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立场]风吹草低见牛羊
作者:王 族
《天涯》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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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牧场是水草的代名词。一个地方,只要有水有草,它就可以成为牧场。甚至陡峭的山坡也可以成为牧场,只要有好草,羊不怕费力气,总会慢慢走过去吃。牧民们说,羊上坡时吃的是抬头草,下坡时吃的是低头草;羊的脖子是活的,没有什么草不能吃。至于水,流到哪里,哪里就长草。那仁牧场有一条小河从草地中心流过,每天的阳光都把它照亮,恍若一条丝带。这条河的功劳不小,养育得牧场青草茂密,也使伫立于河边的松树长得笔直高大,一排排像守河的士兵。
牧场在牧民的心目中有至高的位置,故首当叙述,但牧场的水和草直接起到了维系牛羊生命的作用,故而我的笔还是要先落到水和草上。
先说水。
像高原所有的水一样,那仁牧场的这条河也是由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汇成的。这条河水流量不大,但却冲开了一个很宽的河道,我在远处以为一步可以迈过去,好不容易走到跟前,才发现它有三米多宽。我坐在河边看水,水清澈见底,河底的沙子似乎在随流水在移动,但好长时间过去了,却并没有移动多远。有几条小鱼从水草中游出,撞入我投在水中的影子里,一惊,便快速逃走。此时四周寂静无声,隐隐约约地,我听到了水声。一条表面上趋于平静的河,发出的水声是隐隐约约的,但却很紧密,似乎有无数双脚正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行走。
牧民们每年春天进入牧场,而春季正是雪山化冰的时期,所以这条河里的水便时大时小。有时候,水突然就大起来,从河道中溢出,顺渐陡的地势蔓延。这时候,一条河便变成了几条河,新的河道出现,旧的河道反而没有水了。有时候,大水在半夜涌下,哗哗的水声使羊群咩咩乱叫成一片。牧民们说,半夜流下来的水是下午的太阳晒化的冰水,上路晚,所以到了晚上才流到了那仁。第二天,草地上就会又出现新的河道,横横竖竖流着大大小小的水。出现新河道的日子,羊都不去远处,只吃近处的草。有羊不小心吃到河边,被水惊吓,猛地转头就跑,似乎对水很恐惧。
后来,牧民们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每次雪水流下来后,不论冲出多少新河道,但最终仍要归于老河道。那些水流上几天后,像是终于听到了什么召唤似的,仍回到旧河道去。旧河道很快就又恢复了昔日的神采,在阳光中如一条起伏的丝带。
有意思的事后来发生在一只羊身上。那天,雪山上的冰水突然涌下,顷刻间将牧场上的路全都淹没了。一只羊在慌乱间被堵在一个死角,无法回到羊群中。水越来越大,眼看着它就要被淹没,牧民们都为它捏了一把汗。但它却很从容,向四处看了看,扬蹄一跃而入旧河道。它站在水中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果然,水慢慢地涌入了新的河道中,旧河道中的水越来越少,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等着大水过去。下午,旧河道慢慢显出石头和沙地。那只羊从水中出来,又开始吃草。牧民们都很为这只羊而高兴,它在危难来临的一刻,能够从容地选择旧河道保护自己,真是聪明。
草
那仁牧场的草好,在阿尔泰是出了名的。好草必养好羊,所以,在那仁牧场长大的羊皮毛柔软,肉鲜嫩,而且长得壮实。阿尔泰富饶,被誉为“金山银水”。而阿尔泰又是大牧区,所以有人便戏称阿尔泰的羊走的是黄金大道,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
牧民们对草的感情很深厚,除了草喂养了牛羊以外,大概还有一种感情在里面。一天,我看见一位牧民蹲在一个地方用手小心翼翼地在刨一株草周围的沙子。我问他:“你在干什么呢?”他说:“我在帮这株草。”我问:“你怎么帮它?”他说:“去年的风调皮得很,不光刮来了雪,还刮来了沙子,把好好儿的一株草给埋住了。草的力气小嘛,我帮它一下。”我又问:“它今年能长出来吗?”他回答:“能。能长出来。去年它在嘛,喂了我的羊。今年我和我的羊又来了嘛,我们不能不再见面。”我不再问他什么,一个牧民对一棵草的触摸是如此细致和真实,是多么的感人啊!
细看那仁牧场,几乎碧草连天。这是一个草的世界,同样有很多有关草的故事。有一年牧场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很快就蔓延到了那仁,但只烧了十几米却自己熄灭了,那场火使其它牧场都遭了灾,牛羊因为没草吃被饿死了很多。人们都惊讶那仁牧场的草为何不着火,便都过来看。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使他们惊讶不已,火烧到那个地方后,留下一道齐刷刷的痕迹,像是有谁在那里及时砍了一刀,将火制住了。那道痕旁边的草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却没有丝毫被烧伤的痕迹,让人目光虚虚的敬畏。从此关于那仁牧场的传说就多了起来。人们说,这个地方有神看着牛羊,牛羊都是上天的神降到人间修炼呢!所以,上天不会不管它们,派另外的神在关照它们呢!在火烧过来的那一刻,神就用大刀将火斩断了。这是一个在中国常见的神话,基本上遵从的仍是神力高于一切事物的规律,突出神力,使故事变得完美。
也有在现实中有意思的事情。一位牧民告诉我,看一只羊有多高,就知道它吃了什么样的草。我问他怎么个看法。他说,去年嘛,我有二十只羊和红梏草一样高,今年和麻黄芍十一样高,明年就和柴胡草一样高了。和柴胡一样高的羊,要吃五年那仁牧场的草;和麻黄一样高的羊,要吃四年;和红梏一样高的羊,要吃三年。我深信他这种计算法的正确性。多少个日子,他就这么盯着羊看,看着看着,便看出了门道。后来,去他的帐篷里喝奶茶,见他帐篷里挂有多种草。他告诉我,他发现了草与羊的身高的关系后,便将这些草一一采来,与每一只羊测量,果然很是准确。于是,他便向外公布了自己这一发明,牧民们往外卖羊时,纷纷采用这一方法与商人谈论价钱,不按这个标准给价,死活不卖。他成了一个规则的创造者。几年后,牧民们也沿用他发明的这个方法,不用再去称一只羊,再去用手掂量,瞅一眼就可以知道它吃了几年的草,有多重,值多少钱。当晚,他给我们宰了一只羊。吃手抓肉的时候,他问我:“羊肉怎么样?”我说:“好吃。”他感叹一声说:“这只羊也长了一身好吃的肉。前年嘛,它红梏一样高,去年它一下子长得柴胡一样高,直接越过了麻黄,一年长了两年的身子嘛!这么好的羊,我舍不得卖出去。我放羊辛苦嘛,吃个好羊!”说完,他诡秘地一笑。在他家吃罢羊肉,体内燥热,似有火在烧。入夜,从他的帐篷里出来,见月光洒了一地,草地上光芒一片,明闪闪地有什么在动。
多么像一双双眼睛,正躲在细密的草丛中间,在看着我。
树
牧场上有两棵大树,相距有十多米,从远处看,两棵树似乎是一棵树,硕大的树冠投下大大的影子,占了好大一块地方。牧民们把这个地方起名为“两棵树”。有时候,羊走到树荫下站一会儿,羊也许是在树荫下乘凉,也许是感觉到这两棵树高大,在这里站一会儿是荣耀。后来,牧民们也受了羊的影响,走到那棵树下了,本能地也要站一会儿。
多林是这次放牧中年龄最大的牧民,他说:“人呀羊呀,都爱到大树下站一站,也想变成大树呢!要是人和羊在那里站上几十年,就真的变成大树了。”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了一句调皮话:“大叔,我们把你放在这里,你当一冬天的大树,明年开春我们再来接你。”多林说:“我这个年龄了,该当树在冬天里站时早已站过了,你年轻,要有这个信心,选一个地方,让自己像一棵树一样站一个冬天。”年轻人觉出多林话中含有什么,便不再说话了。
关于这两棵树的传说颇多。有的牧民说,它是一个冬天长这么高的。那一年人们在秋季离去时,它们还只是低低的两棵小树,等过了一个冬天,人们在春季进场,它们就已经长成了这么高。还有一位牧民说,一次他走过那两棵树,躺在树下歇息了一会儿,他的马鞭子居然从手中脱出,飞上了树。人们跑到树下去看,哪里有马鞭子的影子。他便又说,马鞭子飞上树以后,停留了一会儿又飞上了天。天高远无比,谁也看不到马鞭子到底飞到哪里去了。我没有去考察这些传说,我非常能够理解人们把这两棵树说得如此神奇。人都是这样,对于高大完美的东西往往都习惯于幻想,习惯于按自己的思维去设想出它更完美和神秘的一面。说到底,这便是人的一种向往。人是喜欢向往的。人的生活基本上是依据向往而得以维持的。
这两棵树在现实中也发生过一些颇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年,不知从何处呼啦啦飞过来一大群乌鸦,遮去了阳光,使大地顷刻间暗了下来。羊最先有了反应,见乌鸦飞过来,扭头就跑,急促而密集的蹄声把大地敲击得一阵阵颤抖。鸦群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入那两棵大树。顿时,枝上杆上便黑乎乎一片,好像两棵大树在瞬间结出了黑色果实。几个年轻人捡石头打乌鸦。但任凭他们怎么打,乌鸦都不离去。要是有一两只被打中,只是在树旁绕飞几圈,便又落下。其它的乌鸦则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是稳稳站于枝头。几个年轻人不得不停住,望着乌鸦们出神。多林把他们叫回,对他们说,不能打乌鸦,它们飞长路飞累了,在歇息呢。我们走路走累了的时候,也要歇息。如果乌鸦在我们歇息的时候也用石头打我们,我们会怎么想呢?年轻人说,它们落在大树上了。那是大树,它们怎么能落呢?多林说,它们要飞很远的路,这两棵大树是他们在中途歇息的标志,没什么不好的。年轻人便不再说什么,一一散去。乌鸦们在树上歇息了一个多小时,便又飞走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到了秋初,别的树上的叶片还绿着,这两棵树的叶子却已开始发黄并相继落下。它们的叶子有巴掌那么大,从枝上落下时金光闪闪。一两天工夫,树下便落下厚厚一层。牧民们感叹着说,多好的树叶呀,可惜用不到地方。不料没过几天,树叶就发挥出了用处。一只母羊分娩,正值深夜,便独自跑到树下,将树叶拱成一堆,钻了进去。小羊羔顺利产下,母子被树叶暖了一夜。第二天,牧民们看到了这些,说,好树叶,好树叶,一切都多么好啊!
再往后,人们走过两棵大树时,便习惯了,像走过一座山,或者一块小石头,不会再在意它们了。两棵大树潜藏在了岁月中。
羊
在牧场上,牧民说到羊时,有着比别人更深的感受。他们说,每个人都说是人放羊,其实呢,是羊在放人。羊吃草的时候,吃到哪里,人就得跟到哪里。羊知道哪个地方有好草,它边吃就边往那个地方去了,但人却不知道,所以,人只能跟着羊走;羊还知道哪个地方有水,吃到一定的时候,它自然而然地就向那个地方走去,它不乱走,也从来不会迷路,聪明和有经验的牧民跟在羊后面,总是能够找到水。
有一天,牛羊突然像是听到召唤似的,齐刷刷改变行进的方向,一起钻入一片树林子。人们要把它们拦回,但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只好让它们在松林里穿行。它们像是早已明确方向似的,排一列整整齐齐的长队,穿树林而过,又翻过一座山,一一站住,出神地望着前方。牧民们赶过去一看,眼前是一片广阔无比的草地,有一条小河在中间流淌。好牧场!牧民们发出了感叹,羊群咩咩叫成一片。少顷,羊群从山坡上冲下,跑到了河边,牧民们以为羊要饮水,但它们却站在河边不动,望着河水出神。牧民们明白了,是这条小河的流水声把羊引过来了。羊会听河。尽管这条小河只发出了隐隐约约的流水声,但羊却会听。隔着一座山、一片树林,羊就听见这个地方有一条小河,并由此判定此处有一个大牧场。所以,它们便自己选择了道路,选择了能维系自己生命的一块牧场。
有一位牧民说,在阿尔泰牧区有不少人能听懂羊语,羊咩咩地叫几声,他们就能听明白那里面是什么意思。在放牧的时候,如果羊走远了,他们就爬到山脊上朝山里喊出一种声音,羊听到后就会向他跑来。这样的事情往往发生在黄昏,夕阳把余晖晒在草地上,像铺了一层金子似的,羊群就在这层金色的光晕里跑动,浑身闪闪发光。
人懂羊语,可能与游牧生活有关,但人却不懂羊的眼神。有一次,一位牧民正在走路,忽然发现一只羊用一种平时从未见过的眼神在看自己。他走过去,见它的眼神一动不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他凑到羊跟前,与它对视良久,羊仍是一副镇定自如的神情。他慌了。他不明白一只羊为什么会如此镇定地看一个人。后来,他又遇上了那只羊。在看见它的一瞬,他想起了它上次注视自己时的神情,他觉得它会认出自己,会像上次一样投过来一双专注的眼神。那一刻,他有些紧张,远远地等着那只羊走到自己跟前来。但那只羊却没有认出他,扬着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一下子失落到了极点。紧张的期待和意外的失落,使他更是如坠云雾,愣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过了几天,一个去别处放牧的人回到了那仁牧场,同时,他也带回了一个让人十分惊讶的消息。他是为了让羊吃到更好的草才离开大家的。到了另一个牧场后,他发现那里的草果然十分茂盛,羊群从早晨探下头去,一口气吃到了下午才抬头。牧民们放牧时很注意羊抬头的次数,如果羊抬头的次数多了,就说明草不好,羊老是在寻找好草吃。而羊一直低着头,则说明草很好,它们吃得很专心,无暇抬头。放过羊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他很高兴,这么好的草场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羊群,吃到转场的时候,它们肯定会长得肥壮,回去后就可以多卖几公斤肉,多剪一些羊毛。在高兴的同时,他又有一点担心,毕竟自己一个人在这么远的地方,万一遇上狼或者什么的,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久,他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了。一天下午,一群狼突然包围了羊群。顿时,狼嗥和羊叫响成一片,他站在羊群中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很快,羊群就有了变化,它们像是听到了一个无声命令似的,一头挨一头,在原地转圈。这样,站在羊群中的他就被保护了起来。但他却还是很着急,虽然自己没什么危险了,但羊群却暴露在狼的眼前,如果狼向它们发起进攻,它们就有危险了。就在他这样担心着的时候,羊群又发生了变化。它们一律头朝里,屁股朝外,又形成了一个保护圈。他马上明白了,狼一般咬羊时,都先咬羊的脖子,现在羊把屁股对着它们,使它们无从下口。狼围着羊群打转转,过了一会儿,嗥叫着走了。羊群合力围起的这个保护圈,使它们无力突破,只好撤走。
他站在羊群中间,目睹了这一幕,犹如目睹了一次草原上的神话传说。
马
那匹马是在一个雨天的早晨走到牧场上的。它站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远处,久久不再动一下。时间久了,它便变得像一座雕塑。这场大雨下起来之后,人们都很少出来,偶尔有人出现,也是在牧场上走走,很少有走出牧场的。一场大雨,似乎已将牧场包裹在了一个酣睡的梦中。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水气飞起,弥出一团一团的雾。那匹马在雾中变得恍惚起来,但它却仍一动不动,等待着雾在风停后散尽。它的头始终高扬着,望着远处一动不动。它在望着远处的什么?一位牧民去河中挑水,回来走过我身边时,我把他叫住。我对他说:“你看,那匹马。”“怎么啦?”他问。“它一直在望着远处。”“对呀。”“它一大早就走出了村子。它在望着什么呢?”他没有回答我,仔细看了一会儿那匹马后,才对我说:“下午你到我帐篷里来,我们喝茶。到时候我告诉你一匹马为什么望着远处。”我往回走,感到眼睛有些不舍,心里有些牵挂。一匹马仍站在那里望着远处。它如此执着的站姿,似乎在强调着内心的某种渴求。大雨已将一切都遮裹在了寂静中,唯独它的执着,像从寂静雨雾中燃起的一把火,向四周传递着一丝丝灼热。
下午,雨停了,我急急去找那位牧民。那匹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太阳钻进了云层,天便阴了下来,地上的雾在寂静中似乎又厚了几分。它离开后,那个地方留有一处空白,我看一眼,心便急切起来,想尽快让那位牧民告诉我一匹马为什么望着远处的答案。那位牧民为我备好了最好的奶茶,喝一口,便觉得那个答案也会像这茶一样滋滋有味。他见我神情急切,便不再等我催,告诉了我那匹马望着远处的答案。原来,马在奔跑时,都是高扬着头的,越是开阔的地方,它的头越是扬得高,而且速度也越快。牧民们的心与马的心是相通的,很快他们就发现,它高扬着头,实际上是在望着远处的一座山,那座山必然是高过众山的。马有望山的习惯,所以就像这匹马一样,在不能奔跑或下雨的时候,望着远处的一座山。
原来如此。单从事情本身而言,似乎是一个神奇的故事,但在事件内部涌动着的,是怎样的一种生命热情啊!我想起一句哈萨克谚语:“好马一鞭,驽马千鞭。”这是多么好的谚语啊!是从游牧生活和草原直接得来的,是人和马之间至深的一种关系。
从那位牧民家出来时,天已暗了下来。我走到那匹马站立过的地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风中有什么簌簌作响,似是谁发出了一种低语。
很快,大雨又哗哗而落。
牛
牛在牧场上不多,但也属于游牧之列。牛不需要每天收拢,下午吃到哪里便在哪里一卧,到了第二天早上爬起来又去吃草。牧民们对牛则关心不多,因为牛是大动物,整个牧期放在外面也不会有事。有时候,牛吃着草便慢慢地走到主人的帐篷前,朝主人叫几声,主人伸出手去抚摸它,它用身子蹭蹭主人,甩着尾巴高兴地走了。
我到牧场的第二天,一位牧民一大早就来找我,对我说,走,看牛王去。我随他到了山口,果然见一大群牛羊正经过山谷。他用手一指后面的牛群说,看,那就是牛王。我顺着他所指一看,好家伙,牛群中有一头牛整整比别的牛高出了一头,长长的角高扬着,似要伸上天去。它行走的姿势更是和别的牛不一样,四蹄迈得很稳健,似把大地踩得在颤抖。
他告诉我,有一次,它在外十几天未回,后来突然飞奔着跑了回来,背上驮着一只狼。狼惊恐地从牛背上跳下,试图逃出牧场,但牧场上人多,很快就把它围住打死了。原来,它在返回牧场的途中遇到了一群狼,一只狼跳上它的背,试图咬它的脖子,它撒开四蹄就跑。狼在它快速的奔跑中既不敢跳下,也咬不着它的脖子,只好在牛背上趴着。人们将消灭了一只狼的功劳归功于那头牛。国家有规定,在牧区打死一只狼,可奖励一只羊。但给牛奖励什么呢?后来人们想了一个办法,把一块红布挂到它脖子上去,谁见了都会马上知道,它是一头挂红的牛。但它却不喜欢那块红布,跑到一棵树跟前,使劲把红布蹭了下去。人们又去给它挂,它一见就跑,再也没有办法接近。
还有一头牛,因为奔跑,把自己伤了。去年返回牧场的时候,天下了一场大雪。牧民们将牛收拢起来,让它们从山坡上往下走,其时夕阳快要落了,雪地上反衬出一片浓浓的夕光,似有暗红色的丝绸铺在地上。有一头牛看见那片夕光时,从牛群中跑出,向雪地上的那片夕光跑去。一位牧民惊呼,不好,要出事了。它的速度越来越快,由于惯性的原因,像一块石头一样摔在山坡上,又接着向下滚去。滚到坡底,它挣扎着想爬起,但却没有了力气。牧民们把它抬到一个平地,让它卧着,希望它能缓过气来。它的主人不在,只有十三岁的儿子守着帐篷,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抱着那头牛就哭。大家劝他,它可能卧一会儿后就好了。但他却不信,说:“它像石头一样从山上摔下来了,不会好了。上次有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摔到山下都摔碎了。我们家的牛,内脏肯定像石头一样摔碎了。”大家见劝不住他,便带话给他父亲,让他赶快回来。
当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大雪。那头牛被雪埋住,只露着头在外面。那个十三岁的小家伙拿着父亲的羊皮大衣,走到它跟前,把它身上的雪扫掉,给它披了上去。雪越下越大,小家伙不停地用手刨着落在它身上的雪。到了后半夜,便哭了起来:“我们家的牛要死了,我爸爸回来我怎么办呀,他一定会打我一顿。”到天亮,他父亲仍没有来。他已经哭得满脸挂满泪珠子。
那天,他一直守在那头牛跟前,不停地刨着落在它身上的雪,嘴里呜呜的哭,谁劝都不听。到了下午,夕阳又把雪地照亮。那层夕光在雪地上反射开来,又使大地变得像铺了一层丝绸。那头牛从地上一跃而起,飞奔向那片夕光,跑进去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它看见夕光出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力量,从地上一下子就一跃而起。
牧民们都很惊讶,看见它站在夕光中,已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那个小家伙转泣为笑。
王族,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诗集《高原的脉痕》、散文集《藏北的事情》、《图瓦之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