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语文]平反日记(1976—1978)
作者:王宏任
《天涯》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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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材料]1964年,农村开展“四清”,其中有“阶级复议”一项,我家由中农被复议为地主。其实,我家解放前三年作为划成分标准的经济状况是:全家6口人,有土地七亩半,有房6间(三正三厢),老驴一头,破车一辆,我父亲是教师,奶奶、母亲俱参加劳动,爷爷体弱多病,麦收、秋收雇几个短工,家庭生活水平中下,因为地少,说你剥削量更大。尤其可悲的是:“四清”工作队采取欺骗手段,用成分不动的谎言骗取父亲按手印,于是划上了成分。从1964年8月划上了成分那天开始,我和父亲、妹妹即踏上艰难痛苦的上访申诉之路,而每次上访申诉都被视为“右倾翻案”而受到更大的打击,但是,每次打击都更激起我的翻案决心!
1976年10月6日以后,我给中央写了一万字的申诉材料,一是家庭成分问题,二是写文章不准发表反遭打击报复的问题。中央把信转给省、地、县三级书记,县里作为大案来解决,成立了专门调查组,从这个组开始和我接触,使我的人生进入一个非常复杂难言的时期。我从那天开始记日记。
1976年11月1日小雪
天下着小雪,我在岭子村参加挖北排干的水利大战,我正推着小车往高高的堤上推泥土,突然村里带工的叫我到岭子村大队部去一趟。我穿着高腰胶鞋,浑身泥斑,披着粗布棉袄,跨着大步、气宇轩昂地走进村大队部,自从划上了成分那天开始,我始终采取一种满不在乎的凛然的生活态度。这个大队部和我接触过的所有大队部一样:四壁黢黑肮脏,墙面凹凸不平,楔了许多木橛子,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被尘土淹埋的东西,露泥土的破炕席上放着几个油泥发亮的满是补丁的被圈。屋里坐着三个干部模样的人,一个50多岁,两个20多岁。长者露出慈祥的笑脸:“你是王洪仁?”我说是。他说:“我们是县委政治部的,我叫王维清,他们二位一位叫董春来,一位叫石占庭。你给中央写的申诉材料已转给省、地、县三级书记,咱县马书记很重视,让我们来和你座谈。昨天我们去了孙止务村,今天顶雪来到这里,请你再谈谈详细情况,看是否还有补充或改正。”我心中一阵惊喜,感到打倒“四人帮”就是不同。我说:更改的没有,补充的有。我于是滔滔不绝地谈了两个小时,这已是写了不下一百多遍的材料,我已经烂熟于心,在(再)加上我每天练习演讲,我以一种艺术的口吻,把材料组织得轻重得当,疏缓有致,他们三位听得很入神,以赞许的眼光接受了我的观点,王维清同志说:你不但能写而且能说,从你的叙述中我们感到你是诚实的,请你耐心等待,我们向领导汇报,尽快给你解决。王维清同志迟疑一会又说:“有一个问题马书记很不理解,你为什么不通过公社和县里直接上访中央?”我说:我家的成分是县民政局长李希福给划的,我找过他几次,他不承认有错,那么我向县以下申诉就没有任何意义。王维清同志微笑地说,行了,理解你了,希望你好好劳动,积极配合我们工作。他们三位和我握手告别。我抑制住兴奋,不露声色,埋头劳动,努力思考下面的事,我知道下面的事还很复杂,我要作多种准备。
11月14日晴
河工完了。我坐在生产队拉工具的大车回家,牛车很慢,我坐在车上想事。带工的老宋对我热情有加:“洪仁,下次再出工该你带工了,到时候照顾哥们儿点,咱可从没拿你当地主看待呀。”我还未及说话,车把式老庄蔫不叽地说了:成分下来只带工恐怕不行吧,他那两笔刷子公社也搁不下吧!沉寂的车上热火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恭维我,看来大伙原来都知道我的事了,我只好说,这事还八字没一撇,今后还望大伙多帮助。
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人,几乎所有被“四清”复议为地主、富农的人都来了,他们向我请教、求助,仰望我像仰望神仙,我的受苦受难的父老,我真的救不了你们。当然还有不少一贯支持我的贫下中农,我们聊了一会儿无关政治的事,很晚才散。弟妹们很高兴,父母忧心忡忡,我知道父母忧心忡忡很有道理。
11月15日晴
早晨请假,借口是去香河看病。队长阴阴阳阳地说:“看啥病,越看越重。”说完嘿嘿奸笑。我感到情况不好,匆忙往县城奔去。
我到县委政治部的王维清同志办公室,王维清同志微笑地说:“已经上你们村去两次了,李希福同志也去了,但是村里好像和你有意见,尤其是那个书记,说你许多不是,你是否和他们搞好关系?”我心中一颤,说:“我即使是反革命也不会影响我家解放前三年作为划成分标准的经济状况吧?我假如和他关系好我还用上访中央吗,我只能依靠党给我解决了。”王维清同志微笑地说:“我们理解你的处境,我们当然会坚决而努力地工作,你能配合就减少些阻力,但是我们会在事实和政策上坚持不让步的。”他的话还是给了我希望,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中,我还要向家里人展示灿烂的笑,但是妈妈的笑中有着凄凉的成分,妈妈是非常敏感的人。
今天晚上到家中来串门的人少多了,连西邻那个几乎天天晚上到家中来串门的孙老头也没有来,妈妈说,老孙头知道信儿,这事可能麻烦。我承认妈妈的话,但是口上得说满有希望的话,因为气可鼓不可泄。
11月16日—26日
每天起猪圈,和四类分子一块干活。队长脸色冷漠,这是惩罚性的活。王××(书记)每天到猪圈旁转一圈,并且和四类分子很和蔼地说话,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我从来就看不起他,现在转而仇视他,我靠党给我解决问题,假如党的力量没有他的力量大,我会用另外方法解决他。
一个本家的二伯在歇息时跟我说:“洪仁,你这样不行呀,你应给他个台阶下,晚上到他家去一趟,说点软话并不低啥,软过关硬过渡,这是古语不可不信呀!”我说:“现在这样做不行,他正好打你个‘拉拢腐蚀’,现在只能硬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二条路。”二伯低头叹息。
11月27日晴
我凛然地到生产队派活,队长脸色冷漠地说:“你还去起猪圈!”我说:“为什么?”他惊奇地说:“让你干啥你干啥,还问为什么?”我和他瞪眼说:“我的官司还没败,败了也不在你手下改造,你派这活还早点,你等着我给你派吧!”这时王××(书记)在我身旁转一圈,他看到我怒发冲冠的样子,把队长拉到一边,说了些安慰他的话,悄悄地走了。队长没有单独派我活,我随大流去干活,向所有我接触过(的)人散布我告状的理由,我也要宣传群众。
11月28日晴
我气冲冲地走进王维清同志的办公室,他正看文件,我把书记和队长怎样把我当四类分子看待,我怎样和队长吵架的情况和王同志学说了一遍。王同志和蔼地听我说完,给我倒杯水,他沉思良久,缓缓地说:“你这次吵架很不理智,这会增加工作的难度。本来这几天我们已经把所有材料都弄齐了,已经向马书记汇报,建议仍恢复为上中农,马书记已经签字同意,可是,你一和他们吵架,他们就可以借风撒邪,阻碍落实了。你读了很多书,应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吧?现在他们就希望你和他们吵架,甚至于你把他们打了才好,这样就没有必要落实了,你一定要配合我们工作,忍辱负重,以求最后胜利。”我也觉得他的话有理,但是当时气忍不住,我说了我希望于县委,如果县委无力解决,我决不苟且偷生。我并且重复指出:王××和队长才是真正的地主,我一定要把他们揭发出来。王同志说:先把自己问题解决了,自己先站稳脚跟,才能打击敌人。你还是年轻气盛,还要好好学学苏东坡的留候论,弄清什么是真正的勇敢。我很佩服王同志的胆识、气度及对我的热情而负责的态度,我为认识他而高兴,我要振作起来,不辜负他的希望和努力。
从政治部出来,心情好点,在街上恰好遇上同学尹玉儒,他早听说我在弄成分,并且受到三级书记的关注,他很高兴地邀我到文化馆去聊会儿,我知道他是中农成分,当几年民办教师了,因为有个姨父在香港,所以既转不了正,也入不了党,因为文章写得好,暂时借调到文化馆,我正有郁闷要抒发,索性就去聊会儿,于是就跟他到了文化馆。
文化馆李馆长是个转业军官,人义气,能写文章。见我热情地握手、大笑、欢迎,他爽朗地说:“你这通天状告的好,惊动朝野,推动了全县落实政策工作的开展,功莫大焉!等落实政策后,我要把你调到文化馆来工作,希望你同意。”其他的文友也对我热情而负责地称赞、规劝,这与我的村子的萧(肃)杀之气有天壤之别!人是应当经历多种环境体验多种氛围的,如不来这一趟,感受一下这种热烈氛围,不是要被他们扼杀至死吗!文友们鼓励我写些文艺作品,同时也希望我弟妹能写些文章,不要浪费生命和才华,我大受感动,眼前的乌云扫荡一空,看到灿烂的前程在闪光。我于是答应写些文艺作品,请各位多指导吧!
中午,李馆长在家设宴招待我,其他文友作陪,李馆长的夫人赵老师也是个好客的人,给我们弄了一大桌子菜,我们边喝边聊,享受着文人相聚的快乐。下午三点多钟我才往家走。
走在出西城的道上,正看见陈健,见他正叉腰仰望着窗前的枣树发呆,我精神好,出于好奇,我走进院内,他微笑地看着我,审视良久:“香河人人争说王洪仁,你成信访明星了。你头十年神一回,这回比上次更神,走,屋里侃会儿。”他小子把我十年前被打成小黑帮当作神一回,不过这次闹这么大影响,我要不进这次城,见这些人,还真想不到。我心里底气更足了。
我说从文化馆刚出来,夸奖李馆长、尹、田、刘几个文友不错,陈健又微笑地看着我:“你理这帮傻瓜干啥?以你之才干,省作协主席也不如你呀,何必和他们这帮傻瓜浪费生命和才华。我的意思你连什么成分都甭弄,默默地读书、写作,总有出头之日。你看,我正看赫尔岑的文章。”他自鸣得意的向我展示一本1953年出版的《文学的战斗传统》,其中有一段他用红笔划下的段落:“威涅维丁诺夫在新的俄国气氛里不适于生存。必须有另外一种气质,才能够忍受这阴暗时期的空气,必须从小就习惯于砭骨的不断的冷风,必须适应解决不了的怀疑,辛辣的真理。本身的无力,每天遭受到凌辱;必须从最娇嫩的童年起就养成习惯,把一切激动灵魂的东西掩藏,不失掉蕴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相反地,必须在无言的愤怒中使心中的一切成熟起来。必须能够为爱情而憎恨,为人道而蔑视,必须有无限的骄傲,才能够手脚被镣索捆住,还是高高地抬起头来”。(《文学的战斗传统》22页)
我默默诵读着这段话,一种孤傲而冷漠的情绪油然而生,这是俄罗斯文化巨人的雄强气质的顽强体现,读这种文章确实有光风霁月、顽廉懦立的作用。但是这是与仇敌势不两立的拼死战士的语言,陈健是对现实完全失望才沉潜于这种誓死战士的绝望语言之中的,这很可怕,也很可悲。陈健的父母都是反动国民党员,他处于深沉的绝望之中,只能拿这些巨人的话来激励并麻醉自己,这是一种悲剧人生。他的心情太阴暗了,我希望他和文化馆的文友们经常沟通,他和文化馆的文友们只有咫尺之遥,这些人能把他引出阴暗心理,没想到他还看不起他们,这就没办法了。陈健绝顶聪明,但是他政治压力太大,他又是一类青年的典型,假如我的成分问题解决不了,我可能比他更孤傲而冷漠,我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我的心不应该冷漠下去。
我傍晚才回家,一天中见了四种人,在一个时代受到不同的冷暖,态度大异,使我感慨颇多!
12月31日阴
伟大的1976年过去了。这真是个多事之年:周总理、朱总司令、毛泽东相继去世,唐山大地震,逮捕“四人帮”……我的告状有了反响,我的生命有了反响。但是,情况复杂多变,父母担忧,弟妹愁思,世人冷暖忽变,在上层反响很好,但是更引起本村敌对势力的猖狂。阳历年在农村没有丝毫影响,照样学大寨,我和队长争吵后,他让我每天随大流去干活,我们站在寒风中给铁锨把脉,看日头,耗钟点,我感到锥心的疼痛:青春的生命在空耗,家不齐,功不就,事不成,乌云遮日,奸佞当道,一个莫须有的成分问题解决不了,其他都不足与论。而这个成分又是多么虚假而可笑的驭民的花招呀!多少人因之失声痛哭,甚至投河觅井,多少人因之富贵荣华、鸡犬升天,而这个成分又是多么虚假呀!我蔑视它而又不得不全力以赴的去争取它,这真是空耗生命的无聊而又无奈的博(搏)斗!
1977年1月20日阴有小雪
倏忽之间,已进腊月。从1976年11月1日到现在已经两个半月了,当时的喜庆和希望已变成苦恼和忧愁,我不再去政治部问讯了,我只把落实结果向中央汇报:调查结果证明我的反映是正确而合理的,县里的工作也积极到位,只是把最后落实的权力给了代表错误路线的本村贫下中农,而这些贫下中农不但不落实,反而对我实行打击报复,难道还要一切权力归贫下中农吗?我们党和革委会一点力量也没有吗?
我在努力给文化馆写稿子,我也鼓励弟妹们都写,一是转移注意力,二是创造点今后的前途,我们哥仨个半月写了十多个小节目,我送给文化馆,李馆长、尹、田、刘 几个文友都说不错,我心中增添了喜色,并把这种喜色分给妹妹和弟弟,他们的心情也暂趋平静,虽然是暂时的。同时,我开始给各省市的报纸投稿。
为使生命不再虚渡(度),我每天随大流去干活,每天早晨一碗稀粥,风一吹就消化没了,大伙找背风处聊天以疗饥,我则看马克思、鲁迅的著作。我记起一句古人的话来激励自己:引而不发,跃如也。我已放出一支箭,并已拉满弓,谁惹我就对准谁,我已经无所畏惧了,我自问无愧于人,谁欺侮我,我不会善罢干休!
2月2日晴
今天是腊月十五了,照样天天学大寨磨洋工,浪费生命扼杀才华,想此时全国有多少知识青年在空耗如金岁月?我小时候,每到此时,早已满街喜庆,满耳爆竹声了,那时的年味多浓,生活多有滋味!
听说王维清同志他们又来了几趟,希望把这事在春节前解决,我从心里感谢王维清同志他们的好心。但是,王××他们老耍花招,每次王同志来他们都拿出许多新证来,几乎王××的所有爪牙都给我家扛过活,王维清同志对他们严厉批评:“他家只有七亩半地,通过你们打证前后得有30多个长工了吧?你们以前是有情绪,还可以共同协商沟通,现在无中生有地打假证,可就是违反党纪国法了,你们是该悬崖勒马了。”王××据理力争:“足见王洪仁民愤大,贫下中农不同意。”王维清同志微笑地说:“他民愤大,证据确凿可以划坏分子或反革命,但不能影响他家的成分,何况你说的民愤大,越来越让我不相信,你作为一个党的干部,正在向危险境地发展,你就应当警惕!”王维清同志拂袖而去。王××猖狂暴跳:“王洪仁成分要弄下来,我不姓王!”他已经歇斯底里了,他已经头脑错乱了,他已经失败了,看县里对他如何?
但是他给我家造成的政治压力太大了,家里一片阴暗的气氛。我自横刀向天笑!
2月17日春节晴暖
冷淡寂寞的春节,没有红火的春联,没有热闹的鞭炮,没有传统的喜庆的花会,上午还去野外抱着铁锨学大寨磨洋工、“干革命”,下午才无可奈何地放假。前天每人分一斤半瘦猪肉,为分这点肉,三弟差点和操刀的拼命。操刀的狗眼看人低,净捡坏地方下刀,弟弟看着生气,他抢过刀自己就刺,自己秤好给大家看,他厉声喊叫:“我是中农成分,爸爸是革命干部,母亲是贫农,中央省市县都支持我,你他妈的臭宰猪的想欺侮我,没门!孙止务村有暗藏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要把他们揭发出来,等着瞧!”弟弟大摇大摆地走了,大伙都愣了,没有人拾茬。
我也想有一场战斗了,到底怎么办?揪心裂肺地折磨人。假如没调查清楚,还可以忍受这阴暗时期的空气,现在已经查清楚了,还容忍这种错误存在,就是违反党纪国法的合理了,这还能忍受吗?
午后,吃完简单的年饭,我独自走向田野,望低垂的灰淡的天空和黄褐色的土地,我想到古往今来人类的命运,积习又开始抬头,不禁吟诗三首:
一、天涯芳草碧,海曙日鲜红。何须鸣鞭炮,春色自来临。
二、塞上山将秀,岭南花欲红。青空写雁字,笔笔报春情。
三、太古深一寸,人生过一年。有人登云翼,有人坠狱边。当此元春日,思之亦惘然!
此日,我思念罢官的陶潜、被贬的苏东坡、被冤杀的岳飞和袁崇焕。这些伟大灵魂,他们昭示着人类的命运,心里有着他们,就会有一份寄托,有一份情怀,有一股力量,我还要坚持着、固守着,我的家园、我的理想!
3月17日晴
给韦野(当时《河北日报》文艺部主任)同志寄去六篇散文、六篇杂文。3月14日接到韦野同志信,同日给李敬娜去信,并寄去长诗一首《雷锋之歌》,近二百行。
3月18日晴
下午到县政治部,见王维清、王萃两同志,他们说材料都弄齐了,称赞公社干的不错,两天后可报上来,月底可办完。李希福同志表现非常热心,总欲来村督办,出人意外的表现,一想也通。
渠口公社孙小营村李华因给村支书提意见,遭受到凌辱捆绑,妻子亦遭吊打,王维清同志和公社联系,公社书记还嫌县里给饭吃,真是岂有此理!王维清同志和公安局联系,让他们出面干涉。
3月20日阴
今天上午李希福同志、王维清同志、王萃三同志,下午又加上张士清同志,共同来村督办,帮助解决我的成分问题,直到晚上七点多钟天大黑才走,领导的关心实在温暖我心,但是不知结果如何。
3月21日晴
今天早晨,我到赵丙瑞家去问,她还在被窝中,闭着眼不愿睁开,好像没睡醒。好一会睁开眼,她说,昨天一天没什么结果,她说纠缠在几个文件上,对几个证件嚷嚷半天,看来证件没问题,但是没让村里拿意见。究竟隐藏什么问题,叫人心里不安。
回家一说没结果,三弟垂头,妈妈叹气,全家像没魂一样,本来前几天说得好好的,这次又泡汤,实在不可理解。当然,当希望渺茫甚至破灭时,有人禁不住打击,可能杀人、自杀、发狂,这是心灵没有力量、眼前看不到希望的表现,我担心这样下去要出事,根本原因还是落实政策无能、无力造成了家里一片阴暗,但是,坚强的人将因此受到锻炼。我有时听到三弟的发狂的绝叫和妈妈绝望的叹气声,像万箭钻心一样痛苦,它逼人去死亡、去拼命,但是我努力镇静自己,宽慰自己,这是极大的磨炼呀!我丝毫不能表现沮丧和消极情绪,我要永远说有希望的话,并给每个人指出美好的前途。
但是,家里的阴沉的绝望的情绪确实对我有极大的影响,我头脑有时麻木,身体有时疲惫,忧伤的暗影有时飘过心头,这是这个时代给我的创伤,是阶级斗争的烙印。这将鞭策我、刺激我奋斗、前进。那些抗拒政策落实的人是党和人民的自觉或不自觉的敌人,我有理由渺视他们、鄙视他们,尽管他们花招耍尽、诡计频施,他们还是要失败的,因为人类社会就是这样发展来的。
表面看来我是孤立的,但是我代表人民,代表真理,我本人和我的家庭都没作任何有害人民的事,我向党和人民自觉地说实话,我的希望、我的信心在这里!
3月22日晴
早上到县委政治部王维清同志办公室,他谈了前天去的经过。据说所有党员一个不落都参加了,其中有一个很强硬的小集团,坚决维护“四清”原结论,以至和李希福吵了起来,李希福义正词严地批评他们。上午未能解决,下午又加上张士清同志,先学45号文件,又学划分成分的政策,还学了土地法大纲,但是这些人不管政策和事实,坚持四清原结论,并且诬告王、李二同志给地方翻案。王同志最后说凡是错误的案必须翻,翻到底,这就是共产党政策的优越性的体现。成分案有两种,划高的要划回来,让其归队,还有一种是钻进人民阵营里的真正的阶级敌人,并且一贯和共产党作对,这样的阶级敌人必须揪出来。王洪仁的房子、地明摆在这里,县委为慎重起见,三番五次地调查,我作为一个党的干部,对此案负全责。而这么明显的事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阻力?这到(倒)让我们思索了,为什么?连当时负责划分成分的李希福同志都几次承认了错误,难道你们的水平就这么高?落实政策是党中央提出的重大战略布(部)署,王洪仁的案子是党中央抓的,是三级书记抓的案子,我们必须彻底落实!给大家思考的时间,不希望某些人为了个人情绪犯错误。王同志说完后,不少人低下了头,他们一行人踏着夜色回家。我为他们的热心、苦心而深深感动。
王同志说过几天还要去,尽量和他们统一意见,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我说他们不和上级统一怎么办?王同志说我们也会有办法,但是我们不愿看到那种情况。
我既感谢王维清同志他们的好心,又感慨颇多:当时那么草率阴险地把人打入敌人阵营,现在要费多大力量、浪费多少人力、物力,还要在多少人心上造成伤痕呀!真是得不偿失!
3月27日阴
几日中在痛苦的等待中渡(度)过。妈妈叹气绝望,三弟愁眉苦脸,全家脸上都有阴云。这真是悲剧人生:善良无辜的人在受着折磨,并且在互相折磨,母亲、三弟在残酷折磨父亲,父亲几近于麻木,他每天沉默不语地干这干那,任凭家人的指责,我从来不指责父亲,这不是他的错误,在全国有多少这样的家庭在受着煎熬,在互相折磨,前两年西店村有两个地主子弟残酷地杀死自己亲生的父亲,因为父亲影响他们搞对象。这两个残忍的畜生竟未被判死刑,这真是促人作恶。三弟发脾气有一定理由,他搞两个对象都因成分问题吹了,我也有几个崇拜我的姑娘,因为成分问题,从不愿和她们谈婚论嫁,这是生命的巨痛,可能也是我奋起抗争的原因之一吧!
划成分后的十二、三年来,一个原来很和睦的家庭变成苦恼和忧愁的院落,每天争吵、埋怨、叹气,绝望的、悲观的气氛笼罩着过去温馨、文雅的院落,只有我的沉默和忍耐才抑制了战火的爆发,我有时都惊讶我的沉默和忍耐才能,家里人却毫不怜悯。我平生不会诉苦,因为我习惯了听别人诉苦并为别人缓解痛苦,我觉得我比别人到底强大一些。但是,过分的忍耐就成了疾病,我的头脑的抑制功能已经大于兴奋功能,我变得过于理智、过于冷漠无情了,对于别人感兴趣的事,我往往淡漠无闻了。我知道这是生命的巨痛造成的悲剧,长此以往,恐怕要发生悲剧。我应该努力摆脱这种病症,从家庭利益中超脱出来。本来我上告中央,开始是为父母、弟妹和我自己,到现在已经成了社会问题了,我真想像陈健一样独善其身地自我奋斗,现在已经不行了,我只能把这视为追求社会公平的起点了。
屋外有弯弯的月牙,向人间洒下淡淡的光辉,我在窄小的院落来回漫步,叼着烟斗,皮鞋的脚步声在静夜发出惊心的响声,这每一声响都重重敲在我的心上,把心敲得千疮百孔。这是时代给我的创伤,也是对我的考验,多么复杂多变的情况,政治上的排斥打击,历史上的旧账纠葛,友情与爱情的纠缠,同志的出卖和背叛,这一切都笼罩在阴暗的家庭环境中,这就显得过于惨烈了。
我的生命现在有两个支柱:一是马克思、鲁迅的著作及中、外哲学,这是精神支柱,一是伟大的党,这是物质支柱,至于那些亲情与爱情及友情、乡情的长久、浓淡、薄厚、有无,全在于对这两个支柱的运用程度,假如你失败了,一切都会丧失,像败国无外交一样,失败者也很难有什么亲情、友情、爱情,这是十几年残酷的阶级斗争告诉我的:我的爷爷、爸爸在过去的岁月救济过很多穷人,他们当时都对我的父亲、爷爷一片深情,感恩戴德,现在不但没人替之说话,不落井下石就是最好的了。我尽量发奋图强,去取得胜利,决不作一个失败者苟且偷生,这是我在黎明前写下的一段话,悠悠天地,知我心者谁?
3月29日晴
给王维清同志写一封长信,把我的情愫都向他倾诉了,把他当最亲密的朋友一样对待,让他知道他为之费力的人决不是一个凡夫俗子,我是一个应对社会有大贡献的人,在为一些屑小之徒陷害,我决不屈服,决不罢休。
4月2日晴
妹妹红舒去县委送信,应该让她见见世面了,我不想见王维清、王萃两同志的面了,怕他们为难,不知说什么好。红舒送信回来很高兴,说王维清同志他们对她很好,托她给我带话让我耐心等待。
4月5日晴
红舒去找王××要房基地,王××支吾搪塞,阴阴阳阳地说:“这要看有没有闲地方,今年申请盖房的户太多,要先济贫下中农,你家的情况以后再说吧。”他不再言声,冷眼默对。在这小小生产队,他是名副其实的土皇上,不但掌握政治权力,而且掌握经济权力,我们哥仨个都过了结婚年龄,他既压制你的成分,又剥夺你的经济,只能逼迫你和他拼命,这就是共产党政策容忍的干部?
4月13日阴
今天又上县里,见到李希福同志,他说:你的问题很简单,只是村里好像和你有意见,他们不拿意见,只好慢慢等待了,不过你放心,这问题县里挂号了。我想,我为什么和村里有意见,不是因为你划了我家成分我不服吗?关键在于你执行了错误路线,等等,等到何时?王维清同志不在,我讪讪回家。
家里听说还不能解决,又是一片阴冷的情绪,这次我没等妈妈叹气绝望的言语说出,我先爆(暴)跳如雷:“这成分不再弄了,纯粹他妈拿人开涮,上下没一个好东西,划上时候两钟头,弄下来快一年了,等等,等到何时?全他妈把这帮坏蛋宰了,同归于尽!”一家人见我发怒,倒都来劝我了,连三弟也来劝我了,妈妈和蔼地说:人家王维清同志不错,你别屈人心,让等就等吧,咱先盖房,他给咱福顺那小地方也先盖上吧!这是我在路上设计的一套方案,我也要让人来劝我了,有时要有反向工作法一味迁就往往无益有害。
下午开始攒土围池子,准备脱坯盖房。政治暂放一放,该抓一抓经济了。
4月14—28日阴阴晴晴
半个月泥水里滚,半个月起早贪黑的劳累,半个月的坷坷(磕磕)绊绊争争吵吵,半个月的亲情、友情、爱情的纠缠考验,我作为一个反抗的奴隶,干什么事自然不会顺顺利利,但是我作为一个敢告御状的有上边领导支持的造反奴隶,任何人又都有所顾忌,只要我在合理范围内争吵,又都会取得胜利。三间房盖好了,这算一点小小的胜利,不打官司,这个窄小的地方他也不会给你。又该去抓一抓政治了,明后天又要去见见老朋友了。
4月30日阴转晴
上县里见王维清、王萃两同志,两位王同志都很热情,说马书记已经过问此事。又说此事阻力太大,如不上访中央肯定解决不了。我说一个渺小的村痞就比县委书记还权力大?王同志苦笑地说:洪仁呀,你很聪明,怎么不知道在农村是贫下中农领导一切呀,没有这个提法,那个王××敢这样吗?在农村像你这样的冤屈者太多了,谁去管他们?你有一枝笔能上访中央,有中央说话我们才敢解决,才敢和贫下中农作对呀!
我豁然开朗,前几天对王同志的怨恨变成愧疚,他们做到这样已经很不易了。我站起来,向两位王同志深深鞠了一躬,感谢了,我会耐心等待,不会再来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大踏步走出门外。
到家后,我向家里申说了王同志的话,一家人默然良久,还是妈妈先想通了,说:“咱就当没有这回事,该干啥干啥吧,谁叫咱赶上了哪,洪仁这一闹腾也让他们知道文化的劲头,你们四人都要好好念书,咱们擦亮眼看他们,咱要比他们活得强!”
我们的情绪都松快了些,我和弟弟、妹妹开始安心读书、劳动,看他们弄到几时吧,我作超然物外观,这更有“引而不发”的气慨(概)。
8月8日炎热
这4个来月,每天劳动、读书,写些东西,有系统地读了中国哲学史资料从先秦到晚清的六七本书,获益非浅,我感到悲痛:目前的社会状态;我感到乐观:未来的社会状态一定会向更人道发展,十几年残酷的阶级斗争折磨了我,也锻炼了我,我深刻体会了伟大诗人普希金的话:“铁锤敲碎了玻璃,却铸造着利剑。”我要在这复杂多变的社会中把自己铸造成利剑,为祖国和人民造福。
经过长时间的等待与忍耐之苦,还是走进了县委政治部,王维清同志微笑地说:村里还是不通,还要等待。我表面平静,内心愤怒,我尽量压抑着说:我认为他们永远不会同意,你们什么时候认为弄不下来,告诉我一声得了。两位王同志连忙起来安慰我,说确实是时间太长了,但是,总要都平衡吧。并保证抓紧解决,还让我耐心等待。我当时心火奔涌,极想犯罪、杀人,这是一个纵容邪恶的社会,是一个折磨善良正直的社会,我只能自己去报恩和报仇!
中午到文化馆聊天,李馆长、田、刘几个文友照样热情,中午我想请他们吃饭,李馆长不依,还是他请客。吃饭时我冷静下来了,当时心火奔涌时说的话有些过分,无论怎样,还要有耐心。
下午又去看看陈健,他照样对社会持冷漠无情的态度,宣扬隐忍的个人奋斗,他的热情中透着极度的消极,我在受挫折时倾向他,看到希望时远离他,我知道,他也不愿如此,是环境决定了他的思想。我们聊到夜里十点多钟,我才往家走,到家后妈妈看我的脸色很喜兴,她也很平和的休息了。
8月10日阴转晴
8日下午,王维清同志就带人到孙止务村来了,据说此次说话非常严厉,王××态度软了一些,表示不和上级党委作对。看来我那天发点脾气有一定作用,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吗!
8月11日晴
王××大耍诡计,他表面答应,私下指使喽打了许多伪证,声称贫下中农不同意,以对抗县委。我不去管他,站在高处看他耍尽花招,我已经能乐观地断言,这个浑蛋肯定会失败的(得)很惨,他在刀刃上跳舞而不自知,他这种表演是加深我对他的仇恨,无论怎样,我不会放过他,他的悲剧是必然的,而造成悲剧的客观因素是貌似尊重贫下中农实则制造个人仇恨、降低党的威信的愚蠢的阶级斗争政策,假如以后这个浑蛋遭遇不测,是现在的纵容邪恶的邪恶政策的结果。王维清等同志都是很好的人,但是他们怎么能这样执行政策呢?真可悲呀!历朝历代哪有这样执行政策呢?已经辨明是非曲直,非要央求刽子手发善心,这真是结仇造怨的恶行呀!
不去管他啦,我心已冷,满怀激情地去向党申诉,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彻底让人心寒齿冷并且加深仇怨的结局,多么简单的一件事,上级调查属实,认定错了,下文一改,谁敢造反?可悲的是非把决定权放在作恶者手上,他能不借风撒邪吗?贫下中农真能领导一切吗?
8月17日阴
红舒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王维清同志调到大七里公社当书记去了,不知是升是降,他走时还到孙止务村来了一趟,但仍没结果,让人感到遗憾:这么一个好人在没完成这个案件的情况下走了,我仍作壁上观,看他怎么发展吧!
8月27日晴
尹玉儒从石家庄来,他参加省出版局工作会议,他创作的几个连环画脚本获得好评,局长问他还有什么人能搞这些文字,他推荐了我,局长当时和县里联系,李馆长找到村里,说县里借用,被王××严词拒绝,李馆长找到县委书记,书记也很关心,但是没有办法。
8月28日晴
到政治部见了新来的代替王维清同志的老田,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官僚嘴脸,当我说出名字时,他审视良久:“你是王洪仁?你够能干的,县委书记都给你操了不少心了……”我一听他说话就心头冒火,我打住他的话头,冷冰冰地说:我的问题什么时候能解决?他又打官腔:这个这个……要耐心等待嘛……我没等他说完就走了。这类东西正是反动路线的工具,王维清那样执行政策有人情味的干部是少数的。我只有通过信访的方式了。
11月1日晴
两个多月没上城里去了,头一个月给中央写了一封长信,反映落实政策中存在的尾巴主义,即完全迁就落后群众的意见致使受迫害者遭遇不测的打击,并以我的案子为例,我觉得写得较有创意。今天又上县里看看有什么反映,借以告诉他们:一个仅用三天就弄清的问题至今已整整弄了一年!
这次老田比较客气,让座倒水,连夸我的文章写得好,三级书记都批了字,有利于加快解决,并让我再耐心等待嘛,很快解决了……他又想作长篇报告,我没心思听他的,我告诉他们:一个仅用三天就弄清的问题至今已整整弄了一年,未见分晓,您田大主任只是打电话催办,恐怕要发生悲剧,您田大主任理解我们弄清了问题而得不倒(到)解决者的心情吗?请您抓紧解决吧,再耗着真要出事了。说实在的,现在这个成分再弄下来已经没有什么欢快味了,好像一桌美味佳肴老摆着不让吃,非摆馊了才让吃,这就是我们落实政策中存在的尾巴主义的表现。老田说,你怎么这么说?我说是因为你们这么做。我拂袖而去,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对他们是彻底失望了,这帮东西只能坏事,不会痛快的成事。
11月15日晴
妹妹红舒去廊坊市文联去修改小说,本想让我去,我怕被王××扼杀,就让红舒偷偷去了,只说去看病。搞正当的文艺创作竟像做贼一样,赵金山、尹玉儒同去,带去我几篇文艺批评稿件,如可用,只能用别人名字发表,前几天《河北日报》来一信函,要求在一篇准备发表的稿件上让大队签字同意发表,我连找他都不找,真是亘古未有的愚民政策,看来我辈写书只能用别人名字发表或者学习郑所南,用铁箱密封于深山中的古井中了,但是,我不灰心,世界会变化的,我要耐心等待。
11月24日晴
今天早晨,董顺来,说成分已经批下来了,中农。说是听王仲说的,他说他使了不少力,并说我为人上的一些缺点。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我有极大的缺点:我太较真,不通融不妥协,不溜须拍马,不阿谀奉承,不含冤卖笑,在他们看来,我被错划了成分,我要处处磕头,见人即卖笑,去当奴才。滚蛋吧,这帮万劫不复的奴才,我宁要这被你们视为缺点的高贵品质,也不要你们嘉许的奴才的优点,这正是我读马克思、鲁迅的著作认真思索、努力修炼的结果,我为我有这样的“缺点”而自豪!
11月26日晴
早上到县委政治部老田同志办公室,他说:成分批下来了,但是因为村里的意见是不动,所以还不能公布,还要作工作。至于写文章问题,是够水平准予发表不准阻拦。我说,现在发表的稿件上让大队签字,大队不签字,是否可找公社?老田说可以。他劝我不要再纠缠追究村里的问题,我说我以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就应当追究村里的问题,假如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庸俗之辈,恐怕连成分问题也不弄了,弄也不是这个弄法。老田说你是个有为青年,但是要注意方式方法,百炼钢化绕指柔,青年人有点火气是好事,但要适当控制。我才知道老田也有点人情味。
到文化馆聊天,报告他们首战初捷,又听说红舒改稿顺利,一篇小说准备发表,于是我请众文友撮一顿,李馆长坚决不上饭店,让我示意性买点鱼肉到他家去做,算我请客。
1978年1月1日阴
满载痛苦磨难与坚忍抗争的一年带着一段生命缓慢而又匆忙地走了,这是给我颇多教训和感悟的一年,但愿明年不再如此。
上县城去看王维清同志,送一本精美挂历,到李馆长家看看,李馆长非常高兴,把玉儒、金山叫来,共同聊天喝酒,先祝我解决成分问题,再祝红舒改稿成功,三是预祝我今年在文艺上大放异彩,我们聊得开心,喝得痛快,我心上虽还有阴影,但是已淡多了。
1月8日小雪
《廊坊日报》理论组薛鹏同志来电话,说他们发表了一篇理论文章,村里来电话反对发表,让我和村里搞好关系,不然的话很麻烦。他说我的文章写得好,报社的同志向我问好。
1月10日晴
早上赵丙瑞来,他说成分已经批下来了,过几天准备公布,让我写篇讲话稿,表示感谢各级党委的关心爱护,告诉我千万不要说别的。我一笑答应了。赵丙瑞还说今年要批房基地了,争取要块好地方。我表示感谢她的帮忙。赵丙瑞是个不错的姑娘,只是被“文革”耽误了,小学二年级就失学了,可惜!
下午红舒从北京回家,她参加了省第一届青年作者创作会议,从石家庄到北戴河,到承德,到围场,既看了沧(苍)茫大海,又看了崇山峻岭,还认识了许多作者,她和保定一个小姑娘叫铁凝的住在一屋,俩人关系非常好。红舒从北京还带回不少中外文学名著,我要努力阅读,今年要在文学上有突破。
1月22日晴
公社总校长张卓校长突然来访,谈谈我的文章,谈谈其他的闲话,他人很谦和,知识很丰富,聊了一会就走了,他来干什么?
2月4日晴
父亲去找王××要房基地,他给个与去年一样窄小的地方,父亲和他吵了起来,王××说,在我眼里你家永远是地主,给你一块地就不错了。于是家里又布满了乌云。我冷眼观望,不再说一句话。阶级斗争折磨了我的父母和弟妹包括我自己,我觉得生产队像原始的氏族公社,书记、队长是大小酋长,在实行最原始最野蛮的统治,这是个无法无天的低级群体,我要超脱出来,走自己的路了,在这里斗争,会毁了自己,我躲到西屋去看书了,不在(再)搀和家事村事,我已经浪费不少生命啦。
春节将近,毫无年味,苍白冷漠无情的日子呀!
2月6日春节雪霁
又是一年芳草绿,难见十里杏花红。年届三十,一事无成,愧对一切疼我、爱我、关心我、希望我、仇恨我的人。“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柳亚子如此成就尚作此叹,我辈将何面目活人世间!幸有李馆长带几个文友来此过年,为我平淡生活添点乐趣,增加点希望。晚上聊到夜里十点多钟,才由二弟把他们送回。
2月22日—3月2日晴
只能在他给的小地方再盖三间窝窝囊囊的小房,弟弟、妹妹都大了,需要用房了,别人都在好地方盖五六间,我们只能在小地方盖三间小房。这就是压迫、剥削!这就是农村的现状,劳累、贫困、愚昧、斗争、压抑、不平,文化在消亡,道德在滑坡,我不能在这里生活。
4月30日晴
今天是应该大书特书的日子,前半月我给中央写了一封长信,态度激烈,抨击了村、社两级对落实政策中存在的恶劣表现,据说中央批示严厉,县委一个副书记亲自下来督办,当面问王××是否同意公布我的成分,王××不同意公布,于是当时召开公社常委会,撤了他的书记职务,当时任命同意落实我的成分政策的孙小升为书记。孙小升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用广播向全公社反复广播我的成分的落实情况,同时还公布了中共中央关于摘掉所有右派分子帽子的指示。听说这是邓小平同志的英明决策,我由衷地拥护邓小平再度出山,光这项政策就解放多少人呀!看来,中国有希望了,我更应该努力奋斗,为振兴中华做出更大贡献。
我的成分的落实的文件是1977年11月15日签发的,这个王八蛋竟压制我半年,把他撤掉实在大快人心,我买了五挂爆竹,既庆贺我成分的公布,又庆贺邓小平的再度出山,还庆贺我们全家开始新的生活!
资料写作者:王宏任,原名王洪仁,现居河北香河。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