几本小册子,说:“你持刀抗税一样事情就犯了几个法,你看吧看完你就知道了。” ·道明更惊讶了,看着那几本小册子,连眨了几下眼,说:“这么多啊!”
       他们觉得道明愚蠢又可笑,说:“难怪你持刀抗税哩你是个法盲么。”他们抱来一堆小册子,说:“这些都是法律,就当给你做普法教育哩你好好看,看完再说你的事。”
       道明很好奇,就学了几册,又学了几册。学过二十几册以后,道明不学了。他把那些小册子还给了他们。
       ,
       他们问道明:“都学了?”
       道明说:“学了一小部分,大部分只学了个标题。”
       ‘
       “学的时候思想没思想?”
       “思想了。”
       “想明白了?”
       “有些想明白了。有些拿不准。”
       “交税的事呢?”
       “交税是小事。”
       “还要罚你的款。”
       “这也是小事。”
       “只要这两样想明白了,我们铐你的目的就达到了。你捎话让你媳妇拿钱来交税交罚款然后领你回去。”
       “我已、经不关心税的问题了。我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道明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说:
       “我不交税,犯了《税法》,持刀威胁他人生命,犯了《刑法》,这我已经明白了。生娃呢?生娃也有法律?”
       “当然,现在叫《计划生育条例》,以后会形成正式法律。”
       “比如说,我的娃,是我尿日下的,我给他吃给他喝,养活他,但我不能打他骂他?”
       “当然,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也不能打媳妇?”
       “当然,有《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法》。”
       “再比如,我砍了一棵树,也许会犯法?”
       “当然,有《森林法》。”
       “我卖苹果卖葱卖蒜,弄不好也会犯法了?”
       “当然,有《消费者权益保护法》。”
       “咋这么多法律呢?”
       “过去是人治,现在要法治了,还有更多的法律正在制定哩。你不看电视?好多人家里都有电视了。你家没电视?”
       “有。是我媳妇的陪嫁,黑白的。说是陪嫁,其实也是我的钱,把猫叫个咪咪。”
       “有电视你不看?”
       “我爱看连续剧。”
       “以后也看看别的,比如和法律有关的。”
       “没有以后了。”
       “为啥?”“这话就不说了。我捎话叫我媳妇来给你们交钱。”
       从派出所回来后,道明在他家的院子里一连转了几天,像害了牙疼一样。
       媳妇劝他说:“税款交了罚款也交了已经了了就别想了想也没用。”
       。
       道明说:“我没想钱的事。我在想我活还是不活了。”
       媳妇用手背在道明的额颅上挨了一下,说:“你没发烧吧?”
       。
       道明从额颅上取下媳妇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说:“人走路一步一个绊子一步一个跟头,路就没法走了。给人的周围安上一圈电网人就不能动了。动物动物,不动就不是人了,活个啥味气?”
       然后,他松开媳妇的手,仰头朝天叹了一口气,说:“活着太麻烦了。”
       媳妇以为他说的是气话,安慰他说:“别生气了,晚上我好好服侍服侍你。”
       主意定了,人也就轻松了。那天晚上,道明没让媳妇给他洗,要自己洗。他洗得很仔细,并带有歉意地给媳妇说:“洗干净还是好。我不是不愿意洗,是怕麻烦。”
       完事以后,道明又给媳妇说:“你是个不怕麻烦的人,你好好活着。”
       媳妇说:“你看你看,又来了。”
       道明说:“好了别说了你睡。”
       天快亮的时候,媳妇伸手一摸,不见了道明,以为道明去院子里转去了,又有些不放心,就在院子里找道明,一直找到后院,才看见井盖被挪开了。媳妇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喊着:
       “妈呀,你快来道明跳井了!”
       道明想利利索索无拘无束地死,所以没有选择上吊。他把他氽进了他家的水井,氽得很彻底,井底的淤泥不但糊了他的眼睛和鼻子,也填塞了他的耳朵和嘴,捞上来的时候像一只从泥里拔出来的萝卜
       提起道明的死,符驮村有人这么说:那才叫人哩,说死就真死,不像咱,嘴里整天说活他妈的厌哩,可就是不敢往井里氽。道明死了,死得硬气;咱活着哩,活得稀松。二十六 依然是法律 扬普选想买一头奶牛,怕看走眼,就请养过奶牛的高文革给他当参谋,条件是一碗羊肉泡馍。高文革正好没事,觉得去县城逛一趟,还能混一碗羊肉吃,就答应了。他们在牲口市场转了一圈,不是对牛不中意,就是价钱不合适,没买成。吃饭的时候,杨
       普选想变卦,就给高文革说,牛没买下,咱不吃羊肉吃豆腐脑。高文革说,没买下牛是我对你负责,要知道你这么啬皮我就日弄你胡尿买一头,产不产奶下不下牛犊管尿你去,说好吃羊肉就吃羊肉,你要吃豆腐脑我不吃了,算我今天学一回雷锋。杨普选不好意思了,说,好好好羊肉就羊肉。
       本来是体体面面的请吃,转眼变成了死乞白赖地要吃,所以,羊肉虽然吃了,但高文革吃得很不舒服,很憋气。
       ,
       羊肉泡馍馆对面是体育场,那里正在卖彩票,挂着彩球放着音响,很热闹。高文革动了一下心思,就捅捅杨普选的胳膊,说:“买一张去,牛没买下,中个大奖也成。”
       杨普选明白高文革的心思,说:“羊肉已经给你吃了你咋还日弄我?你想让我白撂钱是不是?满世界的人都想中大奖,有几个中了?”
       高文革说:“你看你这尿人,给你指条发财的路,你把我看成小心眼了。万一呢?万一中个奖你能办个奶牛场。”
       杨普选有些动心了,就说:“你觉着能中奖你咋不买?”
       高文革说:“我要带钱了我还给你说啊?你借我十块钱我就买,中上奖了我发财,中不上了去尿,我就当给国家做贡献哩。”
       就是,万一中了呢?我借钱给人家,人家中了奖,那我成啥了?不成笑话了么?不成冤大头了么?杨普选这么一想,就有了一个主意,说:“那好,我掏二十块钱买两张,一张算你的,中了奖,分你一半,中不了,你给我十块钱。”
       就这么,杨普选买了两张彩票。
       杨普选没有急着问高文革要那十块钱,去县城兑奖的那天也没叫高文革。他觉得这最稳妥,万一中了奖,那十块钱就不要了,中不了奖再要也不迟。高文革红口白牙说的,能不还么?高文革压根就没想给杨普选还钱。借钱只是一句话,把钱给到我手上了么?没有嘛,两张彩票你都装走了嘛,凭啥给我要钱?得了想钱疯了是不是?让你买彩票是想治一治你的啬皮病。你中奖去,中你妈的个腿!
       高文革万万没有想到,那两张彩票中的一张偏偏中了奖。虽然不是大奖,但奖金也不小,一万二!听到消息后,高文革的脸立刻变得蜡黄:啊啊啊日他妈中了?啊啊啊日他妈我没治了啬皮反倒让啬皮发了横财我?一万二可不是小钱而是一笔大钱我日他个妈哎!“啪啪”,高文革在自己的脸上连扇了两个耳光,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把他衣服裤子上的口袋全摸了一遍,想摸出十块钱来。没有。他这才想起他从来没有给身上装钱的习惯。他给媳妇说‘快快快给我十块钱我有急用。然后就去了杨普选家。
       杨普选一家人正在院子围着小方桌喝米汤,喝得很酣畅。杨普选喝得尤其酣畅。
       高文革给杨普选笑了一下,说:“我一直惦记着给你还钱哩,总是这事那事缠着,没个空儿,你不怪我吧?”
       杨普选也给高文革笑了一下,不但比高文革笑得自然,而且灿烂,他说:“不怪不怪,我还得感谢你哩,因为我中奖了。虽然你的那一张没中,但我的那一张中了。那十块我不要了,你买酒喝买烟抽去,算我对你的感谢。”又给儿子说:“去给你叔舀碗米汤,再拿两个蒸馍。”
       高文革不笑了。他拉下了脸,说:“别别别,我不喝也不吃,实话告诉你,我找你是来还钱也是来分钱的,你的米汤馍打发不了我。”
       杨普选也拉下了脸,不但比高文革拉得长,也更阴沉。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套的。我也实话告诉你,这钱你一分也分不去。我说过了你的那一张没中,咋分?”
       高文革说:“你可真能放屁,两张彩票一块儿买的,啥时候分你的我的了?是我的咋不给我?你咋不说中奖的是我的那一张?”
       杨普选说:“你要这么说,两张都算我的,行吧?你没借钱,也不用还,你把你的钱拿回去。事实上你也没打算还,打算还早还了,是不是?” 高文革急了,一把打掉了杨普选的米汤碗,揪住杨普选的衣领,说:“走,咱去村委会说去!”
       杨普选也急了,说:“扣他个狗日的!”
       杨普选一家的几只米汤碗轮番扣在了高文革的头上。然后,他们合力把一头一脸一身米汤的高文革从门里掀到了村街上。杨普选的儿子还在高文革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高文革只好找村委会。党支部书记赵互助给高文革说:“村委会没人能理清你们的纠纷,,你去法院告去,只有法庭能给你个决断。”高文革就请人写了一纸诉状,把杨普选告上了法庭。一个多月后,乡上法庭在符驮村公开审理了这桩彩票纠纷案。首先是扣米汤碗,法庭判杨普选当众向高文革道歉。然后是彩票,法庭认为,杨高二人的口头借款协议有效,口头约定有效,故判高文革还杨普选十元借款,杨普选从彩票所得金额中分一半给高文革。高文革拿到钱的第二天,就去县城买了一头奶牛,他拉着奶牛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给人说:“这就是法律。要不是法律,我就让人讹了,还要白挨几碗米汤。”
       符驮村的人很自然地想起了道明,对道明的死就多了一种看法:如果说法律是笼头,别人能给你挽,你也就能给别人挽。如果说法律是绊子,别人能绊你,你也能绊别人。高文革就给杨普选挽了一回笼头,绊了杨普选一下,给自己绊来了一头奶牛。道明太死性,没想开这个理,活人让尿憋死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也牵扯到了法律。这回是因为村上的高音喇叭。马西社想当村长,就趁推行民主选举的那一阵风,联合了几个人,成立了一个清账小组,从村会计家里抱走了村委会的账本,查了几天。党支部书记兼村长赵互助不想把事情闹大,也知道马西社的目的不在查账,就主动找马西社谈了一次话。互助说我知道村上有些人对我一身兼二职有意见,我也一直想把村长让出来,正好要民主选举了,你在村上人缘不错,我想把你推荐上去,你觉得咋样?
       马西社怕互助给他耍手腕,就把查账时查出来有问题的白条子抽了几张请人复印留了底,并给互助吹了风:有一张招待乡上干部吃饭的白条子,光味精就吃了八千块。你互助是经手人,心知肚明,八千块钱能买一汽车味精,乡上干部不吃别的专吃味精吃死他们也吃不完。类似的白条子摞起比砖头厚。
       互助没有食言,真把马西社推荐成了村长候选人,并在村里做了些工作,马西社就被选为村长,成了村上的二把手。
       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意马西社当村长,比如赵光和兰英夫妇。他们一直记着一九七六年哀悼毛主席期间马西社揭发他们在炕上娱乐的旧事,选举的时候不但没投马西社的票,还在乡上派来主持选举的干部跟前说了许多对马西社不利的话,归结起来就是马西社不是正经人。当上村长以后,有人把这话传给了马西社。马西社当然很气愤,心想:好你们个狗日的一对狗男女,记我的旧账记得这么牢实!自己不正经反说别人不正经。那好,你翻旧账我也翻。咋翻呢?他想翻得别致一点,就想到了村上的高音喇叭。
       在符驮村人的记忆里,自从村上安装了高音喇叭以后,几十年的时间里,能对着话筒大呼小叫的只有北存和互助父子俩。现在,新上任的村长马西社也有了使用高音喇叭的权力。他还没使用过哩。赵光兰英夫妇正好给他提供了一次使用的机会。
       马西社做了充分的准备。那天吃过晚饭,他背着手,迈着悠闲的步子,找互助要来了广播室的钥匙,打开了高音喇叭。嘭嘭,他敲了几下,很响亮,噗噗,又吹了两下,很清晰。然后,他对着扩音器说了下面一席话:
       “村民同志们,我是马西社,我先说几句感谢的话。我不但感谢给我投票的人,也感谢不给我投票的人,为啥?投票是对我的信任,不投票是对我的鞭策,所以我要感谢。但是,你们听着,有个别人我是不能感谢的,他们心术不正。有一对狗男女,因为我许多年前揭发过他们的烂脏事,就利用这一次的民主选举报复我。啥烂脏事?那一年全国人民都在悼念毛主席,都在流泪伤心,他们呢?在他家炕上寻欢作乐哩。一个呼哧呼哧使力,一个哼呀啊呀叫唤,搅得我夜夜睡不着觉,我当然要揭发,这就嫉恨上我了。这一对狗男女是谁,我不指名道姓,符驮村参加过批判会的人都知道,他们自己知道!”
       啪哒,他压了扩音器的开关,结束了演讲,背着手,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出了广播室。这时候,村街上已站满了人,都在谈论着刚才的广播。马西社问他们,咋样。有人说好,有人说赵光兰英夫妇气得肚子疼,抱着肚子在炕上哭哩,儿女不知内情,一个劲问他爸他妈喇叭上说的是谁。马西社说,我要的就是这效果,不向我赔礼道歉,我每隔三天就开一次高音喇叭,把他们在批判会上的交待一句一句全抖出来,那才叫好听呢!
       马西社说到做到,不到十天的时间,他开了三次高音喇叭。
       赵光兰英夫妇没有给马西社赔礼道歉,有人出主意让他们去法院告状和马西社打官司。他们就真去了法院。他们说他们不为打官司而为了出口恶气。
       和判决高文革杨普选彩票纠纷案一样,法庭在符驮村当众公开审理了赵光兰英夫妇状告现任村长马西社利用高音喇叭污辱他人人格一案,判马西社司法拘留十五天,当场给马西社戴上了手铐。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十五天一晃就过去了,马西社回到村上以后没有进自己家,而是径直去了赵光家。这是赵光夫妇没想到的,面对他们用法律绊了一跤的马西社,他们很尴尬,也很紧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马西社说你们别紧张我说几句话就走。你们把我送进了拘留所可我又回来了。我还是村长,还能使用高音喇叭,我回家吃点饭,吃完饭就去广播室,继续广播你们的烂脏事,还要让大家知道你们不但烂脏而且心肠歹毒,为一点口舌就想送人进监狱,置人于死地。当然你们可以再去告我,再送我进拘留所,但我要告诉你们,只要枪毙不了,我就和你们没完,就这。
       晚饭后,符驮村的高膏喇叭真的响了:“嘭嘭,噗噗,全体村民同志们,我是马西社……”符驮村的人很快就拥到了村街上。这回,他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们觉得戏越来越热闹越好看了。马西社说一句,他们就发出一阵哄笑。赵光夫妇没有再使用法律。几天后,他们提了一瓶酒一条烟去马西社家,给马西社说了一堆好话。马西社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他们和解的请求。
       谁也没料到戏会这么收场。符驮村的人都很感慨,法律也有不顶用的时候;烟酒和一堆好话有时候比法律更有效力。
       他们又一次想起了道明,对道明的死又多了一种说法:既然法律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凡事不敢太过认真。活路活路,不活就没有活路。年龄大一些的人也顺带着想起段文锦段先生,段先生招的就是太过认真的祸,不但割了自己,还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果;道明也是,他一死,也就家破人亡了。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古人留下的这些话,说的都是一个理:该认真处不妨认真,不该认真的时候就不能认真,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留下一条活路。
       当然,两样牵扯到法律的事情都是在道明死后发生的。道明死得早了点,晚几年的话,道明也许就不死了。二十七 歪门也是门
       亮子的媳妇是符驮村第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她叫亚梅。有人给亮子说:你媳妇的名字起得怪谦虚的,亚梅亚梅,意思是比梅花差一点嘛。亮子说:屁甩成瓣了我看,现在的人真是谦虚不得,起初叫梅花也就叫了,叫亚梅反倒落下话把儿了是不是?话虽这么说,其实亮子心里是很得意的,因为在村上同龄人娶的媳妇里,亚梅不但脸蛋儿长得漂亮,身材也好。
       亚梅的裙子是她姑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姑在省城东郊的一家纺织厂工作。她姑说年轻女娃穿裙子好看,让亚梅穿上试试合不合身。亚梅她妈说使不得使不得城里的女娃穿得农村的女娃穿不得。她姑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还封建啊?不穿裙子可惜咱亚梅的身材了,要穿。她姑又取出来一双丝光袜和一双高跟鞋,说,穿裙子要配套。亚梅穿着裙子丝
       光袜子高跟鞋,在她家的砖铺地上走了一圈。她姑说好看死了结婚那天就穿上把符驮村的人震一下。
       亚梅确实把符驮村的人震了一下。亚梅从手扶拖拉机打扮成的彩车上一跳下来,她和她的裙子立刻就惊动了半个村子,快看去快看去亮子的媳妇光腿穿着裙子来了!
       晚上来闹喜房的人格外多。有人趁乱捏了亚梅的大腿。
       事后亚梅给亮子说:你们村的人白气得很,把我的大腿捏青了。她撩开裙子让亮子看,想让亮子表示一下爱怜,说句舒心的话,或者用手在被捏处抚摸抚摸。亮子没有,因为亮子的心情和亚梅完全不同,他从他们的捏里获得了一种优越感。他说:
       “他们嫉妒我拿你使气哩。你本来就长得好,再穿上裙子,他们手不捏心里也会捏的。”
       亚梅也有了一种满足感,用手在腿上抚摸了一会儿,说:“乱哄哄的我没看清是谁。”
       亮子说:“我看清了,不是一个人。”
       亚梅说:“看清了你不管?看着让人家捏我?”
       亮子说:“让他捏么,今天捏了明天捏啥去?没啥捏就难受去。我是故意没管。”
       那些天,亚梅和她的裙子一直是符驮村人的一个话题。他们猜不出亚梅穿没穿短裤,就怂恿碎娃在亚梅走过来的时候假装跌倒往亚梅的裙子里看。有几个胆大的碎娃真跌倒过,却没给符驮村人搜集到可靠的情报,因为刚跌倒亚梅就走过去了,来不及细看。
       接二连三地有碎娃在亚梅跟前跌倒,亚梅就有些纳闷儿了,问亮子:“你们村的碎娃怪得很。一到我跟前就跌绊子,咋回事?”
       亮子说:“大人支使的。他们想看你穿没穿短裤衩。”
       亚梅捂着脸说:“咦咦咦,你们村的人真不要脸我不穿裙子了。”
       亮子坚决反对,说:“要穿。我长这么大还没人嫉妒过我,你就让我好好感觉感觉被人嫉妒的滋味。” ,亚梅一直穿着裙子,可惜的是,她和她的裙子并没有像亮子希望的那样,成为符驮村人的永久话题,因为没多长时间,村里就有人效仿亚梅,也穿裙子了。 亮子很失望,给亚梅说:“你能不能另穿个啥到街上晃去?” 亚梅说:“穿个啥?脱成精身子他们会把我当疯子的,你愿意?”
        亮子没话了。 两年后,亚梅生下了虎子。 亚梅虽然还穿裙子,但高跟鞋却不再穿了,出来进去都是一双塑料拖鞋,走一步鞋底打一下脚后跟,呱叽呱叽响。时间一长,亮子看不惯了,说亚梅邋遢。亚梅不服气,说:
       “人凭衣裳马凭鞍,你给我五张老人头,我去县里走一趟,回来保证让你看着美气。你有么?”
       亮子没有,亮子伸开巴掌朝亚梅晃了一下,说:“我有个五分,给你要不?”
       亮子说的五分是耳光。亮子和亚梅一结婚,就和父母分开另过了,划给他的二亩苹果树在该挂果的时候没挂果,等了一年,还没挂,亮子生气了,扛了一把镢头把苹果树全挖倒了。村上人很惊愕,说:
       “亮子亮子好好的苹果树你咋挖了?”
       亮子说:“我挖给我爸看哩。同年栽的树,他的去年就挂了果,我的今年还没有,他把公的分给我把母的留给自己了。”
       村上人笑他说:“你可真有学问给苹果树分起公母来了。你是忘了嫁接吧?”
       亮子拍着后脑勺叫了一声,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回到家,他骂亚梅说:“你个驴日的我挖苹果树你咋不拦挡我?”
       亚梅说:“啊啊啊?你把苹果树挖了?我以为你翻地松土去了。”
       亮子说:“翻地用宽板镢头,我扛的是窄板的你眼睛瞎了?”
       挖了苹果树就挖断了来钱的指望,又没有其他来钱的门路,所以,亮子没钱。
       所以,亮子才晃着巴掌说:“我有个五分给你要不?”
       亚梅说:“别啊晃着晃着就真晃到我脸上了咋办?”
       亚梅没说错,她很快就挨了亮子的耳光。
       那时候是冬天。也怪亚梅粗心大意,烧炕时只怕烧不热,使劲往炕洞里塞柴火,塞多了,烧得热过了头,不但烤着了炕席和被褥,也烤着了压在炕席底下的两块八毛钱。亮子抡手就给了亚梅一个耳光。亚梅捂着脸惊叫了一声,没回过神,头发又被亮子揪住了。亮子把亚梅揪到院子里,放开手脚踢打了一顿。邻居跑进来拉架,拉不开,就指责亮子说:“亚梅一个妇女家哪能受住你的手脚左一下右一下往死里打啊?”
       亮子跟邻居急了,说:“别充好人!你给我两块八毛钱我就不打了。” 邻居说:“被褥不值两块八毛钱?” 亮子说:“对么对么所以要打!’’又踢了亚梅几脚。 邻居说:“媳妇不值被褥的钱?” 亮子这才停了手脚,说:“这话有理,娶她花了七千二,打死不就亏大了么?”
       还有一个原因亮子没说:冬天冷,没人烧炕不行,要打也得等冬天过去。
       亚梅挨了打,却不忌恨亮子。亚梅说我也心疼那两块八毛钱,亚梅说亮子我知道你心强好胜想让符驮村的人嫉妒你想让你媳妇穿裙子过好日子可你没找到过好日子的办法你心里着急。亚梅说以后你着急了你就扇我踢我只要你能好受一点我愿意,因为我不想让你着急……
       两滴泪珠从亮子的眼眶里滑了出来。他说:“不是我想不出过好日子的办法是我抹不下脸,就算我能抹下你未必能,因为光我一个人不行还得你和虎子配合。”
       亚梅说:“现在的世事是有钱人的世事,人没钱了也就没脸了我能抹下,你就是要饭去我也跟着。”
       亮子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泪珠,说:“我说的就是要饭!”
       亚梅一下子愣住了,定定地看着亮子。
       亮子的眼睛刚刚被泪水洗过,清澈透亮得要泛出光来。
       他说:“你千万别以为我给你说的是胡话。第一,我没法做生意,因为我没本钱,就是有本钱也不一定能做成。第二,庄稼没法种,因为我算过账,种子钱肥料钱还有农业税,这钱那钱一沓沓,辛苦一年,到头来不挣钱还要赔钱。第三,我不能偷人抢人,因为这是犯法的事,弄不好要蹲监狱挨枪子。咋办?正门走不了咱走偏门。要饭就是偏门,不要本钱,又安全可靠。”
       亮子分析过也研究过:“咱村上经常来要饭的,走到谁家都会给半个馍一个饼,走几个村子,要的馍能吃完么?吃不完馍到哪儿去了?卖了。当饲料卖也能卖不少钱。这就是要饭的秘密。”
       亮子已经想好了大方案,“咱不要馍也不要饭,咱直接要钱。县城里的叫化子就不要饭,他要钱。当然咱不能在县城要,咱往远处走,去省城。县城地盘小,有钱的人少,也会碰到熟人。省城地盘大,有钱的人多,给你一块两块不在乎,也不会碰到熟人。村上人知道,还以为你姑给咱在省城找到事了;”
       亮子也想到了一些具体的细节:“我踩点,你和虎子要,咱分工合作。没地方住不要紧,咱夏天去,哪儿都能将就,夏天一过,咱已经有钱了,租间民房住。我打听过,农村到省城打工的人住的就是民房,很便宜。”
       亚梅像不认识亮子了,嘴巴张得老大,说:“亮子啊亮子,你脑子里咋想了这么多东西?”亮子说:“我琢磨了好多天了。我去县城跟在叫化子屁股后头转悠了几次。我认定这条路能走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亚梅想了几天,给亮子说:“我愿意。”
       亮子说:“那好,你给虎子教一样本事,让虎子学对眼。”
       “为啥?”
       “人看着可怜。”
       虎子学得很快,亚梅把手指头一放到鼻子跟前,虎子的两个眼珠子立马就挤到了大眼角,看着好像有什么病一样。为了出师顺利,亮子还专门去了一趟高选家。他知道高选年轻时有过要饭的经历,想取点经。高选把他赶了出去。高选说亮子你个狗日的我快七十岁的人了你糟蹋我来了得是?过去我给人讲要饭的经历是为了控诉旧社会你以为我愿意要饭愿意给人讲啊?他不知道亮子的心思,更想不到会有人想学要饭的技巧而且诚心诚意。
       临行前,亮子把锅碗瓢盆全砸在了灶窝里。他给亚梅说:“成了,咱回来买新的,败了,就不回符驮村!”
       他们成了。
       他们很快就在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打开了局面,然后,又逐步扩展到省城的一条又一条大街小巷。他们都很敬业,一家三口起早贪黑,下雨天也不歇工。亚梅时而是丢了钱或被骗子骗了钱急着回家却没钱买车票的乡村妇女,时而是来省城给孩子看病已花得一分不剩饿着肚子的年轻母亲。虎子的表现也很出色,不但能在需要的时候把他的眼睛做成对眼,还能在他的脸上做出那种让人一看不掏点钱表示表示就会感到羞愧的表情。亮子不显山不露水,总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也会在适当的时候走过去,像一个乐善好施同情弱者的男人,施舍给抱着孩子的亚梅一块钱两块钱,以影响那些犹豫不决的人,效果很好。
       经验的积累也很重要,比如,心软心硬都在脸上写着,就看你会不会认。时间一长,亮子和亚梅就有了这种经验,搭眼一看,就知道能不能从某个人的口袋里讨要出钱来。经验积累多了,就会提高效率。顺手的时候,连亮子也会感到吃惊:钱咋这么好要呢?和在地上捡钱一样。
       当然,也有苦的时候难的时候。要伸着手做着表情把千人万人口袋里的钱讨要到自己的口袋里,不苦不难行么?亮子说得更彻底:钱难挣屎难吃,意思是挣钱和吃屎一样难。咱不是挣而是要,应该比吃屎更难才合乎情理。
       按亮子的想法,要伸着手向满世界的人讨要来一个好日子,没有七八年的工夫是不行的。事实上,他们只用了五年。
       那天晚上回到住处(他们真像亮子事先设计的那样租了一间民房),亮子让亚梅清点他们的存折(他们也学会了去银行存钱,并给每一张存折都设了密码)。
       亮子说:“我估摸差不多能给咱家院子里蹲一座小二层了。”
       亚梅说:“不会吧没那么多吧?”
       亮子很自信,说:“我嘴里吃蒸馍心里有数哩,不然不会让你清点的。”
       亚梅清点完立刻惊叫了一声,脸上像抹了胭脂扑了粉一样,还吐了一下舌头,说:“呀呀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亮子!”
       亮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猴王”,弹出一根,点着后长长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说:“该取钱回家了。”
       第二天,亮子从银行取钱回来的时候,亚梅已经给她的裤衩上缝好了四个口袋,几万块钱就是装在这四个口袋里贴着亚梅的大腿和亚梅一起回到符驮村的。亮子没忘记让亚梅留出一点钱来。他领着亚梅和虎了逛了一趟民生百货商场。给亚梅买了一条裙子,一双高跟鞋,给虎子买了一个双肩背的书包——虎子该上学念书了。然后,他们在一家火锅店畅畅快快地吃了一顿。五年寒暑,他们吃过许多次火锅,但都是别人剩下的,这一回,他们要自己掏钱吃。亮子给自己要了两瓶啤酒,给亚梅和虎子各要了一筒饮料,指名要易拉罐装的。
       半年后,亮子家的二层楼在符驮村人的眼皮底下实实在在地蹲起来了。出楼门有三级台阶,下台阶是—条砖铺的小道,一直通到大门外。这是亮子专门为亚梅铺的,亚梅一进大门,就会有脆亮的高跟鞋声。
       正式人住的那天,参观祝贺的人像走马灯一样。亮子给他们每人发一根硬盒“猴王”。亮子说他每一次买烟的时候都会想起亚梅烧着的那两块八毛钱。他说日他妈啥东西都在涨价,五年前我为两块八毛钱把我媳妇抽得满嘴淌血,现在买不到一盒“猴王”。听不出他是在痛悔往事,还是在埋怨物价。
       高选也抽了一根。亮子亲自给高选点着烟,然后说:“高选爷你记得不?五年前我想找你取点经验,你说我糟蹋你把我撵出来了。明给你说,这二层楼就是我要来的,我不像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高选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把烟扔到亮子的脸上,但还是抽了。
       党支部书记互助是最后一个来给亮子祝贺的。互助看了一楼看二楼,看了二楼又到了一楼。
       亮子问互助:“咋样?” 互助说:“好。” 亮子说:“凑合能住。” 然后,互助吸了一口“猴王”,问亮子:“你狗日的真是要饭要来的?” 亮子说:“你觉得丢人是不是?” 互助说:“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和亚梅不缺胳膊不少腿,咋能去要饭?” 亮子说:“国家规定说缺胳膊少腿了才准要饭?有这规定?”
       互助说:“没有没有。我想问,你把责任田放下不种咋办?” 亮子说:“我交土地税,这你放心,就是要饭我也不欠国家的。”
       互助笑了,说:“好好好,好你个狗日的我走啊。”
       亮子和亚梅几乎一夜没睡。亚梅说睡不着咋办?亮子说睡不着就不睡了,我敢保证今晚符驮村人有一多半睡不着。亚梅说肯定都在说你说我哩。亮子说让他们说去,我给你放个“甜蜜蜜”。亮子打开新买的双卡收录机,放了一盒邓丽君的磁带,第一首就是“甜蜜蜜”。
       亚梅说:“好听死了。我都舍不得离开了。”
       亮子说:“离啥开?”
       亚梅说:“不继续了?”
       亮子说:“我继续,你在家送咱虎子念书。”
       亮子已经有了新的设想,他给亚梅说:“要把这条路走到底,小打小闹不行。互助为啥号召咱村的人都栽苹果树都种大蒜呢?这叫规模化专业化。咱也得规模化专业化哩。我想好了,招几个脸皮厚不爱念书的碎娃,教教他们——明白么?”
       亚梅说:“明白明白,可是,能招到么?”
       亮子说:“只要能来钱,就会有人干的。”
       亚梅说:“亮子你真聪明你小时候念下书你能当县长。”
       亮子说:“所以我给虎子买书包留你在家看着他给咱念书。”
       亮子真招了四个碎娃,六岁到八岁不等。碎娃们的父母说“狗日的不愿意念书跟你混去吧”。亮子说:“我只管三年,三年后我要另招新的。”他们说:行行行混一天算一天在家尿事不干还要吃要喝哩。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亚梅抱着亮子的腰恨不得让亮子在她身上化成水。亚梅说亮子你千万千万别去歌舞厅。
       亮子说:“不会的,歌舞厅没有正经女人,就算找一个也是临时解决一下问题。我亮子身在四海心在符驮你放心。”二十八 邪道也是道粘娃走的也是偏门。粘娃他妈生了粘娃以后再没生育。粘娃他爸说不能啊你不能生一个就给我关门你得再生男的女的都成。粘娃他妈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努力吧我努力你也努力。他们努力了多年,没努力出成绩来。粘娃他爸绝望了,说:“我上边三代都是单传,命哎!”遂放弃了努力。 所以,粘娃是独子’ 改革开放以后,符驮村的贫富差距很快就拉开了。灯没油黑着哩,人没钱灰着哩,粘娃家属于“灰着哩”的那一类。从二十岁开始,他妈就到处托人给粘娃说媳妇,四年里先后遇过七八次面,都没有成功。七八个女子对粘娃的长相虽各有微辞,但实质性的理由只有一个:穷。粘娃躁气了,说:我恨女人!然后就给他爸他妈说要去县城找他姨父。他妈说,咱和你姨家十几年没来往你别去,再说,你姨已经死了。粘娃说,不就是嫌我姨父名声不好嘛,我姨父名声不好四个娃该娶的都娶了该嫁的都嫁了,咱名声好只一个娃却没人跟,好名声能当媳妇娶么?我姨死了不影响我姨父还是我姨父,所以,我要去。
       粘娃他姨父住案板街三十二号。
       粘娃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姨父正在脸盆里洗脚。问粘娃找谁。粘娃叫了一声姨父,说,我是粘娃。
       他姨父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噢噢你把擦脚布给我递过来。
       粘娃拿来擦脚布却没递给他姨父,他说姨父我给你擦,边说边蹲在脸盆跟前擦干了他姨父的两只脚。
       他姨父说:“你咋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粘娃说:“我要拜师学艺。”
        他姨父明白了,说:“噢噢噢这儿没艺可学你回去吧。”
       粘娃急了,说:“姨父你别跟我耍滑头我啥都知道了,我已铁了心,教不会我休想让我从你家门里走出去,粘娃粘娃粘也要粘死你。”
       他姨父觉得粘娃有个性,有些动心了,说:“我和你姨生了四个娃,娶的娶,嫁有嫁,都搬走了,没一个人愿意和我住,原因不说你也能想来。你妈就是因为我的手艺和你姨断了来往,你要学?”
       粘娃说:“要学!”
       他姨父想了一会儿,说:“我早就不收徒弟了,看在你姨的脸上,我破一回例,收你做关门弟子。”
        粘娃一连给他姨父磕了三个响头。
       他姨父取来一只生铁马勺,给里边倒了二斤菜油,放在蜂窝煤炉子上,烧煎以后,又拿来一枚麻雀蛋一样大小的铁滚珠,递给粘娃,说:“把它放到马勺里,用指头夹出来。”
       粘娃看着马勺里咕咚咚翻腾的菜油,又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打着牙颤,说:“姨父这这这……行么?”
       他姨父说:“行不行就看你自个儿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己,说的就是这意思。把它夹出来你就成了。”
       粘娃咬住牙,说:“好吧,我夹。”
       他夹了整整一年,手指头蜕了多少层皮已经记不清了。他到底把它夹了出来。
       几天后,他给他姨父专门作了一次汇报表演,连夹五次,每一次都很顺溜。
       他姨父说:“你可以走了。”
       粘娃说:“不,我还要夹。”
       他姨父有些诧异,说:“为啥?”
       粘娃说:“我再夹一年你就知道了。”
       他又夹了一年。当他用一根手指头把那枚麻雀蛋一样的滚珠从滚烫的油马勺里粘出来以后,他姨父不仅瞪圆了眼睛,也张大了嘴,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粘娃应该离开案板街三十二号了。告别的时候,他姨父有些伤感,低着头,声音很微弱地给粘娃说:“我听说过少林功夫中有一指禅,但没见过,我也听说过贼道上有一指禅,也没见过,现在我看见了。你让我心里瞀乱。”
       粘娃说:“姨父你别瞀乱,就是走到天尽头,你也是我师父。”
       他姨父来了精神,抬起头,满怀柔情地看着粘娃,说:“我是你师傅也是你姨父,记着,不要少偷,也不要多偷,在贼道上行走,要拒绝一个贪字,够吃够喝,落个逍遥自在就成。”
       粘娃说:“我不偷金不偷银,专偷四个老人头。”
       他姨父说:“好你个狗日的,有性格,成了成了,里外都成了你走吧。”
       粘娃拱手辞行,开始行偷。
       粘娃沿西兰公路西上,在两年的时间里,几乎粘遍了沿线的每一座县城,最远到新疆的石河子。这有他每月寄给他爸他妈的汇款单上的邮戳为证。他从不在一个地方过多停留,寄汇款单的时候也就是他离开的时候。
       接过五张汇款单以后,粘娃他爸他妈就成了符驮村人羡慕的人。粘娃不像那些在外地当干部工人的人,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寄一张汇款单表示孝心。粘娃月月必寄,从不间断。当然,粘娃寄汇款单不是表示孝心,而是以防万一。万一失手呢?栽了呢?他不能因为一次失手而前功尽弃。这也是他从不在一个地方长时间落脚的原因。
       粘娃没有失过手。最后三个月,他爸他妈没有按时接到汇款,以为粘娃出了事,天天晚上坐在炕上面对面抹泪,抹得眼睛周围起了一圈皴皮的时候,粘娃突然回来了,开着一辆崭新的小四轮。他爸泪如泉涌,隔着窗户对小四轮上的粘娃说:粘娃啊粘娃你个狗日的哎!他妈两腿发软,下炕时跌了一跤,使了几次劲也没爬起来,就干脆坐在地上哭诉起来;三个月啊啊啊你妈啊啊啊的心都缩成一疙瘩了啊啊啊……
       “人有三年狂,神鬼都不挡”,符驮村人常说的这一句话,应验在了粘娃身上。此后几年,粘娃一直很“旺”:
       。
       第一,经过和村委会交涉,粘娃紧挨二放的砖瓦窑办了一个水泥预制板厂。这得益于他两年西行的经历。他看见到处有人在盖房,尤其喜欢盖二层楼,就认定预制板和砖瓦一样会走俏。小四轮即是他开办预制板厂的第一笔投资。果然不出所料,预制板生意很好,他很快就成了符驮村的有钱人。
       第二,粘娃给他家盖了一座三层楼,盖得轻而易举,连村党支部书记赵互助也看得眼热。
       第三,粘娃给村上捐了两百张四个老人头,铺了一公里长的石子路,村上人不但给他立了碑,还给了他一个乡人民代表的名额,让他当上了人民代表。这是村长马西社的主意。那时候,马西社刚上任不久,想给村上办一两件有头有脸的事情,就把主意打在了粘娃身上。马西社大粘娃十几岁,但辈分一样。他给粘娃是这么说的:
       “你致富是你的光荣也是咱符驮村的光荣,哥现在是村长了当然也是哥的光荣。不过,哥今天找你不是为了给你说好听的灌热米汤,哥想让你给村上出点水。咱村离公路就那么尿长一截,一直是土路,一下雨,别说牛车马车手扶车,就是你的小四轮也出不去。为你也为咱符驮村,你掏点钱把这段路修了去,也算你对哥当村长的支持。哥给互助说过了,不让你白掏钱,和别处捐钱办学捐钱修路的人一样对待,给你立碑,让你当人民代表。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觉得你这人不错才想给你促成这件事,别的人拿钱来哥还嫌恶心呢!”
       粘娃说:“掏钱我愿意,可我得说清楚。村上人都知道我搞预制板挣了钱,却不知道我办预制板厂的钱是咋来的。”
       马西社打断了粘娃的话,说:“别跟你哥耍滑头,咋来的?偷的?抢的?就算是偷的抢的,没逮住能撤离手就是本事。这你还有啥话说?”
       粘娃当然没话说。他掏了两万块钱,修了路。村委会也没食言,在路头上立了一块石碑,刻着“粘娃路”三个字。当年,粘娃就参加了乡上的人民代表会议,并和乡长张大灿成了朋友。
       第四,粘娃和县城白云宾馆的桑拿按摩小姐王小丫结了百年之好。说起来这门婚事与张大灿多少有点关系。张大灿去县上开会,顺道去粘娃的预制板厂找粘娃,给粘娃说,晚上你来县上,我领你去个好地方。他说的好地方就是白云宾馆的桑拿按摩房。粘娃去了,张大灿说好死了好死了。他说的好死了就是指桑拿按摩小姐。粘娃说不要不要我恨女人。张大灿说女人和女人不一样经见一次你就知道了。粘娃经见的就是王小丫。
       出来以后,张大灿问粘娃:“好不好?”
       粘娃说:“好。”
       张大灿说:“好就常来,反正你有的是钱。”
       粘娃摇摇头说:“我要娶她。”
        张大灿吃了一惊,说:“咦咦咦你是让她弄晕了还是吓唬我?”
       粘娃突然捂着脸哭了,说:“我三十一岁了日他妈我三十一岁了……”
       两个月后,粘娃真把王小丫娶到了他家。那天晚上,在满是油漆味的新房里,粘娃捂着王小丫饱满可人的奶子舍不得松手。他说:“想不到我一个做过贼的人也有今天。”王小丫摸着粘娃生姜一样的脑袋说:“英雄不论出处,我咋看都觉得你酷。”
       本来还应该有第五第六,但是,没有了。一件节外生枝的事情搅扰了粘娃,他和小丫去县城买化妆品的时候,有人掏了他的钱包。
       结婚以后,小丫一直没去过县城。不是不想去,是粘娃不让去。粘娃说吃的用的你要啥我去给你买。小丫知道粘娃的心思,怕她碰上过去的熟人,就没坚持,但这一次,她要买化妆品,就不能不坚持了。万一粘娃买回来的是假货呢?把皮肤弄坏了呢?粘娃当然不愿意把小丫皮肤弄坏,就同意了,说:“我陪你去。”
        小丫选好化妆品付钱时一摸钱包,没了,就惊叫起来:“哟哟哟哟我的钱包被人掏了!”
       那天逢集,商场里人很多,都扭过头看他们。粘娃觉得很尴尬,就稳住神,说:“掏了就掏了我这儿有我来。”
       他—摸裤兜,里边的钱也没了。再摸就摸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看好你家的门户,我会去你们家偷的。”
       这一下,粘娃稳不住了。他感到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知道小偷没有走远,说不定在人群里正
       看着他,就冲着满商店的人吼了一声:“有本事就来吧我看着你个狗日的来班门弄斧!”
       第二天,粘娃就找人托关系买了一把猎枪。但此后的日子却不再安宁了。人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他们一家四口每天都是在等待贼的煎熬中度过的。尤其是晚上,有响动没响动,小丫也会神经了一样突然从炕上坐起来,叫一声“贼来了”,非要粘娃提着猎枪楼上楼下前院后院白走一趟。小丫急得要流眼泪了,说:“贼啊贼你赶紧来偷吧偷了就没事了这么熬着就把人熬疯了。”
       有时,小丫又会眨着她的毛眼眼可怜巴巴地问粘娃:“贼不会来吧?贼是故意吓唬你吧?”
       粘娃摇摇头,一脸深思熟虑的神情,说:“我知道他是谁。他会来的,会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来的,可我不会放松警惕的。”
       他怀疑是他姨父,但他没告诉小丫。
       贼是在半年以后的一个夜半时分来粘娃家的。粘娃打得很准。贼叫了一声,从粘娃家的楼顶上跌了下去。
       粘娃收起猎枪,走到贼跟前,很自信地叫了一声:“姨父。”
       贼没有应声。粘娃翻过贼脸一看,不是他姨父,是一个年轻小伙,已经死了,满脸的弹洞深浅不一,有的还在往外冒着血。
       粘娃在他家一楼的客厅里接待了前来拘捕他的公安。他给他们每人敬了一根纸烟,他们拒绝了。他让小丫给他们削苹果,他们也拒绝了。他把放在小丫梳妆台上的人民代表证拿给他们看,并说:“我是人民代表。”
       公安说:“我们知道你是人民代表,来这儿之前我们就办好了手续,你的代表已经被罢免了,请伸出手来。”
       粘娃很不情愿地把一只手伸给公安。公安说,这不是握手,请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粘娃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说:“铐就铐别讽刺人嘛。”
       戴上手铐出门时,他给他爸他妈和小丫说:“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没有回来,他很快就被推上了法庭。他和法官有过以下对话:“猎枪哪来的?”“买的。”“办证了吗?”“没有。”“喜欢打猎?”“不,买猎枪是为了打贼。我一生有过两次恨,娶不到媳妇的时候,我恨女人,遭偷的时候,我恨贼。有了王小丫以后我就不恨女人了,只恨贼。”
       “他威胁到你和你家人的人身安全了吗?”
       “我是从楼顶上把他打下来的。我等了他多半年,终于等到了。我只怕我打准。当然,我打准了,我数过他脸上的窟窿,一共十七个……”
       粘娃以故意伤害致死人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在法庭门外,他碰见了他姨父。他姨父告诉他:“本来你是我的关门弟子,可你不偷了,做富人去了,我就又收了一个,就是你打死的那一位。”
       粘娃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说:?我原以为是你呢。”
       他姨父倒吃了一惊,说:“噢噢这么说你的猎枪是给我准备的?”
       粘娃说:“你嫌我不去看你就嫉恨我。”
       他姨父说:“我只是想让他给你提个醒,别忘了你是从案板街三十二号走出去的,没想到你会打死他。你也太狠了。逍逍遥遥自自在在做个贼有啥不好?非要往富人堆里挤。现在呢?连逍遥自在也没有了。”
       粘娃走后不久,村上花了一个工,派人砸了“粘娃路”的碑子。
       头一年,小丫去劳改农场看过粘娃一次,第二年再没去。她进城重操旧业坐台去了。
       粘娃他爸看粘娃的时候,把这些变故说给了粘娃。粘娃说狗日的他们。狗日的小丫。然后又安慰他爸说:“没关系,我正在努力减刑哩,回去后也许我还会买一把猎枪,也许我会好好过日子,大不了把我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最坏也是个我姨父,凭手艺弄个够吃够喝,逍遥自在。”二十九 卖“肉”
       符驮村的上辈人把卖淫不叫卖淫,叫卖肉轻的一代承袭上辈人,有时候也这么叫。
       为什么要把卖淫叫卖肉?没人仔细想过。是因为女人的奶子么?嫖客嫖娼不只是捏摸奶子,甚至主要不是为了捏摸奶子,而是要做活儿。把女人大腿间的那一小块地方说成肉,似乎也太牵强。可见,卖肉的说法是有缺陷的。所以,符驮村人还有另一种叫法:“卖厌”。听起来虽然粗俗,却更接近准确。
       卖肉生意在符驮村成为公开的秘密以后,有人认为是受了粘娃媳妇王小丫的引诱。其实,王小丫是冤枉的:第一,结婚以后,王小丫和村上任何女人没有过密切来往,谈不上引诱。第二,在粘娃娶王小丫之前,村上已经有人在做这种生意了。
       如果把目光拉长看,女人偷汉子,男人吃野食的事,在符驮村早已有之。偷汉子的女人一般都能得到物质的实惠,比如布票、粮票、菜油,或者白出力干活,只是这种交易被“两情相悦”掩盖了。这么说,不等于说过去的偷汉子吃野食和现在的卖肉买肉性质相同,而是说,过去的男人只有给女人布票粮票菜油和出力干活的能力,现在有钱了,有钱给钱不更方便更直接么?钱可以买任何东西,包括菜油。还有,既然能接受这一个男人的馈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另一个另两个三个男人的馈赠呢?卖肉不光彩,偷汉子就光彩么?
       对男人来说,过去那种吃野食固然好,但不安全。陷进去了呢?拔不出来了呢?就会招惹不尽的麻烦,弄不好还会出人命。掏钱买就简捷多了,虽不能说是两情相悦,说成两厢遂愿却是可以的。这是一些男人能迅速接受掏钱买肉并乐意为之的一个原因。
       还有,吃野食的不只是光棍,更多的是有妇之夫,这说明吃野食是男人的一种天性。渴了找水喝不是天性,而是活着的需要,有水喝找着喝茶喝果汁才是天性,有了还想多有,好了还想更好。既然是天性,过去的男人能吃野食,现在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能买肉?
       还有,从纯经济纯快活的角度说,掏钱买肉比花钱娶媳妇划算。娶媳妇送彩礼花的是趸钱,买肉是零着花钱。把趸钱存在银行里多少都会给点利息,省着花,用利息钱就够买肉了,本钱还在银行里给你存着哩。买媳妇就不同了,是本钱利息都要给付的,还不算吃喝穿戴的日常开销。
       有这么多的理由,还能怪粘娃的媳妇王小丫么?
       所以符驮村也有人这么说:想卖就卖,想买就买,别给人家王小丫搜事找非。时代不同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据几个好事者细心考证,符驮村第一个把卖肉生意市场化的是马锋的媳妇小婷。
       马锋是个短命人,结婚三年就让小婷做了寡妇。他嫁接果树时不小心让刀子割破了手指头,染了破伤风,发了两天烧,住了半个月医院,死了。小婷原有过改嫁的打算,也有人给小婷撮合过几个,不是没女人跟的老光棍,就是死了婆娘拖儿带女的老男人,不中小婷的意。小婷想了,像她这样结过婚带着一个两岁大的娃的女人,想找一门好亲是很困难的,差不多一点的,也不一定比留在符驮村的日子好过。不管咋说,马锋给她留了二亩苹果,一院庄子,是现成的。为啥非要嫁个男人呢?为啥要把手往磨盘里塞呢?好姻缘可遇不可求,命里没有,硬求也没用。饿不死的婆娘旱不死的葱,她信这句话。她宁愿一个人过。她把娃抱到老屋,让马锋他爸他妈替她带,马锋他爸他妈说你的娃你自己带,我们都快入土的人了,指望不上他,不管。她就把娃放在娘家,专心务她的二亩苹果,不再想改嫁的事。
       宝阳和马锋是好朋友,在王乐镇给一个收购啤酒瓶的人打工。给马锋办丧事期间,宝阳帮了几天忙,借给小婷一百六十块钱。小婷很感激,一见宝阳就说,你看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借你的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你。小婷说的是实情,遇事不久,手头本来就紧,务苹果树要施肥浇水打药,都得花钱,就更紧了;开始的时候,宝阳很大度,说,没事没事,我和马锋从小就好,你一个人带娃不容易,啥时有了啥时还。后来,宝阳就不这么说了,因为宝阳看小婷实在没有还钱的能力,说也是白说。小婷再说客气话的时候,他不吭声,只看着小婷笑,笑得小婷很不自在。小婷虽然没钱还债,却不愿意看宝阳这么给她笑。她觉得宝阳的笑是嘲笑,嘲笑她不还钱只会说客气话。有时候,小婷也会想起宝阳闹她的喜房耍“按电铃”的情景,宝阳真用手指头在她的胸脯那里按了一下,惹来了一阵哄笑。想起这,小婷又觉得宝阳的笑不是嘲笑,也许宝阳的笑另有意思。不管宝阳是嘲笑还是另有意思,借宝阳的钱总是要还的。小婷借着去王乐镇逛集找到宝阳,说,我把钱给你准备好了,你到我家来拿。回到家,小婷心里很不安,不知道宝阳会不会来,啥时候来。
       宝阳是晚上来的。
       小婷说:“你咋这么晚才来?回家了?”
       宝阳说:“回家就出不来了。”
       小婷说:“噢噢。”
       他们扯了一会儿闲话。
       然后,小婷说:“你咋不问钱的事?”
       宝阳说:“你不说我也不说。”
       小婷说:“还记得闹喜房按电铃么?”
       宝阳说:“记得。”
       小婷说:“还想不想?”
       宝阳不说话了。
       小婷把宝阳的手拉在她的胸脯上,让宝阳感受了一会儿,说:“好不?” 宝阳依旧不说话。 小婷说:“肯定比你媳妇的好。” 这回,宝阳虽然还没说话,却点头了。小婷插上门,把宝阳拉到了炕上。
       宝阳是在鸡叫的时候离开的。
       小婷说:“我没钱。”
       宝阳说:“我知道,只是……”
       小婷好像知道宝阳的心思,说:“那你就再来。”
       宝阳去过四次后,小婷说,往后别来了,再来你就得给我钱了。宝阳说我愿意,因为宝阳已经上瘾了,管不住自己了。
       次数多了,宝阳有些心疼钱,问小婷:“你说男人女人都快活的事,为啥男人掏钱呢?” 小婷说;“男人贱么。” 宝阳想了想,说:“就是,男人贱。” 小婷的隔壁是毛利家。毛利新婚不久,过得不景气,只盖了两间厢房。、有天半夜下雨,纸糊的屋顶棚滴嗒滴嗒响,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肯定是哪一片瓦没摆好,或者烂了,漏雨水。毛利搬来梯子上房顶去查看,没查出烂瓦,却发现了小婷屋里的秘密。
       毛利回到屋里,浑身上下都是雨水,鞋窝里也灌满了。媳妇爱美埋怨说,这么长时间连个瓦都弄不好,还漏哩。毛利说我没顾上弄瓦,看黄色录像带了。他把他在房顶上冒着雨听的看的说给了爱美。爱美惊讶又兴奋,说,啊啊啊啊是不是?啥时候我也上去看看。
       善于把邻居的秘密透露给和自己相好的邻居,是符驮村人从先辈们的身上继承下来的脾性之一。发现秘密是一种兴奋,透露秘密更是一种兴奋,符驮村人大多都有这样的经验。毛利和爱美也不例外,所以,另一个晚上的偷窥就不止他们夫妇俩人了,和他们一起爬上房顶的还有他们临时通知来的一伙邻居。尽管他们都很小心,怕弄出声响,惊动了小婷和宝阳,但还是踩烂了毛利房上的瓦,漏雨更厉害了。毛利觉得吃亏,找那几个邻居赔,竟然没一个人认账。毛利很恼火,就找党支部书记互助评理。毛利说,我上小学时候就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损坏东西要赔有人损坏了我家的东西不赔咋办?你整天喊叫要把符驮村建成文明村他们踩坏了我家房顶上的瓦死活不认账这能叫文明人吗?互助说损坏东西当然要赔不赔当然不文明,可你得说清楚为啥要跑到你家房顶上去?毛利给互助说明了原因,小婷和宝阳的事就在符驮村传开了。宝阳媳妇抓烂了宝阳的脸,然后找小婷闹事。小婷没在乎,说你别找我要闹你找你家男人闹去。
       然后,小婷干脆丢下二亩苹果,去了泉水县城,很快在一家宾馆里落住了脚,并认了一个干爸,不到两年的时间,小婷就给家里盖了三间大房,新置了家具家电,每次回村,都有干爸的小汽车接送。有人认为这是对符驮村人的公然挑衅,骂小婷不要脸,假打工之名,行卖肉之实。有人则持不同的看法,说,骂只是背后骂,骂不到人家跟前,既给自己骂不来钱
       也骂不少小婷的钱。许多年后,小婷还是小婷,要啥有啥的日子,不但自在而且体面,骂人的人呢?只是个干瞪眼,有好日子过则可,没好日子反倒让人瞧不起呢。笑到最后才算笑。,啥笑?钱笑哩!
       有小婷作参照,在符驮村人的眼里,所有在宾馆酒店发廊美容洗浴中心服务的年轻女性,就一律都有了卖肉的嫌疑,如果挣钱多且烫了头发抹着口红衣服惹眼,那就是确凿无疑的了。
       过来人时常会回忆起县城解放以后人民政府扫荡烟馆妓院的情景,也时常讲述给年轻人听,他们觉得现在应该再来一次,让那些女人脖子上挂一双鞋排着队游街。年轻人觉得他们很可笑,说,吃不了葡萄说酸是可以理解的,要把葡萄捏碎不让别人吃就心术不正了。把他们消灭干净了,公安局到哪儿罚款去?人民政府的人也是人,也缺钱使嘛。 毛利更缺钱。 爱美时不时埋怨毛利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的时候住两间厢房,现在还是,娃都四岁了,房上的烂瓦还是烂瓦。你是男人,咋就不想着挣钱呢?”
       毛利很恼火,说:“日他妈谁规定男人就该挣钱女人就该撇开腿享受?小婷有男人的时候没钱,男人—死反倒有钱了,怪啥?人家有本事。你也是女人,你的本事呢?”
       爱美说:“我男人没死么,你死了我自然就知道挣钱了。你以为小婷的本事只有小婷有?是女人都有!就看愿不愿使。”
       毛利说:“吹你妈的大牛厌,你的意思是你挣不来钱是我挡你的路了?你就当我死了,你去使使。” 爱美说:“你愿意?” 毛利说:“你给咱挣钱哩我有啥不愿意的?愿意。” ’
       爱美说:“你给我二百块钱,我去烫个丝毛头,置一身衣服。”
       毛利说:“你刺激我啊?你知道我没钱你刺激我啊?急了我弄二百块钱的高利贷去。”
       他真借了二百块钱的高利贷,当天晚上就给了爱美。
       、
       爱美好像吓了一跳,手捏着那二百块钱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说:“你真的啊?”
       毛利低着头,一副要哭的样子,说:“我只有借高利贷的本事了。咱村上和我同龄的人想彩电的有了彩电想摩托的骑了摩托,我呢?我无所谓可以不说,你呢?让你跟着我过这种人前矮半截的窝囊日子,我能心安么?能不难过么?能不恨么?反正高利贷我已经借了,算咱家的投资,你咋使用我不管,挣不来钱还不了账咱就拆房卖椽露天里住。”
       他看着爱美不言语,就抬起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爱美说:“你别扇了我明白了你是想好了才这么做的,你可真不要脸。”
       毛利躁了,质问爱美:“有钱才能有脸,没钱我要脸谁给?” 爱美把钱塞进裤兜里。几天后,她去泉水县城找到了小婷,和小婷做了邻居。她没像小婷那样认干爸。她很快就知道了女人挣钱不一定非要认一个干爸。她也不想像小婷那样张扬。认一个干爸,来去小汽车接送,让毛利的脸往哪儿搁?
       两年后,毛利和儿子住进了新盖的大房,原有的两间厢房换了瓦,一间作厨房,一间作了堆杂物的仓库。他经常坐在房顶上看他儿子文化在院子里用尿泥甩响炮,甩响了,他就给文化拍手鼓掌,甩不响,他就骂文化:“你狗日的连尿泥都甩不响,对不起你爸给你盖的大房。”文化上小学后,考试常得零分,他也骂:“你狗日的一考一个鸭蛋,难道长大了还要走你爸的老路得是?”
       爱美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住几天。文化人小眼尖,老远就看见了,说:“爸你看我妈回来了!”
       毛利看着越来越近的爱美,说:“钱回来了,戾也回来了。”文化眨着小眼睛,说:“你说啥我听不懂。”
       毛利眼睛一瞪,说:“听懂了还了得!”
       他不怕村上人骂他不要脸,他已经想好了对付的话:“你过你要脸的日子,我过我不要脸的日子,你要看着眼馋,你让你妈你媳妇你姐你妹去么。”他一直没有机会说,因为没人在他跟前说过一句冒犯他的话。这反而让他很难受,很气愤:狗日的他们连一点英雄气概也没有,都女人工样只会在背后嚼舌头。
       他觉得符驮村的人很阴毒,和他们没法相处。他给爱美说,等钱挣得差不多了,他就去县城的高新技术开发区租间门面,卖日用杂货。儿子文化就和县城的娃一样了,在县城里上学念书。
       和小婷爱美不同,高志云的媳妇晓霞不出远门,只在自己家里做。
       志云是先天性哮喘。据他妈说,志云从她的大腿间被拽出来以后只咳嗽不哭,接生婆在志云的脊背上拍了几下,志云才蹬着小腿哭出了声。哮喘病受气候影响很大,夏秋天好一些,冬春天就厉害,犯得勤。这么年复一年,志云竟熬到了娶媳妇,在他妈看来实在是一个奇迹。
       他妈只怕晓霞不跟志云,给晓霞做工作说:“志云虽然有爱咳嗽的毛病,但脾气好,会善待你的。”
       事实上,晓霞愿意嫁给志云,也正是看上了志云的脾气。
       晓霞他爸是个坏脾气,在晓霞的记忆里,她家十天半月就要买一回碟子碗,因为她爸来脾气的时候,喜欢摔碟子砸碗。她妈的头顶上总有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地方没头发,因为她爸来脾气的时候也喜欢揪她妈的头发,而且每一次都能揪下来一绺,好像她妈是老天爷专门给他爸这种坏脾气喜欢揪女人头发的男人造下的,有揪不完的头发。晓霞长大些以后,每遇到她爸摔砸东西揪她妈头发的时候,就咬着牙给自己说:“我嫁人一定嫁个脾气好的,哪怕他是个木头人。”
       志云当然不是木头人,正像他妈说的,他很会善待晓霞。过些天,志云不知从哪儿逮回来几只小鸡,说,晓霞你看我给你逮了几只小东西,你养着不费力,让它们天天给你叫唤。过些天,志云又逮回来几只旱鸭子,说,养它们也不费力下了蛋给你补身子,我听说鸭蛋补身子比鸡蛋好。从行为到言语,志云都让晓霞感到了关怀,而且,关怀得很有情趣和味道。
       志云干不了重活,但志云每天晚上都要给晓霞捏胳膊捏腿,也捏手指头和脚趾头,让晓霞心里一动一动的。
       当然,晓霞也有遗憾,特别是在她心里一动一动的时候,她就想要志云跟她亲热,而志云总是力不从心,没几下就得从她身上下来咳嗽一阵。这也是晓霞该有孩子却一直没有孩子的原因。
       女人和地里的草一样,需要雨水的滋润。有没有男人的滋润,从女人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男人的滋润比雪花膏护肤霜更管用。看着晓霞有些枯干的脸色,志云很愧疚,他知道他再怎么善待也无法替代晓霞的缺失,就给晓霞说:“你看着是脸色不滋润,其实是心里不滋润。老天爷给了我一副好心肠却没给我一副好身板,有些事我有心无力,可我愿意你好。你自个儿想办法吧,只要你好,啥办法我都能想通。”
       志云不只说在嘴上,也付诸行动。他经常约村上的几个同龄人来家里聊天,然后找个借口离开,给晓霞创造条件。晓霞不只眉眼好,皮肤也好,身子也好,很惹人。男人聊着聊着就会想人非非,话语会越说越大胆,然后,就会试探着动手动脚。然后,晓霞就有了几个固定的相好。
       晓霞觉得志云是为了她才这么做的,她应该为志云有所贡献,所以,虽然是相好,她每次都要收费。
       就因了晓霞的收费,也因了几个相好都知道他们不是晓霞的唯一,他们就把和晓霞的幽会当成了嫖风。
       他们经常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晓霞的身体,晓霞的表情,晓霞的声音,等等等等,每一次谈论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发现会加深他们的印象和感受,也会激发起新的想象。这些都会鼓舞和引诱他们再去找晓霞,虽要付费,却依旧乐此不疲。
       挣钱多了,晓霞也有了变化,身心的需要退居其次,钱成了接受男人的主要目的。挣的钱越多,也就越能回报志云对她的好。她不只接待那几个固定的相好了,也接待别的男人。就这么,她给符驮村培养出了一支地下嫖客小分队。
       宝阳也加入了这支小队伍。他以离婚相威胁,制服了媳妇,不再和他闹事。作为老嫖客,他有一套“豇豆和茄子”理论:人吃豇豆也可以吃茄子,因为只吃一样会腻味,也不符合营养科学。男人弄女人应该同理,既然只准娶一个媳妇,既然只吃一样不科学,要吃另二样就只能如此如此。 三十 新田园诗 是陈大把麻将带到符驮村的。陈大来符驮村是为了桃子。
       桃子是个喜性人,模样喜性,说话也喜性。在她三十岁的时候,丈夫改正得脑瘤死了,给她留下半大不小两个娃,心里该是很苦的。问她,她也说苦,但说的时候,依旧是一脸水色,像一只会笑的水蜜桃。
       她人缘好,女人们上县城扯布料买衣服,喜欢拉她一起去。她们爱吃油条和豆腐脑,就认识了炸油条的陈大。
       陈大五十多岁,头顶秃亮,满脸红光,像抹了菜油一样,是那种命里注定有吃有喝的人。他是个鳏夫,一对儿女已各自成家立业,不用他操心费神,自个儿挣钱自个花。,女人们认定陈大攒了不少钱,就鼓动桃子;
       “把陈大招赘过来,不愁吃穿,还能供两个娃上学念书。陈大年岁虽然大了一些,可他身强体壮,不会比年轻人差的。”
       又鼓动陈大:“瞄一眼我们桃子,是男人就会流口水。”
       其实陈大瞄过桃子了,听了女人们的话,就又瞄了一次,说:“人不能指望口水解渴,还不如不瞄。”
       女人们说:“那就让桃子把你娶到我们村来。”
       陈大嬉皮笑脸地问桃子:“行么?”
       桃子低头吃吃笑,只当女人们的话是说笑,陈大的话也是说笑。
       开始的时候,陈大确实是说笑,说了几次以后,陈大就动心了。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桃子怎么说都是一口嫩草。该是命里不但有钱,还有一口嫩草吃么?陈大这么一想,就认真了。他请几个女人在酒楼里吃了一顿好饭,并按照风俗,郑重其事地给她们每人买了一双皮鞋,让她们给他做媒,撮成好事。
       竟然成了。
       陈大除了把他自己和他的钱带给桃子之外,还带了一副竹刻的麻将牌,他想在吃嫩草之余,再玩几圈牌。桃子接连找了好多人,都说从没见过麻将更没摸过。陈大觉得很可笑,说,这么大的村子,咋能没人会打麻将,再找去。桃子就继续找,东家进西家出,访遍了全村,终于凑了三个人。
       一个是赵鸿运,解放前当过几个月保长,曾在伪乡公所的麻将桌上凑过热闹。
       一个是高建人,曾给西府游击队的领导背过枪,解放后在青海工作,三年困难时期饿成了一张皮,自动脱离革命,回到了村上。 一个是杨五斤,原在县供销联社做会计,为了让儿子接班,吃上商品粮,提前办了退休顶替手续,一举两得,和儿子都成了公家人。他虽说赋闲在家,退休工资却月月不少一分。
       三个人分别向陈大表示,他们虽然接触过麻将,但业务不精。陈大说没关系,咱耍二四毛。
       就这么,他们和陈大一起,支起了符驮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桌麻将,被后来者尊为符驮村的麻坛先驱。
       有几个年轻人觉得好奇,经常去桃子家围观。四位先驱若有凑不齐的时候,陈大就鼓动围观者凑“腿子”,因为是生手,只凑腿子不计钱。年轻人很乐意,以为学手艺不用交学费是个便宜,就上了麻桌。一次两次之后,熟练了,能和牌了,他们觉得当假腿子吃亏,就主动要求转正,几个先驱当然同意。于是,假腿子就成了真腿子。
       不到半年时间,陈大用这种先凑腿子再转正的方式,带出了符驮村的第一批学徒。
       随着学徒们纷纷走上麻桌,先驱们独占麻坛的局面遂被打破。
       参与的人多了,陈大便开始实施麻将立法,比如:“吃碰一声响”,“上家不打,下家不摸”,“独赢”,“门清”,“一条龙”,“二:五八将”,“清缺少幺九”等等等等。由于新的立法总是在大家刚刚适应了旧法开始和牌的时候出台,所以,法律健全的过程也是陈大不断赢钱的过程。
       许多年后,符驮村人在回想起这一严酷的立法
       过程时,并没有显出小肚鸡肠。任何事情都可以用“两分法”从正反两个方面去看,陈大虽然用立法使符驮村人付出了代价,但是,符驮村人的麻将水平也在这一严酷的立法过程中得到了提高。几匹黑马在几年后脱颖而出,成为麻坛高手,就是一个证明。尽管陈大已经把赌注由二毛、四毛升至五块、十块,还可以下“鱼”,无奈,黑马们已不耐烦这样的小打小闹,他们从村里“杀”到了外村,甚至县城。大有做“职业杀手”的气象。
       从八十年代初陈大进符驮村;到九十年代中期,麻将在符驮村得到普及,并以赌注的大小分为许多“麻摊”,耍二毛四毛的大多是老头老太太,耍一块两块的是那些来钱不易又想有点刺激的,耍五块十块并下几个“鱼”的,按符驮村人的观点,就算是上了“耍钱赌博”的线,不属于消遣岔心荒了。耍“三一O”(即平和三十,自摸一百)甚至更大的,就是货真价实的赌博。
       改良就喜欢耍“三一O”,他当了几年兵,带回来一笔“复员费”,麻坛上的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一信息,盛情邀请改良参与。这时候,“不在输赢、重在参与”已经成为符驮村人的流行话语。改良有复员费垫底,加之年轻气盛,说,我不要则已,要耍就耍“三一O”。
       符驮村的麻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赌注大小,不许挂账,身上的钱全输完后就自动起身离桌,行话叫“立正了”,也叫“踢死了”。改良心强命不强,连续几个晚上都遭到“踢死了”“立正”的命运。最后一次被踢死立正后,他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往回走,借着黎明前已经很乏力的月光,他看见他家的门大开着,进去再看,媳妇不在,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全被贼偷走了。此案三个月后告破,偷贼竟是改良自己。媳妇连一声道别的话也没说,永远回了娘家,后来就成了别人的媳妇。
       马向阳娶了媳妇后在信用社借了两万元贷款,做磨豆腐生意,每天能收入二十元,三年时间,攒够了盖房的钱。媳妇说冬天过完咱把生意停一阵,盖了房再做。马向阳说,你和我想到一起了。其实,马向阳比媳妇多了一个想法,盖房要请匠人和土工,烟酒是少不了的。冬天正是麻坛兴旺的季节,他想试试运气,不多赢,能弄几个烟酒钱就行。和改良一样,他也是那种心强命不强的人,烟酒钱没弄来,反倒输了盖房的钱。媳妇骂他,问他输一次两次为啥不罢手?他说,你去麻摊上看去,罢手的都是赢钱的人,输钱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罢手。当天,媳妇就得了一种走路的病,每到傍晚,就去公墓地转悠,在长满乱草的坟堆之间来回走。向阳拉她回家,她摇摇头,从坟堆上揪—撮干草,放在鼻子底下嗅一阵,给向阳笑一阵,不回去。向阳没办法,只能等她转悠累了,再背她回家。
       赵拉练上过技校,在省城的一家机械厂当技术员,不知得了什么病,前些年办了病退,呆在家里白领上一份工资,在符驮村属于被人羡慕的人。他是桃子家麻桌上的铁腿子,经常夜不归宿。时间长了,媳妇牛萍的怨气就越来越大,让儿子大爽去叫,连叫两次没叫动。牛萍便亲自去叫,说:“你天天这么守着麻将摊你不觉着羞愧?”拉练边码牌边说:“不羞愧。”牛萍说:“你回不厂拉练说:“不回。”牛萍说:“你不后悔?”拉练说:“不后悔。”牛萍回去时间不长,大爽跑着来了,说:“爸你赶紧我妈躺在炕上抖腿哩。”拉练说:“你妈抖腿是腿冷了给你妈捂上被子就不抖了。”没多久,女儿兰兰又跑来了,说:“捂上被子不行,腿不抖了可我妈嘴里直吐白沫,怕是喝老鼠药了。”拉练说:“我和你妈过了十几年我知道,你妈没那个脏腑。”兰兰唰一下流出了两股眼泪,拉练这才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放下麻将牌,说:“这挨尿的怕是真给咱把活做下了。”
       牛萍确实喝了老鼠药,送医院花了一千多元,没死。拉练很感慨,事后给人说:“狗日的牛萍牛犟牛犟的,下辈子再娶姓牛的媳妇就羞先人哩!”
       拉练不再上陈大的麻将桌了,挪到了老头老太太的摊儿上。牛萍也没再喝老鼠药,也不再管拉练。她说拉练没血。在符驮村的话语里,“没血”的意思是没血气血性,一堆破皮烂肉,不属于人的行列。
       和拉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力生。严格说,他只打了一次麻将,是陈大叫去临时凑腿子的。他媳妇在地里拔草,让他照看五岁的儿子。胨大说来来来三缺一你凑个腿子。没想到一凑就凑出了兴趣,竟凑了大半天。有人来叫他,说,你儿子在十七支渠里漂着哩赶紧看去。十七支渠下陷了一个五十米长的大坑,没人修补,放过水后,村里的娃们爱在坑里耍水。马力生说,我儿子啥本事都没有,就学会了一门技术,凫水。来人说不是凫水,不动么。马力生跑去一看,漂在水上的儿子已是一具死尸。埋了儿子的当天,马力生用菜刀剁掉了一截手指头,又买来一只小瓷坛,把那截手指头腌在了盐水坛子里,说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有点记性。
       如果把麻将作为一项纯粹的经济活动,陈大并不是赢家。他在麻场上赢了钱是事实,但都花给了桃子。他用带来的钱连同赢来的钱翻修了桃子家的大房和厨房,添置了电视机洗衣机,供养了桃子的两个娃上完高中,并给其中的一个娶了媳妇。这是他老牛吃嫩草付出的代价,也是给嫩草的报偿。在捏了十多年桃子的奶子和大腿之后,九十年代中期,他和桃子离了婚,原因不详。据桃子说,他想他的亲生儿女了,要返城继续炸他的油条。他两手空空走了,没有一句怨言。
       符驮村也没有真正的赢家,因为他们仍在进行之中,谁输谁赢,结果无法判定。
       唯一的赢家只能是桃子。第一,说起来是陈大赢了钱,实际上是给她赢的。虽然陈大也把她的胖奶奶捏成了瘪奶奶,可是,就算陈大不捏,闲空十几年,胖奶奶也会自个儿瘪下去的。第二,在她家的麻摊兴盛的那几年,她每天晚上都会摆一篮子麻花和纸烟,卖给打牌的和围观的,细细一算,是能挣一些钱的。第三,由于麻摊是常设的,没人好意思白用桃子家的电,就立了一个规矩,谁自摸和牌(也叫炸弹),就给桃子抽一份钱,叫“搭头钱”,所以,桃子家的电也是能赚钱的。常常有这种情况:打牌的都输了,“输”给了卖麻花卖烟兼收“搭头钱”的桃子。
       和桃子离婚后,陈大没继续他的炸油条生意。几年后,有人在县城北边一个苹果园的庵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据说是心肌梗死。桃子得到消息后,念他们曾经有过十多年的夫妻情分,在村外的十字路口烧了许多纸钱。
       符驮村有人认为,以陈大来符驮村的身体,完全可以活到八十岁以上,早死的原因在桃子,桃子抽干了陈大的精气。
       也有人说陈大不但该死,而且死有余辜,他把他的精气发散给了桃子,也把“麻”毒流在了符驮村,留下了不尽的隐患。
       党支部书记赵互助不骂陈大,原因很简单:没有麻将,让那些无事可干的人弄啥去?偷去?抢去?拨弄是非去?麻将有一百个不好但有一个好处却是不容置疑的:它能稳定住人心。风和日丽的时候,东家的院子里,或者西家的大门外,支起一桌麻将,几个人耍着,几个人围着,心也融融,意也融融,不是活活的一副太平安乐图么?啥叫安定团结的局面?这就是!
       确实,在符驮村,旧时的牧童骑牛,短笛横吹,落日夕照,炊烟袅袅——这些蛮有诗情画意的乡村景色已被悦耳的麻将声取代。同样都是晒太阳,为什么非要像过去那样要死不活地缩靠在墙根底下呢?即使不上麻将桌,站旁边看着别人输赢,心里也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尤其是看你希望输的人不停地往外掏钱,会更快活。三十一 葬礼
       互助和顺利相继结婚以后,北存就不让村上的几个热心女人来家里给他暖被窝了,包括香香在内。他怕儿媳妇戳他脊梁,用白眼看他。可是,北存和世上所有男人一样,像一只会自动充气的皮球,需要隔三差五释放一次,咋办?
       他把他的性事活动挪到了社员家里。
       一般来说,爱沾腥的男人大都具有猫一样的本领,哪儿有肉,抽抽鼻子一闻就知道。北存就是这种男人。能上哪个女人的炕,凭感觉就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他准备了一个油瓶子,需要释放了,他就去保管室灌一瓶菜油,揣在怀里,依着感觉去适合的女社员家里,先和男社员随便拉几句话,然后说,去,到哪儿哪儿把什么什么活做了,给你多记二分工。男社员走后,他就会从怀里掏出油瓶子,给女社员摇几下,放在柜盖上,说,叔在保管室给你灌了半斤菜油。只有过来人才能知道半斤菜油有多么稀罕,有多重的分量。然后,北存就让女社员脱裤子。他一点也不着急,等女社员进了被窝,他才脱鞋,解自己的裤带,像上自家的炕一样自然,坦然。
       常年累月下来,就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油瓶子像一枚小炸弹,炸断了许多女社员的裤带。
       完事以后,北存会让女人把油倒进她家的油坛子,把瓶子给他腾出来,下次再用。不仅仅是怕麻烦,在那个年代,要找到一只能装半斤菜油的瓶子,是很困难的。
       也有碰钉子的时候,当然是软钉子,因为没人敢给支部书记硬钉子碰。当北存给男社员说“去哪儿哪儿把什么什么活做了”的时候,男社员不去,或者说有事,或者说腰腿疼没法多挣那二分工,支不走男社员,就不会有后边的故事了。北存说好你个狗日的给你便宜你不要我找别人去。他没法掏油瓶子,也不愿掏,菜油不能随便浪费。
       也有这种情况:他支走了男社员,也掏出了油瓶子,女社员却不愿脱裤子。女社员装作听不懂支部书记的话,嘻嘻哈哈胡乱打岔,或者干脆给支部书记做油饼吃。吃了油饼,男社员也该回来了。半斤莱油只换来几个油饼,北存当然沮丧,但北存决不会因此给人家穿小鞋,反而在心里给女社员竖大拇指头,说:狗日的女人·,真聪明。
       变故发生在北存下台不当支部书记之后。他不能灌公家的菜油了,就偷着灌了几回家里的菜油,竟没有一个女人给他脱裤子。他这才恍然大悟:菜油虽然是好东西,但远不如支部书记威力大。
       日他妈这就是社会!我头上有一顶支部书记的帽子我就在天上,帽子一抹我就到地底下了!支部书记北存揣半斤菜油就有女人脱裤子,不是支部书记我就成另一个人了,连菜油也不顶尿用了!
       这是愤怒,也是感慨。如果是支部书记,他就有能力把感慨变成愤怒去发散,不是支部书记,就只能把愤怒化为感慨,然后再自个儿慢慢地化解,化解成一声叹息。
       北存是识时务的,该化解的他能化解,该叹息的时候也能叹息。他已经看清了,随着政治生涯的结束,他的性事活动也得结束,尽管他不情愿。就算揣上半斤菜油厚着脸皮还能解一二个女人的裤带,他也不愿这么做了,何况,偷灌家里的菜油迟早会被儿媳妇发现的,为尿头上的一点事让儿媳妇甩脸子说三道四,他觉得太不划算。好在年岁不饶人,虽然还是一只自动充气的皮球,毕竟慢了许多,憋一阵也就过去了。人毕竟不是皮球,能憋住,也憋不破。
       互助看他经常一副落寞的样子,鼓动他去桃子家跟陈大学打麻将,他张口就骂:“我是共产党员我去赌博?亏你想得出来!”
       更直接的原因是,他一看见陈大就觉得憋气。桃子在她丈夫改正患脑瘤住医院期间,不但几次接受过他的菜油,也给他脱过裤子。他还去公社为桃子争取过一笔困难补助。改正死了以后,他本想多上几回桃子的炕,陈大很快就插了进来,断了他的念想。他能去跟陈大学打麻将么?
       落寞就落寞,你让我落寞着。憋就憋,你让我憋着。 一憋就是十几年。 符驮村的卖肉生意成为村人饭后茶余的谈资以后,一直憋着的北存被勾动了。现在,菜油不重要了,支部书记也不重要了,有钱就成。北存不缺钱,只要张口,互助和顺利会给的,梅梅也会给的。他想试着释放一次,就揣上钱去了晓霞家。
       晓霞说伯你来了,晓霞以为他是来找志云的。他说噢我来了。晓霞说志云不在他出去了。他说我
       知道志云不在才来的我找你。晓霞明白了。晓霞瞪着眼睛半天没说话,因为晓霞不相信已年过七十的北存会做这种事。他说晓霞你别怕伯带钱着哩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晓霞不好意思了,说:“伯你误会了。”
       又说:“你行么?”
       北存说:“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了。”
       他和晓霞在炕上搅缠了半晌,连出了几身汗,没做成。
       刀子长时间不用就会生锈,男人的这东西也和刀子一样,多年没用生锈了么?他不信,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他很无奈,就放弃了。
       他说:“伯老了。”
       晓霞觉得他很可怜,说:“伯你别难过人都有老的时候,没做成我不要你的钱。”
       他坚持付了钱,让晓霞给他保密,然后像踩着棉花一样回去了。
       从此以后,他很少出门。
       新千年重阳节那天,他不知怎么又动了一次心,又找了一次晓霞。他给晓霞说:
       “伯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可是伯不行了,弄不成事了,这你知道。伯只带了五十块钱,伯看看你就行。”晓霞答应了,脱光了身上的衣服。他坐在炕沿上,安静地看着晓霞光丢丢一丝不挂的身体,看了好长时间。
       他说:“真好。”
       过了一会儿,又说:“真好。”
       三天后,他死了,享年七十五岁。
       北存生前曾经给互助交待过他的后事,说,我是党员,死后不拿扇子不戴帽子不穿寿衣我穿中山服。所以,人殓时,北存穿的是一身崭新的中山装。
       互助媳妇觉得公公头上不戴帽子手里不拿东西太贫气,说,咱爸上过农学院,应该别一支钢笔。互助接受了媳妇的建议,买了一支钢笔,别在了他爸的上衣口袋里。
       北存在生前还给互助交待说,雁过留声,人死留名,你给我立一块碑子,刻上我的生平简历。北存去世当天,互助就派人去县城订作了一块青石墓碑,刻上了他爸的生平简历:
       先父赵北存,生于公元1925年农历3月21日,卒于公元2000年农历9月13日。中共党员,历任土改积极分子,互助组组长,村党支部书记,乡、地、县、省、国家级劳模,曾受到毛主席接见。改革开放后顺应时代潮流,光荣离职,尽享天年。
       立碑人 赵互助 赵顺利 赵梅梅月
       日
       至于如何办丧事,大办还是从简,北存没有交 待。
       村上有人给互助说:“你爸从土改时就是咱村的领导人,按时兴的说法,是第一代,你是第二代。国家领导人去世举行国葬,村领导人去世就该举行村丧。你爸的丧事是全村的事,应该全村共同操办。”
       互助不同意,说:“不能把我爸和国家领导人拉在一起比。我爸就是我爸。我爸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们兄弟姊妹三个自己办。”
       他把顺利和梅梅叫在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
       梅梅说:“咱爸虽然不能和国家领导人比,但咋说也曾经是走州过县的风云人物,丧事不能草率。我出钱请县剧团来演一台大戏。”
       顺利说:“活人给死人办事是给活人看的。我出钱请洋鼓洋号,让人看着咱爸洋洋火火地走。”
       唢呐吹鼓手是高入主动送上门来的。
       高人给互助说:“洋鼓洋号听着热闹洋火,却吹不了《祭灵》。再说了,叔和你爸一辈子的交情,不吹一段《祭灵》送你爸走,叔心里下不去。不管你请不请,叔也要领一班吹鼓手来你家吹。”
       大戏有了,洋鼓洋号有了,唢呐吹鼓手也有了,可是,哭丧的人呢?互助掐着指头算了算,把他们兄弟姊妹三家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二十个,和送葬的阵势太不相称,咋办?
       顺利说:“总不能花钱雇人哭吧?”
       互助拍着脑袋“哎”了一声,说:“你别说这倒是个办法,咱就花钱雇一帮人来。”
       他真这么做了。他让顺利去县城东门外的劳务市场招人。
       ,
       顺利担心没人来,说:“行么?”
       互助说:“给钱就会有人来。你喊一声一天二十块钱管吃管喝看有没有人。”
       果然,报名的竟有一百多人。顺利从中挑选了五十几个,用手扶拖拉机分四趟把他们拉了回来。
       互助把他们交给了高人。说:“你把这些人当我家的亲戚,按辈分划分开,哭的时候,除了叫爸的以外,叫啥的都要有,明白不?”
       高人说:“明白明白。”
       符驮村历史上最庞大的送葬队伍是以如下次序向公墓地行进的:打头的是洋鼓洋号,吹奏的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一类的流行曲。然后是高人领来的一班吹鼓手,吹的是传统曲子《祭灵》。然后是互助顺利和他们的儿子,穿着孝袍,用白帐牵拉着灵车。然后是梅梅和互助顺利的媳妇一帮女眷,紧跟着灵车痛哭流涕。雇来的那五十几个哭丧者在队伍的最后,按事先划分好的身份一步一嚎:
       “干爸啊!啊啊!”“表叔啊!啊啊!”“姨父啊!啊啊!”“姑父啊!啊啊!”
       办完北存的丧事不几天,支部书记赵互助去了省城。他想和省外贸公司接上关系,把符驮村的大葱卖到小日本去。
       他野心很大,心气也很足。他觉得他能呼风唤雨,眼看着一抬脚就到了二十一世纪,他要农工商并举,大葱蒜齐上,不几年,符驮村就是小康社会了。2002年11月X日凌晨4点30分初稿(本刊发表时有删节,全文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