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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孟家馆子
作者:阿贝尔

《天涯》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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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家馆子在南街上的时候,我们打了通宵麻将都到那里吃早饭。消耗了一夜,人都脱水变形了,急需补充营养和水分。从麻将桌上下来,天刚蒙蒙亮,清洁工在街头挥舞着筋竹子扫把,掀起的纸片、灰尘和泥水(如果上半夜下过雨)让我们愈加沮丧。坐在木桌上,握住竹筷,将温热水缓缓注入食管和胃肠,我们才感觉到一天的结束。大赢家低头数着钱(不知是数第几遍了),想到开了早饭钱剩余的钞票远远大于耽搁的瞌睡,脸上露出了含蓄的微笑。大输家除了沮丧,还绝望,但必须挺住(如果他年轻时候写过诗,想起的一定是里尔克的那句话——挺住意味着一切),他把脑壳垂到了桌子上,靠对下次翻盘的幻想支撑着。
       秃顶的老板坐在靠里的案板前切凉菜,整个人像一台切肉机,他从容的刀法和倦怠的目光像是切了几个世纪。切肉机跟我们搭话,诡秘地笑,问我们输赢,我们懒懒地回答,眼睛已经合上,极少没有合上的也是眷顾着大碗的牛肉面和半斤土酒。老板秃顶了,没有人去追究是什么时候开始秃顶的、什么时候完全秃顶的,只有我在琢磨老板手里翻卷的牛头皮与他秃顶的关系——在我十几年的感觉中,老板好像对自己的秃顶还一无所知。我们进来的时候有一两桌早客,是跟我们一样的灰头土脑的赌徒。等我们挑了牛肉面往嘴里塞,等我们端起土酒无声地咂,客人陆陆续续多了,四个四个的,一看就知道是刚下麻将桌子。天多了亮色,像是有人在一点一点剔除白内障。我们摸着肚子出门,碰见熟人热情地点头。来往的车辆也明晰了身子,但内里却像我们一样恍惚,也像是熬了夜喝过酒,走着蛇步,还煽起干冷的风。
       穿过隆冬早晨的雾霭去孟家馆子,感觉如同在上个世纪初期的旧电影里:将风衣的领子竖立,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雾霭里稀疏的缄默的行人,眼睛比雾霭还要茫然;走进馆子并不急于坐下,而是站在桌边使劲地搓手,或者接过娇媚的老板娘递上的热茶捧着,抑制着身体的颤抖;雾霭从半开的木门涌入,灯光比街灯还要昏暗;雾霭夹带着冻雨或雪花的时候,我们在更胜一筹的孤寒里多了一点点凄美。南街是清末民初的瓦屋,从东风路口一直延伸到南桥,屋檐下的燕窝和房背上的青苔与水葵是旧电影的布景,孟家馆子是旧电影里男女主角爱情告别的处所——要是卖的不是牛肉面而是馄饨,那简直就是旧电影的重播。
       男主角从噩梦中醒来,带着残余的困倦和恐惧来到孟家馆子,进厨房转一圈,与老板笑笑。他很少去注意老板的秃顶。老板的笑是鲜活的,而他的笑是做作的,悬挂着坚硬的苦涩。男主角已经到场,灰色的围巾缠裹着脖子也缠裹着脸,唯一露出的眼睛也沾染了白头霜。女主角一直缺席,直到二两牛肉面下肚,又喝干了面汤。没有预约,女主角仅仅在妄想里。早客陆续进来,男主角又捱了一阵,果然有女客进来,提着精美的皮包,叼着烟卷,踉踉跄跄,极度困顿的脸上风情不减。她坐下,接过热茶捂手,回头对男主角微笑——很纯真呢。男主角很失望,她不是他在臆想里等待的女主角,她不过是个刚从别人床上下来的外省的农家女。
       很多时候,我也划破接近正午温暖的冬日阳光去孟家馆子。雾霭已经消失,噩梦已经消失,街道、汽车和行人的脸明晃晃的,对岸远山的积雪也明晃晃的。那样的时候,孟家馆子总是客满为患,我蹲在木窗外的街头候着位子,看着幽深的堂屋里杯筹交错。一绺阳光穿透淡蓝的玻璃瓦落在老板的秃头上。顾客络绎不绝。我到馆子里转了一圈,依旧没有空缺的席位。去切凉菜的案前与老板寒暄,却注意到了老板白亮的刀、心不在焉的应酬和牛肚牛头皮牛筋牛海底塑料一般的质感。候到一个临窗的席位,要了菜要了酒,把身体安顿在阳光里,吃喝便显得不是那么的重要了——望着吃饱喝足的客人腆着肚子离去,望着兜着食欲的人欢天喜地进来——熟悉的地方官和美女与我点头微笑,让我自始至终错觉是在赴一场家宴。有老婆孩子随从的时候,她们急跳得很,找座位、点菜、端茶递水(她们纯粹是为吃而来的),我却蹲在街边看远山的雪,或者坐在桌边像个老太爷那样稳坐,眼睛在吃客里打转——我是渴望发现旧电影里的女主角。
       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孟家馆子就是家宴,顾客进进出出,一拨一拨轮换,人声鼎沸,简直就是一个饮食男女的加油站(真的富油呢,拌炒烧蒸炖,菜油牛油)。说是家宴,除了酒菜的家常,吃客的蜂拥,气氛的喧闹,还在堂子和设施的简陋。堂子是一间九柱进深的穿斗式老木屋(估计是本地老回族孟家残剩的家产),石灰粉刷的篱壁,粉水剥脱的地方露出箭竹编的篱笆;柱头也未必是楠木松木什么的,都是些常见的年轻的树木,且不是很直,偶尔的扭曲十分明显;天花板简易到了篾笆,也刷着石灰,油熏的蜘蛛网悬挂在角落,有的差不多快垂到了高汉子的头上,偶尔粘着的隔年死的蜘蛛和苍蝇,已经成为了不带恐怖色彩的木乃伊;桌凳完全是凑合,大小不一,方圆不一,高矮不一,可就是这种不一,吻合了吃客数量的不一,腾出了很多的空间;地面是三合土的,已经油浸,后来铺了陶土的地砖,居然没有铺完——吃客的智商怎么也跟不上孟家馆子的营销方略。
       雨天的孟家馆子是一幅风景画。炊烟和雨雾弥漫在屋顶上,低低的,潮湿给予了足够的质量。青苔和水葵被雨线编织,凄然的背后是感人的顽强。屋檐水断了又拉伸,雨声衬托着动感的雨帘。我撩开雨帘钻进屋檐,抹一把湿淋淋的长发,一下子就看见了堂子里幽深的冷清。风景画有点破败:桌子、凳子、筷筒和潮湿的地板,飘飞进来的雨星,秃顶的老板寂寥但却满足的悠闲——难得画了口红、描了眼线的老板娘坐在灶门前打盹,灶孔里的青杠柴已经燃尽,红亮的火石子代表了人人渴望的灼热;三两个跑堂的媳妇双手托着脑壳坐在桌边小憩,她们的白日梦潮湿、宽阔和甜美,就像她们每月都要回去两三天的田野、竹林和有男人的家。
       她走进风景画的时候,我要的菜都上齐了,只是我迟迟没有动筷。人是风景画里的人,菜自然也是风景画里的菜。不是静物,是印象派那种。暧昧是底色,也是主调:老板空洞的目光,老板娘被灶火映照的桃红的面颊,跑堂的媳妇眼眸里困倦而游离的眼神,我的宁静里隐藏得极深的渴望,最后是她——她的世俗的从容和满足感——她的男人在喝酒,她的女儿在吃肉,她不动筷,她托腮看着,目光里是雨水一样质感的幸福。我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就又去到了门外的房檐。房檐水拉得真是直啊,均匀的,闪动的,分离出细小的水珠,简直就是对我所有感情的主流和支流的解构。她很美,漂亮之上的美,不是片刻的,是恒久的。她的鹅蛋形的脸,豌豆角的眼睛,尖而丰满的下巴,吻合了我的审美。最要命的是她眼眸里浮现的忧伤——它可是一株世俗的幸福感怎么也掩藏不住的倒伏在雨天的水葵——传递着她内心幽深的压抑的漩涡。遮蔽她身体的无领纯棉薄裙,露出了她瘦削的肩胛骨和小片胸脯。她的骨头的匀称和肌肤的泽润都是完美迷人的,而骨头和肌肤传递的气质和性感更是把她衬托到了艺术的境界。
       我的眼睛再一次落在她的身上,我断定她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女主角。想到女主角,再看看几米之隔的她,我突然害怕起来。她离我如此之近,而我似乎早已掌握了她,她的气质愈加的潮湿,像是要让我的骨头和肌肤瞬间生出青苔,我慌乱得无法应对。我甚至感觉当我的女主角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她,她与生俱来的气质之美和身体之美一直在征服我。雨渐渐小了,雨帘出现了一个空洞——我万不得已时的退路。
       此刻遭遇的时间是一个断面,像切开的桦树或椴树的身体,滴淌着白色的浓稠的血液,暴露着黑暗中的肉和血管。更多的时间是流水一样的家宴,人来人往,宾客满座,喧哗连天,杯盘狼藉。红烧、凉拌、干拌、千层肚、蹄筋、海味、丸子、粉蒸、酸辣小炒、水煮肉片、蒜苗回锅肉……在厨房与堂屋的门枋下,不停地有人报菜名。跑堂的媳妇一边听着一边忙着手头的活——端菜,或收捡着桌上用过的杯盘碗筷——她们托举着木制的油亮的盏盘,盏盘里是各式的菜肴。头轮的客人还没吃完,二轮的客人已经候着了。有人在旁边看着你吃,你吃的自在和自信便不在了,你怀疑起自己的吃相,开始慌乱,尾声只能是草草地拔了米饭喝了汤,起身让座。桌子上一片狼藉,也一点不嫌弃地围住了(不敢讲究啊,动作稍微慢一点,就被他人占去了)。跑堂媳妇的动作麻利得很,收拾桌子的同时就记住了你报的菜名。茶水先到,继而是碗筷。等你用竹筷敲打几遍临时组建的陶器瓷器和玻璃的编钟,菜肴就上来了,余音还在缭绕,菜肴的美味开始弥漫。
       凉菜是老孟的拿手菜。料是黄牛的头皮、海底、肚子、蹄筋和腱子肉。黄牛皆为本地产,野外放养,健壮嫩实。偶尔也有藏牦牛,膻味要大得多,但很多人就喜欢那膻味。就凉菜的口感可以判定原料的出产、火候的掌握(当然是炉火纯青)——如果那种掌握可以几何化,一定是在黄金分角上——脆而不烂,软而不腻,柔而不绵,色净而质纯,纹理清晰而不卡牙缝。是蛋白质,又不局限于蛋白质,作为食草动物的牛造蛋白质,草性的“牛味”要比蛋白质重要得多。比蛋白质重要的还有胶质,比如头皮、海底和蹄筋,颜色与质感分明都是胶质物。胶质和胶状让凉菜的料呈现出草的洁净、牛的质朴。那些堆放在筲箕里的牛的部件已经冷却,或者刚从冰箱里取出,微微卷曲,表面上有一层稀薄的霜。冷却进一步突出了质感与密度,而质感与密度则从属于秃顶老板手里雪亮的大刀。质感与密度检验菜刀口的锋利,反过来,菜刀口的锋利也检验了牛肉的质感与密度。凉拌分两种,通常的凉拌和干拌。凉拌自然是湿拌,红油、豆油、醋、料酒、蒜泥、葱花、香菜这些“湿物”加上盐巴、花椒面、胡椒面、味精、鸡精等各种佐料。配料配方最关键,下料和拌的层次也不可忽视。我一直怀疑孟家馆子有祖传秘方,不就那些调料,不就那样一勺一勺勾兑,而自己在家里拌出的怎么也没那个味道。我很多次地观察过笑容可掬的老板切肉、加料、拌菜的全过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一一询问碗盘杯盏里的干湿佐料,也不见有什么神秘。我断定,可能的秘方只能在人了,只能在孟家馆子这名了,绝妙是因了他选择的料、他掌握的火候、他勾兑的调味品、他浇洒的佐料。干拌很可能是孟家馆子的专利,不要红油、豆油、醋之类疑似有水分的调料,仅仅加盐巴、花椒面、胡椒面、海椒面、味精、葱花。
       别人到孟家馆子吃的是清真,吃的绿色、卫生、廉价,而我除了这些,更多的(也是更重要的)吃的是气氛和声音——民俗的气氛和声音。它多么温情——通俗的喧闹的温情,包含了艺术才可能给予的某种对孤独的慰藉——假如把它剪裁成一幅画,或者制作成一个DV,它是一点不缺乏精神和审美的。孟家馆子有小说的悬念(比如遇见女主角),有散文的情境(比如听雨,比如看形形色色的吃相),但我着迷的是它的诗歌精神。我到孟家馆子是一种返回,一种从边缘到中心的返回,从独处到群居的返回,从夜晚到白昼的返回,从精神到身体的返回。在瞬间的返回里,完成的是对人爱的确定,是对个体存在的确定和对世界的确定。很多时候,在咀嚼牛羊和绿色植物尸体的很多时候,我都强烈地感觉到孟家馆子是一个舞台,人们的进餐都是一种表演,一种不只停留在满足食欲的表演,他们的日常态一点不显得夸张,他们的吆喝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动作他们的吃相他们的微醉他们呈现的友情的细节都是逼真的。我不时放下筷子,停止咀嚼,被舞台上的众人吸引,并恍惚的深深的沉溺其间。
       不晓得孟家馆子是不是祖传。想到民国时候的孟家馆子我会有更多的冲动。民国时候,整个山城都是古镇的风貌,整个山城的人都是古人,一色的瓦屋,一色的石板街,一色的青苔和天井,被兵士把守的城门对过去是山花烂漫的六重山和老团山,长衫、西装、军装、学生装混杂,在烟雨里奔跑或踯躅的人简直就是时间的意象。孟家馆子里从来不缺乏长枪短枪(包括烟枪)和油纸伞。长枪和油纸伞挂在篱壁上,短枪就搁在手边的桌子上。龙门阵一串串,伴着各式各样的笑声,幽暗的老屋里闪烁着各式各样的唇齿。那个穿貂皮大衣的女子走进孟家馆子的时候,所有的堂子都鸦雀无声了。她的身体性感,她的气质霸道,她的双枪贼亮。她把双枪往两只手边一放,两只乳房一抖,在大衣下面呈现出流畅、饱满、强力的动感。她吃喝的姿势是绝对淑女的。这个孟家馆子的常客,就是山城赫赫有名的女双枪薛张芬,她的男人被红军枪毙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新妇,是仇恨把这个女人的绝美炼就成了子弹上的锡和钢。在孟家馆子听人讲述她的传奇“就义”,每一个男人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大义凛然”:她依旧穿着那件貂皮大衣(我希望是黑色的,而她的脸像月光一样皎洁),站在革命的枪口下没有一丝慌乱,她的发髻微微有一点乱(要怪夹杂了冻雨的河风),她乳房的曲线还是从前那么年轻那么完满。枪响之前,她说了句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枝花。我不晓得薛张芬是不是我的女主角,讲述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倒在地上,身上并没见一点血,她的两坨奶奶啊,还胀鼓鼓的。”讲述人蠕动的喉结,分明是对沉落在历史的美欲的咀嚼。
       薛张芬是孟家馆子旧时的合唱里最神奇的领唱,它像一段浑圆洁白的裸臂或一条柔腻的丝帕,穿过沉沉的雾霭和裂缝丛生的时间,把一种反叛的惊艳的美呈现在了历史的水面。今天的孟家馆子的合唱是粗糙的鄙俗的,空洞,破碎,流于失衡的社会皮毛和发声者失衡的心态,仅仅属于唠叨、发泄和别有用心。包括所有的笑意和欲望。电器的使用,燃料的改变,玻璃和钢制餐具的添设,伪君子的频繁进出,改变了这些笑意和欲望,改变了孟家馆子的声音。只有在聚集了社会闲杂人员的时候,孟家馆子偶尔才又响起久违的人性的声音。
       阿贝尔,作家,现居四川平武,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