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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西之书
作者:文 河

《天涯》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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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河
       沙河从县城西侧流过,所以,这儿的人们就把这条河叫作西沙河。我住在城西地带,沙河离我大约三华里左右。黄昏,我向西行走,如果走得快些,到达西沙河,就会看到夕阳正好落在水面上,河里一片通红。如果走得慢些,夕阳就已西沉了,水面只剩下一片漠漠的暮色,好像这世界上很多东西都走了似的。这时,我就随便站在河滩边的哪棵绿槐下,静静听一会儿蝉声,然后,在黑夜来临之时,离去。
       此河在此地称之为沙河,流经阜阳即古颍州时称之为颍河,然后蜿蜒入淮,入洪泽湖,入海,云蒸霞蔚,浩漫不知所终。天下的水都是相同的,但天下的河却各各不同,水的命运也因此而千变万化了。
       2000年初夏,我从城东搬到城西,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五个年头了,我还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二十岁以前我认为这辈子应该定居在爱情中;三十岁之前我还没有放弃“生活在别处”的信念。我的四十岁还没到来,但三十岁之后我已哪儿都不太想去了,我只想静静守着一小片地方,守住生活中某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有时我也想,也许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拴住了我,让我无力离开。——这样的叙述,说明我是个内心充满矛盾的人。
       2002年春天,我乘渡轮到河对岸去玩,过了长满杨树的行洪区,有一个小村庄,我相中了村后那片春天的荒树林子和林中野花盛开的青草地,村后还有一个长着芦苇的水塘,是村人取土烧砖挖成的。我当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想在那儿租个院落生活个一年半载,每天写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干,就那样闲着,静静面对着自己。这个念头当时很强烈,但对我来说当然不能实现。我只是想想罢了。在我的生活中,常有很多类似这样简单而又不切实际的念头,它们不绝如缕地出现,或长或短的持续一阵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已经说过,我已经在城西地带生活了五年,我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再生活多少个五年。好在我的一生还应该有好几个五年。我生活在这条河的附近,它不可能离开我,只有我可以离开它。有时,坐在它的岸边,坐久了,我曾荒唐的想,一条河,如果它能站起来,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一棵树躺下,仍然是一棵树,一条河站起来,那就不是一条河了,也许是瀑布,也许是别的什么事物。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是他,到了另一个地方,也许就永远不再是他了。——我总是不自觉的对我生活其中的世界作一些高于现实的测想和虚构。我向往某种生活,但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就算有朝一日真的实现了,也许我反而不会适应了,我知道这点。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余下的岁月,只能充满更多的物质意义上的事物。
       慢慢的,我的梦想已不会比一条河走得更远了。我的梦想已变成了河岸上的一棵树,泥土中是向下扎的根,天空中是一摊水汪汪的绿。
       我越来越感到生活中的一些事物让我无力离开。比如,我无力离开这条河。这样,我就不得不爱上它了。我不得不爱它枯水期的清瘦,不得不爱它丰水期的丰满,甚至我不得不爱它的泛滥和污染。当我说,沙河,沙河,我仿佛是在叫着一个活生生的名字,它和我的生活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距离了。
       乡村教堂
       教堂处在去西关纸厂的那条路的南边,两个铁大门就对着路面。路是煤屑路,机动车一过,灰尘滚滚,经久不息。因为灰尘,我很少走这条路,也很少到这个教堂来。教堂前面就是一大片田野,长着很多小樱桃树,这些樱桃树其实还不能算是树,还没有树的骨格和身姿,正处于生长发育期,只能算是树苗。有时,我从前面过来,穿过一个小村庄,到这个未来的樱桃园散步。黄昏,路边那几棵小杨树上总是落满密密麻麻的麻雀,把树梢都压弯了,叽叽喳喳一片繁响,仿佛是整个绿叶稠密的树冠在夕阳中生机勃勃的鸣叫。暮色沉沉时,一切都静下来,从这儿可以望见教堂哥特式的黄色尖顶,在天空亮闪闪的,仿佛世上最后一抹生动的光亮。有几次,我独自从教堂门前经过,我向教堂望去,发现整个建筑很清冷。——不过,也许是肃静。
       我的祖母信基督,信了十几年了。她平时住在老家,有时也喜欢到城里住上一段时间,星期天就到这所教堂做礼拜。她刚信教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双侧气胸,差点死掉,她一边祈求她的上帝保佑我,一边积极动员我以后和她一块上天堂,那时我还年轻,不理解她的好意,也不理解宗教,我不喜欢她那些每次吃饭睡觉前祈祷一番的仪式性的繁琐,也不喜欢她的信仰中的功利性,她信教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死后上天堂。有一天,她又在我面前谈论进入天堂的种种好处了,要求我皈依上帝。那时我刚从医院出来,在家休养。她说,要不是我祈求上帝保佑你,你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她坚信不疑的样子让我感到好笑,我觉得这种宗教和我祖母的实用主义结合起来,显得有点不伦不类,这时,它与其说是一种精神的信仰,不如说更是一种世俗情感的寄托。我对祖母说,要不这样吧,你给我找本《圣经》,我先看看。她一听喜出望外,第二天就给我从她教友那儿拿来一本,我看了一段开头,浅尝辄止,也许是因为病后虚弱,我感到这部世界上最伟大的书实在太厚太重了,怎么也看不下去。又过了一天,我的祖母就对我说,这下你总该信仰上帝了吧,这个星期天和我一块做礼拜去。我说,我还是不想去。祖母急了,就说,你要是不去,上帝会生气的,还会让你犯病。几天后,我的另一侧保守性治疗的肺页又漏气了,我还真的又住进了医院。这样一来,我的祖母对上帝的无所不能就更加坚信不疑了,她且忧且喜的说,瞧,这下让我说准了吧!
       去年夏天,一场大雨过后,我到西沙河的河滩听蝉声,回来时路过这个教堂,我一时好奇,就跑到那里面看看。教堂里面有点幽暗,那情景有点像英国后现代主义诗人拉金在其名诗《上教堂》中的开头所写:“我先注意里面有没有动静,/没有,我就进去,让门自己碰上。/一座通常的教堂:草垫、座位、石地,/……还有浓重而发霉的、不容忽略的寂静,”……我从半开的后门进去,教堂内部非常空旷。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整齐而有序,虽然没有人坐,却仿佛仍然还有什么在那儿静静坐着,在那儿静静倾听和凝视。我的脚步不由得也变轻了,我慢慢向前走,然后踏上通往布道台的红地毡,然后我好奇地登上布道台,低头看上面那束红色的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的塑料花,当我居高临下地向着下面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张望时,竟然突然有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仿佛一位精神世界里的钦差大臣。我很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感觉。皈依是心灵对某种高于自己的事物的虔诚投靠,但也意味着心灵对自己某种权利的无条件的放弃。这一刻,我知道,也许我永远也无法在自己的内心培养出那种强劲的宗教感了。
       我很快就从教堂里走出来,至今一直再没进去过。
       教堂大门两旁有两棵粗大的木槿树,我一直把这两棵木槿看成是教堂密不可分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也是我有关这个乡村教堂印象中的一个亮点。这两棵木槿当时密密开满了浅红色的花朵,还有许多密密的未开的花蕾,这样就使人感到,美在时间中有着大量的储备,包含着更多的现在和未来。我喜欢这些充盈的繁花。我喜欢柔软的东西,比如花朵和女人,比如春天和爱情,比如某一阵黄昏的钟声。我身上一直有一种类似于流水般柔软的东西。我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可以用秦少游的一句词来形容,那就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是啊,我原本应该整个的属于这个现实世界,但我身上的另一个我却又渐行渐远,寻找着某种现实之外的东西。
       教堂东侧还有个长满青草的水洼,一只白鹭在水边一动不动地站着,我经过时它并没有想飞走的意思。我想离它更近些,但当我走到能看清它在水中倒影的距离时,它却突然飞起了,像一小团雪。它向教堂的方向飞去。我看见它飞过教堂的黄色尖顶,忽然融化在一片虚空之中。我静静站着,再也看不见它了,只有一团蓬松的云。天蓝得仿佛要塌下来。
       
       四月的花叶
       植物的花叶是四月份最好,尤其是四月初。这时各种树木的叶片刚好长出型。尤其是杨树的叶子,非常好看。杨树林的梢头齐刷刷的,像雕刻在蓝天上。叶子映在西沙河的水面,晕晕的一大片影子,一实一虚,真是相得益彰。河滩上还有成片的油菜花。油菜花的色彩浓得没有了层次,映在水里,黄澄澄的。有小船驶过,后面便拉扯开一匹长长的锦绣。
       西沙河有一处水面长着几丛浅苇,芦苇的芽箭有点像竹笋。芦苇的叶芽春天最好,芦花秋天的黄昏最好,要晴朗的黄昏,要有一丝丝瑟瑟的西风。有一次我看到几只野鸭在苇丛中嬉戏,就见天空中忽然掠过一团黑影,这黑影平稳、坚定、直接、明快地冲向其中一只野鸭。当时,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一只雕,它的两只翅膀展开时约有二尺半长,我甚至看到了它钩状的尖喙。没有人知道这只雕平时伏在何处。平时雕是沉默的,但在冲向野鸭的那一刻,它的力量就全部表现出来了。
       暮晚,大地静下来了。天上是一弯新月。青草香、绿叶香、花香,还有很多东西正慢慢沉淀下来。一棵长在屋角的杨树影子,映着清肃肃的天空,看上去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树那么高大,屋子那么矮小。
       柳树的叶子长得最早,到了四月初,柳条上就起柳絮了。柳叶和别的叶子不同,三月初看上去才最美。四月的柳叶有点风尘气。不过,黄昏,夕阳隐没了,暮色还没到来,映着水面,远远地看上去,别有一种风韵。如果星月之下看,倒有绰约之姿了。这里说的是垂柳,一般长在水边。我们这儿还有一种柳,叫旱柳,枝条刚硬散乱,一条条向上蹿,没有韵律感,也没有柔媚之气,但是枝叶浓密繁茂,也很奇特。这是北方的柳,有着北方的性格和骨气。
       榆树的叶子刚长出来时是星星点点的,很冷很瓷实的绿。榆钱很大,一串一串,碧绿。榆钱可以拌上面粉蒸吃,也可以蒸熟后用油炸一下或炒一下再吃。只不过短短几天,榆钱就老了。老了的榆钱发黄发白,风一吹就纷纷飘落。
       枣树发芽是很晚的,但四月初,枣树也长出叶子了。曲曲折折又老又枯的枝上爆着点点清新的绿意,沧桑中透出生命的活力和韧性,看上去让人感到生命的悲怆中有着那沉着的一笑。
       石榴树的叶芽一簇簇的。白皮石榴树的叶芽翠绿,红皮石榴树的叶芽绛红。五月,石榴花就会开得如火如荼了。“鹸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苏东坡),那就不计后果地怒放一次吧。也许做个浪荡子,醉生梦死一番,也是好的。毕竟,生命只有短短的一次。
       昨天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夜里打了几阵子雷,很响,倒像是盛夏的雷声。似乎天空一时有很多话要说。
       早晨天晴了。天光大亮。我喜欢一起来就是一个好天气。
       柿树的叶子大了许多。浅浅的绿,透明。每个叶柄处都打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柿花本来就很小,乳白色,像玉。但是柿花很多。再过几天,柿叶就更厚更大了,变得很硬,绿得发黑。柿花也会开得满枝都是。每个绿豆般的小青果都顶着一个柿花。
       桔树的青枝上缀满了淡白的又微微透绿的花蕾。桔叶很香,容易遭虫咬,不过,现在虫子还不多,倒是来了两只白蝴蝶。蝴蝶骨子里是个抒情诗人,一个不可救药的唯美主义者。“菜花成荚蝶犹来”(范成大),蝴蝶对花朵的迷恋是刻骨的,身不由已的。
       有一次,我还在路边的乱树林里看到了一树紫藤花。藤上满满缀得都是花穗子。花蕾都还没开放,紫郁郁的。紫色很高贵,过浓的时候,还有点神秘。
       桐花也开放了。桐花也带点紫色的影子,但没有藤花浓。我国古代传说:凤栖梧。这个传说实在很美。还有,李商隐的诗,“桐花万里丹山路”,我不知道这里所说的梧桐,是不是就是这种桐树。但对于美好的事物,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也写到过桐树,她说“梧桐开着紫色的花,也是很有意思的,但是那叶子很大而宽,样子不很好看,但是这与其它别的树木是不能并论的”。从这些描写来看,我觉得和我们这儿的桐树很相像。不过,我倒是很喜欢桐树的叶子,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影又张扬又有气势。满地的绿荫也铺张盛大。
       四月多好啊。风是清风,绿是新绿。百花齐放,万物生长。一切都不曾变老。
       我感到自己必须在每一年的四月里爱上一些什么。爱上一些很细小很细小的,甚至很卑微的东西。从第一天开始。也许再也不会结束。
       被风吹绿的笔记簿
       年后立春。时值阴历正月初七,风细了,圆了,长了。丝丝吹着,——穿过针眼儿,若有若无,仿佛来自灵魂的罅隙。阴历廿一号,上午,有阳光。阳光变暖时,便成了一种抚摸。在路边,我发现那株野海棠的枝条上爆出了芽粒。星星点点的。腥红。很红很红的颜色有尖锐感,像针尖。好些年了,它一直没有开花。不知道今年它会不会开。我看了一会,感到很愉悦。感到春天正一针一线的把我织进她的图案中去。
       麦子还没起身儿,——是那种待要起身,犹未起身的状态。但看上去明显比年前绿了。这是在双庙地界。双庙,一个地名。我曾在此生活过几年,因此,对我而言,它已经超越于地名。它是一枚灵魂的邮票。沿着黑茨河蜿蜒向南,在去神农药材厂的堤坝上,是一条杨树林带。从白龙桥到药材厂的这段距离,我看到了很多鸟巢。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十七个。鸟巢很大,粗糙、简陋。有乌鸦的,也有喜鹊的。这些鸟巢无一例外都搭建在最高的树梢上。有的一棵树上甚至有两个。很快,这些杨树就会长满叶子了,就能把鸟巢掩藏起来了,并且又慢慢把它们举向一个新的高度。这样,过不多久,鸟巢中就会孕育出幼鸟,林子里就会充满新的歌唱。从神农药材厂出来,在去王大庄的路上,我才看到五六只乌鸦,它们在杨树上飞落。我总感到乌鸦是种孤独的鸟儿。这么多鸟儿在一起,只不过加深了它们的孤独。又过了一段路,在黑茨河滩上,我又看到了十来只喜鹊,溜河风把它们黑白分明的羽毛吹得有点零乱。我在风中一动也不敢动。
       在早晨,沉默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花斑鸠突然叫了几声。是一只。在西沙河对岸的那片杂树林子里。从此,在以后的许多个早晨它都会不停地叫下去的。我怀疑那片树林里还应该有一只斑鸠。只不过此时还没鸣叫。阳光明净。早晨的鲜明的阳光。古诗“初日照高林”,写的只是事实,但在一个经验主义的层面上,却有着一种超越日常性的质朴的美感。我身边的这棵野石榴树的枝条变得柔韧了,树皮吹弹得破,充满了一种生命的力度。去年,这棵树结了七个野石榴,小小的,圆润的红皮石榴,像北斗七星。毫无疑问,今年,它会结的更多。天空会在它披纷的枝杈间降下一个更为璀璨的星群。沉寂中又是一阵斑鸠叫。我没有到河对岸去。我在河这边停了下来。我一直守着一条窄窄的理想主义的河岸。
       从贾顾庄到西沙河之间的这条路,我不知道曾走过多少遍了。同一条路,我走得越多,越证明了我生活的单调。但是,反过来说,为什么我就不能通过对简单有限事物的反复描述,来使自己抵达某种繁富呢。从贾顾庄到西沙河之间的这条路,中间还隔着李营庄。李营庄西头的那片天空。去年夏末,下午,阳光白亮亮的,当我经过时,曾看到一大堆雪白的云。映着深邃渊静的蓝天,映着野地里那几棵绿叶郁郁的大桐树梢子,那白云显出极其强烈的亮度和雕塑感。当然,那片白云早就消失了。——过不多久就消失了。缘起缘灭,云聚云散。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只有我知道,那片天空,曾有过多么壮丽的景象。只有我,一直对那片白云念念不忘。因此,每次走过那条路时,也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那片天空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荒凉。李营庄西有一大片樱桃林,小小的腥红色花骨朵刚刚从枝条上脱颖而出。脆弱的美从虚无深处再次来到人间。我一直在某种极端的有限性中生活。是的,我要把同一条路,反复走,经常走,直到把它走成一种无限,直到用尽自己的一生。
       那所乡村诊所在秦小庄东边,靠着一条砂浆路。一个小小的院落。三间出檐瓦房,青色的砖,灰色的瓦,白色的院墙。它的瓦很好看,半圆弧的小筒瓦,积满青苔,是小土窑烧的。八十年代末期这种小土窑就淘汰了,因此,这样的瓦如今极少见了。现在的瓦都是红色的片瓦。一个小筒瓦就像一个半括号,这些半括号顺势叠彻,呈鱼鳞状,便有一种沉静典雅的韵律感。诊所有着古朴清凉的色彩,有着皖北平原特有的深厚滞重的宁静,也有着可以看得见甚至掬在手中的清幽幽的光阴。我喜欢这个诊所的名称:“一根针,一把草”。这个名称有着传统中医的平和、沉稳和自信,甚至略微显出了某种简洁的意味。院子里种着何首乌、桔梗、大青根、麦冬、白芍、忍冬(这种植物的花朵在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有着那么浓郁暧昧的气味)。还有几种药草,我叫不上名字。根茎最大的那株何首乌被制成了盘景。白芍刚刚冒出红艳艳的芽粒。一只鸟儿在极高的天空中叫了一声,像一滴饱满的雨水,在一大片青荷叶般寂静的天空中滴溜溜的滚动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才突然笔直的落下来。生命在天地间流转着,并且波澜不惊。
       在这片平原上,这些村庄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有些零乱和陈旧,像被一阵大风突然刮成这个样子的,并且永远陷入寂静之间。甚至在刮大风时,这些村庄也是寂静的。风把声音都刮跑了。冬天,这些小村庄就更寂静了。尤其是夜晚。寂静到极处,世上所有的声音倒仿佛又回到寂静之中了。这样,寂静反倒成了一种更大的声音。冬夜,一个小村庄就是住了再多的人,还是空,还是寂静,还是感到时空和岁月的无边无际。冬天的房间需要住上人,需要有灯光,熄灯后房檐上需要夜夜挂满古铜色的大月亮。风刮过来,刮过去,然后就刮到了春天。这时,风会把一些带走的东西送回来。风同时刮进所有空荡荡的房间,把色彩和温暖还给人间。风吹皱河水,吹皱女人的衣衫,还把一些人的心吹成涟漪。当然,风还吹动更多的东西。慢慢的,村庄在风中发生了变化。墙角的花朵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一夜之间就红了。然后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一夜之间有的就落了,有的就变成了果实。星星特别大,特别亮,挂满酸枣树瘦瘦硬硬的枝条。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经常在村子与村子之间游走,直到盛夏来临,绿荫重新把我覆盖。村庄,一个最绿的词。记得二十年前的暮晚,父亲曾让我到邻村杨桥去找他的一个老同学喝酒。我很快就到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记得当时我曾想道:这整个村子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这儿有种古朴、废弃和遗忘的气息。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外一个极其遥远神秘的地方。村口有个大水塘,塘里堆着菱角叶子,开满金黄色的小花。也许还有莲藕。一株粗可搂抱的大黑皮柳树斜卧在水面上。到处是撕裂不开的浓荫,铺天盖地,似乎把我的双肩都压疼了。浓荫中还有许多幽暗又闪烁的光线、光斑和光点。那种寂静、温煦、厚实的氛围(就像一个梦境)包裹住我。我怀着好奇而又虔敬的心情放慢了脚步……那时我才十来岁。我还没读到保罗·策兰的诗句:“每当我与桑树并肩缓缓穿过夏季,它最嫩的叶片尖叫”。那强烈到近乎尖锐的内心感受啊!那种感受我至今不忘,——但至今仍无法完全清晰地表达出来。
       我是去年夏天发现那道沟渠的,它在三河村西南角。那是一个早晨。我先是从老远的地方看到那个四围长满杨树的水塘,然后就信步走了过去,还没到那儿,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那条沟渠从水塘向西沙河蜿蜒流去。刚下过一场暴雨,水积得很满。渠道两旁长满茂盛的荒草。几只鹌鹑突然蹿上天空。我顺着流水没走多远就返回来,因为草叶上露水珠子太多,把裤脚都打湿了。深秋的一个黄昏,我又去过一次。渠水变得又细又浅,几乎看不到流动。夕阳一片火红。枯黄的茅草在西风中发出极长极硬的声音,细细的,不绝如缕,像针尖,一下下扎在心上。白色的花絮漫天飞舞。我静静站了一会儿,走了。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去过。但我老是记着那个沟渠。有时我想,我应该再去看看它。但我最终没去。我第三次去的时候,已是春天。春天对我来说,更是一种信念。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看到更多的春天。这次,我顺着这条沟渠一直向前走。最细微的事物也能把我带走。我想,就算从这个水塘到西沙河这段短短的距离罢,也足够我走这一辈子的了。我走啊走啊,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第一次看到这些石楠的时候,并不认识它们。后来,我回去查了查资料,才知道它们的名字。以前我曾在勃朗特三姊妹的小说中读到过描写这种植物的文字。它们在哈代的小说中也大量出现。而这几丛石楠就长在刘关小学校园南面的空地上。厚墩墩的叶片呈暗绿色(它们的厚度很像枇杷叶,色泽稍浅,但叶形要比枇杷叶俊秀)。叶片层叠有致。很多长青树的叶片只有等到新叶长出后才会脱落,而石楠的叶片则能经受好几个冬天。现在是春天了,石楠的枝头又萌生出了新的叶芽。这些小小的鲜嫩得不可碰触的叶片,阳光中闪闪发亮。当你凝视着它们的时候,你会感到这个世界正在慢慢融化,正在慢慢融化成旋律、色彩、光芒。我早就想写一写这些石楠了。这最纯粹的生命。我看到了一些事物,如果我不能把它们表达出来,我觉得这就是我对它们的亏欠。我必须浩大。我必须在死亡与永生中写下最动人的文字。
       树篱
       把一些小树棵子——桑、榆、槐、杨、楸、花椒、香椿——一棵棵身子紧贴着身子随便栽在房子周围,过段时间,这些小树棵子,有的死了(死了还在那儿站着,仿佛还要一死再死,一直死到完全消失为止),更多的活下来(活了就好好的活,就长出更多的枝叶,能开花儿的就开花儿,能结果儿的就结果儿,就尽量不让自己浪费掉)。这就是树篱。
       有些树,长起来一点也不费事,呼呼直往上蹿,说长高就长高了,仿佛是在某个饱满的瞬间一下子长成那个样子的,没有一点生命的过程。而这些树却永远也长不成那种通常意义上的树了,它们的生存空间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所以它们从一开始就得使劲的长啊长,它们命运的种种艰难通通反映在它们细瘦扭曲的身姿上。
       由于房子,树篱有了一点围墙的意义。
       但树篱毕竟不是围墙,围墙总是挡住更多的事物。比如围墙挡住一些危险,也挡住了一些善意。每年围墙总是把春天隔开,墙里的春天不容易出去,墙外的春天也不容易进来,春天和春天脸儿对着脸儿,就那么眼巴巴的隔墙相望着,把满树桃花憋屈得彤红。树篱是春天的一部分,春天,树木意意思思的发芽,树篱一点点变绿,慢慢的,绿的速度加快,到后来,绿色把树身子严严实实的裹起来。从下到上,一摞一摞的绿,一直往上堆,堆得真高。每天,房子里的人从树篱的豁口子里走进走出,就这样被春天的子宫反复诞生。围墙比树篱多了几分社会学的意义,树篱比围墙多了几分美学的意义。
       这些树篱,把这个小房子圈起来,就好像怕这个小房子会到处乱跑似的。其实,就算房子会跑,房子又能跑到哪儿去呢,跑来跑去,总归跑不出脚底下的这片土地,总归跑不出自己这一身的土。人的心总是比人跑得远,有的人,他的心跑远了,那个人也跟着跑远了,再也不回来了,也不知那人有没有把他曾经生活过的房子带上。有的人,他的心被这一小片土地上的事物给牵挂住了,他的心不能跑了,那个人也就在这一小片土地上永远留了下来。
       日复一日,那个留下的人深深陷在他的生活里,比一口井在土里埋得还要深。
       一个个日子过去了,又一个个日子过去了,树篱越长越高。春天过去,夏天过去。秋天来了,秋天就窝在这儿。秋天的风很多。风一头撞在树篱上,风声就大了,荒荒的,风一下子就有了几千年的年龄。满天的夕阳和黄叶。风把树叶吹掉,树就露出光秃秃的身子。过大年,落大雪,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房子里的人就在树篱上挂几个红灯笼。
       房子里的人老了。
       有一天,他从房子里走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什么也没带,包括他的房子。
       也许一个人只有生活在土里之后,才算拥有了这世上的一切。
       树根往土里扎,人往土里走,房子里的人在土里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直到走出世上所有人的记忆。没有人住的房子也很快就老了,空空的,老了的房子寻找他的主人,于是,它变成了一堆黄土。房子里的空间也消失了,消失在一个更大的空间。后来,黄土上面长出了野草,开出了水做的花朵,飞来了爱情做的蝴蝶。
       树没有心事,树比人能活,房子里生活过有心事的人,树又比房子能活。人和房子消失后,也许树篱又存在了一段时间。一切在时间中变得有价值的事物,最终还会在时间中变得毫无价值。到后来,树篱也消失了。
       后来,在这一小片空空的土地上,又开始出现了生命的歌声和呼唤,又开始出现了生活的沉寂和流转。
       大雁飞到哪里
       空气湿得滴水,这么湿的环境适合酝酿、萌动和生长。各种植物的混合型的气息非常浓郁,给人一种淹没感,无法描绘。太浓或太淡的东西都不适合描绘,比如火焰的灼热,比如炊烟和清水的味道。每一片叶子都沾满露水,一碰就落。明亮、脆弱而又坚硬。这每一粒水晶中都颤动着一颗小小的心脏。太阳照在一小片杨树林子上,先是照在树身上,树身向阳的一面红彤彤的,然后,阳光才照在树冠上。树叶稠密,乌沉沉的。严格地说,这时太阳还不能把这个世界照亮,只是给这个世界涂上一层美丽的色彩。芝麻的梢头开满钟型白花,垂挂着,白茫茫的,下面结满碧青的果荚,一级一级,这些果荚极有对称性。薄雾浮在上边,阳光一照,浑茫一片。棉花,大豆,玉米。斑鸠在远处鸣叫,千百种小虫鸣叫。教堂西南有个小水塘,通往它的小径青草太深,露水太大,无法过去,只能看到上面有一团浓雾。总有一些地方,是我永远也无法到达的,所以,才值得我终生奔走。因为永远无法到达,所以才能让这一生有个永无终止的寄托。直到最近,我才开始慢慢明白,就是这么一个针尖大的地方,因为它的微小,因为它的平凡,所以才足够让我用一生的时间来抵达和发现。每一叶草,每一粒土,每一只蚂蚁,在它们的生命中,都应该蕴含着人类所有的共性和未知。有一大群鸟儿从东边飞来,无声无息,很快,我就看清这是一群大雁。它们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形,有意思的是,北面的那一撇,欲断还连着另外几只,到后来又形成一个小体的“人”字。它们从头顶飞过,平稳,浩大,很有气势。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三四秒钟。过了好一会儿,对着空荡荡的天空,我突然想用尽一辈子的劲儿,大声询问一声:大清早的,你们要飞到哪里?
       黄昏突然宁静了一下
       夕阳横空。这儿的方言称下午为“横阳”,再晚些是“半横阳”,再后来就是“落黑”。都是极古极雅的词。风雅千古,源远流长。绿荫四伏,蝉鸣如织。我向沙河堤坝缓缓而行。前面是一对恋人,男的赤膊,上衣搭在右边的膀子上,下身穿一件浅灰色休闲裤,皮带缚在胯骨上,高个头,极强壮。女的长发,秀目,容长脸儿,穿吊带黑短裙,双腿修长。我超过他们。现在,我已超过了爱情。我离爱情越来越远了。不是爱情远离了我,而是我远离了爱情。永远。这是因为,我的心已失去了最初的纯洁。堤坝上,几场大雨之后,青草已经覆盖了路面。仿佛它们是从四面八方一下子赶来的,它们一下子就走完了这世上所有的路。堤坝之下是香椿树林(香椿树越掰越旺,好了伤疤忘了疼,绿冠浩大、散漫),樱桃林,桃林(樱桃树、桃树谢了果,过了六月整个树就开始衰败了)。往北有段堤坝长满黄花菜,花叶皆美。李营村口,堤坝右侧,是一片乱竹丛,细小零碎的枝枝叶叶,葱郁茂密。竹丛中有一棵野柿子树,柿果累累,太沉重的苦涩与甜蜜。有个大树枝子被最近的一场大风刮断了,枝叶倒垂下来,枯死。有天早晨,我曾在竹丛中的花楸树上听到黄鹂叫,今天没有,也许是因为天太晚了,也许黄鹂已经飞走。树丛中到处都是蝉声,尖锐、密集,而又有说不出的空洞和喧闹。我在堤坝上行走,仿佛整个人被这无边的蝉声浮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到自己看不见自己为止。有一个少妇骑着自行车从对面过来,车后座上架着一个专门给孩子坐的红色塑料椅子。现在椅子空着,没坐孩子。她从我身边经过时,黄昏突然宁静了一下,仿佛一只小船从水面摇过,到处都是涟漪。
       我从镇子北面走到镇子南面
       这个小镇叫肖口。在北方的平原上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小镇。破败,杂乱无章,新旧交替,有着模糊不清的边缘,深深埋在灰尘里。西药房,手机维修部,联通公司交费点,卤肉店,日用小百货店,摩托车经营部,家具店,农用品专卖店,浴池,理发店。镇子一东一西分别有两个小小的汽车加油站。传说其中一个加油站中有个漂亮的女孩子,她年轻而丰腴的身体有着超越道德规范之外的自由和随意。镇上好多男人都曾与她有过彩云追月般的风流韵事。与她有关的故事无不香艳绮靡。
       镇子的附近是一摊一摊的村庄。万木萧萧,似乎几千里几万里都在落叶,几千年几万年都在落叶。落叶把整个村庄都覆盖住了,像一场陈旧致命的大雪。落叶仿佛覆盖着许多世尘之外的东西,覆盖着许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村庄静悄悄的,似乎世上所有的村庄永远都是这么静悄悄的。
       下午的阳光,明亮,充盈,铺天盖地,世界清晰得有了凛冽的质地。
       镇子西头,路北,村口有个打面机房。机器嗡嗡,面粉飞扬如雪,人从外面的天地中悠悠走来,走到一个小小的房子,然后再走出,再走回悠悠天地中,一进一出之间,人就老了,须发皆白。打面机房北面有两个池塘,中间隔着一条细细的土堤,几只雪白的大鹅静静浮在水面上。我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看着几个人拉着一板车麦子从对面走来,他们的影子从水面静静掠过,恍惚间水中仿佛有着他们说不清的前世。明年,池塘中也许会浮起一大片莲花。
       这个下午,开始,我感到无处可去,但我又不想停下来。后来,我从镇子北面走到镇子南面。
       镇子南边有所乡村学校,青砖红瓦,红色的围墙,几株雪松的绿梢从墙内升起。不知怎么,当我经过它时,我对这所学校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我突然想在这儿当一名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地过此一生。我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与其说是一种质朴的浪漫情怀,不如说是一种不自觉的自我逃避。最近两年来,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深深陷入了一个黑暗的低谷,我在竭力维持着内心的平衡时却又常有崩溃感。焦虑与不安。我的高尚,我的狭隘,我的脆弱,我的敏感,我的善良,我的自私。我内心的风吹草动。我感到我的内心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没有如此紧张复杂过。一个秋天过去了,又一个秋天也即将过去了,两个秋天让我过得备感漫长艰难,仿佛把一辈子的秋天一下子都过尽了。我能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的老着。我的双手慢慢松开,然后攥紧,然后又松开,然后又攥紧。我离一些东西越来越远了,我离另一些东西越来越近了。基督啊,佛啊,这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泅渡出这种内心的漩涡。一定。一定有一种力量可以让破碎的生命慢慢走向温煦、祥和、坚定和稳妥。
       一片树林。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婆,七十多岁了,皱纹满脸,岁月在她的脸上烙下了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她已经没有牙了,嘴唇塌瘪下来。从她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生活中的孤寂,许多乡村老人特有的无法消除的孤寂。一个人生活时的孤寂。她在树林里扫落叶。迟缓的动作。动作也衰老了。她扫了好几堆,然后把这些落叶堆在一个破旧的粗布被单上,蹒跚地把它们背回家中。她用这些落叶当柴烧。这些落叶可以使她的冬天变得温暖和明亮。一个人老了,然后死去,但是那个人的温暖还会在这个世上延续一段时间。
       一个人死去,在其他人心里留下了悲伤和温暖。这样,他死了,其他人还在替他活着。
       我一直走到田野中去。有几个人在劳作。麦苗钻出地皮儿了。绿色在大地上继续。天太高了,地太大了,风吹着,人在这么大的空间中劳作,看上去有点孤单。仿佛风再大些就能把他们吹走似的。
       这个下午,阳光明亮,风一直在吹。天空清虚而静谧。
       有空间的地方就有寂静,我的生命中总是有着太多的空间。这让我开阔而孤单。风一阵一阵的,吹着。从时间深处,吹着。从不可知的地方,吹着。风从天空吹过,从大地吹过,从每一个人心中吹过。风总是在我心中停留更长时间,然后走远。有一些东西永远停了下来,有一些东西慢慢消失,就像一些人在另一些人心中停留,一些人在另一些人心中消失。
       有的人属于天空,有的人属于大地。
       文河,公务员,现居安徽太和县。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