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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奶业潜规则
作者:周 宇 禾 风 贾思玉 徐 楠

《新华月报(天下)》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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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8年中,呈爆炸式发展的中国奶业,曾有多次建立秩序的契机,却被一一错失。最终,三聚氰胺事件挤破了整个乳品行业的“脓包”。但或许这个被挤破的“脓包”不只是有毒的三聚氰胺,而是制造“假奶”的潜规则。
       黄金时代,“已经有人作假了”
       许多业内人士认为,中国奶业的产业化发展只有大约10年时间。在此之前,畜牧业只是农业的附属行业,并未进入市场经济轨道。更早些时候,牛奶只是北方的一种自给自足的食品,富余的部分才会被牧民卖到奶粉厂。
       1990年代是几大乳品企业的起步阶段。1993年,呼和浩特市回民奶食品总厂整体进行股份制改造,成立“内蒙古伊利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上海光明乳业有限公司成立。这两家企业凭借原有的国企规模,迅速占领了全国市场。1999年7月,蒙牛乳业成立。
       雀巢、卡夫、达能、帕玛拉特等国外乳业大亨也在这个时期先后进驻中国,带来了资金、技术和先进的管理经验。中国乳品企业也正是在这段时期开始大规模发展。
       很多农民加入了养牛户的行列,那是奶农们的黄金年代。当时1公斤牛奶是1.6到1.75元,牛饲料也不贵,最高7毛钱/斤,草料也才2毛钱/斤。平均下来,每头牛1年能赚四五千元。那时候内蒙古锡林浩特市的欣康村还没有奶站,当地的乳业公司离村有30多公里,奶农老周每天开着三轮车,载着300多公斤奶,摇摇晃晃去送奶。“当时已经有人作假了,往牛奶里加水、加盐。”老周回忆。有些奶农的牛奶被检出不达标,“就拎回家做奶豆腐,往市场卖,有时候也自己做奶茶喝”。
       “这就是一张纸,到底捅不捅破它?”
       2001年,在西安蒋家寨村,有人观察到了畜牧业的发展热潮,开始筹备成立机械化奶站。一年多后,他建成了当地第一所奶站。蒋卫锁,这个后来被媒体称为“奶业打假第一人”的养牛户,当时正在这个朝阳产业上踌躇满志。当时建奶站跟“修房子”一样简单,只要有资金、设备,就能开业。
       直到“三鹿事件”爆发前,奶站的监控管理并没有改善。蒋卫锁觉得,甚至更加混乱了,“像我这样不掺假的人很少”。
       2002年,中国奶业正处在飞速发展的辉煌时期。从2001年到2006年这5年间,中国奶牛存栏增长率、牛奶总产奶量年均递增长率、奶类总量年均递增长率、人年均占奶量年均递增长率都呈两位数增长,几大项指标的综合年均递增长率达到了23%,是前50年年均递增长率的3倍。
       这种膨胀发展已经引起了一些业内人士的担忧。“当时就有人提出来,这样高速发展会留下隐患,必定会出问题,应该自己建设奶源基地,发展养殖小区,加强监控。但是企业忽视了,政府也没有很好地引导。”
       蒋卫锁与伊利的合作正处在蜜月期。在一年多时间里,他的奶站从最初的两个,发展到了50多个,日收奶量从2吨多,变成了30多吨,收奶地域除了当地乡镇,还辐射到周边9个县区近百个农村。《农业科技报》报道他的新闻标题为《一个牵着牛头奔跑的人》,而他也被无序发展的中国奶业牵着走。
       2002年底,被称为“中国奶业第一炮”的广州市奶业协会理事长王丁棉在第一届广东奶业高层论坛上,指出当时奶业存在的两大问题:一是企业大量进口奶粉,还原成牛奶后,当成“鲜奶”销售;二是牛奶中添加香精。这些都是业内公开的秘密了。“这就是一张纸,到底捅不捅破它?”他在会上质问政府部门和乳品加工企业。
       2003年初,有媒体对王丁棉的观点进行了报道,这可能是最早揭露奶业内幕的新闻报道。
       多事之秋
       奶业的辉煌时代似乎必然走入这样的结局:2005年,蒋卫锁突然意识到:“奶太多了。”那年6月,另一个事件严重打击了奶业市场的消费信心。河南电视台报道了光明乳业郑州子公司将过期奶回炉并销售的消息,光明“回炉奶”在全国闹得沸沸扬扬。随后郑州市质监、卫生、工商、农业、工会共同成立联合调查组着手调查。最终光明乳业在郑州的相关负责人被免职。
       牛奶需求量几乎同时开始萎缩。2005年乳制品产量为2443万吨,增长率仅为月3%,比起2004年的25%增长率几乎微不足道,奶粉消费量下降了7.8%,液态奶和酸奶只有小幅增长。
       在陕西,伊利对奶站“限量撤点”,有奶站主开始暗地里给奶制品企业送钱了。作为收奶大户,蒋卫锁的感触颇深。“以前是企业求奶站,有奶就是娘。现在是奶站求企业,有奶就是孙。随便一个大企业的小职工过来都可以跟你要钱,因为他可以给你多报收奶指标。”
       奶站管理依然混乱。“政府几乎没有管理,都是靠奶站老板的良心。”蒋卫锁说,“奶站不景气了,不掺假造假的奶站几乎没有利润。”
       在“三鹿事件”之后,一份发表于中国奶协官方网站上的调查报告称,目前中国奶源主要有三种:一是企业自建的规模化奶牛场,没有中间流通环节,质量管理最好,但只占总奶源的10%-15%。二是奶牛养殖小区和奶站,奶源质量受到从业人员素质的影响,占25%左右。第三类是散养的农户,质量和卫生条件无法保障,占到了60%以上。
       在一些专家眼中,原本应该注重奶源地建设的时候,乳品企业依然醉心于抢占市场,形成了企业之间的内耗战。在2004年中国乳制品工业协会年会上,山东一家乳品企业老总当着蒙牛、伊利两家与会代表的面,指责两家上市公司到该企业的奶源基地抢奶,每公斤牛奶比当地企业多一两毛钱,奶农“哗哗”地走了,他认为两家企业的大肆扩张导致了奶源地市场混乱,是“罪魁祸首”。
       2004年爆发了阜阳劣质奶粉事件,引发了一场席卷全国的行业整顿,婴幼儿配方奶粉三项强制性国家标准正式实施。2005年,“雀巢”奶粉被浙江省工商局列入碘超标食品目录,再次打击消费市场。中国奶业已经进入了多事之秋。
       被套牢的奶农
       2008年9月14日,奶农韩城像往常一样赶着奶牛前往三鹿集团的奶站挤奶。但奶站通知,三鹿集团停产了,不再收购牛奶,挤出的牛奶由奶农们自行处理。他觉得自己选择养奶牛就像买了一支垃圾股,如今三鹿集团又令其被彻底套牢了。
       2000年,韩城开始养奶牛。那一年,养奶牛受到政府鼓励,并提供三年免息贷款。韩城以1.5万元每头的价格买了20头奶牛,但第二年牛的价格就跌到了1万元左右。
       此后,韩城开始了忙碌的养牛生活。每天凌晨3时,韩城和妻子起床喂牛,一个多小时后,再将牛牵到奶站去挤奶。这样的程序,每天重复三次。 剩下的时间,韩城要给奶牛配制每天300多斤成分复杂的食物。韩城称,精心配比和干净的饲料能够令牛尽可能地提高产奶量。但这并不能令韩城的日子过得更好。牛奶的价格一直在1元每斤左右徘徊,这让韩城一家只能勉强维持生计。8月底,奶站的人通知,9月的奶价会提高1角钱,这令韩城高兴不已。但随之而来的毒奶粉事件彻底击碎了提价的希望。
       就在三鹿承认有奶粉被三聚氰胺污染的第二天,三鹿集团声明:不法奶农向鲜牛奶中掺入三聚氰胺造成婴儿患肾结石,不法奶农才是这次事件的真凶。声明一度令舆论指向“不法奶农”。此间的媒体报道也称,警方已开始抓捕添加有害物质的不法奶农,追究其法律责任。
       但包括韩城在内的大多数奶农此时尚不知三鹿奶粉出了问题,甚至还念不全“三聚氰胺”这个名字。两天以后,韩城卖不成牛奶了,才得知奶农被指责为往牛奶里添加三聚氰胺的幕后黑手。韩城感到三鹿的说法很荒唐:牛奶被挤出来以后,奶农并没有接触它的机会。
       除了喂牛,韩城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奶牛牵到统一的挤奶站,看着奶站的机器挤出牛奶并自动通过管道和奶泵进入冷藏罐,然后再把牛牵回家。
       
       疯狂的“假奶”
       事实上,奶农似乎并未遭受调查,三鹿集团的表态也很快遭到业内人士的质疑。警方的调查重点迅速集中在石家庄全市各牧场、奶牛养殖小区和挤奶厅的经营者身上。
       王起福经营着一家奶站:收购奶农的牛奶,然后卖给三鹿集团。他对牛奶收购环节的“造假史”了如指掌。每100斤牛奶加入大约20斤水,再添加植脂末、蛋白粉、胡精,勾兑出“假奶”,成为奶站经营者多年来常用的造假方式。
       2005年之前,奶农大多在自己家里挤奶。此时的奶农、收购牛奶的贩子、奶站、生产企业等所有的环节都可能有勾兑“假奶”的机会。但在2005年前后,河北开始逐步实行如今的集中挤奶制度,所有的奶牛都被要求到奶站统一挤奶。 这令奶农和奶贩子都被排除到造假的环节之外。而众多的奶站则延续了勾兑“假奶”的行为。但王起福称,如果大家都能坚持以前“假奶”的勾兑比例和配方,也还是不会产生如今这么严重的后果。
       但王所遵守的“行规”在事件发生前的一段时间,因为需求量的增大而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一些奶站的经营者在牛奶中掺假的比例越来越高,用来制造“假奶”的材料也越来越有害:用来保证假奶中蛋白质含量的植脂末被舍弃,替代品是成本低但同样能被检测出蛋白质含量的尿素。而另一些人则干脆在牛奶中添加成本更低的三聚氰胺——这种化工原料的含氮量比尿素还高。
       除此之外,被造假者添加进牛奶的东西还有很多。添入火碱可以避免牛奶被检测出已经发酸。牛尿也被一些人直接用作“假奶”的主要成分:它不像自来水那样含有残存的消毒药物,也不像地下水那样含有大量的矿物质——这些都会很容易被检测出来。 王起福称,用牛尿冒充牛奶的方法最不容易露馅:3吨牛奶中加入上百斤牛尿,是很难被识别出来的。但牛尿也不够完美:加了牛尿的牛奶细菌含量会超标。王起福称,解决这个问题可以继续用“加法”:比如一罐2.5吨掺杂了牛尿的牛奶里,倒进3~5瓶100毫升的双氧水,细菌含量就会减少。
       王起福称,这些在行业内早已不是秘密的五花八门的添加行为从2007年夏天开始显得有些失控了。
       
       奶贩子的“关系”
       在陕西省周至县,清河一带的散奶,是奶贩贾伟的“地盘”;而下侯一带,是何剑的收购范围。奶源的争夺几乎时时都在发生。在这里的乡村,人们信得过的就是熟人熟脸。“三鹿事件”之前,何剑手上的奶户,几乎全部得到过贾伟放出的优厚价格信息,但下侯村的奶农宁可不卖奶,也不愿卖给贾伟。清河一带,也同样“抵制”何剑。
       但停止收奶开始打破一级市场延续已久的规则。前些日子,何剑手上的奶户,大约有40个已经转投贾伟。在成立不久的周至县奶牛协会里,贾伟担任要职。他在县上的“关系”,是何剑没法比的。
       周立社说,他曾经不止一次亲眼见到他的老板拨通公司内部检验人员的电话,报上自己源奶的批号,于是就算一次检验不过关,二次复检也能过关。
       当地的散奶贩子陈平、王利这些年以来的生意经是:每月给乳品公司协管员2000-3000元的好处费,也就换来了睁一眼闭一眼。周立社回忆说:“有一次从宝鸡领回奶款11万多,陈平、王利让我把2万元送给一个奶站员工,还给另外一个员工买了一台电脑和电脑桌,我亲自送到临潼去的。”
       周立社说,“好多人给公司反映过,说他们在牛奶里捣鬼,这家大公司来过人,把乳清粉的袋子、罐子什么的从床底下收走了”。然而,这并没有在实质上动摇陈平、王利的收购地位。“关系”,永远都是“关系”。
       这或许跟如今流行的收奶模式有关——由蒙牛最先发明的“社会合作建奶站”。企业获得奶源,当地奶站从中收取管理费。牛根生深谙基层社会的运行逻辑,在回忆录中他曾这样解释:“每一个自然村庄里,每一个养牛的区域里总有有钱的,也总有有权的,有钱的和有权的加起来以后,完全可以做这个奶站。”
       这样的模式很快被众多的乳品企业借鉴。但随之而来的,诸如陈平和王利这样有“关系”的奶贩子的“通融”问题让企业煞费脑筋。银桥乳业规定:运奶司机每月调整一次路线,驻奶站的检验员每周或每两周调换一次。然而面对“关系”,还是无奈。
       循着牛奶生产链条向源头看去,却曾经演绎着奶站的收奶乱象、奶贩神秘的“调奶”技术和奶农买牛养牛的无知无奈。期待这一切能随着奶业整顿的深入而终结。
       (综合10月9日《南方周末》及《凤凰周刊》2008年第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