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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赣北乡村宗教活动考察日记(2007)
作者:佚名

《天涯》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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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15日腊月二十八日
       上午九点半,四弟一家开车到家。我们到大哥家小坐。午餐后我和四弟、和平一起驱车去段扪鼓村看姐姐。突然说到某位一官半职的旧相识今天刚在姐姐店里买了香纸去庙里,我才想起春节期间要去那里考察的打算。姐姐说,好多当官的去那里拜菩萨,你们也去看看。我们一行三人一起去看庙,由姐姐的孙女当向导。
       这个庙远近闻名,都昌鄱阳两县香客来者甚多。庙名蟠龙殿,民国时期是一座建筑骑坐在两县交界的山脊上,两边各有殿堂,不同的神位供奉着相同的神灵,中间仅以一片穿枋相隔。不知什么时候庙宇毁灭不存(估计是“文革”时期),前些年由附近地区的八位信徒牵头集资,在原址朝都昌方向建庙,门前缺少坪地,最近用水泥建起一块平台。时间稍晚,鄱阳人也在那边建起一座庙宇。于是,在同一个废墟上,建起两幢背对背的房子,他们是同一个庙宇的两个殿堂,产权各有归属,所奉神明相同,只是神明的外表各不一样。两县香客中不少人两个殿堂都烧香。
       庙里供奉三座神像,中间的主神叫祖师爷爷,我问庙守,祖师爷爷是什么神明,他说,祖师爷爷就是万发始祖,什么都是他发起来的,他比什么都大。庙守实际上不知道这个神灵的来历,不过是随意编排一通,应付我的追问。好在这也毕竟体现了他的理解。如果真如他所说,我想这个神实际上就是创世神,其哲学意义相当于上帝。由于祖的本意专指人祖,这个万发始祖的神学价值又相当于中国历史上祖先崇拜的变形。也许万发始祖是一个介于祖先神与宇宙神之间的神明。这个神的命名很具有中国民间宗教的特色,他既不是佛教的,也不是道教的,更不是基督教的。他是中国的,是民间的(注:后来搞明白了,所谓万发祖师,准确写法应该是万法祖师。此神在都昌鄱阳两县享祀甚广)。
       主神左侧的神位供奉着水军军,庙守只会说水军军这个音,不知道是什么字,也说不出这个神的来历。我疑心应该叫水将军,平时从当地人的口中经常听见水军军的说法,我一直认为可能就是水将军,我对这个神明的来历一无所知,一时似乎也无处请教。最近几十年民间宗教遭到最疯狂的打击,现在民间是不是还有人说得清楚每一位民间神的来历?我表示怀疑。连庙守都不知道,还怎么能寄希望于普通香客?(注:后来搞明白了,所谓水军军,就是道教神明许真君。他在江西修行得道,所以在此享祀特盛。但是当地香客完全不知道“水军军”这个来历。)
       主神右侧的神位供奉着观音菩萨,这是一位来自佛教、但是经过了中国民间的大力改造的神明。本庙的三位神明体现了中国民间宗教对佛教资源的借鉴和改造。但是,借鉴的成分少些,改造的成分多些。观音菩萨在中国民间的功能、神威、宗教含义,与佛教基本上无关,而是中国底层人自己的创造。以前我一听说庙和菩萨,就马上理解为佛教事物,以为中国民间是道教和佛教两分天下,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中国的民间宗教具有非常庞大的神体系,非常坚实的本土血脉。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对中国民间宗教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是主要的影响不在民间,而在精英阶层。中国的民间宗教很可能从原始社会以来,就在民间社会自行流传,自行演变。而民间宗教中的大多数神灵,都具有强烈的地方色彩,都是某个地方民人的创造。
       给庙中三位神明烧香拍照之后,我们又转到庙背鄱阳方向的那个殿中,给三位同样的神灵烧香并拍照。这三位神灵的塑像跟另一个殿堂的塑像区别很大,可见中国民间神灵的造型,极不稳定。其形象的确定,很可能跟承担雕塑神像任务之匠人的个人喜好和想象至为相关。
       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位于山脊下端、与蟠龙殿相距大约两百米的一座民房式庙宇。此庙供奉的神明是本乡乌龟背村的村神,名叫承文公。我一听是一个村子里的神,马上眼睛一亮——我们这一带果然有村神?不光本万家湾村有村神老嘎嘎,别的村也有自己的村神?在本村之外发现村神,这对我来说十分振奋,大大引发了我的研究兴趣。
       村神承文公原先从村里移居蟠龙殿,因为蟠龙殿神位不够,于是另造一座民房式庙宇奉祀。我这次考察的兴趣,主要在于民间神的起源。在原始氏族制度解体之后,民间神的起源估计是从村庄开始的,所以,我这次考察的重点,实际上是村神。乌龟背村的村神是如何被请到著名的蟠龙殿的,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问题。如果他长期奉祀于蟠龙殿,他的影响力必定会超越村庄,成为这一带闻名的地方神。是不是所有的民间神灵都是这样起源的?
       2月23日大年初六
       今天随本村谱会头首到鄱阳县三潼镇参加万姓开谱仪式。那里万姓村庄原名潼家滩,居住在漳田河岸堤坝上,每到鄱阳湖涨水他们就受灾。1998年洪水之后,朱基政府安排巨款推行移民建镇政策,当地三个以潼字打头的村庄集中建设在一座小山丘上,遂命名为三潼镇。现在三潼镇总共一千七百户,接近一万人口,是一个副乡级的建制。万姓人口占了大部分。
       今天到场的最主要宗亲是万家湖村人。这个村庄跟潼家滩村是亲兄弟。他们前来恭贺的人多达三十桌,也就是两百多人。他们组织了一个浩大的车队,一百辆摩托车,三十多辆汽车,非常气派。所有的摩托和汽车上都插着彩旗,在鄱阳湖平原的晴空下招摇过市。他们如果沿着鄱阳湖支流漳田河的圩堤走近路,大约四十里就到了。可是为了显显万姓威风,他们绕道而行,穿行油墩街、柘港、碧山等几个大集市,总之哪里人多走哪里,哪里码头大走哪里,游行了一百里才到达目的地。他们的摩托车队入场之后还绕场三周。
       在宽广得出人意料的广场(几十亩的面积)上,并排搭建了三个戏台,上午下午晚上,三个戏台同时演出。每个戏台正面都装点得富丽堂皇。中间戏台演出赣剧,两边戏台演出黄梅戏。
       戏台对面,搭建一个供奉神位和宗谱的小棚,里面从左到右供奉着二菩萨、三老相公、三老相公娘子。三老相公是这一带供奉的主神,居于中位。三老相公娘子右边,供奉着几尊形制较小的菩萨,他们是老郎师傅、奏事先官、万法祖师等等。这些菩萨没有一个来自经典佛教,我以前认为本地民间拜菩萨是信奉佛教,此等识见完全是在书本知识误导之下产生的误解。
       小神右边的神龛里,供奉着万姓族谱。族谱就代表着祖先神,中国既然是祖先崇拜的国度,为什么又把祖先神置于地方神之下?不但置于主神之下,还置于陪侍的小神之下。这种宗教现象堪可玩味。
       神龛里的这宗族谱可能是马上要迎接到另一个村庄(孔家炉下二房万家村)的,潼家滩的世系谱牒可能在刚刚举行的开谱仪式结束的时候安置到了其它地方。神龛前面点着巨型檀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香。神龛上对联是:“木本水源扶风世袭,秋尝春福先贤流芳”。
       河堤边上一个没有搬迁的村庄名叫孔家炉下二房万家村,该村是此次开谱庆典的四个主办村庄之一。村里万盛乾(六十三岁)是这次庆典的副总指挥,是开谱的四位长者之一,也是六位接待组长之一。他听说我要了解万姓修谱情况和习俗,非常热情地向我介绍情况。他说这一带万、英、毕、李、江、齐、常七姓共奉一尊三老相公菩萨。这尊菩萨腊月二十九日在潼家滩过年,三十日被迎接到孔家炉下万家村,初一上午由该村拜此菩萨,初一下午英姓将菩萨接走敬拜,初二潼家滩接走敬拜,这样各姓族游历,直到初七日由毕家接走。
       每村接来菩萨是如何敬拜的?潼家滩退休老人万乘风(原系鄱阳县某区委副书记)补充介绍说,菩萨每到一个村庄,由人抬着依次在每家每户门口停留,这一家必须鸣炮迎接,上香敬拜(有的跪拜,有的作揖),并奉上香火钱。如果这一家是异教徒(比如基督徒),菩萨就匆匆越过。如果这一家是体制内的干部,不便拜菩萨,菩萨也不停留,但是干部家庭还是会把香火钱奉上。
       看来,迎神、拜神、祭神、娱神是这一带春节的主要内容。这符合我对春节性质的估计:春节乃是中国最主要、最综合的宗教节日。这个节日崇奉敬拜的神灵,既不是佛教神灵,也不是道教神灵,主要乃是地方神和祖先神。所谓儒道佛三教并立的描述,很不准确。儒道佛尤其是道佛只是中国精英阶层的信仰,最广大的乡村世界和底层社会可能跟道佛基本上无关,仅跟原始儒教(而不是后来的礼教)有精神联系。看来,中国需要对本土宗教状况进行重新描述。
       万盛乾介绍说,凡是信奉三老相公的村庄和村民,每遇什么大事,就将这尊菩萨迎接到村里或家里。比如,谁家要建房子,下基时必须定向,这定向的事不由人做主,而由三老相公栽脑决定。所谓栽脑就是翻跟斗。他们四人抬着菩萨,由菩萨自己摔下来一头栽在地上,留下一个印记。这样栽脑三次留下三个印记构成一条直线,这就是屋向。万盛乾说这次搭建戏台,每个戏台都是由三老相公栽脑定向的。我说如果三点不在一条直线,就很难定向了。万盛乾对我的问题作了几句解释,但是我没听明白。
       三老相公是如何成神的?原先是个什么人物?在谱棚里照看神位和族谱的人说,是什么皇帝的宰相,万盛乾说原本是个地师。究竟是何来历,如何起源,未能调查清楚。
       2月24日正月初七
       今天从爹爹谈话中得知,本村供奉的保护神老嘎嘎,是南乙公的孙子淳十一公。淳十一公年轻时落水溺死以后,村里人砍伐水边大树雕制成菩萨供奉起来,祈求保护村民平安,遂成此神。查新修家谱,淳十一公是南乙公次子万克敬的长子。万克敬生于1407年,殁于1454年。淳十一公生卒年新谱省略不载,有待借阅老谱。假设万克敬二十岁生子,又假设淳十一公二十岁逝世,那么他的溺死年头就是1447年。如果那一年村民就开始供奉他,祈求他保护村子平安,那么,这位被称为老嘎嘎的神灵就已经诞生了五百六十年。这个被供奉五百六十年的神灵,一直只是本村的保护神,除了本村村民祭祀之,别无任何其他民人敬拜他。
       这个由淳十一公羽化为老嘎嘎的神灵诞生的历史是如此清楚。这个神灵的诞生,可以启示我们理解其他神灵的诞生。如果淳十一公的故事发生在五千年前,如果将淳十一公奉为老嘎嘎神的族群是个能征善战东伐西讨的民族,而且乐于将自己信奉的神灵强加给被征服的民族,那么,老嘎嘎就可能像希腊的宙斯一样成为一个国家的主神,凡是受到这个国家的精神文化影响的民族和地区,都会在国家权力的威逼利诱之下对老嘎嘎顶礼膜拜。久而久之,老嘎嘎很可能就会由一个很小地区的地方神和一个很小家族的家族神演变为一个庞大民族的祖先神,再久而久之,这个祖先神很可能会演变为无所不包的宇宙神。
       各个民族的神灵,大抵就是这样产生的。
       本村以前在香火堂供奉的主神原是三将军,即张飞,老嘎嘎那时一直是配祀之神。可是毛泽东时代大破旧文化,三将军和老嘎嘎的神位和肉身菩萨都被砸烂。毛泽东时代结束之后,村民在我爹妈等人倡导之下,修了一个像土地庙那样的小庙供奉老嘎嘎,却一直没有重新供奉三将军,其中原因尚不知道。这样一来,老嘎嘎就成了村里的主神,而且是唯一神。
       我这几年对草根文化及其思想感情感兴趣,跟这位老嘎嘎颇有关系。我母亲从小就拜菩萨,即使是“文革”时期,也曾偷偷地带着我去拜菩萨给我治病。她带头修庙供奉老嘎嘎之后,更是每月初一、十五定期敬拜。中国的书上说,中国的传统宗教状况是儒道释三教共存。据此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佛教徒,那么她拜的菩萨当然就是佛教里的神灵。
       可是,大约三年前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母亲所奉的菩萨只是本村的一个祖人,而绝不是佛或者菩萨,我感到那么惊讶,那么羞愧。我借助中国精英的著作来理解我的母亲,为什么闹出这么大的笑话?为什么那些精英人物只告诉我孔夫子和达尔文的世界观,却不启发我去了解我的父亲母亲的内心世界?更有甚者,自从我开始受教育以来,所有的声音都告诉我,像我的父亲母亲这些草民,满脑子充满了封建迷信,是那种愚昧落后顽固不化无可救药的群体。我也一直这么理解,一直这么附和精英的观点。可是,他们究竟是怎样愚昧怎样落后的?是怎样封建怎样迷信的?我们的教育根本不屑于讨论,只让我们接受这个结论。
       2月27日正月初十
       到万友国家寻找本村老谱。找到一本旧谱,竟然发现了对村神老嘎嘎的明确说明。此事需得慢慢交代。
       此谱无法查实修谱年代,谱中所载最后一人万道进生于乾隆辛丑年,娶女程氏。在他出生到结婚这些年间的新丁为什么没有载入此谱?不明白。乾隆辛丑年为1771年,如果他二十岁结婚,那就是1791年。修谱时间估计在十八世纪九十年代。乾隆历时六十年,时限为1736—1796。查万姓历届修谱年代,乾隆十一年、乾隆四十五年、嘉庆二年、嘉庆十八年均有修谱。乾隆四十五年为公元1780年,未免偏早。嘉庆二年为1797年,嘉庆十八年是1813年。此谱最大的可能是嘉庆二年所修,不会迟于嘉庆十八年。所以,称此谱为嘉庆年代万姓族谱比较合适。可以简称嘉庆年族谱。
       万家湾村发祖南乙公的长子万克恭生有七个儿子,分别名为淳二、淳三、淳五、淳六、淳八、淳九、淳十,看来此前淳十一公说法有误。幼子淳十词条全文如下:“恭幼子乳名海斋正统辛酉年十二月十八午时生正统辛未年五月初六午时殁于外公古岭於老相公家以致为神至今感应昭然。”
       那么,老嘎嘎就不是万克敬的儿子,而是万克恭的儿子。
       南乙公明洪武庚申(1380)五月初五午时生,明天顺丁丑(1457)十二月十七子时殁,享年77岁。嘉庆年间万姓族谱万家湾村(又名翻车岭万家)世系谱打头有个简单说明,全文如下:“自观懩由七里巷藤树下迁都昌市观塘复迁嘉桥至仲刚迁于此仲芳仲权迁九都古岭至南一明景泰三年同刚迁于此”。景泰三年为1452年,难道南乙公72高龄还迁徙到这里?老年迁徙,他的儿子孙子大多在当地生根,必定不会全部跟着迁徙,可是宗谱上所载,他的儿子孙子全都是万家湾村的发祖。不知如何理解这些情况。
       这一段文字需要说明之处甚多。“观”加空格应该是缺一个“琴”,因为正是观琴公从藤树下迁居都昌的,很可能是先迁居县城,然后迁居*5桥,宗谱上观琴词条就是这么说的。这里的嘉桥当是*5桥之误。观琴的曾孙万和卿从*5桥搬到县城街上居住。万和卿有五个儿子,老三老四搬迁到九都今万户一带,幼子仲刚搬迁到万家湾村,后来仲芳的独子南乙公从九都搬迁到万家湾村,跟叔叔仲刚一起创业。
       七里巷是哪里?藤树下是哪里?观塘或者市观塘是哪里?这些都不知道。
       元代的九都就是今天的万户乡一带,这一点似乎没有疑义。万家湾村的祖先确实是从万户搬迁来的。这个简单说明透露了古岭就是万户一带的某个地方。淳十公生活于明代正统年间,他去世的时候他的祖父南乙公还没有搬迁到万家湾村,那么,这是一个跟万家湾村无关的人。既然无关,为什么万家湾村以他的名字命名一个水潭?也许关于南乙公迁徙年代的记述不准确?可能淳十公的父亲克恭公在九都娶当地古岭女性结婚以后,随父迁居万家湾村,淳十公也一起迁居过来。但是淳十公因为年幼眷恋旧地,克恭公就让这个幼子在外公家长住,于是不幸因病死于外公家。
       总之,淳十公既然成了万家湾村的守护神,应该跟这个村庄有关。如果完全无关,这个村庄没有理由奉他为保护神,也没有理由用他的名字命名一个水潭。
       2月28日正月十一
       鄱阳县宗亲万家湖村,长期以来被我们万家湾村传为故事甚至神话,用本村土话说,我们把他们当传讲。他们村庄特别大,好几百户,两千多人口,这对于我们这个几百人口的小村来说,几乎超出想象。他们特别蛮勇,跟水面相连的本县段家洲村长期有利益之争,多次相杀。有一次杀死段家人十八勇士,那是民国时期某年。那年正好万姓修谱,段家洲村处于万家湾村跟万家湖村之间,两村无法互访共商修谱事宜,从此不共修。直到1992年才重新合修宗谱。
       我的考察重点依然是过年的习俗和祠堂、神庙情况。
       在三潼镇那一带影响很大的三老相公,在这里也有很大的影响。万家湖村每年正月十四日迎接三老相公来村里,给每家每户送平安。他们还请三老相公预测当年洪水大小,总是很灵验。村里许多人说三老相公非常灵验。我追询三老相公的来历,他们说原先是丞相。我问是什么朝代的丞相,他们似乎不是太清楚,勉勉强强说是唐朝的丞相。
       三老相公并不是该村常务守护神,村里主要的神灵是万法祖师。接待我的宗亲万进璧家的后堂就供奉着一尊万法祖师塑像。本村一公里之外有个庙,是他们集资兴建的村庙,庙里供奉的菩萨即是万法祖师。
       村庙名叫万福寺,正殿名叫祖师殿。
       “文革”结束以后,建庙有个从小到大的过程。先是建了一个大约跟人一般高的小庙,内奉一个画在木板上的万法祖师像。后来建造了一个窄窄的房子,奉神三尊,中间是祖师外公(即是万法祖师),右边是三外公(也就是三老相公),左边是船头外公。为什么将菩萨叫作外公?也许这种叫法体现了祖先神崇拜对地方神崇拜的影响。
       再后来,他们建造了一所相当于民宅大小的庙。正殿中间供奉万法祖师,右边供奉王天官,左边是马天官。万法祖师背面,供奉观音菩萨,观音左右各有一个童子。殿堂东北角落里,站着韦驮。
       在三潼镇当主神的三老相公,在万家湖村成为陪祀神。而万家湖村的主神万法祖师,在三潼镇的庙里也是陪祀神。
       我询问这些神灵的来历,庙守说不知道,让我去问村里接待我们的万进璧。回村后没有时间问万进璧。我估计是中国道教里的神灵,待我回北京后查查有关典籍看。
       3月5日正月十六
       下午在亲戚陪同下考察了四座庙。春桥乡这一带香火之风比较盛,单是凤山村委会就有七座庙。今天考察的天花圣母庙、香沙寺、相公庙坐落在凤山,玉皇殿坐落在湖口县流芳乡。其中供奉相公庙的凤岭村是1998年因在鄱阳湖边万户乡遭遇洪水而由政府安排移民至此的村庄,相公庙的神灵和庙名都是跟随他们一起移植而来。
       相公庙里供奉的菩萨比较多,主神多达四位,分别为於老相公、於二相公、於三相公、新姑娘。此外还有一位老姑娘,一位前山天兵。传说於老相公、於二相公、於三相公、新姑娘是贫贱出身的四兄妹,在鄱阳湖上以放木排为生。后来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十八年,四兄妹为朱元璋立有战功。四个人似乎最后不得善终,有人说皇帝换代后他们隐姓埋名避祸于民间,有人说死后封相等等。我想知道这四兄妹是不是万户人,村里老者果断地说不是,这些供奉他们的信徒不知道四兄妹究竟是何方人氏,他们是如何成神的村里人也不知道。
       凤岭村在搬迁之前,在万户当地名为段家嘴村。老姑娘是段家嘴村人近世所造的神。前山天兵本来不是此庙神灵,大概是段家嘴村人安排到庙里为四兄妹护驾的。段家嘴村一直与邻居江家村共奉一个庙,共祀这几位神明。现在段家嘴村因退耕还湖、躲避洪灾,移民搬迁到一百多里之外,江家村因地势高没有搬迁,两个村庄山水远隔,只好轮流供奉神明。四兄妹菩萨轮流到两个村庄坐庙,三年一转移。一过三年,另一个村庄就敲锣打鼓来迎接这些菩萨。江家村来接菩萨时,不会接走老姑娘,因为这是段家嘴村独造的神,不为其它村庄所认可。我询问老姑娘跟这三兄弟是什么关系。老者回答说,新姑娘是三兄弟的妹妹,照理讲老姑娘就该是三兄弟的姑姑了。可是实际上没有人知道老姑娘跟三兄弟是什么关系,这些全都说不清楚。段家嘴村人造了这个女性神,没有造出她跟三兄弟和新姑娘的合理关系。这是中国神话系列和神系列的一个特点:神很多,但是不成体系,彼此之间没有体系性的组织关系。在故事演绎过程中,这一个跟那一个也有发生关系的,但似乎都是在某个特殊情景中所发生的临时性的关系。这种临时性关系缺乏衍生性,情景一转换,这种关系就不复存在。
       今天的考察还有一个意外收获,让我十分振奋。最近研究族谱,发现本万家湾村始祖南乙公应该是在万户古岭出生的,后来跟着叔父定居万家湾。南乙公的孙子淳十公,于十一岁那年死于万户古岭外公家。知道这个情况之后,我就想找万户人打听,那里还有没有一个名叫古岭的地方。今天我随口问凤岭村的老者,你知道万户有没有一个地方叫古岭?老者说,我们村就是古岭那。我几乎有点吃惊,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老者说,他们村在谱上叫古岭嘴,口头上则根据他们的姓氏叫作段家嘴。在段家嘴村边上,至今有一个地方叫作万家峦,只是那里现在没有姓万的人家。族妹万柳青陪同我考察。她听见老者的介绍比我还吃惊。她说她嫁到段家嘴村二十来年,从来不知道这里叫作古岭,她长期在万家峦的水潭里洗衣服,从来没想到那里就是自己的祖先洗过衣服的地方。
       另外,万氏宗谱上说,老嘎嘎“正统辛未年五月初六午时殁于外公古岭於老相公家以致为神至今感应昭然”。其中所云“於老相公家”,跟在古岭广受崇拜的神灵於老相公是什么关系?值得细究。
       3月9日正月二十
       明天起程回北京,今天匆匆到乌龟背村去考察他们村究竟是什么神灵、出于什么原因被送到了蟠龙殿供奉。同学马克明建议我去采访该村冯振亚先生,表哥冯木贵带我前往。八十五岁的退休教师冯振亚先生是这一带有名的右派分子,平反之后成为小学教师。他正在地里干活,我们追寻两里地来到山脚下,他站着向我介绍了有关情况。所得情况跟我的估计和期待完全一致,我春节期间对家乡附近民间宗教的考察因此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乌龟背村送到蟠龙殿的神明有两位。一位菩萨是木匠冯国林在婺源县做工时带回家的,一直由他的妈妈明烛明灯侍奉。冯国林的妈妈和冯国林去世后,这尊菩萨无人继续侍奉,后人觉得不可冷落神灵,乃将菩萨送到蟠龙殿享祀。冯振亚说不清那是什么神,只说感觉像个土地神。
       另一位送往蟠龙殿的神明是乌龟背村茭草行房股的祖先神承文公。承文公的塑像原在村里,有专人侍奉。老一代侍奉者去世以后,后代无法每天香火祭祀,三四户人家经过商量之后,主动将神明肉身送往蟠龙殿享祀。
       乌龟背村分为三个部分,茭草行作为一个房股,他们居住的地盘自成一体,被这一带人称为草房里(其实是茭草行的变称),完全是一个独立的村庄。去掉方言中的词尾因素“里”字,草房里就是草房村的意思。
       承文公实际上就是草房村的村神和祖先神。那天我刚刚听说乌龟背村的菩萨被送到蟠龙殿来享祀,马上想到这个神很可能就是乌龟背村的村神,就像老嘎嘎是本万家湾村的村神一样。今天的考察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村神就是氏族神的起源,氏族神可能就是地方神的起源。承文公被送到蟠龙殿之后,享有这一带各姓香客的祭祀,必将渐渐演变为地方神。一个地方的公共神灵如果不断扩大影响,覆盖面积越来越大,很可能就有机会成为普世敬仰的公共神灵。人类历史上的显赫神灵很可能就是这样诞生的。我这一次的考察目的,就是寻找公共神灵的起源。本万家湾村的老嘎嘎的享祀历史,证明了村神的起源过程。但是老嘎嘎的影响一直没有走出我们的村庄,暂时没有机会发展为公共神或者地方神。草房村的承文公已经走出了自己的村庄,为他将来发展为公共神或者地方神提供了一线可能性。
       3月17日
       今天打电话向鄱阳县万家湖村万进璧先生了解万法祖师和三老相公的来历,他介绍的民间传说很有意思,记录如下。
       万福寺之万法祖师。万福寺系万家湖村人集资修造,村人自有记忆以来,村里即供奉万法祖师。关于万法祖师的故事代代相传。万法祖师在俗家兄弟中排行老三,他在鄱阳湖边上辽阔的芦苇荡中,选择一块龟蛇之地修道。最后一脚踏龟一脚蹬蛇成仙而去。后来万家湖村的祖先定居于这块龟蛇之地,万法祖师乃显灵护佑村民,村民乃立庙以祀。蟠龙殿之万法祖师是否有类似传说,不详。从那里万法祖师的塑像也是一脚踩龟、一脚踩蛇来看,这个神的起源应该附带着类似的传说。
       三老相公庙之三老相公。三老相公原系职业地师,道行高明。他为万氏祖先看地的故事流传久远。有一回他为万氏老人看好一块宝地,还叮嘱八仙(安葬死者的人)掌握好下葬时机。他说,必须等到三项神迹出现才可将灵柩入穴,三项神迹为马骑人、鲤鱼上树、头戴铁帽。八仙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一个打鱼的人路过此处,将手中鲤鱼挂在树上前来观看丧事。三老相公说,鲤鱼上树了。过了一阵,有人肩扛木工干活时所用的工具马路过墓地,三老相公说,马骑人。又过了一阵,一个走村串户补锅的人头顶铁锅路过墓地,也来观看丧事。三老相公说:头戴铁帽出现了,齐了,下葬。死者的后代果然特别人丁兴旺,说明三老相公特别灵验。后来有个村子准备修造木雕菩萨,砍树之前需要有生灵祭斧头。工人一大早守在山边就是不见一个生灵出现,最后远近闻名的三老相公出现了。工人舍不得以他为祭,乃放行。直到黄昏,三老相公回家重新路过这里之前,工人一直没有遇到可以祭斧的活物。三老相公对这些焦灼的工人说,没办法,这是命中注定,就拿我下手吧。三老相公从此借那尊菩萨显灵,声名远播。
       资料写作者:摩罗,作家,现居北京。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