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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随笔]夜奔
作者:洪 洋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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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被轻易折断的东西肯定是城市无法带来的,──这些必须细心、沉溺其中并需要不间断才能获取的营养,比如创造、阅读、倾听、散步。它们带给我们的收益毋庸质疑。折断它的往往可以微不足道。和朋友吃个饭,看场好莱坞大片,网络资讯,或是一条暧昧的手机短信都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阅读。一个人每天的阅读在一定时间内并没有起到吸收的功效,而只是平衡这一天在喧闹世界中的心态,以恢复到“零”的位置(此界限因人而异)。越过界限,才是一个人吮吸甘露的开始。静下来,与外界有一本书的隔膜,摆好舒适的姿势,最私人化的工作开始。这有点像高尔夫选手在挥杆前的安静,任何人都相对静止,以免破坏他对这个世界、这个环境的这一瞬间的感知:很多人都怀念一些静静思考静静阅读的时光。相比之下,那种认真的自己值得尊敬。
       想与世界筑起隔膜就需要浪费一阵子时间。做做轻松的家务,发呆,反复不停的敲打同一节奏的桌面,在房间里漫无目的的游走。老僧入定前的木鱼。但来一个讯号。啪。夜行刺客踩断的树枝。打断轻而易举。
       夜晚对于我们是安静的狂欢,是每日一次的新婚。不用统计,我也知道很多人宁可在白日里多行尸走肉一点,换取在夜晚的精力和亢奋。夜晚静谧。白日则是浮在一碗冷汤上的油,臃肿、脂肪、小道消息、金钱和定型发胶……我们必须从汤上的油喝起,才能如期到达夜晚。对白日表现的摸索、认知、消化和排泄,就是夜晚的功能之一。到达夜晚,就是到达小寐后的苏醒,带着些许由来已久的困顿。或像一个小孩刚从长满果子的树上艰难爬下,在回家的路上开始咀嚼或兜售。到达夜晚。
       夜间作业并不完全是对世界的妥协(好像说,关于时间,我们别无选择),夜晚众所周知的是人类休息的时间段。在更加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所说的大多数“夜晚”都是指这个时刻),我们还双眼发光青筋突起,就是对抗和背叛。抵抗人类的习惯,抵抗“人”的习惯。一些人以这样的新身份宣布:这些并不能轻易折断。
       这些人在夜里轻而易举的拾起自己,坐进独一无二的世界之中;这些人常常自以为是地觉得,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还偷偷摸摸地活着,可以钻进更大的世界神不知鬼不觉的窃取他所想要的一切;这个人开始敏感的观察自己的变化,察觉所有有害于他的东西,并想办法消灭。
       可是,哪怕这样的一些人,也在逐渐减少。
       二
       你会发现城市中人与人都惊人的相似。爱情,八卦,美容院,张楚,这些一想一大片的词汇──几乎找不到良性名词;名词现今无法传达它本身的含义,我们为之浮想联翩其承载的大批令人消极的欲望。在很多夜晚,你推开窗,诅咒它们;放几首自己心爱的音乐,驱散它们;和心爱的人做爱,忘记它们。很快,你又发现它们回来了,像回到亲人的怀抱那般,迷途知返似的。
       请你相信,它的回归只是回到制造者和拥护者的怀抱。和它的再次光临一样,我们会在另一天的夜晚,推开窗,诅咒……在与人的交往中,常常会发觉你与他人正升起同仇敌忾的惺惺相惜。相同的困闷,被压缩在小空间的庞大怪兽们,没有目标的死士们。
       你先会忽略这种惺惺相惜会将消极的情绪大批传递。如果说“抵抗”是无人援助的个人行动,那么妥协一定就是蔓延的瘟疫。缺乏独立承受压力寻找突破口,去选择集体抵抗意味着妥协。这样团结的过了一段日子,你发现始终不能将和你一样的人纳入自身,这个人只是将你的倾听者由自己变为第二人称,因为需要顾及到他者的感受、在乎他者的行为,你的自由开始打了折扣。你再也不能在夜晚散步时冒出几句悦耳的怕人听去了的碎句子。你在等他者的睡眠来临,这样,你才能在夜晚独立,才能再以一个精灵的身份出现。
       在等待他者睡去的过程中,你沮丧的承认,“我还是一个人。”这个时候,他者在等待你睡眠的过程中,也这样发现了。
       你在生活中过多的玩自以为可以游刃有余的小把戏呢?越来越多,越来越精通,越来越占有你的兴趣,它排遣你生命中光芒四射的矿藏。你也是首先认为它并不能伤害你,认为你足够强大,能操控一切与你有关的。你在夜晚挤出来的时间正越来越不够用。因为你认为,代表时间的那个沙漏中,每一粒沙都是有作用的。这中间还涉及到人的耐心和恒心,这皮囊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你清空它就需要花更长的时间。
       生活需要模糊些,从这种懵懂中,你发现某处灵光一闪的自我惊喜。而不能时刻在关注自己与生活之间发生的碰撞。如果太细致的关注生活,每日都会在亏欠,在夜晚的弥补需要花上更多时间。这时候夜晚变成一种毒素,侵害你逐渐。你懒得再提夜晚和毒素之间的关系,你过了说夜晚是毒素的年纪。
       很多喜欢“真正”夜晚,几乎很少对自己的城市进行赞美。相反,憎恨自己所在城市的大有人在。更多的是麻木。你来到城市,像一粒种子。蓬勃,欣欣向荣。斗志,万佛朝宗。久而久之,你熟悉了城市,在其中如鱼得水,熟悉每条街道,最合口味的面食,和善的店家,宽容的街道。你经常在其中。你打算把根扎在这儿,你可以做到。你有了当地习惯,拿手的走路姿势也有好几套。你期待散叶开花结果。
       在夜晚的掩护下,你再次发现:城市只让你扎根,不会让你开花,更不会结果。城市给你扎根的机会,仅仅是扎根,让你城市这众多根茎中的一支,让你和其他根茎纠缠在一起。以亲情以美色以利益以享受彼此牵制;从而牢固的在城市进行光和作用,让你的用根捍卫这钢筋混凝土的庞然大物。你还并不具备在任何城市开花结果的能力。你的吸收、理解和忍耐力都还没有完善,还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于是。在某些时候,你会学会运用转折。于是在一个忧心重重的夜晚,在一个诗人还未叹息黎明到来的夜晚,在一个恰好你还安宁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的夜晚。你望着房间的某处,大脑一遍遍过着一天天老去的重复的动作(可能跳着去拿一个水杯都成了演练上百次的动作)。有了这么一个不存在的词:夜奔。
       三
       夜奔意味着叛逃,意味着可能到达的地方是我们曾担忧、排斥乃至恐惧。完全陌生的空间,谈论事物的方式,奇怪的发音,风俗,这些会因夜奔而全部呈现。那些更不会很快知晓的秘密,也让人退缩。我们自己呢?要丢弃这么多意表“富贵”、“悠闲”和貌似“矿藏”的众多资源。这得让我们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将行动实施。生活中的磕磕碰碰或许就会将这件对我们最重要的事情耽搁十天半个月。更何况还要设身处地的为自己为他人着想:这一切是否合理,是否是彻底错误的一条道路。
       心中那个声音在提醒你吗?“走出去,走出去。”微弱的永无休止的声音,是否响起?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看到许多抵制这个声音的年轻人憋死在自己的窝里。看到他们永无休止的快乐,那麻醉的、骄横的、泄愤的快乐,他们在汤水上的那层油中。他们已是那层油了。你的担忧抵得过快要死去的老土狗。你大脑里那些层出不穷的画面一直在引诱你。夜奔,夜奔,带着我们的枪,空酒葫芦,在雪夜里顶着风,惦记未知的地方,一心落草为寇。
       很多这样走出来的人已经遗忘了当初的胆量从何而来,遗忘了当初有什么魔力使自己背离自己无比熟悉无比厌恶又无比轻车熟路的城市。他们几乎没有给后来的人一个范本可以参照,留下确切的行动。也就因为没有范本,这些人的路才会与众不同,才会脱颖而出。那些等待和询问范本的人,会在这无休止的等待和询问中自生自灭。其实范本无比简单,是一些现在被玷污了光明的名词。勇气、信仰、信心……前辈们留给我们的只是这些词,更遥远的时代,也只是这些简单的词。
       
       有那么一些单个的人,打点行装在夜里离开城市。夜,在这个时候,是一架癫狂的照相机,影映你“出格”的一举一动。它不再泛指夜晚,它笼罩你的每一个细胞。新的人,时刻都是那个坐在黑夜里对抗和背叛人类习俗习惯的人。
       有一种手刃仇人的快感,如若你已出发,杀了日复一日在镜前的那个人。你坐在越来越远的椅子上。你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兴奋,只觉得莫名的不安,警惕周遭所有的物体,你的神经绷紧尽可能的捕捉新鲜的东西。
       这一切,看起来不是那么陌生。我们看见的高楼,看见的人群,看见的商品,和你刚刚离开的城市并无区别。于是你去看每一张面孔,他们和还未离开的你又惊人的相似。就像你在那个城里发现的一样。这个时候,原来的那个你,更加清晰,又在更加清晰中消失,在人头攒动的广场,在湖边长椅,在一个烟灰缸中──你清晰的看到自己的消失。你开始出现在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各个被命名了的城市不属于你。
       那种不安从不消失,那种紧张从不消失,那种陌生从不消失。我们一直会在夜奔的时候告诉自己:你不是这里的。周围的人也在用眼神用鄙夷用礼貌告诉你这一点。恰好是这种异乡感提醒我们的惟一性;恰好是这种永远无法停止的异乡感点燃我们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它推广它带给你的坐立不安,推广它带给你独身上路的孤独。夜奔的人对一切熟悉的事物都会有新的看法。你似乎是那个站得比较远的人,冷冷地关注着每一个熟悉的事物。你努力区分“他们”和“我们”,对爱情和欲望有分辨力,承认和面对自己的局限,从而通往更加广阔的天空。尝试每一颗果子,告诉自己,苦涩和甘甜的在哪儿。
       四
       我觉得你比我拥有更多的东西。
       嫉妒和揣摩是我们对其他夜奔者的敬重方式。我常常想,在这漫长的夜里,他会干什么呢?他在草堆上睡着了?他在九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看书?他在火车站小声念诗?他在旧书摊上流连忘返?他那么快找到那个支持鼓励他的爱人了?他一天抽几包烟?他是否也有些顽疾?在这些问题上想得越多,这个假想敌就越强大。你决定赶上他,至少再快点。
       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拥有更多的东西吧?
       我们的大脑从不肯因在盒饭的喘息中停顿,它从不肯如释重负。直到你躺到一张安稳的床上瞒过自己小寐。只是请不要携带太多的行李上路。特别是面对饥饿、寒冷、孤独、寂静的时候。我总是相信,只有这种时候,我们才能最平稳的和自己对话;只有通过这些短暂的损伤──在和身体对抗的同时,把欲望打磨得平整光滑从而适合自己使用。你知道你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吗?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吗?轻装上阵才能杀更多的敌人。奔,是有目的的速度。带的行李太重,如何飞翔,如何试想翱翔。简单的离开,亏欠的离开,带着不满足的愤懑离开,才会一一寻找我们所需要的。难道,我们的出发,不是为了一一寻找吗?他总是提醒自己,艰苦一点,再艰苦一点。那么偶尔从中得到的一些小补充,会让你格外高兴格外得意。他就是这样一点点寻觅着小的满足,走得比你我都要快的。
       更多幸运的东西来找你了吧。刚好恰如其分的意表你当时的状态,刚好为你解决一些困惑得你夜不能眠的问题。它们来帮助你,像你的兄弟那样帮你。我想问一问,这是幸运吗?还是你应得的?就连随手拿起一本书,都会从字里行间发现这正是你在做的。难道,这不是你应得的吗?
       我还是认为这是幸运。就像他时常提醒自己要再艰苦一点。
       有时候我们回到原来曾经到达的地方。一切都变了。街道、花园、小吃都改变了。你又在其中找着原来的模样,原来的心情。那个时候的我,在干什么呢?做着什么可笑的事?遇见了哪个爱人?唱哪首好听的歌?时空在这儿如一把不停旋转的左轮手枪。你扣动扳机,癫狂的照相机活跃起来。一边感受着每一粒杀的作用,一边有些叹息。因为我们还没停下来,这惋惜多么短暂。
       回忆这些还是骄傲的。当某一天你可能坚持不了了:可能遇见了一个美人,可能遇见了一堆金子,可能遇见了把你写在广告牌上的机会,你可以想起更多的人,他们回忆的时候,却是“想当年爷爷我”。你比我还厌恶这个词。我们做的一样,希望这一生,我们都可以“想当年爷爷我”。那些人我们不去管了,骄傲的回忆不能使我们骄傲。你提醒自己:此地不可久留。夜奔。这个词留下来的时候,这段故事,这个身影就是个剪影。需要让它坚不可摧毁。直到沙漏里的一粒沙在某一处闪了一下,我们不太清楚的看到它在一瞬间静止了。看到它整个静止的过程。在那一刻,我们发现自己不那么容易被折断;你确实有些累了,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整理整理你搜集了这么久所得到的一点战利品和许多糟粕。你告诉自己别担心,你不过是在世间的任意一个角落。
       在一杯茶中,你想起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动而王。静而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