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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金者]荒原上的一棵草
作者:周 蓉

《文学教育》 2006年 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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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荒原上,寻找一棵草,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但是,怎么注视它,思考它,从它身上发现美,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荒草是那么卑微,一脚就可以踩它于死地。但是想一想,它跟人一样是有生命的,有呼吸,有感觉,会新陈代谢,有生至死的完整过程,我就会觉得奇妙不已。
       荒草的全部生命形态就是静谧,静谧得生出无限神秘。从生到死。它不知道远处有鲜花,有森林,有动物,有更高级的生命形态。没有生命等级意识,它甚至不知道身边的同类,它的无知造成了它的封闭,使它只活在自身之中。自身是无所谓抗争压抑、爱恨情仇的,所以它淡泊无为,无喜,也无忧,更无须做作。它没有眼睛,没有耳鼻,没有表情,仿佛把感官的感受都收敛于内。它是那样安详,那样含蓄,那样深静,像古罗马哲学家马可·奥勒留说的“不要把生命浪费在思考别人上”,它不思考他者,只沉浸于自身的境界,那境界里平和、宁静,没有战争,甚至没有欲望。
       偶尔,它也会感觉一阵风,或感觉一阵雨,微微摇摆,或瑟瑟发抖。但它只是感觉,细腻而微妙,它无法把这些感觉上升为理性思维,无法获得对生命的思考意识。它始终只有纯粹的感觉,直至临死,也只是死亡的孤立感觉,而无法像人临死一样获得对自我整个生命过程的反思意识。
       所有自然界的生物都是本真的,动物的本真通过嘶叫、跑跳、觅食、逃亡表现出来,活泼而明晰;而荒草的静谧使它的本真令人遐想无限。它是有感觉的,它能渐渐长大,说明它是一种生命,但它又没有明确而强烈的生命意识,它沉浸在某种似睡非睡的禅境,模糊而神秘。时间是流动不安的,但荒草的静谧使流经它身上的时间消失了一般。它总是那样清新自在,仿佛刚刚出生,又仿佛存在了千年。只有它变得苍黄了才显出时间的痕迹,但它又是那样安于苍黄,安于时间的流逝,安于生命的消失,仿佛它在时间之外。
       欲望是动态的(尽管会走动的生命并不都是充满欲望),看陆地上东奔西跑的动物大都充满形形色色的欲望。荒草无法走动,更无法飞翔,固定使它取消了生命的多姿多彩,取消了传奇变幻,取消了游历冒险的无限多样性;但它并没感到生命被禁镏,它的平静和自在扩张开一片广袤的天地。它内在的平和、自足使它不像人一样需要宗教的抚慰。荒草是一种单一的生命,纯粹的生命,从一出生就预见了死亡。不期盼向高等生态嬗变,不与同类交涉,只向阳光延伸,向天空舒展,决定了它只向单纯延伸,向无限舒展,它的生命因而具有了形而上的澄明,尽管它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荒草孑然擎举着,映衬着赤裸裸的天宇和荒原。微风吹来,它轻轻摇曳,散发着没有体制依托的荒凉。即使置于草丛中,它仍是孤立的,一种平和、内向的孤立。它跟人不一样,不需要互相说说话儿,或礼尚往来地走动。亚里斯多德说:“人是政治生物,他的本性要求与他人一起生活。”生物群居要么是出于竞争生存资源的需要,要么是加强统治他者的需要,但群居并不是生物的天性。荒草孤立、静默透发着一切生物的内在稀音:生命是可以没有同类而存在的,只要它对天地的需求是那么微弱。对着远方城市的灯红酒绿,荒原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它是那么满足于有限。荒凉、寂寥的是注视着它的人的目光。
       人的快乐来自过分聪明的灵魂和过分强烈的意志,人的痛苦也来自过分聪明的灵魂和过分强烈的意志。荒草的灵魂和意志都很微弱,快乐意识淡漠,痛苦也减弱到近乎无。没有欢乐,也无所谓痛苦,这不就是佛性吗?它甚至比佛还佛,性本就弃智绝虑,无执无念,淡忘自我。它用不着依侍信仰生活,它本身就是信仰的范本。清心寡欲,淡泊自在。纪伯伦说:“信仰是心中的绿洲,思想的驼队是永远走不到的。”一个人无论怎么深邃思考,或拒斥思考神秘参禅,都难以达到荒草那样无知无识、寡欲无为的存在。
       人类自诩强大,却并非人人都得着天道,而需要声色、酒精和宗教的辅助。荒原上的一棵草,它有别样的强大,一种得着天道的内在强大,使它安于自己的卑微,能生时平静地生,临死时幽寂地死,一切顺其自然。它不像人那样总爱沿着一条狭窄而冒险的人生道路前行,执拗地与世界一搏,认为这才不虚此生。荒草从一开始就认定世界的终极胜利,它早就认命了,与世界融为一体,生存的境界因而变成格外开阔。最后它是融入野地,仿佛与世界妥贴无痕,这是最为辽阔的死亡。它仿佛无声地告诉人们:“生命本来如此。”而人类所做的,却是把本来如此的世界加以强行扭曲和变形。把泥石变成房子,把棉花变成衣服,把钢铁变成汽车,连诗人都把自己的见解强行摁到按天道运行的事物上:“天空并没有设下/俘虏月亮的陷阱;/约束月亮的,/倒是月亮自己的自由。”(泰戈尔:《流萤集》)人类从一开始就不按世界的本来面目生活,而是按自己的意志生活,如此恋恋不舍按自己的意志“创造”出来的世界。直至受挫幻灭,或死亡来来临,就用“一切都是空的”来安慰自己。其实,不是一切都是空的,而是一切本来如此。
       去荒原上,寻找一棵草,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但是,生长在内心的荒草,并非人人都可窥知。像东山魁夷那样出神入化地看一片叶子,结果看出一片单纯的至美,看出一番人生哲理。内心的荒草,亦须撩开一切世俗的经验,直视它的存在本质。它是一种被抛于世的存在,其意志和欲望减弱为零。它的“荒”,悠悠扬出,具有哲学的明净之美,宗教的浩渺之美。
       大部分人的生存是很实际的,也很妥协的,心甘情愿地沉沦于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看得见现实的丑恶,但把它们当作毒品来吸食,看得见生命的美好,但把它们当作游戏来调剂。除此之外便有两种极端,要么直刺现实的本质痛批丑恶,要么逃避现实发现纯净之美。荒草在一般人眼里就是半死不活的沉沦状态,是世上最无聊的生存之一。但只要我们的心灵还有纯美的想往,目光便撩开纷繁的世相,直达它的生命核心,用辉煌的语言拓展开一片深远而澄明的意境。梭罗说:“能用辉煌的色调构画出最荒芜的景象,描绘出最无聊的生活,这是一种纯洁而活跃的感觉。”现代商场里色彩斑斓的商品虽光彩夺目,但没有内在的生机和品质,我们无法从中找到这么一种穿透世相的纯净之美。那么到荒原去吧,去寻找一棵荒草。纪伯伦说:“我们活着只为的是去发现美,其他一切都是等待的种种形式。”荒草长期沦入无人注目的荒凉之中,也许它一生也没有得到人的目光的垂注就死了。
       “自然状态……充满了不义和暴力,充满了野性的冲动、残酷的情感和行为。社会和国家必须规定了限制,然而是一种对兽性的情欲和原始本能的限制;在文化发展的较高阶段,也是对先天的任性和激情的限制。”黑格尔认为文明是对野蛮的限制,但仅仅是限制而已,却并不能根除。在文明的社会和国家里,野蛮处于被规定被限制的潜伏状态,善或美便在社会形态之上委婉而做作地表现出来,美好的文明仪态之下往往是野蛮的潜流。而自然状态,诚然充满了暴力、野性和残酷的行为。但世间的至善至美也存在于自然之中。比如自然界的动物和植物,动物界充满暴力、野性和残酷的行为,植物界则充满静谧的内敛、自足的善良和纯净的美感,荒原上的一棵草即是。
       (选自《散文百家》200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