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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天地]我的老师程家箴
作者:晓 苏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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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过得真快呀,我在万寿中学读书的时候,程家箴老师还不到四十岁,一晃,他就要满七十岁了。如果用程老师当年教给我们的两个成语来形容,就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自己现在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想当初程老师教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嘴上连一根胡子都没长呢。
       虽然三十年过去了,但当时在万寿中学读书时的许多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在我关于万寿中学纷繁芜杂的回忆中,程老师无疑是一条贯穿其中的红线,让我心热,让我眼亮,让我感到温暖,让我感到激动。
       在我的记忆中,万寿中学的布局有点儿像韭菜的韭字。那个长方形的操场,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韭字下面的那一长横。操场上边,建着两排房子,两排房子之间是一条宽宽的人行道,看上去就像韭字上的那两竖。那两排房子都横着建的,右边的一排有三栋,下面一栋是教室,中间一栋是办公室,上面一栋又是教室;左边那一排只有两栋房子,下面的一栋是学生寝室,中间那一栋是教师寝室,如果上面还有一栋房子,韭字就正好有六短横了,那样的话,万寿中学就更像韭菜的韭了。
       程老师当时住在教师寝室东头的第一间,他门口好像有两棵茶杯那么粗的白杨树,两树之间牵着一根铁丝,程老师经常把他洗过的衣服晾在铁丝上晒。那时候,程老师最喜欢穿一件黄衣服,颜色和样式都有点儿像军装。程老师穿着那件黄衣服显得很精神,无论是夹着讲义进教室讲课,还是拿着碗筷去食堂打饭,都步伐矫健,姿势潇洒,用现在的话说,那真是帅呆了。程老师穿着整洁,衣服上的扣子从来都是齐全的,并且系得严严实实。要是衣领洗破了,程老师就在破绽处缝上一块新布,新布缝得很艺术,尺寸和针脚都很考究,看上去一点儿不像补巴,倒像是有意缝在上面的一块装饰。程老师也很爱干净,你很难在他的衣服上发现有脏的地方,甚至连粉笔灰也看不见。
       说到粉笔灰,我就忍不住想到程老师在课堂上经常爱做的一个动作。也许是讲课讲饿了吧,这时程老师的裤子就会略微往下垂。其实它垂也垂不到哪里去,但程老师却不放心,因为他一直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每当这个时候,程老师就会用他的两个手拐肘夹住自己的腰,不露声色地把下垂的裤子往上提一下。程老师为什么不用手去提裤子呢?我想原因可能有多种,一是他肯定觉得一个老师当着学生的面用手提裤子不太雅观,更重要的是,程老师当时两只手上都沾满粉笔灰,他害怕粉笔灰弄脏了他的衣服。我觉得,夹腰提裤可以说是程老师的一个标志性动作,不仅含蓄,而且优美。后来电视上流行模仿秀,我曾经想学一下程老师的这个动作,但我身体笨拙,怎么模仿也达不到程老师那种美学效果。
       程老师教我们语文。当时文革还没结束,语文课几乎就成了政治课,好像课表上已经把语文改称政语了。语文教材倒是给每人发了一本,但课文很单调,除了毛主席著作,基本上都是三报一刊上的社论。好在,程老师并没有严格按照教材上的内容给我们上课,他经常从报刊上找一些他认为好的文学作品,用钢板刻下来,再用油印机印出来,发给我们学习。
       为了给我们选作品,程老师私人订了很多报纸。邮递员隔三岔五地骑着自行车来学校一趟,每次来都要拿出一大叠报纸递给程老师,有《人民日报》,有《湖北日报》,还有《襄阳报》。程老师当时给我们选了好多篇文章,其中有三篇我至今记忆犹新,一篇是《珍珠赋》,一篇是《东方红》,另一篇是《春满鄂城》。这些文章语言都很美,用了很多修辞手法,读起来津津有味。结构也十分巧妙,有的层层递进,有的突然转折,让人读来兴味盎然。
       程老师每次都是自己刻钢板。他先把钢板支在他寝室外间的办公桌上,接着在钢板上面铺上一层蜡纸,然后就坐在那里用那支刻字笔一笔一画地刻。刻到尽兴处,程老师会把头歪向一边,同时伸出一截舌头来,在双唇之间轻轻地颤动。程老师的字本来就很好看,刻在蜡纸上显得更加美观,一个个那么苗条,那么清秀,那么端庄,看上去宛若一群气质不俗的女子,让人赏心悦目,百看不厌。
       程老师把他印出来的文章拿到教室来分发的时候,我们的心情都像过节一样兴奋不已。程老师一走上讲台,我们就把呼吸憋住了,马上睁大眼睛,长长地伸出手去,有的连嘴巴都张开了,像一窝饥饿的小鸟突然见到了觅食归来的母亲似的。程老师印出来的文章有一种很好闻的油墨的香气,我们捧着它,感到芬芳扑鼻,心旷神怡,简直有一种陶醉感。
       程老师把文章发到我们手里以后,他会先给我们读上一遍。程老师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不愠不火,具有一种特殊的节奏和韵味,不仅能吸引我们的耳朵,而且能打动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的心灵深处荡出涟漪,翻上浪花,涌起波澜。读完之后,程老师接下来便抓住文章的关键段落给我们过细讲解,讲语言,讲结构,讲意蕴,讲得我们心领神会,讲得我们茅塞顿开。把文章讲透之后,程老师喜欢趁热打铁,马上安排我们写作文。这个时候,我们的写作欲望都很强烈,往往文思泉涌,下笔有神。
       说到写作文,我总忘不了程老师带领我们走出校门的那几次作文活动。一次是去大林访问老红军叶文长,我们带着笔记本,背着干粮,起早贪黑,翻山越岭,与老红军握手的时候,我们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另一次是到黄坪一队的梯田专班去体验生活,程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自己去选一个劳动者进行采访和写作,记得我那次采访的对象是一位名叫胡明尊的老人,他下巴上留着一撮长胡须,那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真正的山羊胡;还有一次是去参观大畈水库,我那次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水库,那么大的一片水域让我心潮澎湃,写作激情一下子就燃烧起来,参观回校的当天就写下了《喜看银湖落大畈》。
       要说起来呀,我对写作的兴趣应该是在万寿中学读书的时候产生的,程老师就是那个使我对写作产生兴趣的人。可以说,万寿中学是我的文学摇篮,程老师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
       那个时候,我最爱上的就是作文课,每当程老师抱着一堆作文本进入教室,我就会忍不住心跳加速,热血沸腾。程老师教作文往往从范文出发,非常注意写作情境的营造,善于诱导,善于熏陶,善于启发,善于点拨。在他的培养下,我对作文的兴趣日益浓厚,逐渐喜欢上了修辞,喜欢上了象征,喜欢上了演义,对想象充满激情,对虚构情有独钟。我至今还记得我当时在程老师指导下写的几篇优秀作文,如《台灯赋》、《周丫丫小传》、《枣树岭上战旗红》等。那些作文差不多都有一两千字,有细节的特写,有场面的描绘,有情节的展示,还有人物的刻画。我觉得那应该算是我最初的文学创作。
       也许程老师认为我的作文写得不错吧,他经常在作文评讲课上念我的作文。每当程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念我的作文时,我都会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激动得面红耳赤,心花怒放。表扬的力量是无穷的,每次受到程老师的表扬之后,我对作文的态度就会更加认真,写作就会越发用心,生怕下一篇写不好会辜负了程老师的期望。同时,羡慕的力量也是无穷的,每当程老师夸奖我的作文时,很多同学都会用羡慕的目光注视我,这一方面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另一方面也有效地激发了我的写作潜能。
       程老师批改作文非常认真,他的那支红笔在我的作文本上从头到尾地游走着,有时画浪花一样的圈圈,有时打樱桃一样的点点,有时又勾出风吹湖水那样的波浪线。程老师批改作文善于在关键处落笔,三言两语的旁批就能让我豁然开朗,心明眼亮。程老师写在作文后面的评语更是与众不同,他往往把批评的意思潜藏在表扬的语词后面,既不伤害我的自尊心,又让我看清了努力的方向。每次拿到发下来的作文本,我都要捧着反复看程老师的评语。在我看来,程老师的每一则作文评语都是一篇很好的作文指南。
       大概是我太喜欢作文的缘故吧,程老师后来似乎对我有点儿刮目相看了。除了正常的作文之外,程老师还经常在课外安排我写一些文章,并利用休息时间给我批改。那年冬天,程老师居然还在晚自习以后把我叫到了他的寝室,他先让我坐在火盆边,然后拿出他的一本剪报递给我,让我一边烤火一边读剪报上的文章。那些文章都是程老师从报刊上剪下来的,整整齐齐地贴在一个又长又宽的本子上。剪报上的文章篇篇都好,字里行间闪烁着文学的光芒。我坐在火盆边读那些美文,觉得剪报上的文字比火盆里的木炭还要让人感到温暖,它们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热流穿心。
       说到程老师的寝室,我心里还珍藏着一个秘密呢。那年冬夜,我在程老师寝室里读剪报,有好几次,不知不觉就过了学生寝室关门的时间。每当碰上这种情况,程老师就会主动让我留下来跟他睡。跟程老师睡觉真幸福啊,他睡那一头,我睡这一头,他摸着我的脚,我抱着他的脚,一边讲着作文,一边就进入了梦乡。我之所以一直不愿意公开这个秘密,是担心我的同学们会因为嫉妒我而去怪罪程老师偏心。现在,我再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因为程老师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还有谁会去怪罪他老人家呢?
       晓苏,国家一级作家,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