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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顽童哲学家金岳霖
作者:汪曾祺

《人民文摘》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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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代人渐入历史烟尘,但每每读起这些纪念文章,总会有几多慨叹!那个时代的凛然正气,那个时代的青春情怀,那一代“五四”先贤的学识与德望,那一代大师们身上的坦率与纯真——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怪
       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因此他的帽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个镜片是白的,一个是黑的。这就更怪了。
       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冶好一些,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都没有改变。他身体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他的眼睛即使是到美国治了以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
       真
       金先生教逻辑课。逻辑课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门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于是所有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请坐!”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林国达is PerPent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垂直于黑板),这是什么意思?”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后来,林国达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
       深
       除了文学院大一学生必修逻辑课外,金先生还开了一门“符号逻辑”,是选修课。这门学问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讲着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
       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王浩的相貌颇“土”,脑袋很大,理了一个光头——联大同学理光头的很少,说话带山东口音。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
       趣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沈从文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课。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说:“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痴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是哲学家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据我所知,还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
       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纯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
       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车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有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张 帆摘自《大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