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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随笔]村有辘轳
作者:陈民振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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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年,有部很抢眼的电视连续剧《辘轳女人和井》。热播时,没有看上。因其名字起的怪怪的,又找来看了看。情节转瞬间就忘了。惟有那架辘轳忘不了。
       我的家乡在吴头楚尾一个小城的西面。若从小城的环城河算起,到家乡祠堂下的距离大约两公里。一听那距离,就很容易猜到,家乡的营生可能是城里人的菜篮子。是的,我们家是菜农。哪代人开始种菜的?没人能知道。盛世修史。家乡从来没有富过,谁去修《菜史》?漫说去修史,就连村上一部家谱也毁于捻军之乱了。
       种菜人对辘轳的感情是可想而知的。从古以来,那绿色食品里包裹着的汁水,那一滴都掺合着辘轳的功劳。种菜不比种庄稼,可以靠天吃饭。十分青菜九分水。缺水青菜就不精神。三十年前,我在家乡时,浇菜园的主要工具就是辘轳。
       那时,我们的庄子就是小城外的大村。四百余户人家,两千多人口。家家都是以种菜为生,想想吧,该有多少架辘轳?三百余架啊!按时下动辄就称天下第一的理念,当时人就称它个“天下第一辘轳村”,恐怕也不以为过。
       辘轳这东西,看似简单,制造它也不是那么容易。人猿揖别之后,每一件劳动工具的出现,都需要绞尽脑汁。辘轳这东西堪称农业经济的重大发明。一架辘轳简单地说有两个系列:一个是它的支撑系列:一个是它的提升系列。支撑系列包括在井台旁的辘轳叉和后部的辘轳桩。制作它相对容易些。较为复杂的是它的轴和轴外面绕动的辘轳头。轴的选材比较讲究,据说以枣木最好。枣木是硬料,耐磨。再嵌上钢质的键,用起来吃年岁。辘轳头的选材就更讲究了。木套一定要用古槐木。然后,按照轴的尺寸外加一定的充盈系数,寻找手艺相当的乡村木工进行镂空和加键处理。最难的是辘轳把的制作。选材一定得选桑木。桑木柔韧,又好热处理。村人说,千套易得,一把难求。往往为了求得一个好把儿,需要跑几十里,选千棵桑。发现好的枝杈,砍得下来进行热处理。把儿的角度不能小了,小了摇辘轳吃力。也不能太大,大了晃荡身板骨。制作好了,按照一定的镶嵌规矩铆固好。外加绠绳、铁钩、木筲(大木桶)就可以用了。
       家乡人说,摇辘轳是力气活、红脸饭。虽说是红脸饭,但也很有技巧。没点技巧,就活活地累死你!这技巧是什么?
       当年,爷爷的经验,起码要掌握“三招”儿。这三招儿是:稳筲、拉筲和接把儿。筲很重,柏木做的。横梁上有一支铁环。专门用来连接铁钩和绠绳。稳筲关键在摇动辘轳头将筲与井台齐平时,尤其是在松下把儿的瞬间两只手要稳稳的卡住辘轳套,使筲匀速下滑。不至于速度太快摔坏了筲,且散乱了绠绳。在筲平稳地到了井底以后,更讲究倾筲灌水。要保证筲既不能右倾也不能左倾也不能外倾,而只能内倾。灌满水以后,要回一下筲。以保证筲身平稳,匀速上绞。当绞至井台时,讲究拉筲和接把儿。这两个活儿,几乎是同时完成的。筲不能硬拉,硬拉较吃力。省力的活儿是一手逮把,一手扣住筲环和搭钩,将盛满水的筲微微外推,然后顺势拉到井台的接筲石上将水倾倒掉。这时千万不要忘了接把儿,一般在辘轳回转两圈之后就要接住。不然,造成绠绳散乱,影响汲下一筲水。水就不能顺着垄沟,均匀地流进菜园。
       妇孺摇辘轳是需要两个人的。她们力气小。一般伤了家的户才会妇孺摇辘轳。看了也自是凄然。没办法,谋生嘛!壮汉摇辘轳就不一样了。那简直是一种美!记忆里,台海叔摇辘轳堪称全村第一。他约有一米八的个儿。是家乡人羡慕的那种细腰、宽肩,浑身长满疙瘩肉的身材。他家的菜园在苦水井的旁边。日暮里抑或是晨起后,人们总能发现他在那里摇辘轳汲水浇园。苦水井在家乡槽头路的上方。井台垒得很高,站在下面朝上看,他显得很伟岸。摇起辘轳来毫不费力。他总是用一只右臂摇。偶尔左臂作些帮衬。他神情自若,连续浇完半亩园也不气喘。行家说,他会借力,能晃动把儿。说白了,就是会借用腰肌的力量。其实,晃把儿是很好看的。是一种深度力量的装饰。也是顷刻间着力点向全身肌肉的一种召唤。所以,他很自然地获得了“辘轳王”的美誉。他使用的那架辘轳,自然也成了神器。并且,敷衍出了很多美丽的传说。
       有根有袢的说法是,那架辘轳名为乾隆所赐。乾隆下江南那一年,从相城沿古道径往城南的行宫铺。歇脚时,在村子的苦水井边停了下来。挑开轿帘,发现了苦水井上的摇辘人。此人正是台海叔的五世祖。于是他下得轿来,走上井台。搭着把儿和五世祖汲上一筲水。攀啦间,乾隆爷抚着辘轳说“圣水润物啊”!就叫它“圣水润物”吧!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世之后,村人逐渐把它淡忘了。能记得人等也不过一二。到了台海叔这辈,连他都不知道这事儿了。后来,他还是从上了年岁的私塾先生那里听到的。他开始端详这架辘轳,看来看去也没啥两样。惟一特别的是,这架辘轳头的一端特别细润,他清楚,这是不知道多少代掐辘轳的手掌打磨的结果。加上这辘轳把儿也特润滑,他有点钟爱它了。一般情况下就不再用它了。
       水井清淤时那是非用它不可。村人对淘井有讲究。因其井底要下人,必须要棒棒的摇辘人,使用上好的辘轳头。人要两腿插进水筲,两手紧抓绠绳。由摇辘人慢慢地放入井底。作业完之后再慢慢地摇上井台。尤其是涌泉水头压力太大时,更要急速赶水。这时节,就不是一般的摇辘人能够胜任的了。不但要使用两人搭把儿,还要有优秀的“蹿筲”技术。以节省筲的下坠和提升时间。这活儿难以掌握。自然,村上淘井“头把辘”非台海叔莫属。由此,我很佩服他。那是少儿时节,脑子中还没有偶像的概念。现在想来,那时我对他的感念,不会比现在的小青年佩服姚明、麦克尔·乔丹差。我比较饶舌,经常会问他一些莫名奇妙的问题。他一点都不烦,有时还乐于回答。那一次,我问他,你认为那一次蹿筲最漂亮。他得意地把大拇指一翘,说出三个字:甜水井。
       甜水井是口古井。比邻村祠堂南面的大汪而掘。砌井的砖和长城砖的形状差不多。无人能知道它何年所掘。村人推算他的年龄,一般以井边的第二代乌柏树为证。据说第一代乌桕树活了三百年后为村人所伐。第一代乌桕树的枝丫又长成了一颗亭亭如盖的古树。可见,也是资深的沧桑者流。树冠的半边正好罩住井口。古往今来,这口井同时兼有浇园和村人吃水的功能。因此,倍受村人的重视。每隔两年总要清一次淤。 甜水井清淤是在伏天正午进行的。选择别的天气太凉,会冻坏了井下的淘井人。晚清和民国时候,淘井的繁文缛节太多。要在井边摆好香案,砌好灶台,杀两口牲畜,辘轳把儿上还要缠上红绸子。尤其是严禁女人上井台。到了解放后,人都不信邪了,所以,就简单多了。有酒有肉就行!
       那是个稀有酒肉的年代。吃喝一顿,至少可以保持半年的记忆。干起活来也特别卖力。不卖力就好像欠下了良心账。不似今日丰衣足食,头天吃得烂醉如泥,第二天就对主人心存芥蒂,寻思着是谁把它搞醉了。所以,清醒的现时人比较怀念那原装的古朴感情。那一天,台海叔一邦清
       淤人吃罢喝罢,显得特别有精神。只见台海叔左手扶筲,右手摆正辘轳把儿。瞬间松开右手,连同左手狠命地朝下猛拽绠绳,开始了蹿筲绝活。“嗨!……”一声穿庄的吆喝,伴着吱吱嘎嘎的辘轳声,延续了祖辈人的绝唱。你能说那是今日的辉煌叠加了昔日的辉煌吗?你能说他们是在重复骄傲还是在重复悲壮吗?不能啊!那正是我们的祖先,在时光隧道中步履蹒跚的身影!
       我那时尚年轻,用一句很乡里的话说,是一种“二不愣”的年龄。不似日后会写篇文章,就煞有介事地观察生活。很没耐性的。
       四叔远远的从汪里拖一叶扁舟过来,喊我帮他撒网拾鱼。我乐陶陶地上了四叔的扁舟。船摇到大汪的中心,我回过头来看那帮淘井的人们。啊!那景色太美了。
       季节已是三伏。硕大的乌桕树已经染上了一层红雾。熏风里,摇曳的枝叶不时地翻卷出背阴面的绿浪。在红与绿的组合下面,是乡亲们那古铜色的脊背、辘轳和井。高高的井台虽没有雕栏玉砌,他的里面却储藏着我们的生命之源啊!这是什么啊?这不正是几百年来,我的家乡交替出现的金井辘轳、乌桕脊背的泼墨长卷嘛!
       哐里哐当的窜筲声和吱吱呀呀的摇橹声,离我们越来越远。须臾,我们就来到了东大汪。四叔的手气不错。网撒得也不错。他是我们庄子上惟一撒“两把网”的。出手就是一个正圆。加上丝线铅坠的网入水快,效率也就高。一会儿的功夫,我们打了大半舱鱼。四叔说,够吃了,我们回去吧。我这才知道打鱼是犒赏淘井人的。
       回到井台边,做饭的大锅里已经煮沸了一腔羊。正等着鱼儿下锅。据说,这就叫作正宗的“鱼咬羊”。那配方的专利就是仓颉的,他还据此发明了“鲜”字。带锅巴的发面锅饼已经出锅放在麦秸篓里。鱼香味儿、羊香味儿、麦香味儿飘到了井台上,淘井人们的满足劲儿自不消说。稍顷,人们于完了活,就席地而坐,痛痛快快地享受着这乡间大餐了。
       台海叔却不慌不忙地在一块平地上捣鼓。晒他那辘轳上湿湿的绠绳。一边晒一边自语道:村上扯电了,快用不着它了啊!我说,那你可要把它保管好啊!台海叔看看我什么也没说。
       多年后,我进城当了干部。问起台海叔的辘轳,父亲说,村里刚用上水泵,你台海叔就把辘轳烧了。我说,为啥呀?那可是村里的文物!父亲涩涩地笑了,他说,村上的辘轳都烧了。出力的人难有雅兴啊!是么?!我默然了。为什么要烧呢?历史需要经常点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