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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花生树]人,岁月,生活
作者:叶兆言

《收获》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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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我刚九岁,记忆中是一种轰轰烈烈的热闹。印象最深是播放供批判的电影《清官秘史》,在当时,这种片子不让小孩看,正因为不让看,害得一帮毛孩子心痒痒的,千方百计想混入电影院。看守电影院大门的胖老头平时很喜欢我们,小男孩只要让摸一下小鸡鸡,便可以混入剧场看免费电影,但是这一次不行,戴红卫兵袖章的造反派把守着大门,事态顿时变得很严重。
       有个大不了几岁的男孩混进了电影院,一连多少天,他为我们津津有味地复述《清官秘史》。这是巨大的诱惑,我们玩弄了种种伎俩,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最后不得不十分沮丧地放弃。《清官秘史》是部什么样的电影已经不重要,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都无所谓,关键在于大不了几岁的男孩获得了成功,这种成功对于我们来说永远是种煎熬。以后的岁月里,我常陷入毫无意义的思考,也许,把守大门的红卫兵和他是亲戚关系,是他的堂哥或者表姐,也许,这个爱吹牛的家伙根本没混进电影院,他只是转述成年人的观后感。
       禁止是个很大的磁场,越是不允许,越可能犯禁。犯禁有时候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享受。我们家以藏书闻名,有人来串门,首先赞叹的都是书多。有一天,造反派冲上门来,勒令父亲将封资修的黑书,统统用板车拉到单位里封存。什么叫封资修,当然小将们说了算,结果只留下半橱书,马恩列斯毛,再加上一些革命回忆录。在那些回忆录中,其中一套十六本的《红旗飘飘》,成为我当时唯一的读物,消磨掉许多时间。时隔三十多年,我对回忆录中的故事早已模糊不清,依稀记得那紫红色的封面,而印象最深刻的几位作者恰恰是著名的黑帮分子。在当时,许多老红军已不再是英雄人物,不仅被打成了反动分子,而且还被说成是军阀。
       换句话说,革命回忆录《红旗飘飘》最初被我当作禁书来读,它们是造反派手中的漏网之鱼。在阅读中,我享受着一些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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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闭门读禁书”,这是读书人引以为快的一种境界。或许正是因为禁,一些书因此千古流传。各朝各代的禁书并不相同,早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中国文化中许多瑰宝就上了禁书黑名单,秦代禁《诗经》和《左传》,禁《孟子》和《庄子》,秦以后禁谶纬和天文类图书,禁佛禁道,到了宋代,开始有意识地禁文人的作品,譬如禁《苏轼集》,禁《黄庭坚集》,禁《司马光集》。相对而言,倒是蒙古人统治的元朝禁书最少,到了明清,文人的笔记要禁,从《逊志斋集》到《袁中郎集》,小说要禁,从《水浒》到《红楼梦》,戏曲要禁,从《西厢记》到《牡丹亭》,禁来禁去,列入禁毁图书的总数天知道有多少种。现代人大约永远也不会弄清楚焚书坑儒,究竟把什么书都烧了。从秦始皇开始,大规模禁书运动,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
       禁书是一种手段,可以用于各种目的。中国封建时代的禁书到清朝文字狱集大成,但是和文化大革命相比,古人禁书,无论深度广度,都小巫见大巫,级别上要相差许多。父母进牛棚不久,我被送到江南农村,在江阴长江大桥下不远处的一所祠堂小学读书。记得当时走得很匆忙,偷偷地在书包里揣了两本小人书,便在夜色中上路。一路都在武斗,通过车窗往外看,到处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头戴柳藤帽的造反派,扛着长矛大刀,列队从站台上跑过,一边跑,一边喊口号。总是停车,一停就是几个小时,好不容易到站,下火车,转长途汽车,然后再乘小火轮,在河道里绕来绕去。我永远不会说这是一次愉快的经历,整个世界处在疯狂之中,人人自以为是,不明白究竟在干什么。经过漫长的颠沛流离,终于到达目的地,这以后不短的日子里,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寄人篱下。
       我随身带了两本根据电影改编的小人书,一本是《堂吉诃德》,一本是《牛虻》。仅仅靠它们对付漫长的岁月,显然不够,我当时还不觉得《堂吉诃德》是一本多么了不得的书,电影连环画已是再创作,我毕竟是个孩子,文学欣赏水平很差。印象中,吉诃德先生又高又瘦,一脸愁容,而他的助手桑丘又矮又胖,一脸傻样。也许是离开父母的关系,我对《牛虻》的亲切感远胜于《堂吉诃德》,我不喜欢其中的爱情故事,让人入迷的是蒙泰尼里神父,他连续两次出卖了自己的儿子,两次出卖都激动人心,第一次他让牛虻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名叛徒,第二次索性把儿子送上祭坛,最后,心痛欲裂的神父死了,他是那样的爱自己的儿子,心爱的儿子牛虻牺牲了,神父的生命也就失去意义。
       江南农村的生活显然要慢几个节拍,与城市中轰轰烈烈的运动相比,这里多少还有几分宁静。作为阅读交换,我用两本小人书,与一位比我大十多岁的青年人,换了一本没头没尾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因为没头没尾,我对这部小说的头尾,从来就没有真正弄明白过。一开始,我并不喜欢这部长篇小说,后来,有一个从上海回家奔丧的年轻中学者师,发现我在看这部书,便当着很多人的面,说我思想反动,还是小学生就看这种不健康的书。我忘不了当时的荒唐场面,尽管年轻的中学老师表现得很革命,但是在场的乡下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当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我隐约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革命可以成为一个最好的卖弄,再也没有什么比革命更容易唬人,再也没有什么比反革命更容易让人失去自尊。在省城,那些比我大不了许多的孩子,振振有辞地高呼保卫毛主席,付诸的实际行动,是用人造革的军用皮带,猛抽一位中年女教师。我到了江南农村以后,村子里发生的每一次运动,都和城里的文化人有关,一旦县里的什么指示下来,老实无知的乡下人立刻忙得屁颠颠。回来奔丧的上海人成了点燃革命的火种,不久,村子里便响起一片打倒之声,大队干部和富农挨村地游了一回街。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本不应该看的书。在没有认真阅读以前,我已经知道了这本书的症结所在。首先就是男女方面的问题,作者把冬妮娅这位资产阶级的小姐,写得那么美丽可爱,这意味着阶级立场的丧失,因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没有任何爱情。考虑到读这本书的年龄,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爱情不仅不是个问题,对男女有别甚至也很朦胧。然而我却老气横秋,试图带着批判的眼光去阅读,结局自然很滑稽,我因为别人说不应该看这本书,于是存心作对地非要看,想批判冬妮亚,临了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也许现实生活中,遇到的都是一些不可爱的事情,我觉得冬妮娅让人心痒痒的。也许这是一个小男孩异性之爱的前奏曲,反正冬妮娅仿佛冬天里的阳光,只要有她出现的章节,春天的气息便突然降临。真不明白保尔·柯察金最后为什么不爱冬妮娅,我觉得他有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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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江南农村,重新回南京读初中,我开始留心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文化大革命正在向纵深发展,我的父母已成为死老虎,只不过是陪斗的对象,造反派对他们没什么大兴趣。由于单位的房源太紧张,年轻人结婚没地方,我们家被一隔为二,南面的一间大房子腾出来,成为别人的新房。被抄没的藏书也发还了,理由还是因为房子紧张。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我们家的藏书损失了五分之二,父亲提到此事,难免一种幸运之感。当初如果不是突然来抄家,父亲很可能把所有的藏书统统送到收购站,作为罪证销赃。由于被没收的藏书还是个罪证,即使发还了,父亲也必须把它留着,随时随地供批判使用。
       很长时间内,父亲担心家中的藏书流传出去,会有传播毒素的嫌疑。他开始了一件很愚蠢的行动,就是把很多可能有问题的图书,都用牛皮纸将封面包起来。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大都保留下来,而损失的都是国产小说,造反派中显然也有窃书不算偷的雅贼,只不过他们的趣味,更多的是《苦菜花》、《林海雪原》一类的小说。当时年轻人上门借书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出于对造反派的恐惧,父亲不敢拒绝他们,可是更担心“放毒”的罪名。好在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多,即使有,用今天的话来说,也是素质较好渴望上进。很多事情现在说起来和梦一样,“文革”前高高在上的省长和省委副书记,这时候成为最大的闲人,借散步偷偷地到我们家做客,像普通平民一样诉说自己如何挨批斗,临走前,在父亲的推荐下,拎一包书带回去看。
       越是到“文革”后期,父亲对书中的毒素警惕性越低,虽然心疼自己的藏书,他开始喜欢那些上门借书的年轻人。很快,因为借书终于惹了些事,所幸与政治无关,两个各有家庭的青年男女,通过交换小说,互递情书,而纸条便夹在那些有爱情描写的章节里。吃醋的丈夫大打出手,偷情的男主角狼狈逃窜。我的母亲十分担心,认定是小说在其中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她和父亲展开激烈的讨论,得出了一致结论就是,既然无法拒绝别人借书,为了怕小说中的资产阶级把我也教唆坏,最稳妥的办法是加强对儿子的禁书,我成了男女偷情的直接受害者。
       可以说我的整个青春期,都在和父亲的禁书做不懈斗争,“九·一三”事件以后,南京又一次掀起了大挖防空洞运动。这一次比林副主席在世时规模更大,我不明白它的背景和意义何在,与我们家有切身利益关系的是地基下陷,整栋小楼突然变成了危房。于是只好匆匆搬家,去住学生宿舍,父母一间是楼上,我和几千册藏书在另一间,是楼下,朝北。父亲和我谈过无数次话,希望我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他以自己为例,说明看外国小说的危害。父亲当时还没有解放,或是刚解放,反正充满了要重新做人的信念。他的话我每句都听了,然而没一句话听进去。那时候的文艺界人士,动不动就下乡,一会是干校,一会去海岛体验生活,少辄半年,多就是一年,父亲想用他诚恳的谈话打动我,完全是白费心机。
       还是那句话,我所以入迷小说,最直接的动机仍然是大人不让看。就像禁毒一样,如果不能从来源上一刀切断,禁毒的成效肯定大打折扣。我成天睡在书堆里,因为房子太小,原有的书橱放不下,许多书只好堆放在地上,一伸手就可以拿到,要我像太监一样,成天面对后官成群的美女不动心,显然不现实。我在无意之中发现了雨果,有一本叫《笑面人》的小说让我爱不释手,这或许是作者最不重要的一本书,然而正是因为“笑面人”的特殊表情,我才会去看《九三年》,看《巴黎圣母院》,看《悲惨世界》。八十年代初期,伯父让我选一本世界文学名著缩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笑面人》,着手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现时过境迁,我和这样的小说已经格格不入。
       在雨果的小说中,我最痴迷的是《九三年》,这本书让人痛哭流涕,我在本子上大段大段摘抄对话,长时间地沉浸在小说中出不来。我永远忘不了那最后一章,断头台矗立在晨曦中,“外形很像一个希伯来字母,或者古代神秘字母之一的埃及象形文字”。男主人公在读者的热泪中,被押上了断头台,太阳出来了,经过一段精彩的对话,郭文人头落地,西穆尔登开枪自杀。《九三年》给我的教诲,远远超过课堂上给我的东西,在文化的沙漠上,雨果成为一片绿地。是雨果奠定了我最初的文学基础,时到今日,我仍然觉得他的作品是最好的中学生读物。
       因为有了雨果,才会去看托尔斯泰,看巴尔扎克。高中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摆脱不了《复活》的影响。我总有一种犯罪的感觉,雨果可以激发一个人的英雄气概,托尔斯泰却让你想到原罪。原罪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想象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坏事,想象自己如何忘恩负义,如何经受不了魔鬼的诱惑,然后陷入深深的赎罪之中。在同时期,我还看了萨巴哈钦·阿里的《我们心中的魔鬼》,这部并不太著名的土耳其小说让我记住了阿梅尔。阿梅尔和诱奸了年轻女佣的聂赫留朵夫一样让人耿耿于怀,言谈思想和实际行动充满矛盾,他深爱自己的妻子,却可以当着妻子的面拥抱另一个女人,他看不起狐朋狗友,偏和他们保持友谊,他甚至敲诈别人,这使他极端地鄙视自己的行为,结果又把敲诈来的钱扔掉。
       我的青少年时代有着太多的时间,中学时代没有家庭作业,高中毕业待业一年,然后到工厂当了近四年的钳工,如果不看小说,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恢复高考以后,我进入大学,中文系老师开出一个很长的阅读书目,我突然发现大部分的都已看过,而自己看过的无数小说,并不在书目上。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看了大量小说,深受资产阶级的毒害,为此,我的父母曾经非常失望。小说影响了我的做人,我变得十分内向,当我因为某些事情显得很固执的时候,我的母亲便叹气,认定是小说将我教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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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向觉得自己对文化大革命记忆犹新,然而近来在许多事情上,却开始感到了模糊。记不清楚是哪一年,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在私下里突然很流行,或许是好莱坞拍过电影,电影明星出身的江青特别喜欢这本书。由于这部书解放后没有译本,解放前的译本虽然印了四版,总数也不过三千多册,因此有机会看过这本书的人很少。有一年暑假,为了让堂哥三午为我复述故事,不得不把祖父给的零花钱统统买香烟,因为逼他讲故事的条件,是必须源源不断地提供香烟。
       高中毕业以后,我开始对小说之外的故事感兴趣。红都女皇的青睐是最好的包装,我拼命地想弄明白《基度山恩仇记》究竟怎么一回事。诱惑别人阅读的理由可以有许多种,越是不让看,越是不容易得到,人们越千方百计。父亲的全面禁书令既然完全不起作用,他便试图用怀柔政策来控制局势,他让我读真正意义的世界名著,开始让我看巴尔扎克,看狄更斯,看哈代,看契诃夫,看《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看亨利希·曼和托马斯·曼,看一部分的左拉,因为有些自然主义显然少儿不宜。我总是和父亲的阅读指导格格不入,有的书已经看过了,有的书根本不想看。我变得老气横秋,有时甚至感觉自己比父亲知道的事更多。譬如谈到德国小说,我当时最喜欢的是雷马克,喜欢《凯旋门》和《西线无战事》,八十年代初期,北岛在《今天》上发表小说《波动》,这小说受雷马克的影响显而易见。当然,除了雷马克,或许还能看到一些苏联小说《带星星的火车票》的影子。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雷马克,在书的海洋中漫步,我曾经无数次的喜新厌旧。可能是受堂哥三午的感染,他比我大十几岁,在文学上给我的影响,丝毫不亚于我的父亲。可能是译后记的介绍,雷马克竟然那样成功,他的书还没写完,译本已经同时在世界各地报纸上连载。他跟当时同样声名鹊起的海明威和菲兹杰拉德是好朋友,很多小说都被改成了电影,其中《三伙伴》由菲兹杰拉德改编成电影剧本。我从未想过将来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一名作家,引起阅读的动机,除了想犯禁之外,小说之外的故事至关重要。我喜欢那些有故事的作家,雷马克的小说不只是畅销,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坚定不移地反战,是一个杰出的“战斗的和平主义者”,他的小说与亨利希·曼和托马斯·曼的小说一起被公开烧毁,同时被扔进火堆的还有布莱希特的作品。因为拒绝回到法西斯德国,雷马克在二次大战爆发前夕被褫夺了德国国籍,而写《我们心中的魔鬼》的萨巴哈钦·阿里,却由于他犀利的笔锋直指当局,最后被“泛土耳其主义者”的特务暗杀,在卡拉拜尔森林里,锋利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脊背。
       虽然当时的阅读人群是一个很小的圈子,但是一本人们在悄悄谈论的书,我如果没看到,那真是很难受很难受。八十年代中期《日瓦戈医生》全译本问世,我发现一个让人很难堪的事实,十年前,读到以“内部发行”字样出版的节选本时,我是那么激动,一次次热泪盈眶。我喜欢这本被称之为黄皮书的小册子,虽然它的实际篇幅,只有全书的五分之二,却已经足够了。十年后,终于将初版的全译本买回家,只是翻阅了前几章,竟然再也不想看下去。我曾经是那么喜欢帕斯捷尔纳克的故事,他获得了诺贝尔奖,但是意识到已伤害自己的祖国时,毅然放弃了领奖。这种放弃实在太令人咀嚼玩味,他拒绝离开苏联去“领略资本主义天堂的妙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生他养他的祖国是那么重要,以至于离开家乡就没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愤怒的群众在他住所的周围骚扰,呼口号,扔石块,文化官员羞辱他,说他是一头“弄脏自己食槽的猪”。不难想象作家本人内心深处的极度痛苦,人们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意识形态而发狂,大家都不看他的作品,当然想看也看不到,在中文全译本问世以后,也就是已到八十年代中期,这本书仍然还没有在苏联公开出版。帕斯捷尔纳克所受到的伤害是致命的,在获奖的第二年,他黯然离开人世。
       帕斯捷尔纳克和日瓦戈医生的故事,浑然成为了一体,这故事让我刻骨铭心。文化大革命后期,我知道很多热爱文学的人,私下里没完没了地谈着小说。这些人几乎全比我岁数大,有的是知青,有的在工厂里当工人。我敢说这都是一些有写作才能的人,然而在特定的年代里,他们并没有去真正尝试写作。写作不仅仅是个禁忌,而且太神圣,因为他们知道伟大的作家们是怎么写作的,既然有伟大作家作为参照,便有充分的理由鄙视当代写作。今天文坛上的一些著名人物,正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写作,和我熟悉的那些人不一样,许多“文革”作家利用批林批孔,利用反击右倾翻案风,操练了自己的写作才能,结果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借助已经熟练的文字技巧,文风一转,顺理成章的成为文坛骄子。我无心臧否这些成名作家的好坏,想说的话或许只有一点,总是顺应时代的作家,在不同时代都能成为文坛的幸运儿,这既是好事,也可能不是好事。
       事实也证明好事不可能老让某一个人占着。由于阅读不是为了要当作家,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读自己想看的东西,世界文学名著吓不了我,它给我带来唯一的功利心,是自己曾经读过这些玩意,就好比种过牛痘,有了那块难看的小伤疤,我已经有了害怕别人说自己无知的免疫力。在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生期间,有一次和外国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聊天,我近乎卖弄地大侃哈代,喋喋不休地说《无名的裘德》,结果这位研究英国十九世纪末文学的同学大吃一惊,因为在八十年代中期,现代新潮之类的词汇甚嚣尘上,哈代早就是一个很少有人关心的作家。差不多同时期,一家出版社要出版一本书,介绍美国文学在中国的影响,编者让我谈一下自己所知道的美国作品。我觉得如果照实说,不是卖弄也是卖弄,我们家藏有差不多一橱的美国书,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德莱塞,辛克莱·路易斯,尤金·奥尼尔,法斯特,每个人都有不少译本,说全部看过自然是吹牛,就算看了二分之一,也足够多了。
       结果只能谈海明威,我曾写过一篇六千多字的文章,谈海明威对自己的影响。我想父亲肯定也喜欢海明威,否则不讲究版本的他不会收集那么多海明威著作。仅以《永别了,武器》为例,便有四种版本,它们分别是《退伍》,一九三九年启明书局初版,由余犀译述;长篇小说节选本《康勒波康》,马彦祥译,一九四九年晨光出版公司初版;《永别了,武器》,林疑今译,是大家最熟悉最权威的一个版本,一九五七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印了一万多册;最后便是《战地春梦》,这是前一个版本的克隆,译者还是林疑今,改了一些字,一九八一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就印了十万册。有两个解放前的小册子大约很少有人见到,一本是《蝴蝶与坦克》,是冯亦代先生译的,叶浅予先生设计封面,还有一本是《在我们的时代里》,由马彦样翻译,它曾是我最初写小说的直接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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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文革”后期开始,海明威悄悄地被文学青年所热爱。就我个人来说,必须感谢爱伦堡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这本书对我的影响非同一般,虽然我家里只有三卷,它已经足以使我获得一份应该读什么书的名单。这本书让我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从此,凡是印有“内部发行”和“供内部参考”字样的书,都值得一读。在那段时间里,有过阅读经验的人都知道,“黄皮书”中趣味无穷。有一段日子里,我专找黄皮书看,这些内部出版物毫无疑问地成了人生教科书。就好像薄伽丘说的那个故事,为了把年轻人培养得纯洁无邪,我们被放进了文化的沙漠中,为了防止产生欲念,我们又被告诫那些美丽的女孩是“绿鹅”,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苦心禁忌的结果,是所有的年轻人都惦记买头绿鹅回去。
       如果不是处在一个禁书的时代,我还会看那么多书吗,答案显然是不会。成天看小说可不是什么健康的活动,在这个世界上,本来有许多有意义的事可以做,因为无聊而看书,是一个社会极大的悲哀。我的父母不让我养金鱼,不让养小鸟,不许说牢骚怪话,甚至觉得儿子越没文化越好。全社会只有八个戏可以看,小说只有《艳阳天》和《金光大道》,课堂上学不到任何东西,中学毕业后程度还和小学生一样,再也没什么比这种现状更糟糕。时至今日,书店什么书都能买到,图书馆什么书也能借到,人们想看书的念头反而不如过去激烈。就其大趋势而言,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进步。现代人往往为做学问才看书,这种美其名曰的做学问,有时候只是为文凭,为职称及待遇,说白了并不比无聊才看书好到哪里去。
       黄皮书对我来说,或许要比世界名著更有影响力。“文革”初期,几乎所有的世界文学名著都是毒草,到了运动后期,不少作品事实上已悄悄解禁。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一些西方古典名著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招牌下,正在成为公众读物,成为好学向上的举动而被社会认可。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逆反心理,这种情绪即使到了今天也依然不改。多年的阅读经验让我养成习惯,一个人脑子只要没什么问题,就绝对不存在不能看的禁书,同样,也不存在一定要看的必读书。变好变坏的理由可以有许多,一本书把人看成雷锋,或者看成希特勒,更多的时候只是借口,书并没有那么大的魔力。 但是,确实存在着一类书,让人全心全意想看。内部发行的黄皮书像个百宝箱,一旦打开便让人目瞪口呆。我对那些传统意义的古典作品,产生了厌烦情绪,文学发展的演变史开始对我起作用,因为有了黄皮书,我觉得十九世纪的外国文学都有些老掉牙,更能吸引我的是那些现代派作品。现代派作品曾在八十年代中期作为时髦流行过,但是,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它不过是死灰复燃,在中国的文坛上,早已折腾过好几回。对于七十年代中后期读小说的人来说,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是最好的导读,这本书为读者提供了一大堆现代派艺术家的肖像,小说家,诗人,画家,音乐家,一个个栩栩如生,足以作为楷模。现代派的精神实质是反叛,是和社会的不合作,我想象自己如果是作家,绝对不会歌颂战争,而是自发产生一种海明威式的左倾,融入到红色的三十年代中去。如果我是个画家,就像毕加索那样,和传统的绘画开一次最彻底的玩笑。
       处在当时的恶劣环境中,从来没有产生当作家的念头,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我不屑去做一个写听命文章的人,更不愿意去阅读当代作品。当代走红的作品实在惨不忍睹,譬如《虹南作战史》和《较量》,我的父亲出于藏书习惯将这些东西买了回来,居然也能够在书橱上放一大排,除了搬家时有人挪动一下,谁也不愿意把它当作品看待。“文革”结束前后,一批粗制滥造小说,像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从那时起,我就产生了一种坚定的信念,世界上从来都存在着不同的写作,如果一些人是作家,另一些人就不是作家,这两类写作者水火不容。写作者是这样,读者也是这样。一段时间里,我被这样一些作品所左右,苏联小说《感伤的旅行》和《带星星的火车票》,法国小说《厌恶及其他》和《局外人》,美国小说《在路上》和《乐观者的女儿》,英国小说《往上爬》和剧本《愤怒的回顾》,这样的名单可以开出长长一大串,它们的共同点都是被当作批判材料引进,毒草可以变成肥料,结果我也成为一名颓废的愤怒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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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皮书是文化大革命前的产物,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之后,出了一批这样的内部读物。让人感到奇怪的,同样是爱伦堡的作品,长篇小说《解冻》实在没什么好看,即使到了“文革”后期,这本书仍然那么无趣,让人读不下去。解冻文学和伤痕文学在内容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的区别是时间上的差异,当苏维埃俄国对斯大林主义进行全面反思的时候,中国正在酝酿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产生黄皮书的背景究竟是什么呢,“供批判使用”的“内部发行”的幌子下,是否还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
       作为黄皮书的变种,文化大革命中还出现过多种白皮书和蓝皮书,越是到运动的尾声,各种名目的内部出版物就越多。父亲对于收集这些书永远兴致勃勃,即使一边写着深刻检查,刚刚被批斗过。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是死老虎,时不时被拎出来踏上几脚,习惯成自然,除了在那些最糟糕最黑暗的日子里,父亲总是想方设法将内部出版的书籍弄到手里。或许是对我采取了禁书的原因,他一度很不愿意和我谈论文学,可是一旦禁书不起任何作用,他便成了我最好的聊天对象。为此,我的母亲曾经真正的伤心过,她觉得我们像两只相斗的蟋蟀,整天叽叽喳喳地谈小说。受五十年代苏俄文学的影响,父亲更爱看反映苏联现实生活的内部读物,譬如柯切托夫《你到底要什么》,巴巴耶夫斯基的《现代人》,邦达列夫的《热的血》,李巴托夫的《普隆恰托夫经理的故事》。甚至到了一九七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还用白皮书的形式,出版了一批“供内部参考”的读物,考虑到翻译和出版所需要的时间,这些书很可能在“文革”后期就开始运作,譬如《岸》,譬如《白比姆黑耳朵》,譬如《蓝色的闪电》。
       我第一次见到萧乾先生,大约是七四或者七五年,他正以有罪之身,做些翻译工作。据说巴金先生在“文革”后期,也是享受同等待遇,在翻译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不过他的译著要到运动结束以后,才能出版。我现在已经绕不清哪本书和萧乾有关,只记得他走了以后,伯父说萧乾可以用英文思考,这是对人外语好的一种高度评价。他带来一种大字本的《敖德萨档案》,是他翻译还是校对记不清,反正这是我见到的第一本有关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文学作品,给我带来的震动远远超过二十多年后的《辛德勒名单》。更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有一批日本小说,因为时间久远,不能确定是否和萧太太文洁若女士有关,这些小说消磨了许多时间,它们是《日本的沉没》和三岛由纪夫的《丰饶之海》,多卷本的《丰饶之海》太长了,祖父没有精力把它看完,结果只好由孙辈先看,然后将故事复述给他听。
       安东尼奥尼的一部电影在“文革”中非常热闹,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批判,我至今也没有看过,一直不明白这位很不错的意大利导演,如何得罪了中国。我有印象的是黑泽明的《德尔苏·乌扎拉》,记忆深刻当然不是因为它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因为同时获大奖的还有福尔曼的《飞越疯人院》,无论是中国的读者还是观众,在过去对是否得世界大奖并不在乎,把诺贝尔文学奖和奥斯卡奖当回事,绝对是这些年的时髦。在一九七四年,《德尔苏·乌扎拉》正在拍摄的时候,中国方面就作出强烈反应,一本名为《反华电影剧本〈德尔苏·乌扎拉〉》的书很快出版,或者对发生在珍宝岛的冲突记忆犹新,或者“林副主席”曾打算叛逃苏联,在大量的附录文章中,批判的火焰十分炽烈,口诛笔伐,把黑泽明骂个狗血喷头。
       这是一部描写中苏边境故事的电影,黑泽明显然陷于两边不讨好的尴尬。在《拍摄“德尔苏”是我三十年来的梦想》—文中,黑泽明用几乎是沮丧的语调,为自己做着辩护,他认为已经很公平了,但是双方都不满意。虽然他一再表示,“不愿意把政治搬进影片中去”,由于拍摄资金都是苏联方面拿出来的,中国方面更有理由觉得黑泽明偏袒了俄国人。看电影剧本和看电影感觉也许不一样,我当时的印象是,影片的主角是赫哲人德尔苏,他本身就是一个中国人,是正面人物,故事说的是人和自然的关系,如果不是高人指点,还真看不出险恶用心之所在。有趣的是,这本书收录的大批判文章,统统是以日本人的名义发表的,日本左派组成了《德尔苏·乌扎拉》研究会和批判组,遣词造句全是“文革”风格,真有理由怀疑这是个“托儿”。不好的辩解会帮倒忙,影片中的坏人是“红胡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土匪。把人搞糊涂的是这帮研究会和批判组,硬把土匪红胡子说成是中国人的代表,而少数民族赫哲人反而不是中国人,这说法简直比苏修还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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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大革命是一片文化沙漠,能找到几处绿荫,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其实文化沙漠也并不一定特指“文革”,只要放松警惕,不吸取教训,沙漠化的现象随时随地都可能卷土重来。“文革”语言和“文革”思维,绝不会伴随那场不可思议的政治运动一去不返,旧的禁书取消了,新的禁书说不定正在酝酿。禁书的魅力是无穷的,我记得一位非常好的地下诗人,在“文革”后期看了几首阿赫玛托娃的诗,当然是供批判用的,非常激动地大声嚷嚷,说自己太爱她了,恨不得立刻就娶她为妻。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阿赫玛托娃的年龄足以做这位年轻诗人的祖母:她已在十年前过世。她去世的那一年,正好是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开始之际。
       年轻诗人并不是在做秀,他只是从批判文章中认识阿赫玛托娃,不可能对她作出全面判断。但是就像每一滴水,都能折射出太阳的光辉一样,诗人的敏感已经足以让他意识到阿赫玛托娃的不同寻常。一九七八年,在当了四年钳工以后,我有幸进入大学,在课堂上听老师讲文学概论,那是我听过的最糟糕的课程之一。出于礼貌,我把季莫菲叶夫的几本文学理论方面的小册子找出来看,所以会想到他,是因为一次极其偶然的阅读,从他那本厚厚的《苏联文学史》中,读到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勃柳索夫和勃洛克的有关章节,我喜欢这些章节中引用的诗歌,这些诗很新颖很出色,而那本《苏联文学史》却不是一般的差劲。为了几首引用的小诗,喜欢上一个诗人或许是片面的,但是,在一个沙漠化的时代里,还能有什么更高的奢求。
       进人大学以后,我才发现竟然没有看过《红楼梦》,对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除了大路货知道一些唐诗宋词,知道几篇明清散文,自已是那样的无知。回忆阅读生活,我发现自己差不多总是和社会提倡的阅读不合拍,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永远成不了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如果可能,我更愿意做一个书海里的独行侠,爱看什么就看什么,不想看哪本书就把它扔掉。我依然还是那个想混进电影院看成人电影的顽童,也许,人生来就享有阅读的自由,父亲试图剥夺我青少年时代的这种权利,我有意识地想让正上中学的女儿读世界名著,结果都是枉费心机。禁忌往往是最好的动力,也许,不让女儿看书反而歪打正着,我们今天把中学生不读世界名著,简单地归咎为高考压力,其实也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高考压力的成人,又有多少是在读书,我们自己不读书,怎么能够苛求孩子。
       年轻的一代,正在成为媒体牺牲品,我女儿现在最关心娱乐新闻,唯一的文学读物只是张爱玲,我并不反对女孩子抱着《传奇》和《流言》,但是,如果只读张爱玲,便会成为很严重的问题。我小时候遭遇了禁书时代,现在却进入媒体时代,传媒挥舞一根无形的大棒操纵一切,过去是不让读,现在千方百计有意识地让你读。传媒的眉飞色舞,有时候和禁止一样可恶,因为,传媒很可能教唆读一些真正不好的东西。我的朋友聊天时,曾大谈禁忌时代的好处,他从一个写作者的态度着眼,认为二十世纪中,中国作家不够出色,根本原因在于不能处理好与禁忌的关系。无所禁忌的前题是有所禁忌,作家不能让他们太舒坦,没有了方方面面的压力,没有这样那样的负担,不戴着手拷脚镣,作家就不会太有出息,艺术必须是苦难和痛苦的结晶,必须打碎镣铐。禁忌是过去一代作家的本钱,而当代作家恰恰在这方面吃了大亏。表面上看,当代写作什么都能玩,甚至连另类也是时髦的代名词,都到了这份上,作家还有多大的戏能折腾础。
       不能说朋友的话全对,虽然有打击一大片的嫌疑。写作与阅读紧密相连,如今什么样的书都能找到,有书看有时候会等于没书看。也许正是从这一点出发,生活在当代,未必就是真正的幸运。
       2000年7月29日 河西碧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