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立场]一位画家的花事
作者:凌 翩
《天涯》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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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爬墙虎
坐落在星城东隅的XM出版社毗邻GQ商业圈,其朴雅大方的建筑风格常被行内人口头圈点,在一片大红大紫尚惟恐不火的氛围里绝对是个异数,主体建筑高低错落有致,嘉木花卉疏茂培植相宜,尤其是那遍植墙脚,一日晨昏有小变、一年四季有大变的爬墙虎特别经看。
大门右侧,传达室的后墙和部分围墙是爬墙虎和长青藤联袂演出的舞台,前者以冬季变脸的剧目最为精彩;左侧的办公大楼左端、ML展览馆朝南的那扇梯形墙上的爬墙虎,则像名角在独演拿手好戏,堪称它的的现代标本;大楼东向好大一面墙的,如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幅狂草,是爬墙虎与穿堂风搏斗现场的写真。在与人来往出进中,或看各式美术展览前后,随兴驻足于墙前,顾盼之中,总觉得它与刚才看到的画、工艺品或会到的人有某些牵连,流连之余会产生一些联想。
知道它又名爬山虎,为葡萄科落叶大藤本,是一种美丽的垂直绿化植物。其形态与野葡萄相似,枝上有卷须,卷须尖端有粘性吸盘,遇到物体便吸附在上,无论是岩石、墙壁或是树木,均能吸附。叶由三片小叶构成掌状复叶,夏季枝叶茂密……可它现在面对的是其祖辈未曾经历过的挑战——光滑的瓷砖墙!从立于左前方的落成标柱推算,仅仅五年的光阴,它蔚为壮观的成就还是令人吃惊:横跨十数米、纵攀五层楼,而且条分缕析,自成网络。看得出,除了不得不冬眠的那几个月,它在时时努力、天天向上。
知道这些个爬墙虎是你栽的,是在三年之后,似乎又特别顺理成章。不是你还会是谁有这种心思?仲春,仿佛惊蛰的雷声才能将熟睡的它吵醒,伸头探脑地来点翠绿轻红;盛夏,那枝叶不由分说的葳蕤苍郁简直有些霸道;深秋,那或铜绿或锈红的叶面积攒了多少霜露阳光?竟使它如出土文物般浑朴、凝重;隆冬,被寒风删繁就简的它却有了毋庸质疑的明洁、净爽与刚韧。总之,在一个画家眼里,它四时的形态、色彩和线条都没法不让你喜欢。于是,你栽时可没管公墙还是私脚,只要相宜。更何况它既可美化环境,又能为公家的墙体降温,调节院内的空气,减少门外环线川流不息的噪音……你的理由很充分。
不名贵的花卉大都不怎么娇气,你也绝不肯轻易委屈爬墙虎。“有草坪和灰墙的铺垫和衬托,更能显出它的好。”对墙边画家们的比兴和自况,你未置一辞,在不经意中发现有人同你一样爱惜它、保护它,你有如遇知己的欣慰。冬日的墙面绿意萧疏,好些处贴着规格不一的宽胶带纸明晰可辨。也许是经常轮换的门卫和清洁工人体会到栽培者的担忧,为竭尽全力抠紧瓷墙、抵御凛冽寒风的它们助一臂之力,维护作为爬墙虎该有的尊严。“它还有一点好,不占什么空间。”你确实欣赏爬墙虎。
空间
也许是为了在艺术上拓展视野和创作的空间,二十多年前,你和家人离开了小镇来到省城,从抬脚可至旷野的乡间学校来到水泥森林和火柴盒子楼中。从三尺讲台到出版少儿读物的省级平台,职业空间转移的得失恐怕也是一笔糊涂账。人们曾那么喜爱你笔下的儿童形象:他们大多来自经济窘迫的农家,有的只能穿大人的短裤衩和旧鞋子上学,物质的匮乏并不代表他们童年色彩的单调,相反,他们极具寻找快乐的天赋。他们天真憨拙如质朴的山野;顽皮捣蛋似坐不住的猴子;可以笑得如石榴咧嘴又“晴转多云”;也可以哭得一塌糊涂又“雨转晴天”……他们曾是你朝夕共处、嗅汗味就能辨识的学生。随着出版分工的细化,你与他们有点渐行渐远了,你得把更多的目光倾注给学龄前的幼儿。国外的教育专家认定: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就有感受美好、接受色彩启蒙的能力。于是,哪怕是一块拖在小儿胯下的尿布,你都得想辙画出它的趣味,画出买书的年轻父母和亲友们对孩子无可替代的关爱。
人们还来不及替你惋惜,你的幼儿画本又引起业内行家更多的关注。你在忙于组稿、编书、作画的同时,尽可能对自己、对家人尤其是孩子做点绿色的补偿。
以当时的居住条件,你没法当秋翁;以当时的工资收入,你也不可能常光顾花店,真不知那些让人眼睛一亮的野草闲花来自何处?有富余的,它们还会以剪插得法、搭配相宜的姿态出现在办公室,挑逗与你一同编书的伙计们的热情。大家择善而从,纷纷向编辑出版科技读物的朋友或熟人讨来《养花与赏花》等书籍,现买现卖,照本宣科。
终于告别招待所式的蜗居有了安居的宿舍,见你悉心安顿那些不会行走的生命,见你在房前屋后四处打量,毕竟空间有限喔!深知你的先生不辞辛苦,在阳台转弯不碍事的角落挥镐动锄掘开水泥地,好不容易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只容得下一株孤单的芭蕉。你家搬离小镇定居省城,第一桩排得上号的花事应该就是在窄逼的一角种芭蕉吧?不几年,雨打芭蕉的音响四时会有所不同,它的绿荫将你家的窗棂、阳台洇浸得有些醉意。
城市日新月异着,体积庞大、气势宏伟的建筑不断出现。那几年,经济效益较好的单位,居住的面积有可能再扩大,人们很难抵御搬迁的诱惑。你露天作业的位所,也由城东某区区阳台外的一角,移到城北足足有好几平方米的小院,这可是上承霖霈、下接地气,正经八百的一个小院。忙完编辑事务,你全然不顾时常心悸的不适,蛮耐烦地将满地碎砖石、瓦砾捡拾干净,再铺上厚厚一层新鲜的黄土。不足一月,小院已像模像样——院墙脚下当然会有爬墙虎的一圈交椅;十数竿修竹好比第二梯队的卫士;临窗前的一溜地方非芭蕉莫属;中间留了一弯月形卵石镶嵌的甬道;葱兰、韭菜莲等则在甬道两旁安营扎寨;其余地盘分配给蔷薇、绣球、三叶梅……花事阑珊,还有粉绿的冬瓜、凹凸的苦瓜撑台面呢。当蝴蝶、蜻蜓在色彩与芳菲之中翩舞,你方认可这才像真正的一场花事。
与此同时,如秋翁遇仙、《聊斋》精灵一般美妙,你的《荒园狐精》、《桃花源》、《花仙人》等作品以极个性的绘画语言,为中国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开拓了新的表达途径,在国内外的出版界和美术界均获广泛好评,其中,《荒园狐精》荣膺“金苹果”奖。你的作品还有很多,它们曾为你赢得过许多奖项:市级的、省级的、全国的、世界的,从地理、人文的视角看,它们当然有各自不言自明的范畴;在熙攘的尘世,它们各自的分量又是如此悬殊,分属于另一个维向的不同空间。“金苹果”悬挂在世界儿童美术空间的最高枝,而你是采撷到它的中国第一人。花事与画事于你,实在已是一而二、二而一,难分彼此。因为每一个有形有款、活色生香的生命的孕育和诞生,你都不吝尽可能地多付出心力和智慧,它们都是你的好孩子,在你温暖、宽阔的心房,它们都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十二楼的种植
人的生活轨迹、命运的K线图和空间紧密相连。因为你先生的单位搬迁,还因为你可以按规定的年限退休,再说,当好家人的后勤部长、让先生恶补因行政事务过多在画事上拉下的“饥荒”,自己潜心创绘一批更有品质的作品……这些一直是你的夙愿。于是,你的花事与画事这对孪生姐妹又从星城北隅地面东进,一举跃到了十二楼的高空。
面对漂亮的新居,大家愉快地按分房规则游戏。分到十一楼的四家住户,像孩子切蛋糕,均分了顶层平台的“疆域”,一个个如诸侯莅临封地,“指点江山”、“激扬”泥土,都成了向往空中花园的发烧友。
相传,世界最早的空中花园是被列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巴比伦“悬苑”。它的主持建造者——新巴比伦王国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公元前604—前562年)非常擅长占领空间,曾以兴建宏伟的城市和宫殿建筑而闻名于世。还相传,他的忽发奇想是为了一解爱妃的乡愁,为抚慰美人的日夜思念,“克隆”出她花木繁茂的故土。依偎在幼发拉底河畔的空中花园,高耸于都城巴比伦达25米,采用立体叠园手法,在错落有致的平台上,分层重叠,层层遍植奇花异草。据说,最令人称奇的是它别出心裁的供水系统。因为巴比伦的降雨量十分有限,奴隶们得不停地使劲推动联系着齿轮的把手,把地下水输送到最高一层的储水池,再经人工沟渠网循环,滋润出能使绝代佳人舒展眉头的芬芳。一般的建筑物,很难长年承受河水的侵蚀而不坍塌,那可是士敏土还没问世的古代。对此课题颇感兴趣的研究人员相信空中花园地基所用的材质与众有别,它们很可能被加入了芦苇、沥青等物,以防渗漏。更有文献指出,石块上铺了一层铅……
后现代思想家亨利·列斐伏尔说:“为了改变生活……我们必须首先改造空间。”顶层的防渗漏问题当然不容忽视,除了材质的优化,你先生——你叫他当家的,在数九寒冬爬上脚手架量气温,如低于零下4度,封顶的工程就只能暂停。你无须知道其中的理由,“‘当家的’把屋顶霁漏的路径搞好了,剩下的事情全归‘做主的’。”你喜滋滋地跃跃欲试,就看你的啦!
屋顶上的杂记(外一篇)
蔡皋
几十户人家共一个屋顶,一个做成了屋顶植物园的屋顶,自然就生出杂七杂八的琐事,把零星琐事写出来就是所谓杂记,事实上不过是同别人同自己聊天的意思。语言和文字都是鸟雀一类的东西,灵巧可爱不过,借助它们搭起的跳板,我们彼此走近。走近了的今天,很快变成昨日,要想亲近它们,又得借助这个小跳板,毕竟人会远去,都有去到记忆中讨点好处的习惯,所以我爱惜起文字来……
几十户人家共一个屋顶,几十户人家各有各的老爹娘。
周哥的老爹是我在屋顶上见得较多一点的老爹。原因很简单,楼有十二层,六楼以下居民闲时去楼下的多,因为楼下种的植物多,地方也大得多,六楼以上的人才偶然上楼顶来,他们来楼顶,嘴巴上可以叼一支纸烟,仿佛屋里的烟筒安在嘴巴上,时见炊烟袅袅。低眉可以看到楼顶各色花木。投目随便一望远处,可以看见城市这灰色的大饼现而今摊到了哪一个地方。
周老爹上楼就做这些事。第一次看到他一边抽烟一边打一双赤脚踩卵石。互通姓名之后就是熟人,熟了以后他就问我:“你种这么多花做么子?”我回他一句普通的话:“空气好些。”“空气好哒又不在你屋里,你闻几多?”我看他这样说,只好笑一笑。四目一相对,发现他是在可怜我,与我对他存的是同样一份心思;想教育开导对方却又在琢磨有没有这种必要。就是有必要,也要翻出一些老话来讲,累死人也解决不了小问题下躲着的大问题,两人都收了口。过了几日几星期?忘了。
又过了几日几月,又见到他,他向我要菖蒲,种到西头的水池里去,因为他的儿子为他买了几头肥实的大金鱼放在池子里游。
后来的后来,水池里的小太湖石上倒扣了两个方便面的盒子,一个种着一蔸月季苗苗,一个种着一蔸小小的天竺葵,盒子底部是镂空的,泥巴团在石头上,很省事的样子。我没有见到这老爹,一问,知道已经回自己的家里去了,他是来做客的。
老爹走了,他的那蔸天竺葵却在这段时间里抓紧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我种的花既多,碰运气开得又好,来屋顶种花的人就公认我懂栽培技术,可以做专家。这年头,专家比较多,就跟外头做经理的多似的,所以我也就专家起来。
一天,这个专家说,牛屎用来肥花很好,可惜搞不到。隔壁邹爹就说,“那我们每天屙一兜屎上来。”“你的屎没有牛那么多的纤维”,专家说。“那我们就改吃纤维。”这些话由他讲来笑死人,他却一点也不肯笑,真是个小气鬼。
东头墙上的爬壁藤爬满了,西向的藤还在写大字一样地长,长相极为优雅。冬天叶子一落,字体益发瘦劲。专家喊专家看壁上的字。邹爹对专家说,“干脆,要它写‘邹爹你好’算了。”爬壁虎的藤越长越来神,邹爹也就越来越来神,好像壁上真的写着“邹爹你好”一样。其实,邹爹在得意他的玫瑰花圃。在出版家眼里,周遭的藤蔓草花顶多是黄泥街书商们的零打碎敲,他的姹紫嫣红才是正规出版社的重头系列丛书,好齐扎。
周哥偶尔会有“巡视”屋顶的兴致,就像他时常看画一样,来点评论:“蔡老师的呢?像毛爹爹的文艺方针——百花齐放。据说,他老人家在中南海里也种过菜。何解邹爹的玫瑰系列像打了霜?”正像林子大了什么鸟都应该有,种植好像也忌讳品种单一。何解?容易得病虫害。邹爹三番五次给系列玫瑰杀虫治病,疗效甚微,终于打消了“鸡窝里不能插鸭”的持守。
雨下起来,池子里的水面就生动起来。水里有菖蒲、睡莲、浮萍,自然就会孳生一些本专家认识或不认识的浮游生物。只要你不看那池子人工砌就的边沿,它就与山塘的水一样起来,当然,你愿意这样看的话。而且,池里的水还蛮肥实。
有物沉下去,有物浮上来,沉下去是水的恩赐,浮上来的也是,虽说沉浮一类的现象在特定环境中是件严肃的事情,若等闲看它,就觉得自然而然地另有意味。
退了休,就像和尚还了俗,没有寺院,没有了规矩的和尚如果不自在,那就是个假和尚,至少,革命不彻底,手里还捧着个规矩,桶底还没有脱落。
我的桶底是什么?它在还是不在?
日子
绿色的日子离不开种植,自搬进新屋以来,花也跟着搬了一些过来,只有木本没有办法,新屋没有了小院。大院全部由水泥封住了地面,寸草不生。我原来的无花果、蔷薇和绣球们,只好让它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了。
没有绿色,这使人多有不快,围着新大楼绕踱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墙与屋的夹角处,可以利用,因此花了一些时日将爬墙虎搬了过来,将大盆的四季桂也栽到墙角。
请人弄来了几车土,将长青藤遍种围墙之下。接着是很长的雨季。
它们都活了,现在它们有地方好长,有墙可爬了。拜托啦,长于攀缘的运动员们!拜托啦,石竹花和蕨草子们,大楼这灰色的单一就拜托你们的想象了!
日子转得飞快,像个风车,每个日子就像风车叶子。
日子的开头都是从每日的“醒过来”开始。有时,你的梦停在某个属于“很久很久以前”或者停在莫名其妙的以后,整个儿泡得像一根酱萝卜条,这种时候“醒过来”,并不容易。
日子和日子一个挨一个,你根本不知道这一日和许多的这一日的区别有无,真待明白这根本的无区别,也许会哭出声来。呵,这就是“醒过来”要付出的东西。一切都有代价,一切的正面都有反面,每一个高分底下都有一个低分卧底,有时低分还是负数。
日子转得真快,它有时轻巧得像只鸟儿,有时重得像个秤砣。
我想有一种日子,没有空旷,没有指令,你可以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日子饱满得像灌满浆水的穗子,那是多么好!那么“醒过来”会轻松而实在。
日子像风车。风车在处于审美客体的位置当然好看,可作为页子,并不是那么回事。
日子,你应当是什么样子?
花圃里尽是蚱蜢,用手一拨草丛,它们便四散闪开,像许多绿色的惊叹号。
蔷薇花好清瘦,施过肥,仍是瘦,它是太累了罢,五月里开那么多的花,一簇一簇,一球一球,枝头沉甸甸的,整个雨季就是它醒人困倦。蔷薇谢了,栀子花开了,每天四五朵,花香满晴空。睡莲也白出一朵来,花色白中带鹅黄,日日是花的日子。
落花不拂,花落去时,美得不可收拾。即便没有风,花落的时候也像是有风,因为轻扬轻落本身就是动感的。这使人想起时间,一瓣花一秒钟,掉在地上的不仅仅是华丽。
叶子也是花,它也是要落的,叶落也是美得难以收拾。叶子有劲,色泽也沉着有劲,肌理比花还要高贵。肌理是一种质地。肌理各式各样,因为存在是各式各样的。肌理看起来很像是重复,没错,我发现这种重复,不能说是复制,又近似于复制。每一片新生的叶子总是复制昨天的叶子,但这种复制不是一种简单的重复,它们有独立于群体之外的一丁点东西,用以区别于昨天,哪怕是有那么一丁点。生命本质是一种神秘的、庄严的重复,我们从千变万化的肌理世界中发现世界,并惊异于肌理给我们丰富的感觉。
叶子到了像花一样的时候,色彩很丰富,丰富得你要想收拾,仿佛收拾了一种心情,关乎叶子和花有关的事情就固定了一种形态,时间藉此有了一个姿式,也有了一种香气……
阳光难得的好,暮春的雨昨夜下了一宿,大院里的草木晶亮晶亮。光,柔和地从南窗透进来,我的小房子呈柠檬般的调子。
那几本小书搁在书柜上,是刚寄来的一套样书。中午歪在床上,一眼就看得到书脊上的不同:一、二、三、四、五、六、七,那其实也是日子,像珍珠一样亮的日子。这一套书整整画了一年,画哪一本时又是哪一种花在开或谢?这些书让我想起远在日本的同道——松居直先生。
我的心里被一种情感充满着。像是雨过的田地,什么种子要萌发了。
我喜欢有关花的题材,喜欢《桃花源记》,喜欢位于湘西的武陵桃花源,喜欢乡村。在中国和我一样神往“桃花源”故事的人很多,因为人们本性中有种与自由自在之物之间的天然关系,像中国这种农耕文明历史悠久的国度,人们似乎天生喜欢“日久夕矣,羊牛下来”的安宁、平和生活,生命的节奏、心理的节奏与大自然同一。
随着都市化的推进,离开土地的人愈来愈多,城市不断扩展,“现代化”的东西将明丽与宁静挤到遥远的一隅,“心为形役”的人们只能回眸凝望远去的桃花源,以无边的思恋回应大地恒久无垠的呼唤。我画《桃花源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一种情绪。
《桃花源的故事》中描绘的世界既是理想的,也是现实的。因此,我将现实生活中不能忘怀的事物安置到图画中,希望借此呈现那种质朴自然、自信自足的精神之美,希望读到它的人喜欢它,不拘在什么时候产生问津桃花源一类美好事物的热望。
世界上知道《桃花源记》的人会有多少呢?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感觉是相通的,也许人人心中都有着自己理想的桃花源吧。所以我觉得人们永远不会终止对于理想的问路行为,会努力营造一种接近理想的生活空间。我祈愿我们能借造物神奇之手打扮平凡生活之种种,得着明亮如桃花的光亮寻到梦中的桃花源。
真诚感谢松居直先生编写了《桃花源的故事》,他给了我在图画书中描绘这种理想的机会,日本小学生能从必读课本的插图中,看到一位中国作画人的愿景——创造适宜人类共享的,自信自足的,幽美、和谐之家园。
日子转得飞快,日日是花的日子。
牵牛花开得再早,你也不会错过。每天清晨,你总是在十二楼顶层的园地里忙乎,一忙就是小半天。有时,指针靠近10点,打电话都没人接,就知道你恋战在“悬苑”。正像每一朵花、每一片树叶之间的微妙差异,今天并非昨天的完全重复,你永远有新鲜感。
你一直喜欢种点什么,好时时感觉到绿色的气息;你一直喜欢画画,以赤子之心破解童心的密码。花事与画事丰沛了你做学生、教师、编辑的内涵;充实了你做女儿、妻子、母亲、奶奶的空隙。当植物的吐纳与画的气息有了相互的渗透,凸现从平凡朴素中长出来的美好时,你因之感动而觉得幸福。青春时期十几年乡居生活的底蕴,已成为你生命的质地,或曰有别于他人生命的肌理。
你希望大家尽可能还是种一点什么,不拘阳台、窗口、墙角,植物们会有体谅都市人群窘迫和忙碌的风度。当祈望的绿色之梦萌动时,人们的心情会同那小东西一样天天有变化的。生命孕育着、成长着,温暖的春意就会漫溢心胸。
你舍不得裸露泥土,如同敬惜纸张。十二楼早春的园圃,冬令的雪里蕻、包心菜、冬苋菜等在递补春花的缺席,你的“种植”总是那么丰富多样——不管在泥土中或纸张上。曾共同苦恼过,“祖国的花朵”只能是甜得有些腻、热烈得有些火、天真得有些做作吗?小白菜、九重葛、三角梅、爬山虎也有它们的幼年、童年、少年……
俯视大楼东墙,瘦金体似的藤蔓依然沉默着,惊蛰还没到哩。
忽然,楼道口转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大叫:“奶奶,孙子来帮你的忙啦!”你被这句话的双关涵义逗得大笑,赶紧丢下手中的活,一把将跌跌撞撞跑来的、莲花般明净的童子拥入怀中。
凌翩,编辑,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千家诗今译新注》,另发表散文、小说若干。
蔡皋,画家,现居长沙。主要作品有《荒园狐精》、《桃花源的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