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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一位外地来访的女诗人临窗饮茶。窗外是上海的一条小街。法国梧桐下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长久地回过身去，眺望着什么，一动不动，令我诧异。女诗人笑了：“那是一尊雕塑！”我笑了：“她回望什么？丢失了什么？钥匙？钱包？”“回望一个让她心动或受伤的男人吧。”她十分肯定地回答，一边小口饮茶，一边慢慢地讲了女人们随着年龄增长所不断嬗变的关于好男人的描述，颇为有趣。以此为镜，感慨万端，一个穷书生有可能随着女人们年龄的增长而提高自身的得分吧？
       女人22岁时第一次写：“帅。迷人。有钱。忠实的听众。风趣。体力好。衣着合宜。品位高雅。狂野浪漫的好情人。”——我在22岁的女人眼里肯定没戏：丑；迷路；缺钱；爱自言自语；背诵许多中外古今幽默小品准备在茶余酒后兜售给异性，却常常讲了一半就率先笑得流出眼泪，听众却无动于衷；血压略高，俯卧撑能力较低；左、右两脚的袜子偶尔不同；爱讲粗话，用老家方言；中规中矩的大丈夫。
       女人32岁时改写：“五官端正——最好还有头发。会帮我开车门，拉座椅。肯花钱带我上馆子吃顿好的。听的比说的多。听我讲笑话，该笑时会笑。肯帮我提菜篮。好歹有条领带。一周至少温存一次。”——我在一个32岁的由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过渡的少妇眼里将略微升值，但上升空间有限：五官俱全——尚未戴上假发；自行车没有车门，我吹去后座椅上的灰尘；肯花钱带异性吃烤红薯，在冬天马路上的大烤炉旁；听风声雨声老婆的叹息声儿子的歌声比吹牛皮、发牢骚多；听女人讲笑话，不该笑时基本能保持平静；肯帮老婆提菜篮，因为其内有酒有烟；有条领带，没有西服；一周温存……（此处省略若干字）。
       女人42岁时改写：“还像个人——秃子也无妨。等我上了车才开车。工作稳定——偶尔在麦当劳请吃大餐。还肯听我说话。听得懂笑话。搬得动家俱。会找遮得住小腹的衬衫穿。不会笨到去买需要开瓶器的啤酒。”——一个42岁的女人已变得朴实无华，对男人已不再苛求而充满温情。三年后的我年逾不惑，将努力在42岁的老婆、女友们眼里成为这样一个人：绝对还像一个人，而不能像一头怪兽，即使头发秃了，内心的绿地也不能荒芜；等女人坐上自行车再骑，骑一段要及时回头检查看看她是否丢了；有一份微薄的薪水——偶尔在快餐店里请亲人友人吃面条：已经能够热情倾听老婆的唠叨和曾经抱有敌意者的话外之音；有一个女人愿意在秋夜的灯盏下低声讲笑话，心灵已经度过盛夏的男人将感到莫大幸福，早年的狂热和浮华轻如鸿毛；人到中年，还有家俱可搬，表明我尚未对生活丧失信心和留恋。搬不动沙发就搬一把木椅；小腹微凸，不是老板也不是领导干部，买一打大衬衫，易寻不作难；去酒吧喝散装啤酒，偶尔疏忽买了需要开瓶器的啤酒回家，呼儿来替老爸打开。
       女人52岁时改写：“不在公开场合打嗝或挖鼻孔。有点信用。一样的笑话不重复数次。周末还肯离开沙发。多少记得别人名字。”——一个52岁的女人，内心如此悲怆。对好男人的界定标准与她22岁时相比一落千丈！但这实在不是女人们的刻薄和幽默，而缘于我们男人的衰败在加速。50岁以后的我，也许能做到：在公开场合及时抑制酒嗝，把“不挖鼻孔”四个字写在手心；有信用，说失眠就失眠，看着窗户一点一点发白，一生的喜悦和悲哀涌上心怀，睡在脚旁的女人假装入梦、泪湿枕巾：把讲过的笑话在备忘录里作一个记载，如果发现自己将某个笑话重新又讲了一次而听人正安慰性地笑着，可自嘲地咯吱咯吱自己，但此伎俩只宜使用一次；周末离开沙发，与女人去郊外的植物园里看鸟看花；若干亲人友人的名字刻骨铭心，其它一概删去。
       女人62岁时改写：“不会吓坏小朋友。醒时鼾声不大（入睡时声音可大些）。还记得为何发笑。不会光着身子乱跑。还记得假牙在哪……”——英雄末路，美人迟暮。62岁的女人对男人充满宽容和怜悯，在关于好男人标准的又一次修订之中充盈着落尽铅华之后的深情。多年之后，我应当不辜负女人的期望：看见小朋友远远绕开，眺望他们，充满一个祖父的温情；鼾声的鸣奏要尽力均匀有致，不宜戛然而止，以免惊吓住白发老妻；为什么我皱纹密织的脸上充满笑容，因为我对这个世界无愧而动情；光着身子乱跑的人是行为艺术家，赤胸裸背的我梦回老家：戴假牙，但不说假话，夜晚取下来放进《辞海》，早晨戴上去口吐莲花……
       女人72岁时改写：“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只要你活着，一切都无所谓了。”——我被一个女人72岁时的修定稿震撼得无语无言……
       茶香浮动。窗外，小街上不知何时已下起绵绵细雨。为我讲述一个女人关于好男人标准修改过程的朋友，此时眼中竟泪光盈盈。历尽沧桑的一个72岁老妇的心境。大约已秋水一般沉静。面对自己爱了一生的男人，面对一个穿越岁月的霜风苦雨而臻古稀之年的爱人，她的愿望除了他的活着之外还是他的活着……在一个女人一生中关于好男人的6次定义的变化之中，在某个春日下午的茶馆里，我完成了一次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和猜想，以某个女人的眼光作为标高。而一个好男人的本质特征也许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坚韧地活着、爱着，不管自己英俊、富有、风雅，还是丑陋、贫寒、乏味……
       “谁这么有智慧，通过漫画一个男人的一生，折射出一个女人的内心？我问。朋友妩媚地笑，未答。她的年龄大约正好处于对好男人高标准、严要求的阶段吧？祝她幸福。但她抽烟，这似乎是一部分饱历沧桑的女性们的特征，与男人有关……街头，法国梧桐下的女人仍然回望来路，姿态令人感伤。她的裙子不长不短，让我判断不清她所处时代经济状况的衰与荣——桌对面的女诗友高论叠出：“经济萧条，裙子变长；经济复苏，裙子变短。”我偷偷看朋友的下半身：一条牛仔裤！她是一个与经济无关的、沉浸于内心生活的人吧……
       （选自《青春》200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