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飞的思绪]但愿天下无烽烟
作者:伙国森
《含笑花》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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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角是我家曾经喂养过的一头水牛,因其犄角生得明显朝后弯曲,父亲特意给它取了这个名字。我每天下午放学后的主要事情,就是去山坡上将背角吆回家来。开初也只是仅仅把这当作一件父母交办的任务来完成,直至与它发生了那难忘的惊心一幕。
那次,像往常一样去完成我的任务。另一家的牛也和它在一起,叫我帮忙顺便一道赶回来。在返家的途中,另外那头牛老爱甩尾巴,把糊在上面的稀泥浆舞得遍天飞。我避让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星星点点的污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可是我今天才换的干净衣服呀!便顺手从路旁的树上折下一根枝桠,照准它的屁股狠狠抽了上去。那头牛可能是条件反射,尾巴再次胡乱一甩——“啪”,末梢恰巧重重的扇在我稚嫩的脸蛋上:脸皮一阵生痛,忙用手去捂,一抹,伸到眼前一看:满巴掌的泥浆,一股粘稠的牛粪味直往鼻孔里钻。我更气得七窍生烟,将枝桠高高举起,准备再给它点颜色看看时——它可能也是被激怒了,或是觉得我不具有什么威慑力,受我这样的小不点教训有失尊严——正鼓着铜铃般大的双眼,拉开架式,一步一步的向我直逼过来。我吓傻了,没想到居然连牛这么温顺老实的动物也会发怒。六神无主的恍惚间,感觉眼前突然蹿过来一条庞大的黑影;回神定睛一看,原来是背角,已经威风凛凛的挡在我面前,正横眉冷对的与那头牛对峙着。我估计,它们之间一定进行过激烈的争辩,使得那头牛先冷静下来,并自知有理亏之处,才悻悻的转回身,摇着尾巴,向返家的山路悠悠而去。
这事我至今为止没对任何人讲过,一方面是说了怕没人相信,把我当疯人处理:另一方面也怕有人信了,以此作为笑柄,有失我的面子。但经此事后,使我对牛的看法改变了许多,也将我家的背角从心里面当朋友相待了。每天放学,把背角吆回来成了我最快乐最心甘情愿做的一件事情。每次找到它吃草的山坡,不用走近,只需远远地高声唤起它的名字,它便会从草丛中将头猛然抬起,迅速搜索到我的身影,即刻撒欢儿地向我狂奔而来;用散发着满口青草香味的嘴唇在我身上嗅来嗅去;当我用小手怜爱地抚摸它头上的小旋涡时,它总也乖巧地伸长脖子,很享受地眯着眼睛,如梦呓般“哞——哞——”哼着。我也渐渐能从它的肚子判断出它已经吃到几成饱,并在回家的路上,割一捆嫩草抱着,一路走一路喂它;到家时,更不会忘记打一桶清水,从灶头上的土罐里偷一些食盐溶在清水里,静静地蹲在一旁,慈爱地看着它贪婪的暴饮,一种幸福的感觉如晨雾般悄然弥漫我的全身。
父亲让背角犁地时,从来不须抽打,只是时不时的用他俩才能意会的吆喝声指点其行进的方向。父亲告诉我,背角肩负着全家人的饱暖,一年四季都那么辛苦,怎么忍心随意鞭打呢?况且,好牛根本无须用鞭,如果常常抽打,反而会把好牛糟蹋成“黄昏牛”。我也因背角是父亲眼中的好牛而感到无比骄傲。没想到的是,一场横祸却正向背角悄然降临,令我痛不欲生,长久地处于深深的悲戚之中。
那是若干年前的一天,山风徐徐,晚霞绚烂;远处火炮阵地上的火炮,在余晖中就像一头头静卧着的水牛。和以往没什么区别。我照常吹着欢快的口哨,蹦蹦跳跳地去吆我家的背角。可是,到了目的地,任我再怎么呼喊它的名字,得到的只有山谷阵阵焦急的回音。我禁不住心里一怔:放学前曾响过一阵炮火,会不会……不可能的,背角那么好,怎么可能遭遇这样的不测呢?不会,绝对不会的!我又满怀自信的一边呼唤一边满山遍野地寻找。不知过了多久,才隐约听见“哞——”的一声,感觉是如此的亲切,但渗透着异常的惊喜和恐慌。我喜极而泣不顾一切地向那声音直扑过去。然而,呈现于眼前的场景顷刻间令我肝肠寸断:背角拼命地昂着头,四条腿像喝醉酒似的在地面上拼命划来划去,拼命地挣扎着想站立起来,可怎么拼命也无济于事:身上有许多如扁豆长短大小不一的窟窿,正汩汩地往外淌着鲜血:瞳孔睁得老大,充满了恐惧;一边凄惨地“哞一哞——”呻吟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一边无助地祈望着我……离它不远处,一个比行军锅还大的炮弹坑夺人眼目,弹坑四周树断枝残,黑不溜秋,像是刚刚发生过一场火灾……
我也回忆不起来是怎样飞跑回到家的。人们用卡车把背角运回来,抬放在它的厩边。一大帮人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议论,我只听清楚一句:“背角已经失去医治的价值……”我悲愤地突然拨开众人,跑到家里,从我的小柜子里翻出那只小玩具——磁铁;迅猛地奔回背角身边,用磁铁在它伤口周围不停的游移,希望能将它体内的弹片吸引出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我分明看到背角双眼里那份对生的切切渴求,和埋怨我们轻易放弃它生命的悲怆,以及对于这个世间的那份深深的失望;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但愿是最后一次——直无怨无悔默默耕耘的这头水牛,双眼悲哀地眨巴着,糊满眼屎的眼角大颗大颗的泪滴像它伤口中的鲜血一样汩汩向外奔涌……
最终,父母不顾我的坚决反对,还是把背角卖给了屠夫。我也因此而好多年对父母耿耿于怀。直到成年后,才明白父母也是多么的无奈。当年的背角相当于我家一半以上的财产,尽管他们更悲痛于背角的命运,但我们四兄妹仍得继续依靠他们养活啊!二十多年来,我每每想起背角,它那揪心的眼神和泪滴,就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心房,令我常常陷于深深的自责而不能自拔:一头憨厚的水牛居然也懂得救人于危困,而作为一个会说话会思考的动物——我,怎么就无能挽回它的生命呢?
仅可聊以自慰的,是祈愿背角在另一个世界能够过得舒适,那里依然有芬芳的居所、一望际的草原和四季长流的甘甜清泉——但是,不要有,千万不要有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