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海外作家看文山]在云之南(五章)
作者:张宁静

《含笑花》 2003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文化苦旅
        我来云南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要把自小在我心里的云南与真实云南做一个对比,另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领取盘房杯。
        盘房杯是一个颁发给全世界华人作家的文学奖杯,我能添列其一,是我的幸运,但我没有想到,在领杯之后,主办人陈志鹏先生安排了一次庞大的旅行,因此当陈老师宣布我们就要开始“文化苦旅”时,我一时莫明,因为旅行就是旅行,为什么是“文化苦旅”呢?是不是陈老师存心吓唬我们?不过我在心里已给自己先打了一个底:“这一趟旅行怕不是很轻松吧?”
        别怪我不相信陈老师说的“苦旅”,一来我是为旅行吃过苦的人。我在非洲跟非洲人一起吃虫子,那种虫子像蛆那么粗大,但是不吃它就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我在希腊北部的一些小村庄里,无法吃他们又辣又酸的东西,只好以水果充饥,但水果吃多了,我就拉了一个星期的肚子;俄罗斯开放以后,我在俄罗斯北冰洋一带寻访被斯大林下放的两万名异议者,但在俄罗斯开放后那里,那里只剩下几个既没有回家也没钱更没有家人的异议者了,其他的早已人去楼空,以致我没有食物……像这样的苦我都受过来了,哪里会被“苦旅”这两个字吓着?同时我也实在不相信陈老师会叫我们吃苦;你不看看,就在陈老师说话的此时此刻,昆明全城张灯结彩欢迎我们的到来,盘龙江一带,更是仙女仙歌仙舞欢迎我们,真叫我们受宠若惊啊,我们觉得惭愧还来不及,那里会有叫我们吃苦的征兆呢?
        汽车上路了。不太高的山,不太大的川,不太看得见地平线的小平原,一个接一个次第出现,它们在秋天的艳阳下,虽然失去了绿意,还是姿态万千。这些山、水、平原交错而过,我不知道车头的前方会出现什么,可是我一直想知道。
        云南有“红土高原”之称。我一路紧凭车窗,只见红土的山,红土的平原,向我滚滚而来,我不知道这些红土止于何处,我也不知道这些弯弯曲曲的红土路将带我去哪里,我突然记得有一年,我在突尼斯南部探访穴居人的时候,那里也是这样的红土,也有一条这样的红土路,但它却是笔直笔直地向前伸出五百公里,我在这条笔直的红土路上一直向前奔驰,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就此奔出地球……如今这条弯弯曲曲的红土路也会带我奔出地球吗?我也那么想。
        汽车渐行渐远,也渐行渐深,直到把城市远远地抛到后方之后,一种奇特的地貌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嶙嶙峋峋的丘陵、嶙嶙峋峋的台地、嶙嶙峋峋的盆地,活像一条生猛鲜活的鱼,可是它的鳞已被剥的惨不忍睹了……根据书上的解释,这是喀斯特地貌……这种地貌在世界上可能并不多见,就我所知,除了云南外,广西也有;除中国之外,我仅知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岛也有。
        我无法形容喀斯特地貌的特殊,广西桂林的山水,美如一幅大图画,美得不用写诗也可以流出诗来,可是我在这里所见到的喀斯特地貌,我必需惨忍一点用“活像被剥了鳞一样的鱼”那般形容它了,它的美,似乎是一种缺憾美……一种受过伤的美。
        感谢这些山间公路,它一个劲儿围着山转、围着水转、围着盆地转,这些公路似乎离城市愈远就转的次数愈多,这样转来转去的转了很多,似乎还在同一个山上……诗人常常用“百转千回”形容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我想,现在这些山、这些水就是用百转千回的方式向我倾吐它对我这个远方客人的情绪吧?
        是的,我也真该留下些什么的,我想。但我能留下什么呢?此刻我真羡慕那些诗人、文豪、英雄、豪杰、或者枭雄什么的,在他们举手投足之间,风云可以为之变色,而我太渺小了,我只能望着窗外的这些山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不过……我还是有所感动的,当我看见一座座大山都变成耕地后,我觉得中国农民的毅力真是惊人……世界上能叫人佩服的农民不多,以色列是我所知道的另一个,以色列农人可以削平整个山头,把它改建为养鱼池,但可能以色列农人也不会想到,云南农人已把山的每一寸畸零地也拿来耕种了,哪怕这块畸零地只不过一平方米。
        独特的喀斯特地貌似乎一直追随着我的足迹。曾经见过许多大山的我,一直是我引以为荣的骄傲,可是到了这里,我骄傲不起来了……那么多不高不矮的山、不是非常险峻也不是非常雄壮的山,包围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盆地,况且“镶”在盆地边缘的山,很像一个又一个圆锥的“馒头”……真对不起,不是我嘴馋,是我找不到更好的文字……而这盆地,恰恰像是一个“盘子”,因此这些“盘子”与“馒头”互相纠缠不清……有些“盘子”上的馒头,似乎还飘着腾腾氲氤的烟雾,那么我更要把它当做“刚出炉的馒头”联想了。
        夹杂在“馒头”与红土“盘子”之间的是秋后的田野。此刻,夏天狂放的绿色似乎已收敛得很谦逊了,我能看到的似乎只有一些枯枝枯叶,气似乎有点沉闷,不过久不久的可以看一个、两个、三个或无数个独立的或成群的农舍,它们从没有绿色的田野里很突厥地出现,应是这个红土高原在“盘子”与“馒头”之外的另一种美。
        这些农舍,它们或是泥土建筑,或是砖泥混合建筑,它们点缀在这个偌大的“盘子”上,抢去了不少我对“馒头”的注视,我觉得它们的建筑格式很美,只是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建筑格式……世界上所有的建筑都有格式;巴洛克式、文艺复兴式、哥德式、古典式、现代式、后现代式,等等等等……这些农舍也有名字吗?
        这些主要以红泥土建筑的农舍,有些或者朽了,有些或者旧了,有些或者是新的,但不论它们是新或旧,它们都是一个劲儿地诉说着中国古老农村的泥土味儿。它们是那么安详、那么新切、那么美、那么古典……尤其对我来说,当我看尽西方的农村后,我的眼睛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古典的中国农舍,它们竟是那么别致、那么美,它们的美与这些“馒头”这些“盘子”一样,同样地撼动我兴奋的神经。
        有人告诉我,这些农人,多是壮族,我不禁大大地惊奇。
        航空工程师出身的祖父,不会写诗,也不会绘画,不过他会制图,他曾数度进出壮乡,对壮乡留下深刻的印象。祖父曾绘了许多壮族的建筑图,这些图一直是我最珍贵的收藏,直到今天,还收藏在我台北的家中。祖父说,云南少数民族的建筑都很特别,壮族的建筑,在少数民族中,更是别具一格,这就是喜欢制图的祖父把他们的建筑绘下来的原因……祖父除了制图外,还曾把壮族的建筑作了一个简介,今天就便宜了我,现在我把祖父所作的简介“抄”一点在下面:
        壮族的屋子俗称“干栏”。
        壮族对住家的选择非常讲究,一般的“干栏”多建在前有溪、后有山的地方,因此一般说来,壮家人居住的环境很美,这是壮族有别于其他少数民族的特殊之点。
        一般来说,“干栏”多是长方形,也多为两层建筑,楼下那层是养畜牲的地方,楼上那层住人,比较富裕的人家,偶然也有三层楼的“子栏”,那么第三楼就是储藏室。
        壮族“干栏”在建筑的格局上,也极富有传统特色。如果从建筑的大门走进去,迎面就会看到设在屋子正中间的楼梯,因为这个楼梯是整个建筑中最主要的一部分,也是整个建筑中最
       显眼的一部分,因此是客人注目的焦点所在,所以这个楼梯常常也是整个屋子装饰中最华丽的一部分,楼梯两侧的“栏杆”也常常饰有雕塑、花、或者摆放一些小玩艺儿……“干栏”的原意,或者指的就是这个美丽的楼梯栏干的屋子。
        此时此刻,就是这些美丽别致的“干栏”把秋后荒凉的红土高原点缀得似乎韵律有致,使它看起来很不平凡,一股宁静安详的谐和之气,悠悠地在这个喀斯特地貌的“盘子”与“馒头”之间腾升……好一副典型的中国农村图画!
        不过在这些“干栏”之外,我也看见另一种建筑,它们一律都是垮土建筑的,高约四或五公尺,下大上小,多是正方形,既看不到门,也看不到窗,当然更看不到它是不是有“顶”。它们总是单独的出现,孤零零、可又兀昂,它们不像农舍那般有时四五成群……它们是什么?碉堡?烽火台?可是它们又都不像!
        我不禁对它们注视又注视,后来有人告诉我,它们是烘焙烟叶的烤房!
        这些“馒头”、“盘子”、农舍、再加上那些烤烟房,一个一个如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出现了隐没了,又出现了又隐没了,像是没完没了似的,也像它们替我搭配了一首乡土曲,伴着我们叽叽喳喳的汽车声,而这声音竟是那么美……但我望着望着,还是不能不有点凄凄之感,因为在那些“干栏”裸露的红土墙上,我时不时地看见,以白粉刷涂抹出来的、东倒西歪的、既没有任何书法美感、也没有任何艺术品位、只是一个劲儿那么惨白惨白的“退山还林”、……等等等等的字迹跳进我的眼帘,而且有些字迹早已在风里雨里时间里时代里历史里被摧残得“四肢不全”了……这些残旧的字,在这么古老这么安静这么边远的穷乡僻壤的农村美之农舍上出现,说多么丑陋就多么丑陋,说多么刺眼就多么刺眼,它完全把这古老静谧的农村美破坏了,它很像一个很美很美的大美人,可是却在脸上涂了太多不相称的脂粉……我不禁有一阵子莫明的怅然若失。
        走啊走,山啊山。没有人告诉我云南有多少像“馒头”的山,但当愈走愈深的时候,眼前的山却起了变化,因为有些山愈来愈尖了起来,愈来愈凌乱了起来,愈来愈不像“馒头”了……是喀斯特地貌“放过”这一块地方了吗?我那么想,可是正当我这么想时,一条江出现了,它“蛮横”地横在我的眼前,而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这条我不知道名字的江,汹涛地、一如我曾深深爱过的黄河,只是它仅在我的眼睛前悠忽一现就又不见了。有人告诉我:过了江,就是文山州。
        可是“文山州”又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因为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新鲜的名字,不过我第一次听到“文山州”这个名字时,我知道我已进入多山的地区了,也许我真正的“文化苦旅”是从这里出发的吧?
        我在未来云南之前,我已在这个世界上转了好几圈了,因此我走过很多的路,有些是平坦大道,有些却崎岖不堪,但不论什么路,就是那些最崎岖最难走的路,当时也许痛苦不已,可是事后回味起来,常常也是甜蜜的,就像一九九六年我在俄罗斯北冰洋一带旅行的那个情形。那个该死的俄罗斯导游,在出发前,一再向我保证的:交通没有问题、旅馆没有问题、食物没有问题,可是当我们到达之后,所有一再向我保证没问题的事,统统出了问题,我们既没有车、没有旅馆,也没有食物,我几乎沦为乞儿了,因此我不禁气愤莫名,可是当我正要发脾气的时候,我的导游却抢着对我说:“别生气!别生气!有一句俄罗斯成语:‘一棵歪树也能长出好果子。’说不定你现在所遇到的所有不如意,正是你明天美好的回忆。就是这句“现在不如意,正是你明天美好的回忆”一时之间叫我的脾气发不出来,而这句话,在我回来后,也真的应验了……苏联斯大林执政时代,在北冰洋一带,大约放逐了两万名异议分子,这些异议分子在这里没有工作、没有房屋、也几乎没有食物,有的是一条可以行驶重型木材车的泥土大道以及无尽冰冻的赤地,这些异议分子就在这什么也没有的赤地过着比苏武还不如的生活。一九九一年苏联崩溃,俄罗斯开放了,俄罗斯允许这些异议分子回家,但原有的两万人只剩下一万人了,我去的时候,俄罗斯已开放四年,还留在当地的异议分子已不到一百人,这一百人因为“没有路费”、“家乡已没有亲人”等原因不得不留下来,每日每人仅靠挖煤的0.3美元生活……这个缺衣缺食缺住的地方,想想看,我在那里遇到的困扰是多少?但我也走过来了……此刻我安安稳稳地坐在汽车里,便对“文化苦旅”所能遇到的“苦”,不禁莞尔。
        不是我一个人不怕苦,而是不怕苦的大有人在。法国十八世纪作家楚康早就说过:“跋涉是一种美”,因此他是否定“苦”的;我也曾读过郦道元的《水经注》,知道什么是跋涉,那种跋涉在邑沮漯潍济滇汶淄淮江汉汾渭洛沔之间的滋味、那种忽儿穷水之源忽儿奔流而下忽儿让浩瀚的江声遮没胸怀里的点点激动,应该是一种凡夫俗子所能求得的美。我几乎以五十年的时间穷世界之山的穷、尽世界之水的尽的原因,不也就是学习郦道元的跋涉精神吗?因此我对即将展开的“苦旅”,更加心向往之。
        果然,此后一路等着我的,就是那些可能是郦道元也不知道的山山水水;或者,一幅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是多么长的山水长轴大画,那幅画的长、的大,不是任何人能画出来的!
        我说这是一幅山水长轴,一点也不假,因为这幅长轴自文山州地界展开以来,我就不知道它的画头在哪里。倒是极偶然的,在这幅长轴上出现了一个一个有时稀如星点有时密如银河的“小墨点”,一个星点也许是一个乡镇,一个银河或者是一个城市;有时候,许许多多的银河集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大银河,我想那也许是一个更大的城市吧?或者也许是一个明亮如滇池一样的大城市……也更或者,是作这幅山水长轴的人累了,因此不小心在这幅画上“滴了几滴墨点”……而现在,第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大“黑点”是一个红土高原上“红色”的城市!
       
        丘北辣椒名闻中外,与之相邻的砚山县也盛产。农民把细细、长长的、尖尖的、红红的辣椒挂在墙上、铺在地上、堆在仓库里、挂在车上,晒在马路上、置在屋门外……我们经过的砚山县稼依镇成了一座“红色的城市”,满街都是小山包般的辣椒,店铺里摆满各种各样的辣椒制品,辣椒城名不虚传。只可惜,我来的时候,辣椒成熟的季节已过去了,我没能看见红土高原上满园满田满坡地皆是红红的辣椒,否则丘北、砚山更要红了。
        世界上盛产辣椒的地方很多,墨西哥的洛得彼德另是一个,他们也如丘北人和砚山人一样,把辣椒挂在墙上、铺在地上……但洛得彼德的辣椒不一定是红色的,还有黄的、绿的、紫的,样子也有很多种,长的、扁的、圆的、还有带刺的,可说各式各样都有;我也曾参观过美国墨西哥州州立大学,它不但有一个世界最美的、以各式各样辣椒种植的辣椒花园,还有辣椒学系,它种植的辣椒种类也有很多,除了什么样子都有外,还有食用的及不可食用的,不可食用的辣椒以外形的样子及颜色取胜,因为它们的外形非常奇特,长的、圆的、尖的、扁的、细如针线的,而且色彩也千奇百怪,这些不可食的辣椒专门用来做装饰,可食用的辣椒又分多种,从不辣的到极辣的什么辣味都有……我不知道丘北、砚山有多少种辣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以种植辣椒为生,但听说辣农一年有三亿人民币收入,我深深地为丘北人和砚山高兴。
        汽车再向前行,一度失踪的喀斯特地貌又出现了。在我的面前,“馒头”与小小的“盘子”次第出现,而且“馒头”与“馒头”重重叠叠,我忽然发现我已身在“馒头”中,却不知道我在这幅长轴大画的哪个部分……这些重重叠叠的“馒头”在我的左、在我的右、在我的前、在我的后、在我的头上、在我的脚下,然而此刻所有的“馒头”皆被淡淡的暮色吞没了,我似乎看不太清似又能看得清……可是这个大地是那么沉默,沉默得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灯光,我突然有一种孤独感,我需要一点灯光,因为灯光是最温馨的符号。
        我曾有过几次这样的经验,最记得的一次是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上。当时也是这样的暮色,四野没有任何灯光,可是在我的四周,全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山峰,我寒冷、害怕、饥肠辘辘、同时又孤单,我想,假如我的同伴不能很快找到我的话,我可能无法活着走出这个大山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眼前出现了一盏微弱的灯光,我知道,那是世界上最温馨的符号,特别是在此时此刻,于是我向灯光走去,因为我相信有灯光的地方就有人……就在我这么想着时,我突然看到灯光了,不是孤零零的一盏,而是很多盏很多盏,这一次我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我不是在瑞士,而是在云南,不是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原来八宝到了。
        在这大山里出现一个八宝这样的小镇,我想一定是画家作画太累了,因此八宝这一个“墨点”一定是他无心地点上去的,可是竟“点”得那么奇妙!……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八宝欢迎我们的,除了灯光外,还有微微的雨丝、以及非常非常非常庞大的儿童军乐队!……我必需运用三个或者更多“非常”才能形容那个儿童军乐队,因为八宝不是一个大城,这个儿童军乐队的阵容却庞大到足以放在国庆上……此时此刻,雨霏霏地下着,儿童军乐队冒着霏霏雨丝为我们演奏欢迎之歌,我想,真难为了这些可爱的孩子们,我同时并祈愿,如果下次再来八宝,我宁愿他们不再为我们演奏,而是我说几个故事给他们听。
        从昆明到八宝,几百公里路,一连十几个小时的山山水水,我们早已累得人仰马翻了,此时和身躺在床上再向窗外凝望时,雨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个薄薄的弯月在镶着银边的云中时隐时现,似乎正印了古人“月在山中、山在云中”的句子,而我,似乎也是人在山中、人也在云中。朦胧中,八宝似乎也在夜色中完全看不见了。
        壮乡、壮歌、壮舞
        自离开昆明以后,“馒头”与“盘子”不断出现,喀斯特奇特的地貌早已深深印入心中。次日醒来,睁开眼睛再望,在清晨的薄雾中,我突然发现好几个“馒头”就在我的身旁,近距离下,这些“馒头”竟是那么奇特地凝望着我……原来这些“馒头”凝望我一整夜。
       天色完全大亮后,我更惊讶地发现,一条缓缓的水,绕过“馒头”,绕过“盘子”,水很小很小,水流动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生怕它的流动惊醒那些“馒头”与“盘子”似的……似乎也包括我。
        八宝这个小“盘子”,在秋后,“盘子”一片肃杀,倒是“馒头”苍郁如夏,我不知道它们的对比为什么那么强烈……其实我不知道的还多着呢,首先叫我惊奇的是,壮乡歌舞已在这张“盘子”上向我们展开了。
        当我们沿着一条不算很平坦也不算很崎岖的农家曲折小路,慢慢向壮家村落步行而去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我会乍见什么,或者我会遇到什么人,但这条曲折小路两侧的田园风光却很吸引我,喀斯特独特的地貌使这一带的“石头”非常奇特地排列如待检阅的仪仗队,眼前曲折的小路,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农家,这些农家在“石头”与“盘子”的陪伴下,中国古典农村的美,就很浓很浓地浮出来了……这种美,不由分说地直挠我的心灵。
        我见过尽欧美平原万里无畴一泻千里的农家之美,但那种美,壮阔有之,雄壮有之,可是就缺少了温馨……只、只、只、只是我来不及怎么仔细欣赏了。因为壮家人已在小路那头的小桥上唱起“远方的客人,我们欢迎你……”的歌声了,你说我怎能不加快脚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古典的壮家小村的名字竟也透着几分中国的古典:“对河村”!
        祖父早就告诉我,壮家人除了好客外,还都有一副好歌喉,没料我还只是刚刚踏入壮乡,壮家人的歌声就先入耳际了。一时间,那尖细高亢的女高音在这奇特的喀斯特地貌上散开来,似乎整个“盘子”全被歌声占领了,那种清越、嘹亮、细长的歌声叫我震撼。
        不过祖父没有告诉我,若要真正踏入壮乡,还要连饮壮家人三杯酒……我是一个滴酒不入的人,可是我又不能坏了壮家人的传统。没办法,我只好装模作样连饮三杯……抱歉,诚意不在酒,在心,我以心领!!
        说真的,壮家人的歌,除了开头那几句我还能听出歌词是什么外,其它的我就听不出了不过,我能从壮家人的歌声里约略猜出它的意思,不外乎是壮家人的待客之道、生活情形、情意……吧?壮家人似乎把他们平日生活中所遇到的一切都揉和在歌声里了。当时,我非常非常注意到壮家人的传统服装,不论男女,不但色彩丰富,搭配的也极漂亮,尤其是壮家人的那顶帽子,最为奇特了……在巴黎,我看尽了各式各样的新潮时装,泄地的、露肩的、透明的、乞丐式的、三点式的……据说巴黎时装是世界潮流之源,因此巴黎时装的流势把全世界赶时髦的女人折腾得要死,今天花钱买这个,明天花钱买那个,后天花钱买这个那个,可是在天天花钱买这买那花了那么多钱之后,还不一定能赶上最新的潮流,可是我在八宝壮乡壮家人身上所见的壮家传统服装,比巴黎最新潮的时装还要新潮,我想那些名满天下的巴黎时装大师也许应该到八宝看看,壮家人的传统服装也许比他们一件数万金的最新时装更华丽、更美!
        壮家人如果只有歌,那么并不尽兴,所以一定还有舞。
        初睹壮家歌舞,似乎觉得壮家歌舞别具一格,只见无数衣着炫丽色彩鲜艳的壮家女郎,化成一团旋转的彩色,不亚于巴黎红磨坊夜总会最传统的肯肯舞,还有一次歌舞……抱歉,我叫不出那个地方的名字来……更叫我欣赏,用来招待我们用餐时的桌、凳,竟是用几条最简单的竹条编的,竹的绿色仍在,而在我们的脚下,更是奇特,因为我们脚所踩的,竟是松针,刚从树上采下来的松针,也还透着松的绿色。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看过壮乡“时装”与歌舞后,我们还是不得不在“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的壮家歌声中向壮家告别,我们带走的是壮家的歌与舞,我们所能留下来的只不过是一颗他日再来的心愿罢了……
        失去的地平线
        我对广南所知太少,甚至完全不知道,但在赴广南的路上,同车人谈得最多的却是蜂岩洞,我想蜂岩洞也许就在广南的附近了……后来我才知道,蜂岩洞还在距我几个小时的车程外。
       蜂岩洞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为什么是谈论的主题呢?据说蜂岩洞是一个很大的天然山洞,洞里住着五十四户人家共约二百八十余人,他们完全过着不依靠现代科技、完全自给自足、完全履行孔子“路不拾遗、自给自足”古训的生活……说简单一点,那就是他们完全“遗世独立”、不会受到现代文化的污染。
        这确是奇谭!在现代人享受现代文明之利又深受现代文明之苦的时候,竟还有一大伙人能完全拒绝现代文明,因此是极特殊的……
        不过说真的,我对这样的话题并不十分有兴趣。因为人类自诞生以来,从来没有一天不在创造文明,如果有些人停留在某一个文明上不再前进,我相信这些人很快就会被我们今天所在的这个社会宣布“死亡”了,或者被抛弃了,而不紧紧是用“落伍”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我想,今天之所以有人欣赏在蜂岩洞生活的人,并不一定是欣赏他们的生活,而是对现代文明生活有所不满,因为有时候,人类创造出来的文明也是文明的杀手,所以人类在享受现代文明之时又不断地追求“净土”来躲避这种文明。蜂岩洞人的生活方式,似乎就是一个人类文明互相矛盾的典型,有较高文明的人反过来羡慕较低文明的人,只因为较低文明的人没有较高文明的人那么多的文明污染……这可能是人类的悲哀,也是文明的悲哀。
        不幸这种悲哀,中外相同。
        一八七九年,一个英国人希尔顿(James Hilton)以藏人生活为背景,写了一本《失去的地平线》(Lost Horizon),一时洛阳纸贵,后来这本书还被美国好莱坞拍成电影,因而更知名。作者在书中提到一个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但作者没有说明这一香格里拉究竟是在何处,想来这是作者故弄玄虚,也或者只是一个空虚的词,世界上并没有这个地方,或者泛指所有的地方,但没有料到,这本书大大的成功之后,却留下后人追索香格里拉究竟是在何处的问题……“香格里拉”是藏语的音义,藏语的“香格里拉”是泛指“净土”、“人间理想乐园”之意,那么按藏语的原意,在世界上,“净土”、“人间理想乐园”应不止一处,任何地方若合于藏语里的“净土”,就可以称之为“香格里拉”,若再按希尔顿的意愿,他不清楚地指出“香格里拉”究竟是何所在,似乎也很符合藏语的原意,这或者也是作者故意不指出香格里拉确切地点的原因……那么在《失去的地平线》这本书里的香格里拉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作者是如此形容的:香格里拉有雪峰、有峡谷、有金碧辉煌且充满了神秘的庙宇、有被森林环统着的宁静的湖泊、有美丽的大草原与成群的牛羊……不过书中最主要的主题是:时间在香格里拉里可以停止,记忆可以失去,地平线没有意义……如果把香格里拉的这些情形与蜂岩洞人的生活情形加以对照,蜂岩洞人虽没有大草原与牛羊,可是时间已在蜂岩洞里停止、记忆已在蜂岩洞里失去、地平线也在蜂岩洞里失去……这不正是蜂岩洞的生活方式吗?
        我总觉得,文明可以是朋友,可以提升人类生活,文明也可能是人类的敌人,会使人堕落,文明是友是敌不在文明本身,应端看人类怎么利用文明,我虽没有去过蜂岩洞,也不了解蜂岩洞的生活方式,但我不认为文明停在某一个点上不再前进就是一种悲哀,在世界上,类似蜂岩洞的地方可说不少,非洲撒哈拉沙漠边缘住着一种人,他们分成许多不同的民族,却过着一种共同的生活,他们为熟悉沙漠地理环境,为了生存,不得不采用穴居的方法,他们有时在沙漠上挖一个比篮球场还大数倍的垂直深坑,大约深四公尺,然后在这垂直的“墙壁”上横着挖出一个一个的洞,完全视个人的需要爱怎么挖就怎挖,举凡生活空间,如客厅、卧房、储藏室等,可说一应俱全,有时这些洞经过数代人挖掘,可说洞里有洞,甚至竟一连数十个洞、数百个洞的相互连在一起,有时你挖我挖,你的洞与我的洞连在一起了,大家可以足不出户地在洞里往来,如果是大一点的洞,数家人或数百人的洞是互相连结的,因此这些人与这些家庭形成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下社会”,形成一种完全靠洞里人自力更生的社会,完全不需要外界支援的极特殊的社会,这上百户人家也是不分种族不分彼此地亲如一家人。
        西班牙中部地区,也有一种依山筑洞的人,他们也是从生到死都在洞里。他们的洞,与撒哈拉沙漠人的洞不分上下,也是在地面上挖一个垂直的大坑,深约三公尺到四公尺不等,然后就在垂直的面上挖出一个又一个的洞,如果从洞外看他们的“洞”,一个洞就是一个洞,是互不相连的,但是进洞之后,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洞在内里都是相通的,因此几百个洞、几千个洞、几十户人家、几百户人家,都是生活在“同一个洞里”……与撒哈拉沙漠的洞在文明上大同小异。
       
        这些穴居人、或者称他们是洞居人吧,不论是撒哈拉人、或者西班牙中部的人,有一个共同现象,他们在地理位置上,都地处偏僻,交通非常不便,地理环境使他们与外界文明隔绝了,他们应是被现代文明抛弃的人,因此他们不得不过着半原始半文明的生活,一种比孔夫子所说的“大同世界”似乎更“大同世界”的简单生活,他们只与天争,没有空暇,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值得人与人争,但悲哀的是,他们也同时失去了与人竞争的能力,适应社会变化的能力,文明在这里停止前进了。当然,“时间”这东西,在这里也停止了……如果我们说这样的地方与这样的生活是“净土”,当然并不为过,但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是幸福吗?对现代人也是幸福的吗?我认为似乎并不是的!因为当现代的文明之风愈来愈吹向撒哈拉人与西班牙中部的穴居人时,现代文明就再也无法隔绝他们了,他们在现代文明的重击下,就无法再保存他们原有的生活了,他们现在的办法是:若不是选择离开他们的穴居,就是选择离开他们的洞,他们已没有第二个选择了……证之于西班牙中部穴居人最有代表性的比亚卡尼镇,在穴居全盛时代,共有一千五百户,共约七千人,现在只有五十户左右,共约一百五十人左右,而且都是老年人,就可以证明……这真是一个悲哀的选择,但他们一点也没有不选择的自由,因此今天的撒哈拉人或是西班牙洞居人,似乎有志一同地奔向现代人的现代生活去了,就是那些今天还没有离开的,也受不了洞外的文明引诱,穴居的人在他们穴居的外面高高地竖起了电视天线,洞居人在他们的洞外架起了小耳朵……而且他们随时都准备离开!
        文明就是一个这样的怪物,它可以提高人类的生活素质,但也可以消灭“净土”,据说蜂岩洞已经架上电灯线了,那么它的下一步呢?电话、电脑、自来水、抽水马桶……这些这些,是不是也会很快跟着进来?那么它还能抵抗现代文明多久呢?我不禁如此悲哀地想。
        再说,我们享受现代文明的人,有权叫蜂岩洞里的人永远停留在“净土”的位置上吗?据说云南省政府已决定把他们搬迁到有现代文明的地方了,蜂岩洞将视为博物馆……一种先民的生活博物馆……我非常为他们庆幸。毕竟,一种文明的消失是另一种文明的起始,让我们与蜂岩洞人一同进步吧!
        遥远的广南
        我来不及消化我在广南看到的一切,因为来去都是那么匆匆。
       广南是我自“文化苦旅”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一个城市,据说它已有千年历史。一个在柯仲平纪念馆展出的铜鼓,可以说明它悠久的历史那么动人,但我总觉得我与它擦身而过,因为我没有走上它的大街,也未进入它的小巷,我所看到的只是这个城市的轮廓,只是它的浮光掠影,甚至我想买一张广南地图竟也无处可寻。
        那么我知道多少广南事呢?
        祖父早就告诉我,广南是一个好地方。当年,祖父为了制造飞机,为了寻找一种又轻又坚韧的木材,曾经几次到了广南,后来为了木炭汽车,又曾再度来到广南,祖父告诉我说,广南有很多低矮的小屋、有一条很美的街、有很多很好的小吃店……现在我也来到了广南,我想我所看见的广南一定与祖父所见的广南有很大的不同了,一幢又新又大的市政府大楼很气派地坐落在一片偌大的黄土上,而在市政府的面前,一片大黄土上,还正沙粒滚滚四散,各种起重机、推土机、正日夜赶工,看来还有很多新的建筑正在兴建……这样的广南,哪里是祖父向我描会的广南呢?
        不过,我还是知道一点广南人可能也不知道的广南事,那当然是祖父告诉我的:抗战期间,祖父寻找的可供制造飞机的木材,并没有在广南找到,而是在怒江找到了,但木材加工的人,却是一个广南师傅,祖父说:“他的手艺巧极了!”;还有一件事,虽然与祖父的工作无关,可也是航空界一件为人乐道的趣事,也许值得一记。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极为欠缺空军,因此空防力量几乎全无,任日本飞机飞来飞去,可是如果此时自造飞机,一来技术不足,再来也缓不济急,幸好此时美国飞虎队远从美国前来支援,中国空防部门才抒了一口气。
        美国飞虎队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进驻昆明,一部分进驻重庆,现今昆明还留有当年美国飞虎队办公处的遗址,可以证明这一段中国艰苦的抗战历史。
        这些美国飞虎队与中国人一起参加对日之战,本应该没有什么怨言,但是这些美国飞机驾驶员在美国吃惯了牛排,到中国就没有牛排可吃了,久而久之,战力不禁下降,因此他们要求中国提供牛排,可是中国对日之战已打得如火如荼,半壁江山已被日本人所占,别说牛排了,就是一般军粮也不足,更不要说中国根本就没有牛排,可是中国面对美国飞机驾驶员战力下降的问题,还是不得不替他们解决牛排问题。
        驻昆明的美国飞虎队,牛排问题比较容易解决。因为云南产牛,牛排自是小事一件,可是驻在重庆的美国飞虎队,牛排就是大问题了,因为重庆本地不产牛,四川所产的牛也不足,那么哪里有牛排供美国飞虎队大吃大啖呢?因此就只有求助于四川之外的地方了。
        当时中国剩下的半壁江山,产牛最多的地方就是云南,可是问题又来了,在当时没有冷冻设备的情形下,怎么才能把云南的牛排运到重庆呢?因此有人提议:何不把云南的牛赶到重庆,不就解决这个牛排问题了吗?
        担负这个捕牛、喂牛、集中牛、赶牛等工作的任务,就落在广南的身上。
        祖父说,广南其实也不是多牛之乡,因此作为美国飞虎队驾驶员之牛排的牛,大多数都是产于广南附近山野的野牛。想想看,那些野牛的肉质本已不佳,再日以继夜跋山涉水迢迢千里赶到重庆,就算野牛身上还有肉,大概也没有多少了,大概也变成铁一样的硬了,因此做出来的牛排不可能可口是不想也可知的了。
        果然,那些美国飞虎队驾驶员吃了这种野牛的牛排,立刻叫起来,“这是铁排啊!”
        此时此刻,负责烹饪牛排的伙夫头就正色告诉这些美国飞虎队驾驶员:“你们能有这些‘铁排’吃已经不错了,你们想想看,一条活生生的牛,为了你们的口福,跋山涉水迢迢几千里路的赶到这里,这是怎么艰巨的工作啊?因此你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祖父说,后来那些美国飞虎队驾驶员在感动之余,就是没“铁排”也可以打仗了……
        广南担任找牛、捕牛、赶牛的工作,每月分两批,每批约为二十头,为时大约三个月,后来这个工作就结束了,也就是说,三个月中大约有一百二十头牛由广南赶到了重庆,但究竟有多少头牛真正进了美国飞虎队驾驶员的胃,却是不知数。
        广南又称莲城,莲城有一个莲园,莲园里有一个莲亭,莲亭四周全是莲花。然而,我没有在莲亭见到莲花,倒是莲亭四周垂柳依依,像煞暮春的江南,我就在这个像煞江南的莲亭里遇到一个广南人……一个很美很美的莲城小姐。
        “请问你是法国来的张先生吧?”她说。
        我不禁吓了一跳,因为我并不认识她,那么她又怎么会认识我呢?
        “我们在会场里见过,只是你不认识我罢了。”她赶快解释。我想,她一定看出我的惊讶。
        我马上想起刚才那场文学介绍会,几个海外作家在台上简介自己的写作创意,不幸得很,我也是其中一个。我想,一定是我在台上信口雌黄,惹恼了她。
        “喏,这个给你!请接住!”她说着就把一个红红的东西向我抛了过来。
        “什么东西?”我吃了一惊,因为话起话落间一个红红的东西已向我飞过来了。
        “柿子!”她嫣然一笑。
        “为什么给我?”我已把柿子接到手里。
        “不为什么,只是给你……”于是她又嫣然一笑地走了。
       我来不及反应什么,我捏着这个红红的柿子,一时怔住了……我真的觉得万分汗颜,我无功受禄,何况这个“禄”是一个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女郎送给我的,更糟的是,我竟来不及说一声“谢谢”,因为她已经像一阵风那样地走了,我立刻觉得脸跟柿子一样红了。
        广南既是一个千年古城,古城当然不乏古迹。在参观土司府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这里不但是旧的古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活古迹”,因为它竟是一个学校!
        在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古迹都因为“保护古迹”的原因,反使古迹变成死的废物了,因为我们不能碰它、不能参观它、不能修理它,这不是“死”是什么?今天意大利许许多多的古迹,似乎就是如此,非常叫人难过。意大利是世界上古迹最多的国家之一,但意大利人双手捧着这些祖宗遗产,除了小部分比较重要的、有历史价值的、有观光价值的、开放供人观光外,其余的就在“保护古迹”的名声下,任它灰头土脸地等待大自然最后的宣判,因此这些古迹可说是真正的“死”了……意大利因为缺乏维修古迹的经费,又怕遭到人类的破坏,因此不得不如此。
        人类粗暴地对待祖宗的遗产,可说是世界上最奢侈地暴殄天物的行为,因为这些古迹一旦消失,就再也不会复返了,因此我非常非常高兴广南人能把古迹活用,不但保护了古迹,也把古迹活现……不过,当我站在老朽斑斑的昊天门上俯望广南那一片苍茫大地时,我还是有一种“心有槭槭焉”之感,毕竟保护古迹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昊天门已在岁月里、在风里、在雨里、在大自然的摧残下,早已老态龙钟得十分可怜了;更重要的是,还不知道重修的时间。
        不知怎么,我对广南有一股莫明的偏爱,我想我会再来广南的,不管将来我见到的广南是现代的还是原有的,我都有一股超常的偏爱,据说一株新栽的“含笑树”需要七年的时间才会开花,我在离开广南前,已在它那还是黄尘滚滚尚未完工的“铜鼓广场”前植下一棵含笑树了,那么我们就以七年为期吧……
        普者黑一瞥
        乍听“普者黑”,我不知道它是名词、形容词、或者什么什么词,第一个感觉就是“怎么那么怪”?后来才知道它是一个地方的名字,那时我就更惊讶了:“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地名?”……就是直到今天,我还是有那种乍听时的奇怪感觉……原来“普者黑”是彝族语,意思是“有鱼有虾的地方”。
        别怨我对普者黑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普者黑本就是一个叫人感觉“奇怪”的地方。“有鱼有虾的地方”当然离不开水,现在在我眼前的普者黑,就展开了一片水汪汪的世界,我既看不见这些水的起始之处,也看不到这些水的终止之地,只见一片水汪汪;我也没有看见鱼与虾,大概它们都太害羞了,都躲起来了,我看见的却是秋后漂浮在普者黑水面的残荷与残梗,它们一点也不害羞地在蓝天白云下诉说秋天有缺点的美,但我仍能从那密集的残荷与残梗想到春夏荷花飘香的景况。
        乍见的惊奇消失之后,很久没见到的“石头”又在普者黑出现了,它们一个、一个的、一个个的、端坐在水做的“盘子”边缘上,不过不同的是,这些“石头”上都长着密密麻麻的大树与小树,喀斯特奇特的地貌又再一次给我一种神奇之感。有人说,普者黑有“小桂林”之称,我猜,这或者就是这些“石头”太类似桂林的山水了,但依我看,普者黑的喀斯特地貌与桂林的喀斯特地貌是不相同的,两者的美并不相同,桂林是桂林,普者黑是普者黑,普者黑的美并不需要桂林陪伴!
        据说普者黑是省级观光点。作为一个省级观光点,当然要有观光点的气派,所以我在普者黑看到不少旅馆、夜总会、餐厅、甚至像泰式按摸等那样的东西也来了……我想,作为一个观光点,有些建设是必需的,有些却是不需要的,普者黑是一个以少数民族文化为主题建设的观光点,那些夜总会、按摸……等与少数民族文化无关的东西,似乎可以省下来,去夜总会的人何需千里迢迢地来普者黑呢?……还好,普者黑的“石头”依旧,荷花依旧,这些还没有受到观光文化污染,我更高兴的是,我竟在普者黑买到烤红薯……烤红薯应该是中国零食中最古典的文化之一了,当中国古典文化面对西潮的冲击逐渐有不敌逐渐有消失之患的时候,它还能存在,真值得高兴。
        有人告诉我,罗列在普者黑四周的每一个“石头”里面都有一个或多个溶洞,也就是说,这些“石头”都是“空心的石头”,只是每个“石头”“空心”的程度有差别罢了。我们就参观了一个孤悬在水中的“石头”,在幽明的五彩灯光照射下,在溶洞里,各种奇形怪状的钟乳石迎面而来,这个“石头”真的是“空心”的啊!
        不论中外,许多大自然雕造的胜景,常常会被人附上一个或不止一个的美丽传说,目的只有一个,为增加胜景的美,或更引人入胜,普者黑既是上天雕造的胜景,当然也不例外,何况溶洞的幽暗、深远、神秘、正是蕴藏传说的好地方呢!因此“一个年轻的彝族姑娘……”美丽的、也是年轻的彝族导游,就在这个幽暗的溶洞里展开如簧之舌,讲说一个美丽的、可能绕梁的、真伪莫辨的、也可能传世的传说……可是当我们正听的津津有味时,没料“嘭”的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叫:“哎呀,我的头!”把这个也许是千篇一律的美丽传说打断了,或许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听得太入迷了,他忘了他的头,结果撞上了钟乳石……
        我想:打断了也罢了,因为类似的故事在类似的地点类似地出现,虽然美丽动人,却难于勾起浪漫的幻想。
        然后是普者黑的火之夜。
        火一直是人类文明进化的源头,全世界的人都喜欢火,也都描写火、歌颂火、舞蹈火,中东地区还一度出现拜火教,可见火对人类的重要,就是直到今天,中东回教国家的人还把跳火当做新年的例行传统,俗称“跳火的星期三”……因为回教人的新年恒定是星期三……但我认为对火的描写最恰到好处的,应是写在美国春田城林肯故居的那几句话。
        美国总统林肯,出身穷苦,春田城林肯故居是林肯幼年时的居住之地,因为林肯家穷,这个故居原就建筑得简陋,青少年时,林肯因求学而离开春田,这个故居也就荒废了,当林肯当上美国总统时,这个故居早就是废墟了,后来当林肯被刺后,美国人为纪念林肯,这才把他的故居从废墟中找出来,并辟为林肯博物馆,但因故居荒废的时间已太久了,有些地方已难于辨认用途,因此博物馆在介绍林肯故居的时候,只好用推断的方法说明。在一个看来像是放置火灶的地方,博物馆在那上面挂了一个牌子,上面有几个大字:“火,是人类文化的源起,也是人类休息、得意、失意、成功、忧伤、欢聚的地方……”
        彝族人的篝火源于何时,我并不清楚,但源起的动机显然是为了欢聚,我试想着无数的彝族人聚集在一起,以火庆祝他们的得意、成功、或者失败、悲伤,那种兴奋之情,篝火就在我心里化作一团美丽的火了……也因此,在普者黑幽暗的夜空中,一堆干柴,在高举的火把下,立刻变成熊熊之火,围着篝火跳舞的彝族人、苗族人、壮族人、还有远从世界各地赶来的我们,都跟着篝火笑了,夜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