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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杂谈]读《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
作者:徐 鲁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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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来以为,自己还算是一个比较喜欢读书的人,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唯读书写字而已。而且我也一直在期许自己,也能像博尔赫斯一样,“一生都在书籍中旅行”,甚至也曾幻想过,假如真有所谓来生与天堂,那么,我也希望“天堂应像一座图书馆的模样”,以便那失去肉身的灵魂,好有个稳妥和惬意的去处。
       然而,却从来没有认真地去想过,自己究竟会不会读书。读,还是不读?自然是一个问题;会读,还是不会读?更是一个问题。尤其在细读了王先霈先生的《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大学名师讲课实录”丛书之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8月第1版)之后,我感到,这个问题愈加显得紧要。我甚至还认为,这也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所面临的问题,而是一代人——不,是身处当下这个浮躁、匆忙和越来越粗浅化的生活和阅读境遇中的几代人,所必须面对的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原本是作者在大学里所主持的一门“文学文本解读”课程的讲课记录。虽非讲堂上的“原声回放”,而是有所增删和综合,但也保留了些许演讲的现场感,因而使整本书带有一种侃侃而谈的亲和力与引人入胜的梯次之美。全书旨在与大学生们讨论文学文本细读的原则和方法,帮助学生养成细读的习惯和能力,使学生们进而能够以文学专业的眼光去面对不同的文本,做到细致入微和比较精准地去感受、领悟、理解和欣赏它们,并且做出自己独立和鲜明的判断,从而尽可能地去避免或减少对文本的误读。
       然而,对一般文学阅读者和读书爱好者而言,这本书又实在是对古今中外的一些最好的文学阅读方式、最纯正的阅读品位和最成功的读书范例的重新寻找与发现。当原有的文学阅读之美,被一种越来越粗率和浮浅化的阅读风气所破坏,所遮盖,古老而纯正的文学阅读传统,甚至有可能“失传”的时候,我感到,作者是在用这样一本书,来做着擦拭、修复、重建和呼唤的努力。
       第一讲名为“文学文本细读的多种范式”。作者选用了大量的例证,对中国汉代经生们“微言大义和穿凿附会”的学究式的细读,六朝文人以“会意”为目标的“印象主义”式的细读,明清学者的评点式的细读,分别做了具体的描述。这实际上就是从纵的角度,对中国历代经典读书方法小史的一个勾画。而其中又不乏对那些迂腐、委琐的读书方法和偏执、逼窄的读书歧途的反拨、纠正与扬弃。接着又有“英美新批评派的细读”和“一个个案——熊秉明的细读”两个专题,是从横的方面,对西方一种最具争议性,因而也最具影响力,以及最新颖的细读范式的介绍与讨论。新批评派在文学阅读与批评上的许多观念与原则,以及他们所创立的一些批评词汇,包括“细读”在内,已为许多阅读者和批评者所接受和使用,并且成为一种至今仍被广泛采取的资源。作者特别提到,他的文本细读的构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新批评派的启发,因此对新批评派主张把文学文本“放到显微镜之下”这个比喻性说法很是欣赏。而对熊秉明这个“个案”的选择与推举,更是显示了作者开阔的襟怀和前瞻、独到的目光。
       第二讲名为“词义的诠释和语感”。是从最基本和最琐碎的修辞、断句、词义、名物、语境、语感、韵致和叙述式等细微处入手,讨论文学细读的可能与必要。作者赞成,文本细读应从“咬文嚼字”开始。他举了很多例子,其中提到了小说家汪曾祺。汪是文章大家,不仅凭自己的小说为后人留下了语言研究的资源,他自己对文学文本的字词、语言本身就琢磨和研究得很细,写过许多只有在细读文本之后才能获得的研究文章,有时甚至仅仅为了一个字、一种名物,而写成一大篇内容扎实和清新可读的文章。作者在这一讲里所举取的文本细读事例,细微、密集而丰满,读来使我感到有如读汪曾祺文章的愉悦与收益。
       第三、四、五、六讲,分别讲的是中外诗歌文本、小说文本、散文文本和戏剧文学文本的细读。说作者是在具体地讲解不同形式的文学文本的细读方法和原则,当然没错;然而,因为讲演者是用一个个最具体的文学文本的细读范例来发言,来彰显那滋味各异、姿态万千的文学阅读的奥秘,因此,每一堂课,又实在是最美的和趣味横生的文学精华品赏。古今与中外,经典与流行,传统与现代,巨著与短章,各种流派、各种风格和类型的文学文本片段,作者都能信手拈来,左右逢源;如星珠串天,处处闪眼;六经注我,而顾盼有致。如果费点工夫,来为这本书所列举的所有文学文本片段做个索引,那可能将是数百部(篇)的数量吧。即此一点,便也证明了这本书所包含的丰富的信息量,同时也显示了讲课者对古今中外文学文本的掌握和熟稔。
       读完这部讲演录,我所理解的作者所要倡导的“细读”,当然有杜甫所说的“读书破万卷”的意思在焉,但也不尽如此。杜甫所强调的似乎更在于读书要博。倒是朱熹所说的“读书譬如饮食,从容咀嚼,其味必长”,与细读的意思更为接近。
       由此我想到,曾有人撰文谈到一个故事:文革后期,一本雨果的《九三年》,曾在一些知青点里辗转流传,被许多人借阅过,一本书竟然变得卷角弯脊、惨不忍睹,甚至最后不知所终了。书的原主人于是写道:“我这一生,只看见过,也只相信这一本《九三年》,是真正被人看没了的!”尽管如此,我想,这也未见得是“细读”的结果,可以想象,在那样一个充满书荒的年代,那么多人争相借阅一本书,或许都是如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样,“饕餮”式的阅读,可能更符合实际一些。而同样是把一本书读“破”,流沙河先生曾说到,他最喜欢读的某一本书(很遗憾,具体书名我暂时想不起来了,即此一点,可见我的读书之不细),第一次买回的一本硬是被他读破了,就又去买了一本回来,可是不久第二本又被读得面目全非了,只好再去买回一本。我相信,流沙河的读,肯定是一种“细读”。我们从流沙河的文章里可以感受到,他确实也是那种读书心细近乎剥茧抽丝之人。他读《论语》,读《庄子》,读余光中,都是细致到必须探究和坐实了每一个字词和名物的本原的地步。和汪曾祺一样,流沙河也是一个可进入“文学文本细读”讲堂的最佳例子。
       这样的例子当然还有很多。传说中茅盾能倒背《红楼梦》,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和《谈艺录》,残雪读但丁、读卡夫卡、读莎士比亚,王安忆的小说讲稿,还有先霈先生所举出的张爱玲细读《红楼梦》而著成《红楼梦魇》,都是极其典型的“细读”例证,他们的成果也都是“细读”之后的收获。《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里所涉及的类似事例,真是不胜细数。
       对于一般文学阅读者来说,或许,还可以借用文学翻译上的“信、达、雅”三个字,来为先霈先生所倡导的“细读”原则做点简单和省事的解释。信,当然是指精准、可靠和完整地去理解文本,而非“误读”。达,即通达晓畅,自由进出,既能做深度解读,又不拘泥,不偏执,不像迂腐的三家村学究那样钻牛角尖,甚至能打通语言艺术与其他艺术门类对比品读的通道。如本书中在“小说文本细读”那一讲里,讲到鲁迅小说《补天》开头一段描写时,作者觉察到,“对光与色关系的强调,依稀见出印象派绘画风格的影响”;而读《在酒楼上》关于“楼下的废园”那一段时,又能感受到“这很像唐人画中的青绿山水”。雅,当是恢复文学阅读的诗意化,在领略文学文本里的美好与优雅的同时,也享受阅读过程的美丽与优雅。细读的实质,并非搞烦琐无趣的文字校勘,也不是进行枯燥的词汇量统计和计算机式的数据分析,而是变无趣为有味,变苦读为悦读。而要达到阅读上的信、达、雅,则非“细读”不可。
       当然,如果要让文学文本的细读更接近“专业化”,即这些讲演录的原本目的:把细读看作一种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工作程式,那么,这里的细读就远非上面所谓的“信、达、雅”那么简要,作者在书中的每一讲里对此都另有更高层次上的要求,对不同风格的文本也有各不相同的细读方式。正如在“诗歌文本细读”一讲里,为了精准地领悟歌德的那首《流浪者之夜歌》,作者需要拿来郭沫若、宗白华、梁宗岱、钱春绮、朱湘等诸家的翻译文本与德文原文对照阅读,甚至追索到歌德创作此诗的“本事”和当时所处的环境中去。这种细读,自然就是非常“专业化”的要求了。
       文如其人。既然说到了信、达、雅这三个字,那么,我索性再图一次省事地说,《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也正是这么一本“信、达、雅”的书;而写作(准确地说是“讲演”)这本书的人,长期以来在我的心目中,也实在就是那么一位“信、达、雅”的学者和长者。
       据说,阿尔卑斯山谷间有一条大路,两旁长满黑杉和杜鹃,景色极美,路旁竖立着一块巨幅广告牌,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提醒游人:“慢慢走,欣赏啊!”这句话曾被朱光潜先生在他的《谈美》一书里援引过。现在,只需改动其中一个字,即可作为《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的一句导语:“慢慢读,欣赏啊!”
       徐鲁,作家,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