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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报道]不安的“周年纪念”
作者:张国庆

《天涯》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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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美国穆斯林来说,今年的“9·11”是个心情复杂的周年纪念。虽然为了纪念“9·11”一周年,美国穆斯林政治协调委员会(AMPCC)倡议把2002年9月11日定为全国团结和祈祷日,以期增进国家团结和宗教宽容;虽然在“9·11”事件发生后,美国乔治敦大学著名伊斯兰学者叶海亚·亨迪伊玛目就立即表态说,美国人民非常热情、具有爱心,并尊重所有的宗教,“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只是在美国的生活才帮助我成为我希望的那种人”;虽然布什总统为营造包容美国穆斯林的气氛做了大量的工作,如在事件发生后就访问了华盛顿的清真寺和伊斯兰中心(他是有史以来访问过清真寺并在清真寺发表讲话的第二位总统,艾森豪威尔是第一位);虽然美国政府始终避免提及“文明的冲突”;虽然美国的穆斯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谨慎小心,更奉公守法…… 但这一切并不能减少他们在过去一年中所受的压力。
       压力下的穆斯林生活
       在过去的一年中,美国的穆斯林发现他们的生活已发生了远较白人更大的变化。首先,他们面临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误解与歧视。一项公众民意调查突出显示,美国穆斯林因去年“9·11”恐怖主义攻击而面临很多困难,备受歧视,诸如口头侮辱、推搡和做出厌恶表情等这样的歧视穆斯林的事件,比“9·11”前增加了大约两倍,接受调查的人中约有60%表示知道或亲身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在另一方面,美国白人对穆斯林的防范和误解像灰尘一样漂浮在各处的空气中,即便是那些做事很成功的穆斯林,也会感受到人们对他们的恐惧和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对伊斯兰教说不出的不安和恐惧,使穆斯林浑身不自在。一对新婚夫妇对记者说,以前他们外出旅行,一路上都能够与白人谈笑风生,但现在却不同了,在他们的蜜月旅行中,遇到的是比白人严格得多的检查,看到的是白人敬而远之的神情,令人很不舒服。
       舆论中也飘荡着令人不安的空气。自“9·11”以来,美国出版了二十多种有关“伊斯兰的威胁”的书籍,其中有两种书非常畅销,其一是《美国的讨伐异教行动:我们中的恐怖主义》,其二是《好战的穆斯林在美国蔓延》,通篇弥漫着的都是对穆斯林的不信任态度。一位生活在纽约黑人区的穆斯林说,“一方面,像其他人一样我们都是受害者,有很多穆斯林被恐怖主义者杀害了;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却被媒体和周围的人诋毁和伤害着。”
       美国公众对穆斯林也较以往有着更多猜疑和不良认识。在《洛杉矶时报》日前进行的一项调查中,有37%的受调查者声称对穆斯林没有好感(十年前的数字是22%),而有好感的只有28%。在一些学校里,白人学生敌视甚至指责穆斯林,声称“可兰经鼓吹暴力”,这极大地伤害了穆斯林的感情。
       尤其令穆斯林不安的是,穆斯林问题已经被美国媒体变得“国际化”和日常化了。在以巴冲突和倒萨问题上,大多数美国媒体都站在白人和犹太人的立场上,“阿拉伯人”、“穆斯林”和“伊斯兰教”等词经常是与血腥结伴而行,出现在大大小小媒体的新闻和评论中。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一个近乎种族清洗的字眼“迁徙”或“搬迁”正在美国被广泛地讨论着。《今日美国报》的一篇文章甚至写到:“一个简单的办法是建立一个以巴分开的巨大隔离区,让巴勒斯坦人搬迁到约旦去,因为那里80%的人都是巴勒斯坦人。”美国的报纸这样“安排”阿拉伯人的命运,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美国国内洋溢着的不和谐的气氛。
       公民权利受到挑战
       更使穆斯林难以接受的是公民权利的被“剥削”。根据布什2001年10月26日签署的《爱国法》,司法部长有权下令拘留任何外国人,只要他“合理地相信”此人可能对国家安全有威胁,司法部必须在七天内对被拘留者提起犯罪或驱逐起诉,而且并没有规定明确拘留的期限。在一些学者看来,该法所有条款都违反美国宪法,但在美国国会却几乎得到了一致通过。同年11月13日,布什在没有征求国会意见的情况下,就颁布了一项紧急状态令,允许政府拘留那些“被怀疑”是恐怖分子的非美国公民,并将其交由一个军事法庭审判,审判将秘密进行。而且如果“涉及国家安全利益”,检察官不必出示证据。此后,美国政府还多次修改法律,在移民、监控等方面“更上一层楼”。而这些法律目前主要是针对中东移民和穆斯林。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2000年总统大选中,美国穆斯林政治协调委员会(AMPCC)曾明确提出,将全部选票投给小布什,其主要原因便是在第二轮竞选辩论中,小布什认为秘密证据法案(指针对来自于某些国家的人员,美国政府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予以监控)不公平,并声明将致力于取消这项法案;但遗憾的是,仅仅过了一年,布什就成了比“秘密证据法案”更为严重侵犯人权的一系列法令的始作俑者。这是当初全力以赴支持布什的美国穆斯林所万万没有想到的。
       对此,一位学者很痛心地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讲,美国人民牺牲穆斯林移民的自由反映了公众认为危险最可能来自阿拉伯和穆斯林人。因此,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美国人不惜牺牲一部分人的自由进行立法,这就是托克维尔定义的“多数人暴政”。哈耶克也曾说过,民主制可以在尊重法制的情况下演变成为最彻底的、不可想象的专制主义制度。因此,如果对强制权力的使用不再受到预定规则的限制和限定,结果将只能是一种暴政的形式。
       美国民权理事会执行董事韦德·汉德森称,理事会中的阿拉伯裔及穆斯林成员一致反对这些侵犯公民权的法案和计划。汉德森说:“很显然,现在正处在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看来谁也挡不住移民归化局根据所谓‘线索’去逮捕嫌疑人,哪怕这些‘线索’只是一个人的种族或原籍。”汉德森同时指出:“不看证据和事实,仅仅根据种族和籍贯就去逮捕一个人的做法非常值得怀疑。”
       事实上,正如一些欧洲媒体所披露的那样,“9·11”事件的一个恶果,就是美国把许多非白人当成了恐怖分子。在过去的一年里,许多非白人特别是穆斯林受到了美国有关当局的不公正对待:不少人在去美国探亲或进行正常业务交流时,在美国机场遭到长时间非法盘问,多达五千名祖籍在阿拉伯国家的男子受到美国联邦调查人员的审问,一千多名生于中东的人被美国当局拘留,在美国国内,还发生了很多针对穆斯林的暴力事件。即便是在留学的问题上,国外穆斯林进入美国的门槛也突然增高了,特别是在“9·11”一周年、“独立日”等敏感时期,国外穆斯林几乎无法签证成功,这种签证歧视甚至牵连到了其他亚洲国家,很多中国学生都是望签(证)兴叹,更恶劣的是,一些从事文化交流和美国问题研究的学者竟然也被拒签了,而这在过去十年间是十分罕见的。
       穆斯林政治边缘化?
       在过去的三十年时间里,大量的穆斯林迁移到美国,他们分别来自中东、北非、印度群岛及东南亚,尽管他们都是穆斯林,但他们的民族却不同,民族的不同使得风俗习惯和宗教实践略有差异。他们到美国后希望能在保持个性的同时进一步发挥穆斯林的凝聚力,然而,在美国这样一个远离故土、文化上存有差异的地区,要想实现这一愿望,的确存在着很大困难。
       为了使美国穆斯林摆脱政治边缘化的状况,美国的穆斯林组织自发地组织起来,不但把散落的穆斯林团体集合起来,还邀请很多基督教人士参与其中,只要是对穆斯林友善的人,就是他们值得尊敬的朋友。曾经,以“美国穆斯林联盟”、“穆斯林同盟”等等为首的五大穆斯林委员会已团结为一股合力,在美国的社会生活、中期选举、总统选举乃至外交领域中起到了越来越大的作用。穆斯林的团结也引起了美国政界的重视,自1988年以来,历届总统都要向美国穆斯林示好,里根曾经与穆斯林代表多次会面,克林顿曾经邀请穆斯林来白宫参加专门为他们举行的开斋节宴会,布什也在很多场合表示出对伊斯兰文明的尊重。对此,有穆斯林学者感慨地说,如果中东穆斯林能够更加团结的话,以色列就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穆斯林了,反过来,这也会使美国的穆斯林日子更加好过一些。
       这种上升势头在2000年大选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为加大宣传力度,美国穆斯林联盟(AMA)不仅做了很多宣传工作,还在其网站上(http://www.amaweb.org/election2000/)开辟专栏,调查穆斯林选民的投票意向,介绍候选人情况,号召集中投票,开展了脚踏实地的宣传活动。对此,一些穆斯林学者兴奋地说,有理由相信,美国穆斯林正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和力量,并将在美国社会乃至世界政坛,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
       但“9·11”却使这一切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转变。在过去的一年里,穆斯林政治家在美国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尤其在涉及到美国打击穆斯林国家的问题时,他们感到很难作出恰当的表态。而美国选民尤其是白人选民,对穆斯林候选人的信任度也出现了下降趋势。在“9·11”一周年之际,美国的穆斯林领袖十分担心他们的社团正在被推向美国政治系统的边缘。
       事实上,在“9·11”之前,美国穆斯林经过多年的努力,已经在政治上赢得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力,政治家也都纷纷敲开清真寺的大门,寻求穆斯林的支持。仅在2000年,穆斯林就为美国地方和联邦政府提供了七百位候选人,但令人不安的是,在过去的一年里,却只有不足一百位穆斯林竞选公职,不到一年前的15%。
       发生“文明的冲突”的可能性
       基于“一报还一报”的心理,穆斯林世界对美国白人的看法也在发生变化。几次民意调查都显示,无论是美国国内的穆斯林还是其他国家的穆斯林,都普遍对美国抱有反感,在诸如“谁是9·11恐怖主义事件的幕后主使”及“美国是否是一个友好国家”等问题上与白人分歧严重,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之间业已存在的误解和不信任被凸现了出来。
       在国外,穆斯林对美国的反感情绪则更为严重。一项民意调查表明,穆斯林国家的大多数居民都不喜欢美国,因为他们认为美国冷酷无情,傲慢自大。在接受调查的人中,58%的人对美国总统布什在诸如伊拉克等问题上的做法持反对意见,只有11%的人对其持赞同意见;61%的人认为“9·11”事件不是阿拉伯人干的;77%的人认为美国对阿富汗的军事行动道义上不正当;只有9%的人认为正当。
       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情绪和认识。对此,著名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忧虑地指出,成千上万的阿拉伯和穆斯林青少年因此在强烈反美仇美的社会环境中长大,这将对美国的国家安全构成潜在的威胁。而《纽约时报》2002年8月15日发表的社论《阿拉伯青年的愤怒》则正式警告说:阿拉伯联盟所属的二十二个国家有2.8亿人口,其中三分之一的人不到十五岁,这些青年日益仇恨美国。
       事实上,自从以军入侵巴自治区后,一场阿拉伯民众自发抵制美国货的运动迅速席卷阿拉伯世界。去年以来,美国与阿拉伯国家的贸易额已经下降了约25%。而随着美国磨刀霍霍向伊拉克而去,阿拉伯世界的反美情绪日趋高涨。而一旦美国开始攻打伊拉克,随着平民伤亡的加剧,这种心理和情绪将会更突出地表现出来,“激烈的文明冲突”并非不可能发生。埃及总统穆巴拉克8月底就公开承认,如果美国进攻伊拉克,“没有一个阿拉伯领袖可以控制民众愤怒的爆发”,各亲美“温和”的阿拉伯政权能否渡过这一难关,大有问题。而巴基斯坦伊斯兰政党(JUI)领袖法兹鲁尔·拉赫曼先生更是认为,“美国准备攻打伊拉克,是对整个伊斯兰世界的进攻,只能对穆斯林的反美情绪火上浇油。”
       看到布什打击伊拉克的决心已不可动摇,很多穆斯林都在想着美国的“下一个”会是谁?现在看来,应该还是穆斯林国家,比如伊朗、叙利亚、苏丹等。整个穆斯林世界似乎已经都感觉到美国的威胁。马来西亚媒体日前发表社论说,美国的一切行动都是有意识地在加深同穆斯林世界的距离,“美国决心站在以色列一边与全世界穆斯林为敌,并且与以色列狼狈为奸对阿拉伯世界实行殖民统治,掠夺那里的能源,镇压全体穆斯林。”而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更是尖锐地指出,世界上的一个超级大国在压迫所有的穆斯林,它以反恐为名在全世界包剿穆斯林。这个超级大国的行为,所获得的结果恰恰相反,他们是在制造更多的恐怖分子,因为在整个穆斯林世界都燃起了反对侵略和压迫的愤怒火焰。
       即便是美国学者也对布什的做法越发不满。一位专栏作家意味深长地指出,“宪法之父”麦迪逊在二百多年前就曾警告说,有些基督教狂热分子正在试图通过武力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信念,而这种战争是对自由和共和政府最大的威胁。
       虽然布什一再表示将给穆斯林国家带去民主和繁荣,但事实上,美国推行的自由经济模式,并没有给大部分穆斯林国家带来好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不仅摧毁了阿拉伯国家的传统经济,使许多农民沦为城市中新的贫困阶层,而且也触犯了伊斯兰教义,由于伊斯兰教中有浓重的社会公正含义,因此这种不平等现象引起了许多穆斯林的反感。“文明的冲突”看起来已一触即发。
       呼唤平等对话
       所幸的是,美国一些主流基督教组织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并决定伸出手来,与伊斯兰教众改善关系,并努力改变国民的偏见和错误观念。目前,至少有八个基督教派别明确表示支持穆斯林在美国的权益,在中东问题上,他们呼吁穆斯林和基督教都有在耶路撒冷的权利。此外,他们还与美国犹太人一起,邀请穆斯林访问教堂和犹太会堂,进行不同信仰间的对话。
       与此同时,美国的穆斯林院外活动集团也加紧了游说活动,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改善穆斯林在美国的不利地位。在穆斯林团体的积极努力下,越来越多的美国政界人士已意识到保障公民权利特别是穆斯林的权益是关系到美国繁荣与稳定的大计。
       美国媒体也开始反思起反恐、国土安全和公民权利的问题来。很多媒体都发表文章指出,相对于安全来说,自由更为重要。这种反思已在国会和政府中蔓延开来。最近国会否决了政府的一些有可能危害公民权利特别是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提案,以及要求白宫在发动对伊战争前必须经过国会批准即为明证。从某种意义上说,最近一段时间美国国内对倒萨问题的争论,也可以被看作是为谨慎处理与伊斯兰世界关系的一种努力。
       美国政界也已有所警觉。美国参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格雷厄姆日前承认,美国与阿拉伯国家的政治分歧已经限制了双方经贸、科技等方面关系的发展。为了改善美国在阿拉伯人心目中的形象,美国务院最近还推出了所谓“公共外交”方案,创办了一家阿拉伯语电台,向阿拉伯世界宣传美国。另外,美国驻沙特使馆还与当地代理机构合作,推出了名为“走进美国”的网站,以期加强双边贸易,促进旅游。但美国媒体却并不认为这些面上的功夫会有实质上的意义,对广大的穆斯林来说,他们希望看到的是切实的改变和调整,而不只是嘴皮子文章。
       还是马哈蒂尔说得好,“使用武力对抗,以凶狠的战争来结束战争,这是不可能的事。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是公正、平等和合理。退后一步去,想一想,改正过去的错误,不要自以为是,只有自己最正确,只有一种社会掌握了真理,制度优越,一切都对,别人都是错误和野蛮的。这样问题将永远得不到解决,世界将永远不得安宁。”
       张国庆,学者,现居北京。曾发表论文、随笔若干。