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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重新感受幸福
作者:许金声

《天涯》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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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幸福?
       你幸福吗?
       如果有人这样问你,你的心中能够唤起一种美好的感觉吗?
       我曾经问过一些人,他们觉得那是一种十分空洞或者使人感到肉麻的感觉。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也有这样的感觉。
       这的确有些奇怪:为什么“幸福”这个美好的词语竟然已快带有贬义了?也许是由于它曾经被使用得太多太滥,或者是由于它被赋予了过高的希望和过多的幻想吧。用得太多太滥,不免让人觉得廉价;承受了太好的含义,则让人感到虚假。
       但是,在读《马斯洛日记》时,有一段话却让人感到耳目一新。
       有一天,马斯洛的夫人贝莎向马斯洛抱怨养育儿女的种种“苦恼”,马斯洛在当天的日记中记下了他的感想:
       贝莎眼噙泪水向我诉说她那所谓的“问题”。其实,那根本不是问题,而是一种“特权”。想一想,自己有可爱的女儿,为她们担忧,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我也感觉,如果有所谓的问题,那只是表面的,在内心深处,她是幸福的。其实我也一样,是自相矛盾的。……我突然明白了:这意味着对快乐与幸福生活的重新定义,我所有的关于我的事业和生活的忧虑和伤感,都不是幸福以外的东西——它们本身就是幸福。因此,对于幸福,有必要重新定义:幸福,就是有良好理由的痛苦;幸福生活,就是有真正值得体验的烦恼与忧虑的生活。
       其实,马斯洛关于幸福的这般感慨,来源于他的需要层次论思想。人的一生,是一个连续不断的需要满足的过程。一种原来主宰我们的需要有了相当的满足之后,这种需要的支配力就开始下降,另一种更加高级的需要的支配力逐渐上升,最后主宰我们的行为。的确,人永远不可能满足所有的需要,永远会有牢骚。正如牢骚永远不可能消除一样,痛苦也永远不可能消除。但是,牢骚和痛苦都有不同的层次之分:有低级的牢骚和痛苦,也有高级的牢骚和痛苦。从低级的牢骚与痛苦过渡到高级的牢骚与痛苦,是人生的一种进步。
       那些悲观的人生哲学,例如叔本华的欲望理论,其要害就是没有区分需要满足与痛苦的层次。叔本华认为,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幸福。人要么感到无聊,要么感到痛苦,人生只是像钟摆一样在无聊与痛苦的两极之间摇摆。但是,按照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人生则可以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向前推进,像螺旋一样环绕着上升。当然,常常也有退潮或者下降的时候。
       天真的儿童很少有成年人那些悲观主义的毛病,但是,我们从幼小的时候起就开始不切实际地幻想未来:某一天,幸福会突然降临在我们头上,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痛苦与烦恼。这种天真的幻想,违背了一个朴素的真理:“没有苦就没有甜。”其实,当我们感觉不到痛苦与烦恼之时,不就是相当于死亡了吗?
       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早已经说过:“不应该追求一切种类的快乐,应该只追求高尚的快乐。”按照马斯洛需要层次论,享乐主义只不过是沉湎于低级需要满足,甚至排斥高级需要满足的一种价值倾向。
       马斯洛的说法,与另一位人本心理学大师罗杰斯在《充分发挥作用的人》中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幸福的、满意的、愉快的等一类形容词,对于我称之为美好生活的这种过程似乎并不是什么恰当的概括性描述,尽管处在这种过程中的人在相应的时刻还会体会到这些情感。似乎更普遍适合的是这样一些形容词,例如丰富的、兴奋的、挑战性的和富有意义的等。我确信,这种美好的过程不是怯弱者所能领略的生活。它意味着全身心地投入生活的洪流。可是,人世间极其令人兴奋的事情是,当个人取得内在的自由时,他就会选择这一形成过程作为美好的生产。
       罗杰斯强调健康是一种过程而不是状态。他所说的“幸福的、满意的、愉快的等一类形容词”,之所以不如“丰富的、兴奋的、挑战性的和富有意义的”等更加适合,是因为前者不如后者稳定和长久。如果强调前者,容易对健康乃至人生的期望值太高,这种过分的期望会破坏人生。
       在这里,我还可以对马斯洛的幸福观作进一步补充,那就是从心理活动的全过程来看待幸福。当我们谈论幸福的时候,是在对自己的生活或者说生命的历程做出评价。所以,当我们说到幸福的时候,应该问,我们是从怎样的心理过程的角度来看幸福问题的?
       心理活动可以分为“知、情、意”三种。人们一般只是从情感活动的角度来理解,认为所谓幸福,就是一种舒畅的感觉,一种愉悦的情感体验。其实,在这种体验中,我们的人格力量只得到了部分的发挥。幸福问题应该从全部的心理活动来理解:它不仅是一种情感活动,也是认知活动与意志活动。
       只从情感角度来理解幸福,把幸福仅仅看作一种被动的体验,这是享乐主义存在的根源。这意味着还没有完全摆脱人的本能状态;还没有充分发挥自己的人格力量,特别是意志力量与道德力量;还没有整合不同的人格力量,在不同的人格力量之间找到联系。如果全面地从三种心理过程来理解,我们就会把幸福视为潜能的充分发挥。在这种过程中,我们需要也愿意承受紧张和焦虑。而这意味着对人生体认的深刻化,达到这种体认本身就是人格力量全面发挥的结果。
       享乐主义的幸福观之所以容易被人们接受,是因为它不需要学习,与人们的本能状态接近。它满足了人好逸恶劳的一面。
       整体论的幸福观之所以有前途,是因为它能够使人们得到最大的满足。但是,要产生整体论的幸福感觉,依靠本能是远远不够的,必须通过一定的学习,或者必须要有相当的阅历。为什么痛苦常常值得我们长久地回味?因为在痛苦里,凝聚了我们全部的人格力量。我们在经历痛苦时,如果不愿意被痛苦所压倒,就会调动自身的潜能,发挥自己的人格力量,去超越这种痛苦。越是投入的事情,我们越是记忆深刻。
       如果幸福是通过痛苦换来的,那么这种痛苦实际上也应该理解为幸福的一部分。马斯洛已经意识到传统的幸福观的误区之所在,他在自己生前没发表的《幸福心理学》这篇文章中写道:
       我认为,从享乐主义来定义“幸福”是错误的,因为真正的幸福一定包含着困难和挫折。例如,在创造过程中,尽管失眠、压力、紧张等随之而来,人们还是愿意经历这种过程中痛苦的煎熬。人们宁可为了孩子的调皮生气,也不愿膝下无子。人们心甘情愿主动去爱护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尽管这意味着分担别人的烦恼。因为,这远远比孤身一人的寂寞好得多。因此,我们必须重新定义“美好生活”与“幸福”,使它们包括这些痛苦的特权。
       马斯洛的解决方案是引导人们追求“高层次的生活和创造性的生活”。其实,这种生活也就是更全面地发挥人格力量的生活。
       从整体论来看,任何状态都不能够长久地保持,最佳状态也不能够一劳永逸。时间长了以后,最佳状态必然退化为一般的状态,甚至低迷的状态。生气勃勃的情况持续一段时间以后,必然会逐渐感到疲劳,只有适当地休息以后,才能够重新恢复精力充沛的状态。但是,如果休息过度,也不见得就能够重新感到精力充沛。如果一个人的精力还没有消耗到足够的程度,他也很难进入充分的休息状态。因此,最佳状态是以其它状态为代价换来的。对于最佳状态的追求,不应该排斥这些状态。所以,我们应该以整体论的态度来对待人生。
       在《洞察未来》一书中,马斯洛说道:
       我们必须放弃一个古老的错误观念,所谓极乐世界就是一种幸福的休闲状态。有大量的临床证据表明,如果你喜欢钓鱼或者听贝多芬的音乐,于是决定隐退,整日沉浸在娱乐中,那么你最终还是会感到痛苦。当然,你在做这些事时也能够体验到真实的幸福,但是你不可避免地会感到厌烦。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在经历了狂喜与幸福之后,我们必须准备好接受无法逃遁的失望。我们应该理解,永无休止地寻求越来越大的快乐是人的天性。
       
       苦恼和焦虑意味着什么?它们为什么是必要的?人本心理学理论给我们画出一幅乐观而又踏踏实实的图画。它使我们既了解人生的限度,又看到人生的希望。活着,就意味着有能力去接受“苦难”,生机勃勃地去“自讨苦吃”。“高原体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以苦为乐”的体验。使人心荡神游、如醉如痴的“高峰体验”尽管是强烈的,却只能够是短暂的。高原体验则是一种可以长久延续的体验。
       在现实生活中,有一些人对人生抱悲观主义看法。悲观主义当然不只是一个认知问题,但是,如果我们在理论上把悲观主义驳倒,至少能够对悲观主义产生影响。
       叔本华是一位影响较大的哲学家。他对于人生持悲观的看法。他认为人生的追求是没有意义的,就像我们“事先就知道肥皂泡总是要破灭的,但仍然要把它吹得更大吹得更久”。
       一般认为,叔本华的为人与他的哲学有非常明显的矛盾。例如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提到:
       如果我们可以根据叔本华的生活来判断,就知道他的论调也是不真诚的。他经常在上等饭馆里吃得很好;他有过多次色情的而不是热情的琐屑的恋爱事件;他格外爱吵架,而且异常贪婪。有一回一个上了年纪的女裁缝在房间外对朋友说话,惹得他动怒,把她扔下楼去,使她终身伤残。她赢得了法院的判决,判决勒令叔本华必须每季给她一定数量的钱(十五塔拉)。二十年后她终于死了,当时他在账本上记下:“老妇死,重负释。”
       罗素还尖锐地指出:“很难相信,一个深信禁欲主义和知命忍从是美德的人,会从来也不曾在实践中体现自己的信念。”
       其实,叔本华的生活和他的哲学也有统一的一面。这正是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每个人都有多种需求,包括低级需求和高级需求。“酒肉”是一种需求,“佛祖”是另一种需求,这些需求都要求得到满足。在“酒肉”满足之后,便需要“佛祖”了。人有时候需要互相矛盾的理论来满足自相矛盾的本性。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承认这种矛盾,我们如何看待这两种需要之间的关系。低级需求和高级需求是绝对矛盾的吗?它们能不能在一定程度上统一起来?
       如果叔本华的确“经常在上等饭馆里吃得很好”,“有过多次色情的而不是热情的琐屑的恋爱事件”,“格外爱吵架,而且异常贪婪”等,正是这种生活状况,才使他对人生持悲观的态度,因为他没有从生活中充分感受人生的意义。
       但是,叔本华又是能够进入超越性状态的人。正是因为如此,他也对人生提出了一些富有洞察力的见解。
       悲观主义者至少是不能够长久地进入超越性状态的人。他们产生悲观的原因之一是长久地停留在较低级的匮乏性需要的渴望状态。停留于某一种需要的追求和满足状态,这是一种“固着”的心理情结。
       例如,停留于归属需要的追求与满足,我们会感到自己永远也没有得到足够的爱,会觉得这个世界太冷漠;停留于自尊需要的满足,我们会觉得竞争太激烈,太可怕。
       自我实现是一种成长性需要,在自我实现的阶段,我们平时不乐意的对痛苦的体验被超越了,成了可以接受的事情。
       但是,自我实现并不仅仅是一种体验,它是认知、情感、意志的全过程。而且,自我实现也不仅仅是潜能发挥的那一时刻,还包括为这一状态做准备的过程。
       不成熟的人对待自我实现的态度,有点像没有耐心的人看侦探小说的情况。即使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和闲暇,即使摆在面前的是一部名著,他们也不会去推敲整个案子的侦破过程,甚至也不去欣赏丝丝入扣的情节,而总是迫不及待地翻到最后,看究竟谁是凶手。这样的读者所得到的乐趣是最少的,而且他很容易厌倦所有的侦探小说。其实,只要付出更多的智力活动,我们就能够从阅读侦探小说中得到更多的乐趣。做其它事情也一样。
       人们都喜欢沉浸在一些特别容易令人愉悦的情感状态中,但是人们却往往容易忘记,必须要通过紧张和痛苦才能够获得这些状态。追求自我实现意味着对这些紧张和痛苦也心甘情愿地接纳。
       最佳状态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不能够忍受强烈的痛苦,就不能够换来强烈的幸福感。所以,许多人为了追求快乐的极致,有意去寻求强烈的痛苦。有了最后的幸福感,所有关于痛苦的记忆也就转化为珍贵的财富了。
       有一句话说:“苦尽甘来。”这句话往往被理解为:吃苦吃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产生出甜。其实,它还可以理解为:苦,可以转化为甜,吃苦吃到了一定程度,“苦”就不再是苦了。戈尔茨坦的“功能自主”的概念与这种现象很有关系。
       一个人能够一年365天,天天都处于自我实现状态吗?
       这种说法相当于问,能不能一蹴而就,一步跨入天堂?毫无疑问,人不可能永远处于最佳状态。马斯洛说:“我把高峰体验比做前往个人理解的‘天堂’的一次访问,访问之后还要回到人间。”但是通过人为的追求,这种状态可以增加吗?或者说,人能不能追求一种最佳和最差等不同状态和谐组合的生活?应该说,答案是肯定的,这就是自我实现者的生活。自我实现者最佳状态的限度,就是当今人性发展能够达到的境界。正如马斯洛在《自我实现的人》中所指出的:
       高度发展的人格还有更多的高峰体验,而这些高峰体验似乎也更加深刻。换句话说,虽然更充分地做人并不意味着形形色色的问题和痛苦(包括更高层次的痛苦)会马上烟消云散,但是,毫无疑问,这些问题和痛苦正在日益减少。与此相反,快乐不仅在数量上有所增加,在质量上也有所提高。一言以蔽之,个体达到了更高层次的发展水平,在精神上更入佳境。
       许金声,学者,现居南京,有著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