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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诗坛]给一位提出质疑者的信
作者:梅丹理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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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信收到了。无论如何,我喜欢听别人的反应。你没有把我的作品置之不理就好。你的反应有一些值得我注意的地方。
        “只是舞文弄墨的文学。”
       我如果没有跟一位中国艺术家同住过两年,如果没有跟几位中国诗人和其他的朋友深入交往过,我在心头上不会存着这么多的话想用中文说出来,我也不会拼命找机会把我的东西翻成中文。这些诗是我与别人共度时光的里程碑。如果没有这种背景,想舞弄笔墨也舞不动。
       “你的骨子里少了些中国的灵魂。”
       这点我承认。我虽然曾说我是一个白皮黄瓤的瓜,但这句话是夸张的。我怎么能说我有中国人的本质?我不能做违反自然的事情。我生为美国人,无论学多少中文的东西,我不可能运用得像中国人一样。我喜欢在中西文化的交接面上找灵感。如果读者想了解一个学过中文的美国人在脑子中会形成什么样的文化混合体,无妨看一看我的东西。我有兴趣看中国人吸收西方文化以后的文化混合体;我不会因为他们学了西方而要求他们在骨子里具备西方人的本质。反正我觉得纯东方和纯西方的范畴已经不存在了。
       “你时而成为一个旁观者,骄傲地批判着中国的种种。”
       这点是要命的。我承认我常常以旁观者的姿态面对人生;我对外部世界(不只是中国)的肆意批判跟自身的许多弱点似乎有关系。但我宁愿相信写诗跟人的修养有关;我如果能提高自己的修养,相信我的诗可以写得更好。至于应该投入什么,这是诗人的大问题。一个诗人总应该或多或少地投入诗吧。但对诗的投入如果弄不好会成为一种旁观者的姿态。
       “我多么为你怜惜,为什么你不愿让你的文章更华丽,更高贵,更典雅些?”
       “你和命运的一场赌博,在某一方面你无可奈何地认输了(英雄气短哪!)你一方面不知如何另外开始,一方面又舍不得放弃已有的错乱的成就。”
       这里的确证明了你的锐利眼光。你能读出这点,说明你读得很细心,也说明我的诗有相当的表现力。我与命运的赌博,确实令我感到无可奈何。我的内心的风确实点缀着几座废墟。但以我的审美观,这样不一定不美。莱茵河沿岸的古城堡,是美丽的废墟。马勒交响曲有无奈也有希望,有恐惧也有欢乐,所以叫做“交响”。以我的审美观,我觉得古典的凝炼、精纯不合乎我的生命感受。我喜欢语言的参差不齐,我喜欢崎岖不平,因为我觉得这个时代有太多要糅合的东西,要糅合得快一点,所以文辞的锤炼已经不是最重要的。如果给人错乱的感觉,可见我要挖掘更深刻的原动力来集成种种生活碎片。(若能把日子过得好一点,也许这方面会有长进。)我当然渴望一个新的开始,但我不希望新的开始同样成为废墟,因此我常常凝视已有的废墟,我思考为什么宇宙中各种新事物会成为废墟,而这种思想的旅程已经成为我拥抱的新开始。我自己认为我“爱”这样的思想旅程。而没想到你在诗中没有感觉到爱。
       “我不喜欢你的《厨房颂》。虽然我不懂你描写的宗教环境,但我感觉你是该教派的间谍,或者魔鬼。我一点也感觉不到你字理行间的趣味。”
        至少你看出来我想运用诙谐的笔调。但我这个人天生不够诙谐,所以字理行间反而有硬的感觉。我的诗人朋友孟浪说我的诗“闷”,句子不透气。而这首厨房颂有思想的负荷,所以不够轻松。对了,把夏天的厨房形容为地狱,是对厨师的怜惜之情。同时,我也用了对六道轮回的思考。心念在刹那间的起灭也是一种轮回。我们会有属于饿鬼的念头,也有属于人的念头,有畜生的念头,有时候有佛的念头;我们对某一种念头的认同或执着,会造成一种业力。比方说一个人快要进入飞天(天使)的境界,感到非常陶醉,但因为过去太认同(执着)于饿鬼的念头,心上的业障会使他坠落。我们的思维是一种循环在六道之间的轮回,一种意业所造成的(心念上的)变异生死。因此人们常会用地狱的眼光看人间,有时候也会用天使的眼光看人间。一个人即使身处清静的道场,但过去所造的意业会使他心中常常生起地狱的念头。我这样想问题是对人(包括我自己)的谅解,请你相信这不是对道场的贬低。
       天帝教的首席,代表我们全教承担“静空地狱”的使命,这也可以说是要扭转人心那种到处用地狱的眼光看人间的习惯。被“静空”的地狱可以重建为幽灵的调教所,甚至一个新的道场。而我们这些“浪游生死”的人,何尝没有作为幽灵的感受呢?仙佛眼中的饿鬼,肯定跟人眼中的饿鬼不样。在清静的道场里头,这些不同的眼光终于可以互通消息。我有这些想法,是因为天帝教给了我一种包容的空间,让我探讨这些问题。而这些想法是我写这首诗的背景。
       “你或许有一点怜惜他们,但我体会不到你的爱。 (也许你觉得爱不爱并不重要。)”
       我从来不敢夸口说我懂得如何去爱人类。爱是很复杂的事,爱很容易“说”出来,但并不容易“做”到。我曾经因为学中文遭到逆境而成为“落魄者”。但我不会说我的落魄是“爱”中国人的证明。爱应该使一个人更坚定、更上进、更有希望。我还没有资格说自己爱这个爱那个的,若说了就无异于毁谤我的所爱。一切不成功的责任在我,但中国的思想家(还有我的中国朋友)一直为我提供了丰富的灵感和鼓励。如果从我的诗看不出这点,那我只能进一步地努力。
       “为什么你学到的最地道的中国的真髓竟是满满的文人的‘穷酸’味儿?”
       “你说,‘道家的理念,在我的脑袋中无奈地变成一锅粥,学来的那套东方的东西无处发挥而如云飘逝,但我觉得一种人生观被扭曲时你就会再一次地爱上它。’请不要随便用这个‘爱’字,用 ‘中毒’还差不多。”
       这段里头并没有夸口说我懂得爱一个人;但至少我应该有能力“爱”一种人生观吧! (连穷酸文人都有这种爱!)
       “对不起,我的血气使得我要如此挑剔你,我恨你不能和中国血肉相和……或许我是‘爱深责切’吧……你愿意继续与我联络吗?”
       只要你用思想和感情来进行讨论(哪怕用一点血气都可以),我都乐于跟你谈诗。如果你不提出这些见解,我就没有机会为自己辩护。反正我写中文诗的阶段基本上已经过去了。我过去有一个阶段,希望自己能进入中国诗人的语境。我已经为此捻断了几根胡须,还借着合译者的细心帮助,终于弄了九张有利于交流的名片。我没有别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