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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遗失的河滩
作者:梦天岚

《天涯》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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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些人已谢世。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美)罗伯特·潘·沃伦
       有几年,邵水河里的水枯瘦得不像个样子了。它紧贴着河床的底部,它的骨架以及从前的冲动和刁蛮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此刻它用了劲,只是努力地把自己拉长,拉得更长更细,像拉扯着拧在一起的红薯糖,却不断掉。只有当远处的人走近了,一直走到它的跟前才能听到它的响动,那有几分嘶哑的沙沙的响动仿佛是水里间或暴露的石头的棱角发出来的,就像一匹灰色的绸布在河的皱褶处被石头给挂住了,紧接着又被撕开,因为不是太用力,裂开的口子也不大,但老是挂住,又老是被撕开。
       正是因为这样,向它走近的人才能走过一段踏实而又柔软的潮泥地带,也才能继续走过时而隆起或时而凹陷的沙滩地段。潮泥肥而厚,无数有野心的水草在上面竞走,它们水嫩而光鲜,它们的腿随时都会因为需要而从身体的某个部位里钻出来,它们的身子也在不断地拉长,但它们并不会因此而变得越来越细,这一点与邵水河的水有着明显的区别,它们是我那个时候见到的唯一具有动物性的植物。若是在早上,它们的叶尖就会像刺刀一样挑着晶亮的露珠,让每一双经过的双足隔着布鞋都会感到一阵阵沁凉。它们的队伍很快就庞大起来,就连沙滩地段也随处可见,只是竞走变成了攀爬,且它们的根茎要细小得多,柔软得多,它们想更快一点(尽管这个想法有点盲目),它们的足底却变得轻浮,甚至有点打滑,它们想把根须扎牢一点,或者想抓得紧一点,但往往事与愿违。它们经常被扯起来,像一条条细长的蜈蚣,它们的根须上细细密密地沾着黄褐色的沙子,只轻轻一甩,沙子就会细细密密地落下来,那些根须就像是刚从水里洗过一样被捞了上来,白生生的。一同被翻出来的还有滑溜的小石子,它们用不同的形状和颜色告诉我们水流的方向和时间的久远。当然还有一些鱼的骨头,间或还会有一只鸟的头盖骨,曾经还有人在这里找到过人的牙齿,它们混杂在石子中间,成为另外一些石子,被几只黑衣蚂蚁辨认出来,无论是鱼是鸟还是牙齿,也无论是空气还是水,它们都曾游过、飞过、浸泡过,现在它们安静下来,包括它们的回忆。
       清晨的河滩多雾,一眼望去像是热气腾腾,十米之内,不时有人钻出来,或挑着箢箕,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木桶,或捏着缰绳牵出一头磨磨蹭蹭的水牯。这里有点像圈地运动,只要用锄头率先划拉出一条地界来,这地就归谁家所有,旁人绝不会涉足。当然,他们不会太贪心,大多量力而行。被我唤作伯父、叔叔、婶娘的人们早在河滩上像开荒一样开出了一溜一溜的地头,许多水草被锄断,用来喂猪喂牛喂水塘里的鱼,或堆在河滩上让太阳晒干,再一把火烧了,做了底肥。一片一片的白菜、辣椒、高粱因此长势良好。
       我们经常赶在太阳还没有下山之前提着木桶到河里去取水,用来浇灌白菜和辣椒。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们赤着双足走在温软的草地上,走在细腻的沙滩上,走在坚硬而滑溜的石头上,一直走到河床的最底部,那鼓圆的木桶在流动着的河水表面荡了几下,一些水藻的碎末和草叶就会打着漩被水冲走,抓着桶把的手一用力,木桶就会一头扎进水里,待它沿着水里划动的弧线被提上来时,已是满满的一桶水,那水激动的样子直晃得波光像白肚鲫鱼一样在桶沿处蹦上跳下。真正的白肚鲫鱼总是成群结队地在水底出现,它们总是逆流而上,它们黑黢黢的背脊像蹿动的水墨,只有当它们在水的流动中突然感到很激动的时候才会电光火石般地亮一下自己的白肚皮。十米开外,有时也有白肚皮从上游一闪一闪地漂下来,那是死鱼的肚皮,有的已经发臭……
       年届七旬的祖母没有在河滩上开荒,她用一根扁担把一只鸡笼搭在肩上,十几只仔鸡扑楞着翅膀,随着祖母身体的摆动,在鸡笼里颠簸。在河滩上放鸡是祖母打发余年最为惬意的了,那些仔鸡一旦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就憋足了精气神,直往地里头钻,白菜叶上的大青虫、蚜虫,辣椒树上的飞蛾、花斑长脚蚊,都逃脱不了它们的眼睛,有时为了追赶一只花蝴蝶,它们会使出浑身解数,冠红脖子粗地追过来追过去,实在追不到了,也只好无奈地望一眼半空中那越飞越远的小斑点,然后重又埋下头去,继续打理那正在腐烂的草根和已经破败的白菜叶子。祖母坐在河滩边的一块石头上,只是远远地看着。祖母喂养的仔鸡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开始疯长,不等它们的翅膀全部丰满,公鸡和母鸡就有了十分明显的区别,祖母喂的鸡总是母鸡居多,祖母渐渐有点昏花的眼睛总是在小鸡刚刚破壳而出的时候就早已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了。祖母喜欢母鸡,村里所有的人都喜欢母鸡,因为母鸡能下许多的蛋。不等太阳下山,祖母就会把鸡笼子打开,扯开嗓子吆唤,那些仔鸡听到吆唤后,都不约而同地从地里钻出来,聚到一起,然后齐刷刷地打着飞脚直奔过来,不讲一点价钱就往鸡笼里钻。祖母的动作有点迟缓,但显得从从容容,她把笼门的插销插上后,又半蹲着身子,将扁担穿过笼背上的提缆,嗨地一声搭上肩,站起来,沿着河岸上弯弯扭扭的田间小径往回赶。至于落在她背后的那几声长叹到底隐含了多少东西,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陷入沉思的河滩总是把日子当作是它唯一的出口。
       隔三岔五会有一个赶河鸭的赶着一群鸭子经过河滩,————,他一边挥动一只系着一根红绸带的长长的竹竿,一边从挎在腰间的篓子里抓出一把谷子,像天女散花一样地撒向鸭群。鸭子迈着八字步走在河滩上,一边剧烈地晃动着它们肥肥的尖尖的尾部,一边努力拉长着它们的脖子,像探测地雷一样,扁扁的黄色的嘴紧贴着地面行进。它们只是一群行色匆匆的过客,很快它们就会下到水里去,这个时候的邵水河就是它们的天堂。它们有的在水面上使劲地拍打着双翅;有的用头和脖颈在背上擦过来擦过去;有的把头直往水里钻,一对对黄色的脚蹼不时翻弹在水面上,在水浅的地方,一小片一小片浑水在流动中不断地归复原有的清澈,一些泥沙、虾米、河螺、草蔓得到了挑选;还有的昂着头一边嘎嘎嘎地叫着唱着一边相互追逐着嬉戏着,一些白色的或者黑色的鸭毛飘浮在水面上,毛茸茸的,像被吹落的蒲公英,随着荡漾开去的波纹顺流而下。顺流而下的还有赶鸭人韵味悠长的吆喝声。
       在荷叶村离河滩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十几个用石头垒成的巨大的桥墩支撑着的只是由预制板搭成的宽约一米五左右的桥板。现在站在河滩上望过去,整个一座桥就囫囵囵地摆在那里,桥墩的下半部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一些干枯的树枝、草屑和泥沙,显现出河水褪去的痕迹。桥下的石阶早已被河水冲得溜光可鉴,石阶下面是水流长年累月冲击而成的一个深坑,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一口深潭,自从邵水绕过石桥后,这里的水就断了流,既不流进也不流出。深潭过去又是一大片的河滩,只是这里的河滩要潮湿许多,若是有牛到这里来觅食,蹄子大多会陷到泥里去。沿河乡村里的放牛娃总是喜欢把牛牵到这里来,牛一到河滩里就舍不得走远,其一是这里的水草格外肥,而且浓密,其二是每挪动一个地方牛们就要费掉不少的气力才能将蹄子从潮泥里拔出来。牛一懒得动,放牛娃就跑得欢了,他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在河滩上玩尽各种能玩的花样:摔跤、打纸牌、堆沙堡,有时还骑到牛背上去,最热闹的要算是看牛斗架,往往是两头势均力敌的大水牯斗到一起,今天斗红了眼明天又接着斗下去。两对胀鼓鼓的牛眼一碰上,就各自朝着对手直逼过来,快要靠近时,各自把头弯埋下去,贴着地面,将盘在头顶的硕大的角再顶出去,哐当,那是铁与铁的碰撞,仿佛要碰出火星来,角尖的锋芒锐利,一旦被对手挑中软弱的部位,轻者皮破血流,重者伤筋断骨。分出胜负后,败的一方往往会有意避开对手,当然这种有意取决于它的主人,尽管不舍,脸上无光的主人还是会把它牵到偏僻一点的河滩去,仿佛落败的不是牛而是人,这样的主人就多少显得有点落寞和孤单了,他只有远远地看着这边的热闹,而不敢轻易靠近。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去河里游泳。大人们把红毛水鬼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说红毛水鬼经常躲在河边的柳树下或河底的水草里,一旦碰到小孩子从树边过或者到水里游泳,它们就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专门拖小孩子的脚后跟。当然,红毛水鬼谁也没有遇到过,当河滩出现后,我们更相信浅浅的河水已无法让红毛水鬼藏身,胆子就又一点点大起来。
       由于石桥太窄,而我们又不得不牵着牛打上面过,惨剧就难免发生。有一次,一头母牛的后面跟着一头小牛犊,小牛犊还只有几个月大,睁着一双圆鼓鼓水汪汪而又十分淘气的眼睛,睫毛长长的,长到令人心痛。行至桥的中段时,活蹦乱跳的小牛犊突然挤到母牛的旁边,拉长着脖子去吃奶,结果被懵懂无知的母牛给挤了一下,小牛犊猝不及防,一脚踏空后摔了下去,首先是身体落在石阶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滚落到深潭里去了,只见深潭里的水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小牛犊就不见了踪影,一长串水泡咕嘟咕嘟地从水底冒了上来,就在发呆的工夫,水面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几天前,一群放牛娃还脱光了身子麻着胆子站在这桥板上往水里跳,比谁站得高跳得远。
       真正令人一想起来就有点后怕的事情是一个女人的死,她是被枪毙的。
       女人算不上漂亮,个子不高,但身材好,尤其是那一对大而挺的乳房,经常让我们这些毛孩子也不由自主地要多瞟几眼。女人两边的嘴角有点往上翘,这使得她在面对枪口时的面部表情显得有点倔和冷,还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她的娘家就住在邵水河下游不远的一个村子,有一段时间她经常搭便船领着两个女儿过去小住,河水枯了以后,又经常走旱路回去。后来就很少回去了,听人说她跟一个打鱼的男人好上了,打鱼的男人攒了一笔钱后,河里的水就快干了,就干脆连船也卖掉,一门心思呆在家里打牌。七村八寨想赢他钱的人很多,有时设了圈套去,打到最后又总是输给他。他和女人是在打牌时认识的,女人心软,不肯设套子绊他,结果在有一天晚上被自己的丈夫痛打了一顿。谁也说不清她与那个打鱼的是如何好上的,只知道她的丈夫自那以后经常骂她打她,有一次,她的丈夫借打牌的机会与打鱼的男人干上了。过了没多久,她与丈夫离了婚,村里人满以为她会和打鱼的男人结婚,谁料打鱼的男人一甩手跑了,过了一年多才又回到村子。女人没有再嫁,没有再嫁的女人一气之下在某个晚上用一把菜刀了结了打鱼的男人的性命,并连夜将他的尸体抛到了邵水河里,由于河水太浅,尸体没漂多远就停在了河滩边,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发现了。案子很快被侦破,女人被铐走了。在女人被枪毙的那天,河滩的外围远远地站着许多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昂着头,眼里迸射着怨恨的光。她孤伶伶地站在离人群百米开外的河滩上,被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她原来的丈夫抱着她的两个女儿跑到现场时,她已身中五枪倒在血泊之中。女人穿着土麻布料的囚衣,左胸用红笔画了一个圆圈。第一枪很准,正中圆心,但女人并没有倒下,第二枪和第三枪,同样打得很准,但奇怪的是女人还是没有死!行刑一度中断,有两个公安还跑过去查看,查看完后向开枪的人示意了一下,行刑继续,打完第六枪后,女人终于倒在了河滩上。后来村里人谈论说,前面几枪是被女人的乳房挡住了,后面的几枪才击中心脏。因为女人的死,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去过河滩,有时只是远远地望着。但这对于偌大一片河滩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一些正在朽烂的枕木被挖了出来,一副猪的骸骨被挖了出来,一床发黑的竹席被挖了出来,一只缺了边的青瓷花碗被挖了出来……无数场洪水曾经打马路过这里,它们掠去的和它们遗落的都慢慢被人忘记,就连此刻的河滩也保持缄默。
       一群青蛙并不懂得这种缄默,它们一到晚上就自发地聚集起来,至少它们的声音是这样的,它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柳树下、草丛中、沙堆上、菜地里、水流边,用声音的亮光勾勒出河滩在晚上大致的轮廓。那声音就像多声部的大合唱,分成无数个章节,直唱得荡气回肠。河滩是它们的舞台,高悬于夜空的星星,是它们的听众。这同时也是属于夏天的狂欢,它们的低声部有时是让蛐蛐、纺织娘等昆虫来完成的,这些小东西的声音往往纤细精致得像丝线,又有着丝线一样的质地。在这些声音的掩映下,还有一些求偶的、交配的声音,它们仿佛不属于河滩,属于季节性的痉挛,属于与季节性痉挛有关的气候、心情和征兆。
       因为夏天过去马上就是秋天,秋天过去马上又是冬天,冬天过去马上又是另外一年了。
       保持缄默的河滩像是一直在寻找什么,那份属于它的深刻还得从秋天说起。
       秋天的河滩总是充斥着一片狼籍过后的后现代气息,到处是被伐倒的高粱杆,到处是枯黄的高粱叶子,白菜地里所有的白菜都把自己的心包了起来捆绑了起来,辣椒树上的辣椒也变得短小而僵硬,大部分的草都在枯黄,都像在无声地燃烧着、蔓延着。
       一群白鹭从远处灰蒙蒙的山林飞过来,它们停在水边想摆弄一下它们优美的步态,但很快它们就有点失望了,它们闻到了水里腐烂的气味,那是浸泡得太久了的季节之根的气味。这是个观众缺席的秋天。在河滩的那边,一些垒得高高的稻草垛在水里闪现出它们的倒影,由于光的作用,这些倒影成为替补席上的观众,它们金黄色的脸孔尽管在泛黑的水中显得有点模糊,但夕光和水流的涌动所组成的色彩让这些倒影多了一份质感,多了一份虚幻的但又不乏真实的现场感。
       白鹭很快就又飞了起来,它们纯白的羽毛迎着夕光迎着瑟瑟的秋风飞了起来。当然它们还会飞回来,河滩是它们每天必须的功课,在秋天更是不能例外。秋天让所有的事物变得单纯,也让所有的心事变得复杂和缜密。
       河滩一动不动,它巨大而显得笨重的躯体躺在那里,属于它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正在像毛孔一样慢慢地张开。
       蚂蚁们不再四处游荡,它们从高粱叶上爬下来,它们的巢穴总是在不远的地方张开野菊花似的小嘴,它们的自信与它们步履的从容非常吻合,一个秋天,它们备足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的口粮。它们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离它们还很遥远。一只叼鱼郎飞过来,稳稳地落在一根柳枝上,它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洞穿什么,它安静下来的速度里隐含着一只箭。
       风在翻动一片片叶子,不大也不小的风在翻动河滩上每一粒能够翻动的尘沙,还有正在枯黄的草,不时弯下它们的身子。紧接着便是秋天的雨,老是跟在阳光和风的后面,轻轻飘飘地来。这时天边的云朵便透出铅的质地来,举轻若重地悬着,仿佛是另一片河滩。
       河岸上的柳树看着看着就枯了,败了,只剩下躯干,站成一排形销骨立的汉字,无论从哪里念过去,都是作别秋天的诗句,这时的河滩如同一幅油画的底色,令整个画面看上去有一种令人心颤的美。
       冬天的时候,河滩自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那些被翻过又被踩踏实了的地头一下子变得有点僵硬,一些白霜打在上面,一些碎碎的冰块结在人的脚窝里或者牛蹄印里,等着太阳出来,等着慢慢地融化。一些被冻僵的虫子的尸体随着冰块的融化粘在裹着一层亮膜似的泥地上,等待它们的是另外一种被冲走或者被掩埋。
       一只秃了顶的老鹰在河滩上转了一圈后,有点失望地栖落在柳枝上,它将灰色的双翅耸起来想把自己的秃顶遮住,它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为了保持平衡它不得不又将双翅打开,看来它是真的有点老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一群孩子从村口走过来,走过空空荡荡的田野,在距老鹰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们开始向老鹰抛掷石头和土块。孩子们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老鹰睁开世故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孩子们一眼,又漫不经心地飞起来,等孩子们走到跟前时,它已飞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上去了。此刻的河滩在孩子们的眼中是那样的模糊,它甚至远没有在一场雾中那样清晰。
       如果是雪天就大不一样了,那是孩子们的节日,河滩就像一个为庆祝节日而特意准备的巨型松糕。河水自顾自地流着,带走断裂的冰凌,带走孩子们奔来跑去的欢笑声和叫骂声,带走河滩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的思绪。
       河滩承载着这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但冷静过后更多的是失落,这种失落来自它曾经的拥有。在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午,河滩终于在阳光下坦露内心的泥泞,这是另外一种狼籍,一种掩饰的策略和无奈。它的秘密已遍布它的每一寸肌肤,喧闹的、宁静的、冷清的、疯狂的、斑斓的、漂浮的、深埋的秘密已将它胀满,它不是一块松糕,它更像是一块海绵。
       等高粱酒酿出来的时候,新的一年又来了,它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在清晨归来的人,春天的阳光跟在它的后面,照过河滩,照过田畴,照过村庄的梧桐树和低矮的屋檐。跟在春天后面的或许会是一场大水,一场多年不遇的发着酒疯的大水。
       高梁酒的黏稠正在提升着邵水的高度,它必将浸过来,漫上来,盲目而不顾一切地淹过去。当这一切成为事实,河滩便会随之消失。秘密再次成为秘密,成为更深的秘密。这秘密的一部分注定会被水带走,另一部分则会被记忆带走,带走的最终结果是为了忘记或者遗失。
       祖母已去世多年,那个被枪毙的女人的两个女儿也已远嫁他乡。
       一群白肚鲫鱼又迎来了它们产卵的季节。
       一群陌生的孩子站在河岸上,他们瞪着一双双懵懂的眼睛,他们还无法知道水的深浅。
       梦天岚,编辑,现居长沙。曾发表文学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