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5月13日晚上阿坝州州委书记侍俊带领七人小组冒死翻过余震不断、泥石流频发的大山到达之前,这里曾经是没有任何外援的震中孤岛
到山上的地里,挖土豆
5月12日当天下午5点左右,地震之后两个多小时,漩口中学的老师组织同学,将那些坍塌房屋的木板取下来,准备晚上当床板,又从学校周围的农家废墟中,捡了很多锅和米,在野地里用砖头搭灶,架锅煮饭。
大地震之后的映秀镇,就像遭了核弹袭击。漩口中学在小镇入口的地方,教学楼有半截斜埋在了地下,旁边的学生宿舍楼在地震冲击波下呈S形倾斜。但这算映秀镇保存最好的建筑了,小镇的大多数楼房几成废墟。
从学校逃出来的1200多师生转移到了山上的一块平地上,架了大约50口锅。夜幕降临,山上炊烟袅袅,教师刘源心情沉重:“也不知道家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是疯狂抢救之后的稍微平静。经过两个多个小时的手刨到出血的努力,全校80%的师生已被救出。剩下的,他们开始感到无能为力了。
漩口中学的低伤亡率在映秀镇算是奇迹。他们认为,这和学校新建于2006年可能有关,建筑相对坚固。这所2006年11月新建的初高中学校是阿坝州重点中学、实验示范学校,如今主教学楼已经坍塌,一片废墟。从不远处的小山上俯视,这片废墟却是整个镇子里最完好的建筑。
中学这边救援稍定,老师李刚就奔跑到了600米之外的映秀小学,喊着儿子李伯瀚的名字。那边,从各处赶来救孩子的父母还在废墟周围凄厉地喊着孩子的名字,用手、用钢钎疯狂地挖。
中学的孩子多是住校的,家长还不知踪影。这天晚上,中学要求所有师生住到学校旁的山顶上。下雨了,老师们担心岷江上游的围堰决堤。许多人在帐篷里站了一夜。人太多,帐篷太少。气温太低时,大家就拥抱着挤在一起取暖,相互鼓励。
地震后的镇政府已接近瘫痪,镇党委书记严重受伤,派出所所长遇难。镇政府二三十职工中,可以调动的人手只有六七名,加上工商、税务、银行、派出所等各部门,一共只有二三十号人。
地震发生当晚,这些幸免于难、身体健全的乡镇干部,在镇长蒋清林的组织下,成立了临时指挥部,下分三个小组分别负责后勤、抢险、安全保卫。
地震当晚不断下雨,镇干部蒋清林和徐洪军轮流值班,密切观察上游水位,生怕山洪暴发引起水灾。镇派出所受伤的民警马国民坚持执勤,保住了被埋的文件、枪支和雷管。
几家合成一个槽,住也是
坍塌,惊恐,疯狂地发掘家人,奔到映秀小学找孩子,到废墟里挖一点吃的东西,随便找东西搭个帐篷,找个地方躲起来,最靠近映秀小学的中滩堡村小河边组度过了12日。到了13日,村民冷静了一些。
村主任和村委书记都不知所踪。六十多岁的杨玉才成了主心骨。村里共有三百多人,杨玉才组建了由十人组成的村民地震自救小组,其中七人是党员。他们分工解决吃饭问题、救人问题、帐篷住宿问题。
村里原来分杨、吴、高、赵四家,但在自救小组的自治下,家族间的亲疏之别被搁下了,大家分组搜救被埋师生,相互调剂大米,食盐统一分配,白酒主要用于消毒。“这个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哪家缺什么集体调配。几家合成一个槽,住也是。”杨玉才说,“这样组织起来后,放在棚子里的东西就不再丢了,老人和小孩勉强能让他们有东西吃、有水喝。”
映秀镇医院一个30人施工队的善行,也使村民们意识到生存与互助的关系。这个来自四川达州的民工群体,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冲进医院废墟救人、救药。“如果没有他们成箱地抢出药品,地震后两天内的医疗救治根本没法进行。是他们让我们挺住了这两天,多救了1000人!”镇医院院长周长富说。
第二天,听不到歌声了
5月13日,镇上主要的抢救依然集中在映秀小学。全校一共473名学生,地震当天仅有156名学生跑出来。一共47个老师,21个老师跑出,死去3个,还有23个老师在废墟里。
老师杨兴龙说,最初,废墟里到处是孩子们的尖叫与呼救,家长们各自救自己的孩子,但后来家长们发现,只要被埋得深一点的孩子,靠一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救不出。家长们就开始一拨拨组织起来,听到有呼救声的,就集体用手挖,用钢钎撬。共约有40个家长刨出了40个孩子。救出一个孩子,家长们就会激动地鼓掌、相互鼓劲。
尽管人们自救了部分中小学师生,但面对他们的伤势就无能为力了。
漩口中学的教师刘源回忆,张学老师在地震中被从三楼阳台甩到地上,没有救治技术,“我们是眼看着他死的”。
小学的惨况更甚。
小学附近的私人诊所医生龙治参与了急救。他一人忙不过来,就简单教妻子后也让她帮孩子输液。“没有药,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流血、疼死!”说到这里,龙治哭了。
三(2)班的杨莲玉回忆,从废墟里被刨出来后,没有医生,没有药,流血的地方只能用红领巾包扎。
小学校长谭国强统计,搜救出来的五十余名学生中,截至5月15日,就有36人死去。
8岁的柴正东是被救出来的一个孩子,他说,地震来临时,正在上课的老师让他们用手抱着头,全部趴在桌子下面。班里的同学全部被埋在了下面,同学们的哭喊声和呼救声响成一片。过了一会儿,班上的周怡叶同学大声说:“你们不要闹了,我们一齐唱歌。”
赵环宇,地震发生后就跑来寻找自己二年级的堂弟,在一片混乱中,听到了下面飘出的歌声。
13日上午,他又去了,努力竖起耳朵听。废墟下已经没有歌声了。
救援人员来了
5月14日上午,军用直升机在头顶盘旋,“我们有救了。”漩口中学肖瑶回忆,有的学生流下了泪。随后来的飞机,不断地向下丢袋子。袋子里面有饼干、矿泉水、火腿。
他们不知道,此前一天,5月13日上午,侍俊,这位上任阿坝自治州州委书记才一年的官员,率领一支7人小分队,作为先遣探路者,冒着大雨从都江堰出发,试图进入大震后全无联系的映秀。同在5月13日,成都武警指挥学院官兵徒步挺进映秀。驻渝某空军炮兵团政委何洪田,带领的1250名官兵是继先遣小分队之后进入映秀的第一支救灾主力。
但重伤员太多,直升机仍显紧缺。15日,一个老人家背着一个受伤的小女孩,坚决要求把小女孩送上直升机去救治。但调度军官要求他候在下一趟,结果老人家忽然拿出刀,小女孩最后硬塞进了直升机。
直到15日的下午五点,在阿坝铝厂渡口已经等了一天一夜的范越酬依然在等待。地震发生后,这个从映秀到都江堰的必经之地,已经聚集了上千人,后面的灾民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短短几天内,五六千救援人员齐聚映秀,孤岛不孤了。国家地震救援队,山东、上海、江西等省市的消防队驰援而来,广东等地医疗队也被派遣过来。为了调度有方,地震灾区的各地方长官成了总指挥。作为地方长官的侍俊,此时有权调动所有在映秀救援的部队与其他救援组织。摆在侍俊面前的是一系列的困难:如何更快地将救援物资运抵映秀,如何使得各军种部门之间的配合更加默契,如何使得救援工作更加有效,如何将救援工作往更远的乡镇推进……
5月16日上午,记者目睹了映秀灾区指挥中枢的运转现场。早上7∶15,会议在漩口中学门口几米高的小土坡上举行,一张课桌、几把椅子和小凳子。参加者有阿坝州委书记侍俊,四川省军区副司令员,解放军总后勤部官员,武警成都指挥学院院长,铁军127师长杨剑。7∶45,协调会结束,半小时内部署了一天的工作。
真是一波三折啊
对映秀小学的搜救仍是那几天最让人关心的。但5月15日中午,上海消防总队的搜救人员用生命探测仪检测后宣布,“这里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遂停止搜救。
在操场边排放的几十具尸体已散发出异味,卫生工作人员开始在上面喷消毒水。小学校长谭国强得知已经没有搜救希望后,悲伤地躺在了堆满孩子尸体的操场中央。他的脸苍白而浮肿。小学教师张龙永说,地震发生后,连续整整三天三夜,谭国强都没有离开过学校。而他妻子与岳母就被压在距学校不足一百米远的一幢居民楼里,无法救出。
一些不死心的家长,仍不愿相信“生命探测仪”,坐在已发出尸体异味的学校废墟边不愿离开。
16日,工商所职员陈晏的营救现场站满了焦急等待的领导和数十架摄像机。这个32岁的女人,在废墟里坚持了101个小时,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但在陈晏的丈夫叶盛看来,他首先感激的是阿坝州工商局局长斯卫平。
上午8∶30,总指挥部给这个救援点调配了有着专业救援经验的国家救援队和有着精良工具的江西消防总队。这样的组合,让前来看望现场的阿坝工商局长斯卫平很放心。早上9点半,江西消防总队的队长用对讲机叫来了随队记者,斯卫平快步冲上前,大声说:“救援我们欢迎,记者请走开。”下午1∶25强烈的余震发生,撑在陈晏生存空隙里的钢架变形,生存空隙骤然缩小。陈晏的丈夫叶盛哭着大叫:“开始翻白眼了!”下午4点多了,斯卫平跑上山坡,使劲用手拍打地面,号啕大哭起来。“这是什么救援呀……”哭着喊着,用力抓起一块石头奋力地砸在地面上。19∶40,陈晏忍着疼痛,在救援队员的引导下从洞里钻了出来。现场一阵沸腾,几十个记者冲上去抢第一镜头,斯卫平如释重负地坐在了地上,叹了口气:真是一波三折啊。
记者在营救点调查发现,相对而言,那些权责明确的营救点搜救质量较高。
映秀电厂在责任上被划为山东消防总队的搜救点。他们的搜救日夜不息,5月15日就救出了3人;5月16日又发现了5名幸存者。在废墟中被整整压了150个小时的映秀电厂虞锦华,就是山东青岛消防支队经过56个小时救出来的。
记者还在映秀电厂目睹,山东消防一位叫李晓改的消防员,因为身材瘦小,就多次钻入废墟空隙里救受困者周蓉,帮她除掉卡在身上的钢筋,结果差点在余震中被骤然缩小的空隙卡死。这种责任心让当时在场的受困者家属都深为动容。
“这可是金子不换的鸡蛋哪”
但像李晓改这样辛劳的消防员,晚上却不得不睡在露天里。因为山东消防总队在步行进入映秀镇时,营救设备平均每人负重达35公斤,所以队员们基本没有带野营设备,食物与水也只带了少量。到了映秀镇后,才发现这里的后勤供给严重不足。“我们大约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瓶矿泉水,热饭基本没吃过。”一位山东消防队员介绍。
映秀镇未经消毒的水,谁也不敢喝。在5月14日、15日,不少部队的高级将官一天也只有一瓶矿泉水。成都军区军交运输部部长张军回忆:“那时候,我们的战士是8个人分3瓶水。”
映秀镇救援人员在高峰期到过五千多人,那时食物、水、药物等供给紧张也到了峰顶。尽管在紫坪埔大坝上的水和食物堆积如山,但由于当时道路尚未修好,只能通过冲锋舟少量运送到阿坝铝厂,再需人力扛到映秀镇。
前来救援的广东医疗队也碰到了这种情况。广东医疗队110名医生到映秀镇时,只带足了三天的食物和水。结果发现映秀的后勤严重不足。带队的广东卫生厅副厅长廖新波就把18名医生组成后勤组,专门给医疗队找吃的。
5月15日,廖新波去捡柴为医疗队做饭,脚被锐物戳伤了。万般无奈之下医疗队就向当地的灾民借“物资”(花了600元)给队员们充饥。“灾民们都很热心”,连续三天借到了生猪。
“阿坝铝厂至映秀在17号18点之前必须通车。”5月15日下午,吕登明中将,成都军区副司令员、成都军区抗震救灾副指挥长向阿坝州抗震救灾指挥部副总指挥、成都军区军交运输部部长张军下了死命令。
15日16点,成都军区某工兵团千名官兵和四台工程机械,分两个作业点包抄几乎全线坍塌的4.8公里公路。“那几天余震不断,可以说是险象环生。作业的时候,石头就呼呼下来了。”张军部长设立了强大的观察哨,一旦有险情,马上靠“吼”来通讯息。
17日16∶10,不到50个小时内就打通了这条4.8公里的公路,“是个奇迹”。
20日下午5点,近十辆重庆市的救灾物资卡车顺利抵达了映秀。这条4.8公里的生命线,面临着持续的余震和高强度的运输,仍很脆弱。救援力量的物资之困,终于得到缓解。
虽然交通已经顺畅了,但一些村民并不愿离开这片废墟。总指挥侍俊就决定在原有的直升机坪上搭帐篷,将他们转移到帐篷来。再清理出一块空地,搭木板房。
王明辉终于可以踏实地离开映秀了。“职工得救了,我得回都江堰等儿子的消息了。”王明辉的儿子在汶川县城读书,房子在都江堰市区,都是此次地震的重灾区。
17日早上,王明辉和仍留在村里的个体户们告别,这个朴素的工商所所长在镇上有着好口碑,一家个体户送了他一只煮鸡蛋和一双便于爬山的球鞋,“这可是金子不换的鸡蛋哪。”(傅剑锋、孟登科,山东省公安消防总队张海波、实习生吴冰清对此文亦有贡献)
(本组文章摘自5月22日《南方周末》,作者均为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