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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寻爱的一天
作者:邱华栋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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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天,我去寻找过去认识的女人,她们可还隐藏在这个城市中。我想了解她们过得怎么样了,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和其中一个做一场爱。在城市中,如果你是单身,你的性问题总是个问题。你没有女朋友,那么,年轻力壮的你将会有一种性的焦虑。这是一种有压迫感的“吃上顿没下顿”的感觉。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俗,但是,实际上,情况就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所以,某一天,我想找过去认识的女人,这就是这一天我早晨起来想要做的事情。
       实际上,从昨天开始,我就开始准备了。我给唐小红打了一个电话,她现在生活在天津,我叫她来北京,我们必须要见上一面,因为,我们已经有3年没有见过面了。9年前,我就认识她了,后来的几年中,我们有过几次幽会,那个时侯,我比现在腼腆,却比现在能够忍耐孤独。当时,我一个人在城市里东奔西走,就是找不到一个朋友。于是,我和几个哥们常悦、马凌云整天泡在一起。说起来,这些朋友不算是很坏的人。大家都是从学校毕业几年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的单身汉而已。我们几个单身汉,就经常打女人的主意。
       我记得唐小红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的。她和从四川来的一个皮肤特别白皙的女孩子露露,在一所大学进修。具体是哪一所大学,我印象不深了,也许,是石油大学?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两个当时都是我们要钓的鱼,而且似乎她们两个都很容易上钩。马凌云和那个四川来的露露搞在一起了。而唐小红则成了常悦的女朋友。但是常悦那个时候的胃口很大,他是一个杂食动物,他很快就厌烦了唐小红。一天晚上,我们五个人在马凌云的屋子里玩麻将,这是一套三居室,我们几个人中,只有唐小红不喜欢打麻将,她有些百无聊赖地在一边观看,腻烦了,就到一边看自己的英语课本。过了一阵子,麻将局散摊了,马凌云和露露就钻进了一个房间,唐小红和常悦则钻进了另外一间卧室,不用说,就知道他们各自在忙些什么。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当然,那种时候,我的耳朵肯定是竖起来的,我一定在注意倾听屋子里面的声音。那天,有没有什么声音呢?事后想一想,我记得,声音还不小呢。只是我好像有些安之若素,不动声色。其实,内心里我已经很恼怒了,我恼怒自己没有女朋友,而他们两个都有,我恼怒这个时候我没有离开这里。忽然,常悦披着衣服出来了,他脸色潮红,拿着自己的大哥大就往外面走,我知道,他还有一个女朋友,新近交上的,她是安道尔石油公司的高级职员,一定是她给他打电话了,他要过去看她。
       然后,他把我从沙发上拖起来,把我推进了唐小红还在里面的那个房间,笑着说:“看你的了。”
       我就进去了,这个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去?也许,在他看来,我们几个人都是好朋友,而女人是我们友谊之外的东西,是可以拿来分享的?当然,假如我们中的谁有一个要拿来结婚的女人,那就不能交换的了。我关上门的时候,看见常悦快速走出大门的背影。然后,我进去了,站在了卧室内,用眼睛适应了一阵子屋内的黑暗,借助窗户外面朦胧的一点幽光,我看见了床上有一个裸女,她那起伏的曲线背对着我,像起伏不定的山峦一样,横陈在我的面前。而且,她身体的边缘,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微光。
       我轻声说,“唐小红,是我。我进来了。我本来不想——可是——”但是,她没有动,也没有搭理我,仍旧躺在那里,似乎有些郁闷和冷漠,但她身体的幽光仍旧在微暗地闪烁。
       我的心急促地跳了起来,我知道我想和她亲热,她也知道,可是,我能够得逞吗?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能接受这些吗?我不知道。我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大约停了有5分钟,我才把手搭在了她的腰上。但是,她轻轻地把我的手拨了下来。我又把手放在了她那皮肤光洁的臀部,那里的隆起实在是令人神往,可是,她又拨了下来,只是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动。我似乎有些一筹莫展了。因为,我不能强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压抑住心跳,因为,眼前女人散发幽香的胴体,实在是太诱人了,然后,我决定再试一次,就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但是,我的手瞬间感觉到了她的肩膀部位向背部转移的地方,有一片奇怪的隆起,这使我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后,我的大脑好奇地命令我那迟疑的手进行探询,探询那隆起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开始轻轻地抚摸那片隆起。原来,是一片伤疤。这伤疤的大小和孩子的拳头差不多大,而且并不规则。可是我发现我的轻轻抚摸,产生了奇迹,虽然她没有动,一动不动,任由我抚摸那片伤疤,但是她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呻吟。我就那么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那片伤疤,那片她记忆中的痛楚地带,一直到她转过身来,把我拥抱,顺理成章地紧紧拥抱了,而她的脸上还有泪水,轻轻地沾湿了我的胸脯。
       后来,急躁快速的城市生活,迅速地把我们每个人都推开了,我们几个人都很少来往了。他们有的在发财,有的在四处乱跑。生活总是被运动和乱象所主宰,我们都是大地上盲目的尘埃。可是,我和唐小红还偶尔有些联系。她后来回到了天津,是一家变压器公司的销售经理,似乎非常忙碌,看来,她非常的能干。而我仍旧是单身,于是,她每次来到北京,都要到我的住所呆上一个晚上,有时候,我似乎很急躁,总是在刚刚进入她体内就结束了,我很沮丧,这个时候,她总是拍拍我的脸蛋很宽慰我,“童男子,你呀,真是一个经验缺乏的童男子啊。”然后,她会从容地拥抱我,继续刺激我,直到我能够来一次正常而持久、漂亮而激情的做爱。我后来得知,她比我大两岁,离婚了,一直没有再婚,有一个孩子,一直在河北某个城市的父母那里接受照看。她对婚姻似乎很恐惧,说婚姻给她的精神和肉体都留下了伤疤——每次我们相见,我总要抚摸她肩膀后面的那片伤疤,然后,我照例要问她伤疤的由来,可是,她似乎很不愿意告诉我这伤疤的由来,只是说,“这是我的前夫留给我的,”就什么也不说了。我猜测她的前夫一定是热爱家庭暴力的男人。
       这一天,我和她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深秋时节,北京的天气在迅速地转凉。我先到了那家咖啡店,坐在一个靠里面的拐角处,一边喝着带奶油泡沫的咖啡,一边想象这3年都没有再见过的唐小红,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没有过多久,她就进来了。啊,是啊,她变化比较大了,披着一件貂皮大衣,似乎个子也变高大了,人也胖了一些。30多岁的女人,是容易变胖的。我们的目光相遇,感到很亲切。我觉得,也许她像是我的一个姐姐,也是我的早期性生活的辅导员,用她的耐心和经验,安慰了我一些孤独的日子,虽然这样的安慰之间的间隔,实在是太长了,一般都是以年来作为计算单位。我们坐下来聊天,我们都知道了对方干得很好,我自己的广告公司生意红火,在798工厂又开了一家设计室,而她,也成了一家变压器公司的总经理。两个总经理,两个孤独的男人和女人,从年轻到不再年轻,如今见面了,虽然感到亲切,可还有没有热火朝天地做一场爱的可能呢?我想,我们一边喝咖啡、聊天,一边都在内心里评估这个事情。但是,似乎有某种的距离和隔阂,在我们之间产生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说不上来。9年的时间,我们彼此的变化都很大,我们见识的场面和人物也很多,我们自己的脸上和心灵里,也有了很多一眼就可以看见的皱褶。而实际上,除了是妓女和嫖客,要让一男一女在比较短的时间里上床,还是需要很多条件的,比如心情和情绪,比如环境因素,再比如身体状况等等。我们两个人在9年的时间里,都已经变得老于世故、老奸巨滑和老成持重了,何况,她还比我大两岁。岁月和社会似乎给我们两个穿上了很厚的铠甲,我们都变成了穿山甲!而我们一方面想要急切地挣脱这铠甲,脱身而出,成为美好而激情的裸体,彼此深深地嵌入,可是,另外一个方面,似乎又觉得藏在铠甲里还是比较安全,而且一种惯性也主导着我们的意识。就是在这样的彼此试探、揣测和消耗当中,我们不得不逼近一个终点,那就是,我们这次相见,要不要做爱?
       她不说话,因为这样的要求历来总是我先开口。提出建议和安排,而她,总是那么的矜持,那么的从容,那么的耐心和心里有底。于是,我开口了:“我们找个地方,开一个房间吧。”我看着她,她似乎有点迟疑,但是,还是点了点头。我放松了,立即拨通了一家宾馆的电话,订了一个钟点房。
       我站起身:“咱们走吧。”她笑了,似乎有些坦然,也有些游移。她坐进了我的车里,我沉着地发动汽车,看着她在我的身边坐着,我们似乎突然都不想说话了。她给自己的司机打电话,告诉他接她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我们又沉默了。通过她和他的司机通电话,我知道了她今天很忙碌,她大概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给我,因为,中午她就要和北京一个客户吃饭,而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客户,等等。我开着汽车,在北京那如同蝗灾一样的车流里奔跑,向着那宾馆奔跑。似乎过了很久,她才开口问我,“你,为什么不结婚?你的条件那么好。你应该结婚了。”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搜索出了无数个女孩子的面孔,可这些面孔瞬间也都被否定了,包括我自己的广告和设计公司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没有合适的。没有合适我的。”我说。我只能这么说,而且也的确如此,何况,的确很难找到合适的。“可是永远都没有合适的。因为,人不能总想自己合适。”她说。她在劝戒我?我没有听明白。然后,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前面堵车了,好像出车祸了。警车来了,警笛十分刺耳。我忽然有些犹疑了,我觉得,也许我们不能在今天顺利地、酣畅淋漓地做一场爱了,因为,我们都老了,——这种心境实在是奇怪,而且我知道那也是她的感受,只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就看谁先说了。40多分钟之后,我们才来到了我订的那个宾馆的停车场。
       我刚要打开车门,她就阻止了我:“我,我忽然不想上去了——你知道——你——”我们的目光相对,我们彼此是那样的了解,又是那样的默契,她似乎说出了我也想说的想法。我迟疑了一下,“好吧,我们不上去了——,”这个时候,我看见,她忽然泪流满面,她背过身去,将上衣褪下来一些,露出了她的肩膀。我又看见了她的那块伤疤——她说,“你再摸摸它,摸摸我的伤疤吧。求求你,你再摸摸它吧。”
       我伸出手,抚摸那块伤疤,就像我过去的9年间,每隔一两年,都会深情地、狐疑地、坦然地抚摸一次那样,只是,这一次的抚摸更加的精心,更加的温柔,似乎带着一种决绝的告别心情,我认真地、耐心地抚摸着它,抚摩那块伤疤。我的手感到了一点颤抖,我也感受到她的不可名状的渴望。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把上衣穿好,然后,转过身,凑过上半身,无声地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一吻,那一吻仿佛都没有接触到我的嘴唇,然后,她就下车走了。
       我从右侧的后视镜看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手上她的伤疤的感觉仍旧在,但我知道。
       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我给潘甜甜打电话是在中午的时候。此时,我已经吃过了饭,情绪有点低劣,也有些迷茫。我给潘甜甜打电话,说我要去看她。从电话的声音里,我听出来她的声音很慌乱和猝不及防,因为我说我要去看她,她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很明确,那就是我要去上她。那么,我上过她没有呢?答案是,我还没有上过她。上,这个字在这里的意思,自然就是男人压在女人上面的意思,那么,我还没有压在她的身上过。可是。我认识潘甜甜这个小妮子已经有3年了,竟然没有和她做过一次爱,这个事情多少有些说不过去。我们曾经有过一次机会,但是,我拒绝了她。潘甜甜这个女孩,就像她的名字那样,长着一张非常甜美的脸,个子娇小,因此,真像一个美丽的洋娃娃。她来自长沙,三年前到北京寻求机会,不知道是通过谁的介绍,到我任职的广告公司来了。那个时候,刚好是公司遇到资金问题的时候,结果我没有办法在自己的公司把她留下来,就给她找了别的地方。那个时候,她也想尽快地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看见她身上挂满了各种叮当作响的装饰物,看上去有些童趣。她认为我能够帮大忙,洋娃娃的大眼睛总是在我的眼前忽闪,我只好想办法,于是,我把她介绍给了一本时尚杂志的主编,那个朋友让她在那里担任设计工作。那家时尚杂志卖得很好,刚好也需要人,于是,她就在那里落脚了。但是,她似乎是一个天生就对自己已经取得的东西感到不满的人,后来,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约到一起吃饭,她都要给我历数工作单位的不满,就说要辞职。果然她就很快辞职了。然后,总是在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我还要想办法给她再换一个单位——广告公司、杂志社、电视台、模特经纪公司等等,她在不少的地方都干过。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很容易上她,因为每个星期我们都要见面吃饭,但是,我一直没有那么做。她对我帮助她联系工作,有着一种报恩的心理,总是在吃完了晚饭的时候,邀请我去她的住所,暗示我可以过夜,而且她也喜欢我。可是,我总是要推脱掉。原因很简单,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朋友,我有心理障碍,我不能背着女友和别的女孩上床。但是,我还是答应了她一次,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她住在一幢塔楼的28层。那是一个很小的居室,被她收拾得很温馨,灯光很柔和温暖,各种颜色的灯泡,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以及蓝色的,把挂满了挂毯和铺了地毯、摆满了各种装饰物的房间弄得十分古怪和暖昧,特别像一个幽会和做爱的场所。
       我记得我们坐在直接铺到地上的大垫子上喝茶,灯光让我有些晕眩,让我酒劲有些上来了。过了一会儿,我们不知道怎么,就拥抱到一起了,她非常主动而且热烈,像个发了疯的女人一样,扑到了我的身上,要把我以最快的速度给剥光。她还把脑袋埋到了我的两腿之间,一下子就叼住了我的命根子!而我则非常慌乱。总之,那天的情景实在有些凌乱不堪,我好像在拼命地抵挡她,而她,则非要把我放翻和解决不可。最后的情况是,在关键的时刻。我的眼前浮现出来了当时女朋友那张不苟言笑的冷脸,我立即就浑身发冷——我那个女朋友相当厉害,非要剪掉我的骚根不可。于是,我忍住欲望的火苗燃烧,毅然地把她的小脑袋和她沼泽一样热乎乎的樱桃小嘴儿搬离了我的小腹部,然后,提起裤子,仓皇地逃出了她的家门。临了,她还在我的身后大声地说,“你跑不了,迟早我要放翻你!”
       我吓坏了。我也很倔强,我偏偏就不给她这个机会,因为,我那个时候认为,我的身体不能在同一段时间里亲热和出入不同的女人的身体,这也许是当时的我过于迂腐了,但是,却是我的准则。虽然,后来我和女朋友最终分开了,我也没有和潘甜甜上过一次。这就是我和她的关系情况。不过,后来我和潘甜甜联系少了,一般2、3个月才通一次电话,我了解到,她对这个城市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不需要我帮忙了。只是她一直单身,没有男朋友。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就在想,难道,她的潜在意思是她还欠我一次,或者说,我还欠她一次让她上了我的机会?
       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这些年的经历,实在觉得有些悲哀和好笑。今天的我感到了一种旷世的孤独,需要女人来安慰。可刚才我抚摩了一个女人的伤疤,安慰了别人。我还是需要安慰,需要一个女人,把我身体里面的冰块给融化,把我僵硬的心灵唤醒。
       潘甜甜住在回龙观地区,那里,是一个巨大的居民区,我琢磨住了无数个人,至少有几十万。我开车到达那里之后,在迷宫一样的居民小区里来回转,就是找不到她所在的那幢楼房。我很恼火,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到了,但是,她在哪里?在哪幢楼房内呢?
       “咱们,还是在一个咖啡馆里见面吧。到我这里——不方便,我和人同住——自然,那是一个女孩子,她刚刚结婚——你——”
       我的心里一沉。不让去她的房间,说明我们的关系已经疏远了。但是我说,行啊,在哪个咖啡馆呢?就在龙泽中街的那家咖啡馆吧,她说。于是,我先找到了那家咖啡馆。坐在那里,要了一杯红茶,我的心里有些气恼。我觉得这个小丫头在和我玩花样,她为什么拒绝我去她那里?难道,她不是一直盼着我去她那里么?既然我来了,怎么又将我拒之门外呢?我觉得一定有情况。她急匆匆地来了,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紫色大衣,黑色长筒袜,红色高跟鞋,走路一耸一耸的,可能是她的高跟鞋太高了的缘故吧。看见了我,她有点迟疑,有点紧张,也有点稍微的尴尬。那种尴尬的意思就是她无法带我去她的住处。
       “嗨,”她朝我打了一个招呼,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有一阵子没有见了,我感觉她怎么变得有些风尘女子的味道了,化妆过于浓重,口红、睫毛霜和修过的眉毛都显得夸张和浓烈,很让我不喜欢。几年前来到北京的那个清纯的小姑娘不见了,而一个狡猾和世故的女人,在我的面前出现了。她坐下来,她似乎明白我来做什么,但是,她有意地回避这个,她和我随便地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我觉得很好笑,你以为,我非要和你怎么样不可?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干,我就要看你如何表演。她于是费尽心机地和我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们要的红茶,已经续了N次水了。那茶水的味道越来越淡了,就像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后来忍不住了,我说:“别在这里扯淡了。现在我要到你的住处去。我想和你做爱。”
       她惊呆了,她还没有适应我说话的方式。她看着我,许久,说:“这这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我不能和你那样,因为,我没有爱上你呀。”
       “可是,你上次差点把我给强奸了,你忘了吗?现在,我送上门来了。”
       她摇摇头,“我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
       我盯着她看。几年下来,也许,她懂得了更多的东西?也许,她知道自己值钱的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又是什么了?她知道最好不要和更多的男人上床?她觉得我在她的生活中将不扮演重要角色,就不给我这个机会了?她也许有了一个男朋友,正躺在她的床上,等待把我应付过去,回去后继续和他做爱?她也许觉得我是一头野兽,像狗一样找她交配,让她感到恶心?也许,她觉得我过于盛气凌人,强行从她这里索取安慰,纯粹是痴心妄想?也许她已经是一个城市小资产阶级,不能忍受我赤裸裸的、没有注意营造气氛的粗鲁?也许,她现在正在来例假,不能和任何人做爱?
       我胡思乱想着,但是,我站了起来,“好吧,那我走了。再见。”
       我走出门,没有再看她,而她也没有叫住我。
       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联系了。
       我开着车在北京的环路上飞奔,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可是,今天我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我很悲愤,我觉得我更加孤独了。我体会到了没有家、没有妻子的伤感。我那饱涨的阴原欲快要炸开了,我那些活跃的精子像灼热的子弹一样在我的阴囊里来回乱窜。我必须要把它们都射出去,这是我的本能,是超越死亡的本能冲动。我想起来了一个姑娘,黄美,是的,黄美,我完全可以给她打电话。上个月,她还约我一起吃饭呢。黄美是一个安徽姑娘,初中毕业,就一个人来到北京闯荡了。我是6年前认识她的,那个时候,她还是我们公司租住的一幢写字楼的总机值班员,负责接听电话。我是在一楼找厕所的时候,偶然闯入到了总机值班室,结果,我发现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一个是黄美,另外一个高大一些的是王梅,于是,我就和她们攀谈了起来。她们两个都是刚刚从安徽一个小县城来到北京的,在亲戚朋友的介绍下在写字楼里当总机接线员。
       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黄美的眼睛很美,只是颧骨稍微高了一点,这使得她看上去有些冷硬,实际上,她很温存。她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她一旦情绪紧张了,说话有一点点、只是那么一点点的结巴。当然,这不妨害我喜欢她。有那么半年的时间里,她是我交往密切的一个女孩子,我们上过床,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会结婚,我不会娶了她,因为,具体来说,至少是因为文化差异。有一次,她和我在我租住的一间很狭小的屋子里做爱,大汗淋漓之后,我满意地抽烟,她忽然哭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要是我上过大学,我一定要嫁给你,你不要我都不行!”听她这么说,我忽然觉得有一丝的感动。在那段时间,我的确像野狗一样穿梭在这座城市里,到处租房子,每租一个地方,一般也就住不到一年就要搬家,所以,冷酷的城市里惟一的温暖就是女孩子的怀抱,她的怀抱,就是我的温暖之所在。可是,我是大学生,她是一个初中生,即使她再喜欢我,她也知道无法嫁给我,因为我们的文化差异。也许这个差异是不存在的,只存在于她的心理感受。后来,每当我在暗夜中感到孤独,感到冷酷的城市在压迫我的时候,她的那句话就是使我的心脏起跳的动力之源头。再后来,我离开了打工的地方,自己做老板,开了一家小公司,她也早就和同乡王梅离开了那里。王梅此后一直在天坛公园做售票员,她和一个篮球运动员结婚了。黄美则自己开了一个小旅游公司,嫁给了一个家在北京的出租汽车司机。但是,结婚一年之后,他们就离婚了。还生下来了一个孩子,从此,就是她一个人带一个孩子生活。我们偶尔通一个电话,她总是心情不好,因为遇到了很多的生活难题,比如她的父亲去世了,妈妈重病,弟弟结婚要盖房子,都是一些烦心的事情。她问我借钱,我给了几次,每次都是几千块钱。后来,她要还给我,我也没有要。我要这钱干什么?
       今天,我给她打电话,从电话里的声音我听得出来,她很高兴。是啊,也许我们这一次可以做爱了。距离和她上一次做爱的时间已经整整4年了。4年的时间里,城市和生活已经改变了我们很多,那么,我们还可以真正地互相面对吗?我有些兴奋了。我回想起来,4年前,我们做爱的细节,她在高潮时刻那潮红的脸和紧紧地抿起来的嘴唇,苍白的嘴唇像死人的嘴在哆嗦。我为这细节的被追忆,而兴奋起来了。在黄昏暮色降临的时刻,我开车向她所在的地方飞奔。我到达了约定好的一处餐馆,那是位于万寿路的一家川菜馆,是可以吃火锅的店面。我刚到门口,就看见她抱着一个3岁左右的孩子,也来到了门口,我们握手寒喧,彼此都很亲热。这个深秋似乎比以往任何的秋天都要寒冷,我们的见面,目的就是为了给对方以温暖。我们进了餐馆,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我这才看清楚她的孩子,那个3岁多的男孩,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他就是要不停地动,到处跑,即使餐馆那么小,他也在到处跑,这使得黄美很着急,总是要把不听话的孩子给叫回来。“怪不得他的爸爸是出租车司机,”我开了一句玩笑,“你看,他也是到处乱跑。你不是在出租车上生下的他吧?”
       黄美听到我的话,感到很尴尬,她看来不愿意我提到她的前夫。“他从来都不来看他,从来都不,每个月只给1000元生活费而已。后来,他出了一次车祸,身体落下了一点残疾,改行在一个农贸批发市场里搞批发了。”
       我们点菜,我看到,一些时日没有见,黄美已经变得像是一个真正的妇人,一个饱满的、被岁月所催熟的女人。从身体上讲,她已经接近女人青春美好时期的最后的顶峰,30岁,正是一个女人的好年龄。她还有一种经历了一些事情的从容,这一定和她开办旅游公司有关,也和她的婚姻有关。想想吧,这么一个从安徽来的、只是上过初中的女孩子,一个人,举目无亲地来到了大城市,赤手打天下,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是,她竟然还买了房子和一辆汽车,还有了一个儿子,虽然,他的爸爸并不管他,可她经验了一个女人应该经验的很多。我点完了菜,看到孩子又跑远了。她看着我:“我看你有点变老了,你也有点发胖了,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清瘦的人了。你知道吗,其实,多年以来,你都是我在这个城市的精神支柱。”于是,她向我倾诉了她对我的感念。我明白,我知道她一直喜欢我,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受过好的大学教育,她就认为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下意识地接受了这个原因。可是,我盯着她看,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这个原因,我还没有找到。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要的菜上来了,但是,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那就是,黄美就像导游一样,对服务员上来的每一个菜都大声挑剔和指责。也许是她开旅游公司,和餐馆打交道打惯了?但是现场的场面,却使我感到了十分尴尬。我忽然想起来,过去几年,我们每次吃饭,她都要找服务员的茬,每次都让我十分尴尬。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鸿沟?我总是希望一切都和谐,至少表面上没有矛盾,在公共场合,我是特别不愿意和别人发生冲突,从而成为别人眼睛中的焦点。此时,我很难过地看见周围的人的眼神,大家也都在看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妇人在冲服务员发火,而我,一定被看成是她的丈夫。我就立即开始安慰服务员,让他走开,然后,我对黄美说:“你看你,每次和我吃饭,你都要和服务员吵架,你从来都不清楚这已经成了你的一个坏习惯了,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从内心里接受你吗?”
       她顿时安静了下来,感到很抱歉,“也许,是我开旅游公司的时间太久了,对不起。”接下来的饭,我觉得吃得很无趣,吃完饭,我沉默地抱起孩子,和她一起向不远处的一幢居民楼走去。天色完全黑了,走到路灯灯光惨淡的地方,我看见一个女人在卖水果,就买了一些苹果。我们进了楼道,在黑暗的楼道里一层层爬,孩子在我们之间走,非要自己爬。
       我们终于进了她的房间,啊,我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确是缺乏锻炼。这是一个一居室的房间,有点凌乱,看得出她无心经营自己的生活环境,很忙,心情也很不好。我要找机会和她拥抱,我们在客厅里坐下来,我对自己说,我要找到一种做爱的心情,但是,我能够找到吗?我不知道。我们聊天,喝茶,看孩子在大床上滚。然后,我看准了一个时机,将卧室的门关上了,我拥抱住她,说,“我们为什么不——”
       她胆怯地在我的怀里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挣脱了,“孩子会知道的,他没有看见,也会知道,我害怕他会——他什么都懂。”
       “他不过才3岁多——”
       “不不,再说,真的,我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和任何男人做爱了,所以,我害怕,我其实已经干涸了,也许,我身体已经没有了那个缝隙,那个洞穴,你进不去,我干涸了。我很干燥,我害怕,我觉得我不行,真的不行,再说,还有他,他在那边,什么都知道,你放开我吧,你一放一开一我!”最后,是她奋力挣脱我的时候,使劲说出来的话。
       我有些发呆,我没有想到,她会奋力挣脱我,你都答应我来看你,可是后来,你照样拒绝我,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做爱真的是我和她,和这些女人关系的核心吗?什么时候,我这么关心这个问题?我到底要什么?我忽然为自己感到有点难过了。我为我自己的鲁莽和下流,我为自己的粗暴和委琐,而难过。我不再孤独了,我发现她们都是孤独的,都在和我一样承受生活的馈赠,而这样的馈赠都是沉重的。比如黄美,她那么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城市的夹缝里寻找一种生活,我帮助过她多少?现在我却像一个强盗,要再次索取,进入她的灵魂和身体。而也许真的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干涸了,不愿意在身体上接受任何一个男的,包括我。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但是,不是为她,而是因为我自己。
       她安慰我地抚摩着我的头发,但是,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好吧,那我走了。”
       我出门的时候她仍旧感到了一丝不安,“你别走,我爱你,我曾经很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黑暗的楼道里回答她,“我知道——”
       我回到了郊区自己的家,那联体别墅的房子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四周的别墅死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人在灯下活动,那么,房屋的主人都到哪里去了?我回到了自己房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觉得不想睡,又来到了客厅,打开影碟机,打算看张情色电影来解闷。我的家庭影院系统那巨大的平板电视屏幕上,一个金发女人和一个健壮的黑人正在奋力地忙活。我感到我的欲望沿着小腹爬了上来。这一天,我经历了很多事,是寻求做爱的一天,但是,我没有成功。我打开客厅的灯光,呆坐了一会儿,我下意识地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精巧的玩意儿,把它套上。但是这是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的机械活动,我呆坐在那里,忽然感到了无聊、无耻和空虚,感到了难过,我就拔掉了那个玩意儿,把它扔进了垃圾篓,坐在那里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真是一个啼笑皆非的时刻,一个痛楚和虚无相纠缠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里,我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块石头,被丢弃在自己家的黑暗中。
       (选自《山花》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